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理由:
《桃塢繡稿——民間刺繡與版刻》的作者為著名民藝學家張道一。全書共分為兩個部分:概述與圖版。概述部分著重介紹了我國刺繡的發展及其與版刻繡稿的關系;圖版部分有大小紋樣300個以上,都是版刻繡稿,來自于蘇州桃花塢、江西南昌、山東平度、河北武強等地。這些資料非常珍貴,是目前所僅見的版刻繡稿,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和藝術價值。
佳作試讀:
《桃塢繡稿》題記
我國古代和現代民間的木版畫,在美術中通常稱作木刻,是版畫的一種,為了區別于現代版畫家的創作,又叫做“復制木刻”。所謂“復制”,是指畫者和刻者不是一人,刻的目的,只是為了通過印刷可大量復制,就像現代的印刷廠一樣。所以研究印刷和版本的學者多稱作“雕版印刷術”,既包括木版畫,更多的是雕刻文字印書。當近代的凸版“鉛印”(包括銅、鋅版)和近現代的平版“石印”、“膠印”相繼流行之后,便取代了傳統的雕版印刷,少數的復制木刻也就歸入美術的范圍了。
本書所介紹的木版畫,其年代并不久遠,大都是清末民初的作品,由于流布范圍不廣,更為特殊的是,它是供刺繡所用的稿樣,不獨立被人欣賞,因而了解的人不多。過去的生活日用品的刺繡,諸如婦女的繡花鞋、兒童的繡花肚兜,以及老式的繡花枕頭、繡花荷包等,所見很多,北方民歌中還有“繡荷包”的曲調,帶有敘事性質,常被當作男女相愛的定情物。這些生活用品上的刺繡,它的花樣底稿,以前都認為是畫的或是剪紙花樣,未見過用木版刻印的。我知道這種形式,還是從戲衣的紋樣開始。
早在1956年春,我到蘇州去考察工藝美術,遇到中央美術學院的李綿璐先生,他告訴我,有一個工藝品廠保留著許多木版,原以為是刷印年畫之類的版子,結果是戲衣廠用來印刺繡紋樣的。我國的京戲和各地的地方戲有幾百種,都很講究“行頭”,演出的服裝也都是刺繡的,而蘇州以刺繡聞名,繡莊很多,各地劇種的戲衣多到蘇州來定做。據戲衣廠的領導介紹,他們最初是在綢緞上畫稿,然后發到附近農村,請農村婦女刺繡,作為農家的副業。但畫稿太慢,便請桃花塢刻畫版的師傅刻了花紋的木版,直接印到綢緞上,這種方法已用了幾代人,但現在不用了。解放后他們研究出一種電筆,通電后有一個針頭可快速伸縮,在半透明的硫酸紙上沿著畫稿打洞,作為“粉本”,然后用油墨漏印在綢緞上,又快又好,木版也就不用了。看那木版,堆在墻角上,有一人多高,灰塵也積得很厚了。廠方很熱情,幫我們一一察看。我們買了墨汁和毛邊紙,由綿璐清理灰塵,我親自刷印。花紋都是單個的,當時刷印了很多,有的花紋很精彩,時間既久,散失了不少,僅存者便是本書的一部分。
至于生活刺繡,早就聽說也有刻印的花樣,并且出自桃花塢,但很久沒有見到。1996年,我與王樹村先生應日本民藝館之邀,赴東京鑒定一批塵封已久的民間木版畫。他不但是民間年畫的研究學者,也是我國民間木版畫的最大收藏家。我們交談中也曾提及木版刷印的刺繡稿樣,他說曾在蘇州收集到一本,但是非常少見。回國后樹村給我看了那本繡譜,沒有文字,只是訂成了書的樣子,連書名也沒有,是樹村寫上《蘇州刺繡花樣范本》,其中有百子圖、西廂記和園林風景等。這是除戲衣之外,我所看到的版刻刺繡稿。
整整過去了十年,2006年,仍然在蘇州,張朋川先生告訴我,有一本木版印的民間繡譜在賣,他陪我趕緊到那家文物商店,果然是我想象的那一種。也是裝訂成冊,沒有文字。與樹村的一本不同的是,除了小品畫幅之外,還有專為鞋面、荷包等實用品作的花樣,共54頁。據文物店的一位老先生介紹,這類“樣子本”在過去不當書賣,都是在賣繡花線的攤子上出售,刻印則是在桃花塢一帶。買的人全是婦女,一般文人是不看的。
真是“無巧不成書”,2010年5月12日,李立新君又給我送來了一本,是在南藝后街的文物市場購得,據說來自常州;看其內容與前兩本風格一致,首頁都是美人圖,也沒有文字,可能也是蘇州的刻版,已經形成定式了。
許多年來,朋友們知道我在注意于此,也幫我收集。除了蘇州桃花塢的版刻繡譜之外,收集的和見到的還有南昌的、北京的、青島的、武強的,臺灣臺南也有這類刻版。這說明,在過去刺繡普及的年代,由于對花樣的需求,也和剪花樣的藝人一樣,出現了這方面的藝人和手藝。
世間三百六十行,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不論什么事,有需要者就會有人去做,技藝也是這樣磨練出來的。20世紀下半葉的社會轉型,導致了價值觀念的轉變,也直接影響到人們的生活方式。農耕社會所形成的男耕女織模式已經解體,婦女開始走出家門從事多種活動,很少織布、刺繡了。在中國的婦女普遍做針線和繡花的年代,社會上出現了剪花樣的藝人,也產生了版刻繡譜;現在刺繡已轉向了專繡書畫的職業,廣大婦女的日常生活用品很少繡花了,由于不再需要繡稿,這方面的藝人也只好另謀職業了。
我所以注意到這方面的情況并珍視這些資料,不僅因為它是“隱者”,一直被掩蓋在繡花線下,而且幾近消失。在中國歷史上曾經家家戶戶都有的一種藝術,默默退出,如果不把它記錄下來,將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未曾發生過,且不說民族文化的延續和積淀,連在歷史上曾經有過什么都不知道。
原因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在這種關系中看到了藝術上的一個原理,即對藝術載體的轉換所產生的趣意,是過去未曾注意或注意不夠的。
繪畫以手繪為主是無可置疑的,國畫的毛筆和油畫的平頭筆,都是重要的工具。國畫家用宣紙作畫,油畫家在畫布上涂繪,都看作是天經地義。這是對藝術載體優選的結果,是經驗的承繼。一旦有人使用了不同的材料,或是將載體轉換,譬如用木板刻一幅畫,然后印出來,或是在既成的雕刻上拓印一幅畫,至于用絲線繡畫,已帶有復制性質。這些情況,是藝術多樣化的必然結果。但往往引起一些不當的議論。舊文人以正統的姿態說木版畫是“以刀代筆”,刺繡是“以針代筆”,對拓印畫只當作是一種復制技術。一個“代”字,不但模糊了不同藝術載體的性質,連不同藝術的個性與特色也否定了。
藝術有三大要素,包括藝術思維、藝術載體、藝術技巧。三者鼎足而立,缺一不可。畫家很重視構思(思維)和筆墨(技巧),很少研究材料(載體),這是因為載體的穩定性,是不能隨便換來換去的。但藝術的天地廣闊,當日用品被用來作為藝術的載體時,工藝美術所考慮的材料與技巧,便成為一個關注的重點,甚至將載體轉換,會產生不同的藝術風貌。
一幅完整的木版畫(不是繡花鞋、荷包等的花樣),本可以獨立欣賞,現在用來刺繡,用彩絲一針針地繡出來,變成了刺繡之畫,原來的木版畫被掩蓋了。這種藝術載體的轉換,雖然保留了原有藝術的內容和基本形式,但藝術趣味起了變化,從而體現了“人的需要的豐富性”。實際上,同樣的情況在其他藝術中也是存在的,如將小說改編成電影,戲曲的相互移植,只是不叫載體轉換,換了一個稱呼而已。藝術上的這種關系,值得深入研究。不僅是藝術的載體,包括藝術的思維和技巧,應該用發展的觀點聯系起來思考,它是藝術多樣化的一條路,也是深刻認識藝術、研究藝術理論的一個切入點。
本書之成,既為了保存這批珍貴的資料,也就此說明刺繡與木版畫的關系。由此可見,過去世俗的一個方面。每個時代都有自己流行的文化,藝術介入時尚,成為風氣之先,而風源不同,表現得也不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的消失了,有的改變著面孔;失去的不一定不好,存在的也不一定全好。雖然花開花落,可曾嗅得其中的馨香呢?
2011年10月12日于石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