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地道的軍旅“戰爭小說”,徐貴祥的《八月桂花遍地開》為我們呈上了一杯香醇濃烈的“功夫酒”:一場博弈,民族和文化的較量;一種態度,赤裸裸的人性開掘。作品在這樣一種特殊的歷史時代背景下,一反常態地冷靜觀察,作家筆下的世界絲毫未有殺氣騰騰、鹿死誰手的血腥暴力,反而是孕育在溫和的感官沖擊下,內心張力沉穩、隱秘的彈性跳躍。正如禪道中的氣血回流,盤活了作品中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向善靈魂,充斥在“對決的力量”的無限長度和深度之中。
戰爭文學在對人的表現方面,尤其是在對人性的裸露和人情的揭露部分,以及對生命價值意義的探究等方面,顯然比一般文學作品更有力量感。戰爭是發展的,形態也是不同的。作者能夠站在一個獨特的視角,由實而虛地重視敵我雙方精神文化方面的對決,意志的對決,理性的抗拒,是值得我們關注的。作品不再是以往戰爭文學中一觸即燃、一點引爆式的戰爭速效模式,而關注的是民族精神文化的博弈,非常規極端狀態下的民族性格、耐力和智慧,無形之中延伸了博弈的長度,貫穿了對決的深度,直指戰爭美的靈魂。在《八月桂花遍地開》中,作者的筆不但觸及了兩軍交戰的戰場,也涉及到了兩國政治、經濟、特別是文化的多方較量與碰撞。如在小說中,松岡大佐對中國文化的精通使人印象深刻。初次登場時,他的儒雅謙和,便顛覆了我們對“日本鬼子”的認識。和沈軒轅相遇,雖被百般戲弄,卻依然要“與有尊嚴的中國人做朋友”;對唯唯諾諾的漢奸走狗嗤之以鼻,禁止駐屯日軍的種種惡行。以上的表現,無一不體現著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義”與“節”。然而,儒雅的外表掩蓋不了內心的殘暴,一旦日軍駐屯任務取消,他便下令“殺誰都行,只要是中國人。”這樣一個日本軍人的內心中,耳濡目染所浸淫的中國文化正在經歷戰爭帶來的變異和變質。他所信奉的“王道樂土”與中國儒家的“王道”是內涵完全不同的兩種觀念,是披著王道、樂土外衣的軍國主義。然而它卻極易融入中國本土,成為奴役國人的精神武器。而對抗文化的入侵,則需要中國人找到自己的精神防線。國家認同是一個國家的公民對自己歸屬哪個國家的認知以及對這個國家的構成,如政治、文化、族群等要素的評價和情感。是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升華。 一個民族,在動蕩戰亂、危機四伏的背景下,能否沉得下心,能否形成堅固的凝聚力,都否在利益趨使和生命的威脅之下仍然達到國家認同的共識,是考驗一個民族心理品格的成熟和完整的標準。
作為《八月桂花遍地開》出彩的環節,匪氣十足的瘸子霍英山,一如草莽英雄梁大牙、李云龍氣蓋如山,眼里揉不得沙子,動輒就要舞槍弄棍,哪能在叫囂的鬼子面前坐以待斃,而作者筆鋒一轉,瘸子偏偏被彭伊楓——傳統典型的政委形象指派帶頭搞文化建設,讓有思想、內心柔軟懷揣浪漫主義的女兵王凌霄教習漢字。個人背景的巨大反差爆發了兩人之間的摩擦矛盾和戲謔沖突,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開花,為小說增添了一抹亮色。“學文化、強頭腦、打文化牌、打團結牌”無形中拉長了戰爭的篇幅,在戰爭背景下每一個細節都是制勝的關鍵,較量者也不再是以往那些敢沖無腦的愣頭青,大家拋開一切外在環境的較量,僅僅作為一個“人”來對決,作者正是基于這個點,冷靜地處理每個人格的心理機制和意志品格。于是,以往沖動、野蠻的人物漸漸消失,因這種人物性格而合理的快節奏的武俠式的較量也漸漸淡出。我們感覺在戰爭背景下人與人之間的戰爭較量變得持久而漫長,雖然犧牲了讀者的部分快感和愉悅,但也增加了對決的分量。“對決到底”,這才是真正的戰爭,產生的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歷史是一面鏡子,《八月桂花遍地開》作為新歷史小說的代表,其新意就是新的社會歷史觀念。這種新的觀念,是將歷史與社會看成不可分割的整體的整合的觀念。每個讀者內心都會有一個特定的審美距離,不及會有飄虛、不真實之情;逾越又會有繁冗、無節制之感。怎樣將筆觸探尋到讀者內心的最佳深度,取決于作品人物內心的深度展示和人性剖露的淋漓盡致,并與作品中“內心人物”展開完美對話。同樣,人物的真實與否,也取決于作者是否將人物揉進作品所描寫的時代的真實之中,充分展現細節,從而讓與讀者自由選擇信息,分析信息,達到讓讀者再創造的目的。
在我們司空見慣的“卡通式”抗戰影視作品中,日本軍人常常被矮化為兇殘、暴力,甚至智力低下被我軍玩弄得團團轉的形象。敵人的不堪一擊,與其說是勝利者的自信與沾沾自喜,毋庸說是對當代社會快節奏、簡單化審美的附庸。而這樣輕浮的附庸,并非在強調和再現歷史,而是在污蔑歷史、污蔑為歷史而抗爭的人。所以,徐貴祥在《八月桂花遍地開》中對敵人的刻畫擯棄了簡筆畫般的人物描寫方式。他說:“寫完歷史的天空后,我得意了一陣,認為至少塑造了一群性格鮮明的抗戰人物。但這種得意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為很快我就發現了重大缺憾——我犯了多數作家都犯過的錯誤,沒把敵人寫好,使得作品空了半壁河山。”因此,在創作《八月桂花遍地開》的時候,徐貴祥深入地走進了敵人的內心。松崗聯隊二等兵巖下就是一個極好的人物形象。他不愿做鬼奴才,有求生的欲望,希望贏得尊嚴,在善良淳樸的黃花菜受辱之時,他背負了一種力量,訴求生命的力量,這種力量是不分民族的,是作為人的善良的本能情感。盡管他骨子里有卑賤的想法,參與過鬼子們那些喪心病狂的勾當,但我們見證了他是有血有肉的:他為妻子和兒子活著,一份尋求溫暖的感情寄托;他心里始終敬仰天皇,但在善良的驅使下,他有是非原則、道德底線;他覺得黃花菜美,而意識到美的東西是不該用來傷害的……而打著所謂“天皇意志”的旗號,狼心狗肺般啃噬他人自尊和肉體,只是精神上的低級動物的日本鬼子來說,生命是毫無意義可言的,現實令人感到震驚和感慨。作品中松岡大佐這樣的日本軍官形象也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出現召喚出傳統道德的堅持和回歸,以及作為中國儒文化的時代意義,我們所要關注的新歷史小說,是孕育于現實思想、觀念和生活中的歷史,而這種觀照當下現實的精神又是對過去的回顧和負責的,在這樣一個歷史的深度中思考,戰爭博弈非勝負二元對立之簡單,對決的資格是成敗的根本。
對于正面人物的刻畫,作者也并未陷入《歷史的天空》中草莽英雄的窠臼,這也是基于對歷史的尊重。草莽英雄梁大牙的勇武與血性值得贊揚,然而過于強調個人英雄主義的刻畫方式使得我們產生誤解:歷史,是英雄創造的。而英雄是誰?似乎他們必定有著超乎常人的長處,不同于眾的經歷。這樣的描述,讓我們深信,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必定是被拯救的,而這種推卸責任即合情合理也無可厚非。而沈軒轅、霍英山、宮臨濟們的出現,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抗戰力量。他們的歷史并不“清白”:沈軒轅為了成為臥底,不惜成為“漢奸市長”,與日本人虛與委蛇;霍英山不接受教育,思想落后;宮臨濟曾經獻媚敵人,尊嚴掃地。這些不完美的人在受到壓迫忍無可忍之時,終于認識到,國之不存,民將焉附!主角沈軒轅在各方勢力中周旋,他的風度翩翩、亦正亦邪讓日本人眼花繚亂,不明就里。而最終使得戰爭局面扭轉的,并不是沈軒轅的智力超群或是奇謀險計,而是經過漫長的努力,各方勢力團結之后形成的合力。在最后的大決戰中,鬼子以為被幾個師的兵力所包圍,而實際上,那些全都是自發拿起武器的老百姓。這無疑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在民族危難的時刻,能拯救我們的唯有我們自己。
正視敵人與自己,真實地還原對壘雙方的內心世界,使得徐貴祥在本作品中奪回了因為狹隘的所謂戰勝者的驕傲而喪失的“半壁江山”,真正站在了歷史和人類的高度,審視著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殘酷的戰爭。這部作品讓七十年后的我們明白,抗日戰爭中起到決定性因素的并非戰爭本身——我們打的更是一場精神上的滲透與反滲透之戰。以文中的松崗大佐為代表的日本軍人帶著“大東亞共榮”的理念,企圖讓中國人民心甘情愿地成為奴隸;而我軍則極力教育、聯合國、偽、匪、民各方勢力,共同建立起抗日戰線。中國的歷史,從來都是“城頭變幻大王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循環往復,而中國的民眾不知有國,政權的更替對于他們來說,只不過是換主子的過程。文中人物的思想改變過程,也就是中華民族在戰爭中民族意識覺醒的過程。這個過程緩慢而艱辛,付出了無數生命的代價。戰爭的勝利,遠非擁有裝備的先進、戰術的奇崛、兵力的壯大等簡單的條件便能奪取的。每一個中國人在跪著生和站著死之間做出的艱難抉擇,每一個侵略者在人性與“榮譽”之間的痛苦掙扎,都參與博弈之中,深刻地影響著戰爭,成為了一段無法磨滅的歷史記憶。正如作家在創作感言中所說的:“這里的記憶并不單純是往事,而重要的是,從那些的確可以稱之為驚天地、泣鬼神的博弈場面里,顯微蟄伏在我們中國人血液中的、骨骼中的民族自尊和自信,復蘇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和自強不息的魂魄;找到中國人的感覺,找到我們曾經有過的足以傲視群雄的
威嚴。”
但本文在敘述上,仍有許多遺憾與不足,與作家希望傳達的“漫長深刻的博弈”這一主題相違背。《八月桂花遍地開》是一部典型的“中國套盒”式小說。也就是在一個大盒子里放上好幾個形狀相同體積不同的小盒子。小說在一個主體故事中穿插了很多小的故事,包括愛情故事。我曾看到《小說面面觀》中這樣描述創作者在生產愛情時的創作心態:“小說家停下構思人物、創造人物時,‘愛情’即從某個或各個方面在他心中顯得重要起來。于是即使他開始時不想那么寫,也要使人物對愛情變得過分敏感……”小說中王凌霄和沈軒轅之間的愛情故事,在我看來就有這樣的嫌疑。王凌霄和沈軒轅沒有什么實質性地感情進展,而所有的愛和思念都灌注在她幻想那個“虛無”的、不知死活的、甚至是神秘偉大的沈軒轅身上,而作為讀者卻沒有切真地感受到愛的力量和偉大,反有累贅之意。因為這份“愛”是不真實的,缺乏存在的根據。戰爭中的愛情,理應比其他時候的愛情來得更加純粹與熱烈,但作者忽視人物的心里進程,將純粹與熱烈作為先置條件,顯然是不合情理的。盡管作家將愛情圓滿地收尾,把愛情寫成永恒的,以佳偶天成來結束一本書,作為讀者的我,感到還是有些遺憾的,無法銘記。這就體現了“小說家筆觸”功用,就是為了文學的目的,選取十分有用的特殊成分,將其余的成分放置一旁,只取其所好,而棄其所不好……
“小說家筆觸”同樣延伸到作品中夏侯舒城和松岡在摩青塔下的廣場上的三次意外碰面,作家顯露出刻意運筆的痕跡,將作為主體故事的兩位核心人物的精彩的人性展露和戲劇沖突一口氣倒給讀者,似乎彼此想說的話很多,卻只能重復規定在這樣一個枯燥、干癟的對話情境中。小說作品運用巧合,能夠迅速提升戲劇性,使情節更加跌宕緊湊,讓讀者產生興趣。但在關鍵人物和關鍵情節的處理上濫用巧合,則讓作者違背了全方位細致描寫人物在戰爭中心理的初衷,也讓這一場本該是重頭戲的雙人對弈顯得有些飄忽不定。人物冗長對話讓人稍感不適的同時,也損害了本來圓融、循序漸進的故事結構發展和轉折,讓人深表懷疑。
行伍出身、參加過越戰的徐貴祥有著俠客一般的隨性與不羈。他在講故事上的獨特天賦,也使得他駕馭長篇小說時,格外嫻熟與自信。他的這種獨特個人特征,在之前的許多作品中,都被極好地呈現,而他耿直率真的性格或多或少地在主人公身上體現。但經過時間的洗禮與思想的沉淀,他更加深入地對戰爭進行了思考。在動筆寫作之前,作者翻閱了打量的資料,走訪了作品原型人物與戰爭發生的舊址,力求提取出藝術性與厚度并存的原始材料。在這樣的基礎上,作者才能夠對這一段歷史信手拈來,如同親歷。在過去的作品中,作者往往割裂了人物與社會、與文化的聯系,主人公多是無牽無掛的傳奇人物,就像是無本之源。然而到了《八月桂花遍地開》中,作者有意放慢故事的敘事節奏,不再僅僅追求故事的緊湊和起伏,而是更加頻繁地停下腳步,細致地觀察人物與當時的社會狀況。單一、高昂的旋律開始漸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作者深思熟慮后的推敲,人物也由此尋到了深植于土地中的根基。他嘗試去描寫戰爭中復雜的、混沌的、駁雜的人性糾葛與民族與民族間的較量,以及文化的碰撞和融合,這是徐貴祥對于以往文學經歷的一次深化與顛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似乎能感覺到,他在故意為自己設置難度,在脫離了舊有的傳奇式的寫作模式之后,他是否能用全新視角來描寫一場他已經描寫過多次的戰爭?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八月桂花遍地開》無疑是當代軍旅文學中重要的一部新歷史小說嘗試性寫作。它帶給我們的是戰斗力與人心引力的博弈對決,是對戰爭文學全新的一次闡釋,令人
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