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警鋒利的短論片說

摘 要：對擅寫長文的梁啟超而言，雜文集《飲冰室自由書》在其散文創作中可謂獨樹一幟。它在行文筆法上，以精警鋒利的短論片說，豐贍了梁啟超散文風貌，開啟了中國雜文由古代向現代挺進的新征程。

關鍵詞：《飲冰室自由書》；短論；片說

《飲冰室自由書》是梁啟超的一部雜文集。它是由梁啟超于1899年至1910年居日期間發表在《清議報》、《新民叢報》、《國風報》上的67篇雜文組成。

“以精銳之筆，說微妙之理”[1]是梁啟超對《飲冰室自由書》的自我評價。它不僅把握了《飲冰室自由書》以說理為旨歸，以短小精警、銳利雋永為特點的雜文風格；更精準概括了《飲冰室自由書》在行文筆法上不同于梁啟超其他散文創作的獨特性和開創性。

梁啟超擅寫長文。從令之聲名鵲起的《變法通議》到使其成為輿論巨擘的《新民說》，梁啟超常常下筆萬言甚或數十萬言，其文常洋洋灑灑、雄論滔滔，語不醒人誓不休。不僅是縱橫捭闔、放言橫議的政論文篇幅闊大，就連針砭時弊、關注社會與人生的雜文，諸如《呵旁觀者》、《少年中國說》、《過渡時代論》《說希望》等文藝性社會論文，其篇幅亦在四五千字以上。

相比之下，《飲冰室自由書》中的67篇雜文多屬玲瓏剔透的小文短制，其篇幅多在千字左右，最長者如《記越南亡人之言》亦不超過四千字，而篇幅最短者只有百十字，譬如《天下無無價之物》一文：

西諺曰：“天謂眾生曰：一切物皆以畀汝，但汝須出其價錢。”可謂至言。

任公乃自呵曰：革新者天下之偉業也。汝欲就此偉業，而可以無價得之乎？糴一斗之粟，尚須若干之價值；捕一尾之魚，尚須若干之苦勞。汝視邦家革新之大事，其所值曾一斗粟一尾魚之不若乎？嘻！[2]

此文是一篇短論佳作，區區百字即充分體現了短論針對性、單一性、論辯性的文體風貌。文章以一句西諺為由頭說起，有感而發，針對革新偉業之價值發表自己的看法。巧妙地是，作者并沒有直接亮明自己的觀點和立場，而是以極富邏輯思辨性的對比話語來引發讀者的思考，從而啟迪讀者得出革新事業是天下無價無量之大業的結論，引發讀者對革新大業任重而道遠的艱巨性的思考。這種三言兩語成文，攻其一點、立論之后無任何論述的行文手法，既借鑒了中國文藝重妙悟的即興式、評點式特征，又不失論說文重邏輯求思辨的風采，從而使《天下無無價之物》這篇短文既富有言簡意賅、含蓄凝煉的文學美，又具有發人深思、啟人智慧的哲理美，真切地體現了梁啟超對《飲冰室自由書》“談言微中，聞者足興”的藝術評價與閱讀期待。

除卻《天下無無價之物》，《飲冰室自由書》中還有較多精辟犀利的短論佳作，比如《奴隸學》一篇百字文。文章以《顏氏家訓》對齊朝士大夫不知廉恥、獻媚權貴的奴隸之道的含而不露的批判為出發點，借古諷今、以古論今，“今之學英語、法語者，其得毋鮮卑語之類耶？今之學普通學、專門學者，其得毋彈琵琶之類耶？”[3]寥寥數語即戳破了當下世人行徑背后深藏的奴性心理。這種立足一點，直擊要害的行文方式使《奴隸學》這篇短文好似一把匕首，能寸鐵殺人，一刀見血，從而體現魯迅對雜文“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血路”[4]的要求以及對雜文特征的概括：“有時確像一種小小的顯微鏡的工作，也照穢水，也看濃汁，有時研究淋菌，有時解剖蒼蠅”[5]。

雜文的這種以小見大、以點照面的功能在《飲冰室自由書》中時有凸顯。三言兩語勝過長篇大論，攻其一點優于面面俱到，從而使《飲冰室自由書》在梁啟超的散文創作中獨樹一幟。這不禁使我們思考：梁啟超為何在慣于寫作鴻篇巨制的政論文之外，開啟一條以精銳之筆撰寫短論雜感的新航道呢？這就要從《飲冰室自由書》的寫作緣起與方法談起：

自東徂以來，與彼都人士相接，誦其詩，讀其書，時有所感觸，與一二賢師友傾吐之，過而輒忘。無涯生曰：盍最而記之？自惟東鱗西爪，竹頭木屑，記之無補于天下。雖然，可以自驗其學識之進退，氣力之消長也，因日記數條以自課焉。每有所觸，應時援筆，無體例，無次序，或發論，或講學，或記事，或鈔書，或用文言，或用俚語，惟意所之。[6]

由此可見，《飲冰室自由書》是帶有隨感錄、讀書筆記性質的文字，它以日記數條的方式把梁啟超在日本的所見所聞所讀之感觸最深者書寫下來。既然是日記數條，講究直接迅速，故宜取短小精煉、靈活隨意的短論筆法，不宜雄論滔滔的長篇大論；既然是記錄感觸最深之一點，講究思想的深度，故應選單刀直入、一刀斃命的匕首式短文，不取全面系統、鋪陳冗贅的宏論。

這種“日記數條”的方式和我國古代筆記文隨筆而錄的特點極為相近，兩者均在內容上涉獵廣泛、萬象森羅，在形式上自由靈活、不拘一格。故而，《飲冰室自由書》借鑒了古代筆記的寫作手法，但不同的是，《飲冰室自由書》在記敘、抒情、議論相結合的表述中更側重議論的部分，而古代筆記則重記敘或抒情述懷。“筆記之文，不論記人、記物、記事，皆為客觀之敘寫；論議之文固非隨筆之正規，述懷抒感之作亦不多見。”[7]可見，古代筆記以記為主，而少論議。比如蘇軾的《記游松風亭》：

余嘗寓居惠州嘉佑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短短一文，記事寓感，兼附哲理，可謂雋思妙語，寫意性情，得中國文化重妙悟之精髓。這種評點式的感悟書寫在《天下無無價之物》中亦有體現，但不同的是《記游松風亭》重在記事述懷，而不在論議。

論議是《飲冰室自由書》的重心。比如《祈戰死》，它雖和蘇軾的《記游松風亭》一樣具有親歷性、體驗性，但它重在于從經歷中生發感想，揭示見聞的內在本質，呈現一種理性思維方式。因此，《祈戰死》由“矍然肅然，流連而不能去”的情感層面上升到“日本國俗與中國有大相異者一端，曰尚武與右文是也”的理性認識，為以后梁啟超新民思想的尚武論打下思想基礎、埋下伏筆。

片說，此種行文方式在《飲冰室自由書》中甚為多見。又如《養心語錄》。語錄體本身就具有偏重只言片語的記錄，不講篇章結構的文體特征。梁啟超作《養心語錄》，除梳理自己的思想、激勵自我的心志之外，也為日后《新民說·論毅力》提供了論述素材。而《祈戰死》則成為《中國積弱溯源論》一文中，對“怯懦”這一民族劣根性批判的論據。梁啟超本是一位擅長系統論證，講究文章結構布局的長文高手，“先生為文，善用開闔之姿勢”，那為何《飲冰室自由書》不大講究文章的結構布局，以片說的面目行文呢？除了和《飲冰室自由書》的思想內容和寫作定位有密切關系以外，還有一個原因不容忽視，那就是《飲冰室自由書》深受德富蘇峰“國民叢書”的影響。試舉德福蘇峰“國民叢書”之《單刀直入錄》中一則短文為例：

爾之目的宜高，爾之所至勿卑，指青天而射者，比之以一樹為正鵠者，比得高且遠之射。

《國民之大志》只有短短一句話，區區39字，可謂是一條旨意深遠而表述凝練的語錄，較《飲冰室自由書·養心語錄》更為簡潔雋永，只言片語成文，意到筆隨，無須慮及篇章結構。由此，德富蘇峰“國民叢書”對梁啟超《飲冰室自由書》的影響可見一斑。

當然，《飲冰室自由書》是梁啟超在居日期間寫成的，其創作亦深受整個日本文化文學環境之影響，比如其中出現的漢文日語新詞匯比比皆是：書記生、大統領、武士道、自由、進步、社會、文明、政治等等。據《梁啟超與日本》一書統計，《自由書》中使用的日語新詞匯總數多達百余個。這不僅能助梁啟超借雜文傳播西方新思想，更能推進中國雜文的近代化進程。梁啟超通過借鑒日本文學在報刊上連載發表雜文的做法，開啟了中國雜文由古代向現代挺進的新征程。五四時期陳獨秀在其主編的《新青年》第4卷第4號上開辟“隨感錄”報刊專欄，以陳獨秀、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作家熱情投身于報刊雜文寫作，從而接過梁啟超手中的雜文大旗，完成了中國雜文的現代化進程。

參考文獻：

[1]清議報[J].第100冊.1901-12-18.

[2]清議報[J].第39冊.1900-03-21.

[3]新民叢報[J].第17號.1902-10-02.

[4]魯迅.南腔北調集·小品文的危機[A].魯迅全集（第4卷）[C].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5]魯迅.作“雜文”也不易[A].魯迅論文學與藝術[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6]清議報[J].第25冊.1899-8-26.

[7]呂書湘.筆記文選讀[M].遼寧人民出版社2011年

作者簡介：郝凱利（1981—），女，北京大學中文系在讀博士生，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