漢代鉛釉陶器研究綜述

鉛釉陶器即是以鉛的化合物為基本助熔劑的一種在低溫狀態下燒成的釉陶器 ，因為其釉料中含有能降低熔點的鉛，故其燒成溫度不似高溫灰釉陶和原始瓷器那樣必須高于1000攝氏度，所以也稱之為低溫鉛釉陶，有的學者亦稱之為“軟釉陶”。低溫鉛釉陶的發明是漢代制陶業最偉大的成績之一 ，在中國陶瓷史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因陶瓷的使用面和使用年代，高溫陶瓷無疑是中國施釉瓷器中的主流，但盡管如此，如果說自鉛釉陶誕生以來直到近代，一步漫長的中國施釉陶瓷史主要就是由低溫鉛釉陶和高溫陶瓷這兩個系統所構成，也絕非夸大其詞 。在將近一個世紀時間的田野工作中，大量的漢墓被科學的發掘，出土的釉陶器數量蔚為壯觀，出土地點也由20世紀50年代的兩京地區擴展到全國各地。隨著研究的深入，人們對其特征與功能的認識有了進一步的深入，也逐漸認識到在一些特定時間的特定地區內，低溫鉛釉陶器的隨葬似乎成了隨葬器物的主流，所以，對于此類器物的研究，成為了漢墓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課題和方向。

對于低溫鉛釉陶器的研究，最早的是美國的Berthold Laufer，他早在1909年的《Chinese pottery of the Han dynasty》 （《漢代陶磁器論考》）一書中就對自己收集的一批漢代鉛釉陶器的器形、紋飾和文字做了探討，該書1940年在天津出版，但一直沒有受到重視。從40年代以后直到現在，學術界對于低溫鉛釉陶器的研究，主要圍繞著以下幾個方面在逐漸深入討論：

一、中國鉛釉陶器的起源

目前已知的最早由科學發掘的、由墓葬出土的釉陶器資料來自1948年發表的《斗雞臺溝東區墓葬》 ，斗雞臺溝東區洞室墓時期編號為A5、A7、A9、A11、H8、H12、K8、I1、J1的八座墓葬中出土了一批鉛釉陶器，但是在當時鉛釉陶器還沒有引起學術界的重視。進入50年代，隨著考古發掘面積的增大，更多的漢墓資料被發表出來，鉛釉陶器出土地點也逐漸增多，對于其起源的討論逐漸形成了“西來說”和“改良說”兩種觀點，主張“西來說”的中國學者葉喆民認為“這種堿金屬硅酸鹽釉早已在埃及發明，但長時間沒有傳到埃及國外……是在漢朝由西域傳來 ”，從上述的論斷可以看出，支持其論點的依據之一為東西方鉛釉出現的時間差，之二為傳播的時間與途徑正好與張騫通西域的時空相吻合，故有其論；而主張改良說則為日本學者水野清一，他認為鉛釉陶器是在中國傳統鉛丹工藝的基礎上，改良了西方蘇打釉而發明了鉛釉 。進入了70時代，由于大規模考古發掘的開展，更多的鉛釉陶資料被發表出來，出土數量和出土地點也得到了提升，此時學術界對于釉陶器的關注度也在逐漸增加，此時對于鉛釉陶器的起源除了“西來說”和“改良說”，又增加了“本土說”這一新成員，支持本“本土說”主要是中國學者 ，他們認為中國早在龍山時代就出現了鉛青銅片，于商周時期就對鉛的冶煉和理解達到相當的程度，由于鉛的化學成分與鉛玻璃相近，且中國古代的玻璃為鉛鋇（PbO-BaO-SiO2）玻璃系統，而這與古埃及和地中海沿岸的鈉鈣（Na2O-CaO-SiO2）有著本質的區別，故認為中國的玻璃完全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而到了秦漢時代，道家在煉丹過程中，很有可能采用鉛、石英一類的物質作為原材料，這些東西混合和在一定的溫度下就會熔融成玻璃狀物質”所以“我們認為，我國的鉛釉是我國獨自創造出來的，正如陶器的發明一樣……，鉛釉的發明很可能也是如此 ”。進入了21世紀，關于中國鉛釉陶器的起源問題的討論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各方觀點仍然聚訟紛紜 ，但至今未能形成共識。

二、中國鉛釉陶器的起始年代

對于中國鉛釉陶器起始年代的討論，從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基本形成了“戰國說”和“西漢中期”說兩種觀點，持前一種觀點多為西方學者和日本學者，如Nigel Wood 、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Hoyt Collection和大英博物館的Mrs.Walter Sedgwick Collection，他們將本館所藏的一群紅胎上用“玻璃醬料”模仿戰國時期玻璃珠裝飾紋樣的帶蓋小罐進行了X射線的分析檢測，初步證明陶胎上的玻璃醬釉應即低溫鉛釉 ，同樣持“戰國說”的還有日本學者長谷部樂爾 和中國學者謝明良 ，但他們所用材料都非正式的考古發掘，故其結論的科學性有待考究。而持“西漢中期說”的多為中國學者，如俞偉超、李知宴等，俞偉超認為“陶器施釉技術首先是在關中地區發現的，在西安武帝時期的墓中開始出現釉陶，但還較少見，而到了宣帝以后就比較普遍，此后，這種技術傳播到河南等關東地區 ”，此種觀點一經提出，就被學術界廣泛的引用，現已經成為中國釉陶器起始年代的主要觀點。可惜的是，他所引用的西漢中期墓葬的資料一直未見發表。進入90年代，更多的漢墓材料被公布發表，從來獲得了更多關于鉛釉陶器的資料，特別是《西安龍首原漢墓》 《長安漢墓》 《西漢東漢墓》 和《白鹿原漢墓》 的發表，建立起來了西安地區漢墓的發展演變序列，而作為鉛釉陶器分布的主要區域，該區域漢代墓葬演變序列的確立，予釉陶器起始年代和演變發展之探索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和條件。陳彥堂認為西安龍首原漢墓出土的釉陶器是經過科學的發掘并通過系統的排比，故目前所知的中國最早的低溫鉛釉陶器出現在西漢早期晚段 ，但楊哲峰在其博士論文中對此觀點所依托的三座墓葬材料進行了對比分析，認為三座墓葬在年代的推定上存在了一些問題，故他認為目前對于鉛釉陶器年代的推定仍然缺乏早于西漢武帝的證據 。

三、銀釉現象

墓葬中出土的鉛釉陶器，于器物表面往往有一層銀白色或者金黃色的覆蓋物，俗稱“銀釉”，此種現象在唐三彩乃至以后的宋三彩上均有出現，這也是辨別鉛釉陶器和高溫灰釉陶的一個重要依據。20世紀50年代，由于對其沒有經過科學檢測，對其解釋故缺乏依據，如《洛陽燒烤漢墓》中認為是“陶胎入窯鉛用一種溶液在陶表涂抹，使其出窯后翻出銀粉色的一種藝術加工” 。20世紀80年代，中國科學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對銀釉現象進行了光譜分析和化學分析，他們發現器物表面銀釉區的電阻率和非銀釉區的電阻率都大于105歐姆·厘米，而金屬鉛在20℃時，電阻率為22歐姆·厘米，故排除了銀釉是鉛綠釉中的的硅酸鉛分解以金屬鉛的形式在釉面上析出所致的說法。他們將“銀釉”在目視顯微鏡下觀察發現其表面布滿網狀裂紋，且具有與云母相似的片狀結構，在巖相顯微鏡下對銀釉做了觀察和試驗發現，銀釉表面的銀白色金屬光澤是由于釉面上一層沉積物所致，如果鏟去這層沉積物，銀白色的光澤即告消失，且這種沉積物的形成與釉面受到水的輕微溶蝕有關，當水跟釉面和釉面的內表面接觸時，由于溶蝕和沉積作用，就在接觸處生成一薄層沉積物，但這薄層沉積物與釉面的接觸并不是十分緊密，水分仍能進入沉積物與釉面間的孔隙，經過長時間的不斷溶蝕和沉積，這種沉積物就會越來越厚，經過光線的干涉作用和它本身輕微的乳濁性，便會顯現銀白色的光澤，其形成機理與我國廣西桂林蘆笛巖和七星巖的鐘乳石和石筍的形成機理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對于沉積物中的化學組成，根據光譜分析他們發現沉積物中的化學元素和鉛綠釉層基本相同。

20世紀90年代，人們對于銀釉的形成機理和沉積物的成分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姜曉霞挑選了典型的銀釉標本，并對其做了衍射分析和表面斷面的顯微鏡觀察及元素分布分析發現長期處于潮濕墓葬中的鉛綠釉陶器，釉面的許多裂紋易于集聚地下水和空氣凝結水，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最先被侵蝕，與綠釉分解的出來的石英共同沉積，形成沉積物，“這種沉積物的主要成分是白鉛礦和石英的混合物，當腐蝕深入時，外層主要是白鉛礦，石英較少，器物表面的綠釉則會逐漸被銀釉所取代，且銀釉可深及陶胎”。

四、胎釉的化學成分

對于胎釉化學成分的科學分析始于20世紀的90年代，中國科學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對由故宮博物院和陜西省博物館提供的東漢綠釉陶殘片和漢代銀釉陶殘片的樣本進行了檢測，得出東漢綠釉陶陶胎的化學組成（%）為：SiO2（65.78）、Al2O3（15.85）、Fe2O3（6.23）、TiO2（0.99）、CaO（1.84）、MgO（2.19）、MnO（0.13）、K2O（3.30）、Na2O（1.60）、P2O3（0.10），吸水率為（12.6）總量98.01.東漢綠釉的化學成分（%）為SiO2（33.88）、Al2O3（6.20）、Fe2O3（2.31）、PbO（46.89）、CuO（1.26），漢代銀釉的化學組成為SiO2（31.32）、Al2O3（1.90）、Fe2O3（2.02）、PbO（60.31），上述的結果也從側面表明了銀釉與胎釉的化學成分基本相同。對抽取的樣本進行光譜定性分析，發現漢銀釉陶綠釉的化學成分中較多含有較多量的Pb、Si、Al，少量Mg、Cu、Ca，微量的Fe、Ag、Ti、Bi、Sn、其主要的著色元素為Cu，主要的助溶劑為Pb 。

五、鉛釉陶器流變問題

對于我國低溫色釉最先進行系統研究起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科學院上海硅酸鹽研究所的研究院對中國低溫色釉和釉上彩樣品的系統分析，提出“我國古代低溫色釉在化學組成角度上有一些共同點” 這一結論。而《中國科學技術史·陶瓷卷》在第十五章通過圖表的形式更加詳細的介紹了“歷代釉彩中基釉、色劑、關鍵材料和技術的衍生關系” ，依陶瓷科學的角度顯示漢代低溫鉛釉的流變過程。張福康進一步提出“唐三彩陶器的釉是在漢代鉛釉的基礎上發展起來，兩者在化學組成上十分接近” 。漢代低溫色釉和唐代的三彩器，學術界已然有了一定的認識，但是處于中間環節的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鉛釉陶器，其發展變化情況如何、兩者如何銜接等問題，一直不甚清晰，有的學者甚至認為至魏晉時期，青瓷已經取代了鉛釉陶陶器。所幸謝明良在1994年其《魏晉十六國北朝墓出土陶瓷試探》一文彌補了這一空白，他從考古學的角度分析了現有的考古資料，認為“鉛釉陶于曹魏時期繼續生產”“曹魏墓所出鉛釉作品基本上仍延續漢代傳統，至西晉時絕大多數墓葬鉛釉陶器一般僅見所謂的絳釉小罐，后者性質既與漢代鉛釉明器有別，亦不見流行于漢代的鉛綠釉……鉛釉陶的燒制要到北朝中期后段才再度出現福星的景象，在此之前至十六國間中原地區鉛釉陶的音訊全無，至今未見任何可靠的實物 ”。而對于十六國至北魏、東魏、北齊和隋代鉛釉的動向，他在《中國早期鉛釉陶器》一文中進一步指出“盡管我們可以合理的推測北魏遷都到洛陽后，進一步加強的漢化政策可能促使人們在營建塋墓時亦多效仿南朝墓葬，并以高溫青瓷陪葬入壙，但低溫鉛釉并未因此衰亡”并指出，鉛釉陶器皿并非全屬陪葬入壙的明器 。而陳彥堂則另辟蹊徑，他通過對漢代鉛釉陶器和唐代三彩器的釉料、胎料、燒成溫度、燒成次數等方面異同的比較，認為“漢代的復色釉彩和唐代的三彩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傳承關系” 。

六、區域變遷問題

對于鉛釉陶的區域變遷問題，首次給予探討的是在楊哲峰，他在他的博士論文《漢墓結構和隨葬釉陶器的類型及其變遷》的第八章《立足兩京：漢墓隨葬鉛釉陶的區域變遷》中首次探討了鉛釉陶的區域拓展問題。他將目前發現鉛釉陶額地點分為四個區域，重點探討兩京地區鉛釉陶的出現與發展演變，并簡單論述了西北地區，華北地區和淮河以南地區鉛釉陶的區域拓展情況，認為漢代鉛釉陶的發展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階段：西漢元帝以前的武昭宣時期、西漢元帝至新莽時期、東漢時期。同時得出“漢代鉛釉陶的區域拓展明顯出現以兩京地區向四周擴散的特征 ”。謝明良則立足于南北方大的區域層面，對南北方鉛釉陶器的區域特色進行了比較，認識“就目前所見的南方出土鉛釉陶而言，其出現年代既比北方晚，釉色種類也比較單調 ”。

章珠裕通過全面收集迄今為止漢墓的鉛釉陶器資料，根據型式分析的結果，并結合鉛釉陶器組合、釉色等方面的特征，將漢代鉛釉陶器初步劃分為了七大區域：兩京地區、北方長城沿線地區、泰山以北華北平原地區、泰山以南黃淮海平原至長江干流以備地區、漢水流域、峽江—四川盆地西部地區、湘贛流域 。對于鉛釉陶器的區域性研究，做出了進一步的努力。

對于鉛釉陶器的研究，目前學術界已經取得了一定的共識，但還有很多問題尚待討論，無論是最基礎的起始年代，還是區域化和區域變遷，進而推向各文化間的交流和融合的研究，都是鉛釉陶器研究的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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