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山濤 圖/黃靈
民國外長顧維鈞遭遇“郵彈”案
文/東山濤 圖/黃靈
晚清至民國,數十年間,戰亂頻繁,動蕩不安,暗殺成風。從廟堂到江湖,從都市到鄉野,人們稍有不滿,便付諸武力來解決。當時,針對上層政治人物的暗殺行為可謂層出不窮,各路勢力,一碰上難以搞定的對手,都會想到一個終極辦法,就是雇一個殺手,將其干掉。至于暗殺的手段,從直接槍殺,到背后下毒,再到借刀殺人等等,可謂五花八門。本文主人公——民國外交總長顧維鈞遭遇的,卻是現在看起來很流行,在當時卻還鮮有人用的“郵彈”襲擊。
北京東四牌樓有一處名滿京都的所在——鐵獅子胡同。提起這個地方,不少老北京大概都知道它的來歷。明末開始,從這里走出來的王公顯貴和社會名流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幾百年里面,伴隨著“城頭變幻大王旗”,先后有明朝崇禎皇帝的丈人、乾隆皇帝的弟弟、光緒皇帝的陸海軍大臣、“中華民國”的總統和執政入主此間。1924年,這里再度迎來一位重量級的主人——民國外交總長,曾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并在巴黎和會上一舉成名的外交家顧維鈞。
作為一位政壇上嶄露頭角的年青才俊,當時的顧維鈞說得上是躊躇滿志。30來歲,對于很多尚在仕途上艱難跋涉的人而言,可能還只是起步階段,但他卻已經是出將入相,成為內閣之中最為矚目的閣員——外交總長。此時,他選中這樣一處所在作為自己的府邸,心中進取企圖想來是十分明顯的,無非就是要超越曾在這里揮斥方遒的前輩們,攀上權力的最高峰而已。然而,就在這位“海歸”精英住進新宅沒多久,一件民國史上至今都沒有斷明真相的“郵彈”襲擊案卻在這里上演了。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爆炸,此前一直都處在政治順境中的顧維鈞,瞬間便感受到了宦海浮沉之中的陣陣涼意。
事情發生在1924年5月16日。是日下午四時半,剛剛從外面辦事回來的顧維鈞匆匆忙忙趕到家里的公事房。按照慣例,如果他有事沒有去辦公室,或是外出公干了,外交部的辦事人員都會將一些需要他過目的緊急公文拿到他家里來,交由他的傭人放到其公事房的辦公桌上,以便他回家后能在第一時間內處理。前一天,也就是5月15日,顧維鈞被內閣總理孫寶琦叫去宴請一位重要的外賓,很晚才回來,次日一大早,他又去了國務院。為此,他必須盡快趕到公事房,處理那些已經積壓了一天半的文件。拖著疲憊的身軀,顧維鈞跨入公事房的大門,像往常一樣,他徑直就朝著辦公桌走過去,同時,眼光開始在桌面上搜尋。他一眼望過去,在一堆文件和書稿之中,一個長方形的木匣映入眼眶。不知是出于第六感,還是出于好奇心,顧維鈞一下子便被這個木匣吸引住了。很快,他走到辦公桌旁,仔細地端詳起來。只見,這個外觀看起來稀疏平常的木匣上端寫著一行字——“鄭州新出土白金印十顆,呈顧少川總長收啟”,下面則寫著“地質學會調查報告”的字樣,與木匣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名片紙,署名“陳晚香”。由于不認識“陳晚香”這個人,顧維鈞看到木匣后并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捧了起來,輕輕地掂量了一下,頓時,感覺到特別沉。于是,他把木匣放下來,思考起來。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應該不是什么好東西,或許只是某些人在搞惡作劇,里面放的,可能是幾塊破磚爛石,無非是想耍耍自己而已。想到這里,他馬上叫來下人,吩咐他們把這個來路不明的東西撤下去。誰料,下人一走出公事房的大門,就把木匣打開了。木匣打開以后,中間放著的,是一個圓柱形狀的黑漆鐵罐。下人不敢擅自主張,又把它拿了回來。當顧維鈞再次將目光投射到這個“異物”上時,他一下子發現,在眼前所謂的白金古印上面,竟然還有一根小小的玻璃管。玻璃管在室內不太明亮的環境下,一閃一閃的發出幽光,這讓有著豐富西方科學知識的顧維鈞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雖然沒有馬上想到這是一個炸彈,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東西有危險,必須把它扔得遠遠的才行。他喚來下人崔某,命其趕緊把這個東西拿出去處理掉,同時還警告崔某,東西可能有危險,務必小心輕放,切勿輕易開啟。看著老崔端著“異物”走出大門,顧維鈞剛要把懸著的心放下來,突然間,一陣巨大的爆炸聲響了起來。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巨大爆炸聲,將顧維鈞本已放下的心頓時又驚得提了起來。經過短暫一愣后,他很快反應過來,抬腿就跑了出來。來到院內,他看到下人們或愕然呆望,或四處亂竄,或互相打聽,顯然,大家都被這一平地響起的爆炸聲驚得不知所措。此時,管家一把拉住他,說可能是大門那邊發生了爆炸,并提醒他要小心,先不要過去。顧維鈞并沒有聽管家的話,憑他自己的判斷,響聲應該是來自人工湖的方向。于是,他不顧一切地往那邊走了過去。
沒走幾步,他便在路旁東廂廚房里面發現狼藉一片的案發現場。此時,這里已滿是灰塵,刺鼻的硝煙味迎面撲來,屋里屋外,或躺或臥或坐,散布著三人,有的正哀嚎呼救,有的則喪失知覺。三人皆受傷,一人似面部受傷,鮮血直流,一人左手傷了二指,另一人更是右手幾乎斷了五指,血流得滿地都是。顧維鈞定睛一看,受傷三人,分別是下人老崔、仆役周四和小廚工吉某。不一會兒,跟著顧跑過來的管家和仆人們都圍了上來,管家激動地指揮大家收拾現場,并大聲嚷嚷著要去打電話報警。顧維鈞馬上阻止他,要他先打電話去協和醫院,請他們派一輛救護車和幾個醫生過來,然后才打電話去警察廳。
外交總長家發生爆炸,此事非同小可。因此,警方一接到報案,立刻就趕了過來,與此同時,協和醫院的醫生也接踵而至。不知是通過什么渠道,顧宅爆炸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上層社會流傳開來,各路人馬派系,紛紛在第一時間內趕到這里問候。最先來的,當然是接到報案的警察廳長,緊接著,總統派出的慰問特使來了,衛戍司令也來了,警察總監、步軍統領、軍警督察長等等,一大批軍政要員全部涌了過來,將這本來就略顯擁擠的鐵獅子胡同塞得個水泄不通。警察把相關人員帶回去調查,經過一番盤問,再結合顧維鈞在爆炸前后與下人們的談話,最終整個爆炸事件的經過得以清晰復原。
這個裝有炸彈的匣子,是5月15日傍晚時分送到顧府,此時,顧維鈞正陪著總理孫寶琦在外面接待貴賓。送這匣子來的人,是兩個很不起眼的年輕人。據當時的媒體報道:其中一人約四旬不到,身穿稀臟的藍布長衫,相貌粗陋,講著不太標準的官話,口音中夾雜著濃重的河南、山東一帶口音。起初,此人慢慢踱到顧府門口,像個游客,一副似確定,又不敢確定的樣子,仿佛在尋一個曾經來過,又久未造訪的地方。思考良久之后,他終于迎著顧府的門房走了過去,開始說話。只見,他一手托著一個長方形的匣子,一手拿著一張名片,口中說:“此處可是顧總長府上?”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說:“我是陳老爺派過來送東西給顧總長的。”說著,便把匣子送上。門房一看是一個陌生人,不敢收,反問道:“你是哪個陳老爺派過來的?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來人不緊不慢,回答說:“是農商部做司長的陳老爺,剛從南邊回來,得了一件古董,特地拿來呈給顧總長。你報上去,顧總長看到以后一定會很高興的。”見門房還有點猶豫的樣子,他接著說:“我們家陳老爺和顧總長是聯系過,你不用顧慮,盡管收下就是。”話說到這個份上,門房已經沒有什么可問的了,況且,此人說話氣定神閑,甚是沉穩,根本沒有可疑之處,于是,便將匣子和名片收了下來。就這樣,一個裝有炸彈的匣子,輕輕松松地進入戒備森嚴的高墻大宅,經由門房和秘書的手,出現在外交總長的辦公桌上。接下來,就出現了上文提到的事情。需要指出的是,在顧維鈞第一時間感到蹊蹺要下人把“異物”拿出去后,如果下人們嚴格按他的要求,遵令將其扔到空曠無人之處,那么,傷人事件可能就不會發生。令人遺憾的是,下人們捧著這個東西,覺得非常好奇,有人就提出,把它打開來看看,說不定,這里還真有什么好寶貝呢。于是,幾個人就開始在東廂的廚房外面擺弄起來。由于匣內的鐵盒封得很嚴實,用正常手段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打開,有人就拿來一個鐵器,對著盒子的細縫撬起來。撬了半天,盒子才松動,蓋子貌似可以啟動了。然而,就在一干人等滿心歡喜地圍攏來看“寶貝”時,巨大爆炸聲突然響起,三人頓時被炸得面目全非。
顧府“郵彈”案發生后,警方不敢怠慢,迅速組成以警察廳長為首的專案組,展開調查。警方首先從分析炸彈入手,認為,這是一枚定時炸彈,即使不去撬動它,它也會在既定的時間爆炸,也就是說,幸虧顧維鈞警覺,如果他稍有不慎,貽誤一下時間,炸彈就可能在他的書房爆炸。武器專家指出,這種炸彈,設計精良,制作巧妙,絕非本地一般民間人士所能制造,因此,要么是外地造好以后運過來的,要么則是從外地把材料運過來,再通過某種技術指導,在本地作坊趕造出來的。循著這條線索,以及門房對送木匣的來人進行描述,警方開始在全城進行排查。經過約10天的偵破,警方終于取得突破性進展,警察廳長也興沖沖地跑到顧府來匯報案情。可是,就在這個令人振奮的當口,當事人顧維鈞卻突然下了一個令人費解的決定:停止偵破,不要再擴大這一事件的影響了。
大好形勢下,顧維鈞為何不乘勝追擊,一舉破解謎團,反而要下令中止偵破,令真相永遠沉底呢?直到近60年以后,當事人才主動打破沉默,在回憶錄中隱晦地提到了這一爆炸案背后的驚天秘密。
據顧維鈞回憶:警察廳長親自來向我報告說,線索已經查明。他們對兩名被懷疑與炸彈有關的學生進行了審訊,從他們那里得知,炸彈是在哈德門外一家玻璃匠店鋪中用土法制作的。他們是北京大學的學生。他們供認以上情況,但不直接承認自己與事情有關,只是供認他們是在一些高級人員的唆使下訂購、監制這顆炸彈的。他們不愿披露這些人的姓名。警察廳長還提出,這起爆炸案可能是顧的一些政敵策劃的,并且,和當時正在進行的一場重要的外交談判密切相關。
這場爆炸案的背后,究竟隱藏著哪場重要的外交談判呢?通過梳理顧的回憶錄和相關史料之后,我們發現,這一時段,中國面臨的最重要外交談判,是中國和蘇聯之間就蘇聯提出的解決中俄歷史懸案而展開的談判。期間,正面涉及的人物,主要是蘇聯代表加拉罕,中國代表王正廷,以及時任北洋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而在這三個直接在前面沖鋒陷陣的外交家后面,交織著的,則是中蘇兩國各自的國家利益和中國國內政治派系你爭我奪的現實利益格局。眾所周知,蘇聯建立之后,為獲取國際支持,曾三次發表對華宣言,號稱要廢除沙俄時期與中國簽訂的一切不平等條約。然而,由于一戰的持續,加之西方勢力對蘇聯的圍攻和中國國內接連不斷的軍閥混戰,當時的北洋政府一直沒有認真地騰出手來對蘇聯提出的倡議進行回應。直到1923年年底,混戰稍停的北洋政府才開始在民間和知識界的強烈呼吁之下著手進行與蘇聯的會談。
可是,此時的蘇聯,已非剛建國時期的蘇聯所能比擬,它的國家立場自然也就發生了改變。當初所謂的“沙皇俄國與中國簽訂的一切不平等條約,放棄在中國的一切特權”無形中也就打了折扣。在外蒙獨立、中東鐵路的管理、沙俄在華財產的處理等重要問題上,蘇聯依然提出了自己的訴求,表示不愿徹底放棄。經過一番艱苦的談判,王正廷與加拉罕草簽了協議。由于這一協議蘇方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照顧,中方利益明顯受損,加上王正廷在草簽協議之前沒有很好地與他的上級顧維鈞進行溝通,所以,最終被北洋政府一口否決。見草案被否定,蘇聯代表加拉罕很惱怒,當即致函中國外交部,要求中國政府在48小時內宣布接受這一協議,否則,將承擔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后果。面對蘇聯的咄咄逼人之勢,北洋政府同樣不甘示弱,中蘇談判頓時陷入僵局。談判陷入僵局,按理說,中國的民眾和知識界應該以國事為重,支持政府維護國家利益才對,可令人不解的是,當時國內的輿論卻出現了大量聲援草案簽訂,希望政府盡快重新開啟談判的呼吁。這些呼吁雖與維護國家利益相悖,但與當時國內知識界和某些政治派別熱衷于“聯蘇”的主張相應和。作為歐美意識形態的堅定擁護者,同時,也出于一個外交官對于維護國家利益的責任擔當,顧維鈞是堅決反對這個草案的。一時間,在“聯蘇派”的煽動下,社會輿論紛紛將矛盾對準了他。義憤填膺的北京學生聯合會竟致函警告他:“倘先生執迷不悟,則敝會一息尚存,勢必力爭。趙家樓故事可謂殷鑒!”直接威脅他不要步五四運動期間曹汝霖的后塵。此時,“郵彈”案不期而至,打破一切喧囂。鐵獅子胡同的巨響,無形中促成了這場外交糾紛的盡快解決。5月下旬,北洋政府重啟談判。這次,顧維鈞親自出馬,經過20次會談,最終,在取得蘇聯的部分讓步之后,雙方簽訂《中蘇解決懸案大綱協定》。
回到案件本身,我們發現,警方已經初步掌握證據,并抓到了具體的犯罪嫌疑人,同時還對主謀者做出推測,即顧維鈞的某政敵和蘇聯的代表。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顧維鈞卻拒絕了警方要求繼續查下去的請求。他后來回憶:警方過來征詢意見,看能否對懷疑對象進行起訴,以便徹底把案情搞清楚。我表示不同意。我認為,擴大這一事件對解決僵局與事無補,況且,現在還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我相信,某某本人應該是不會參與此事的,最多只是一些在政治上支持他的人,或加拉罕使團中的一些成員插手干的。至于那兩個學生,應該也只是受人之命訂購炸彈,絕非出于自己的意圖,最好,把他們也釋放了。在顧維鈞的指示下,警方中止對案件的調查,這一轟動一時的民初“郵彈”案最終被人為地壓了下來,成為民國史上又一個或許永遠都解不開的謎案……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