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子

“匠人”在日文中寫作“職人”。匠人最典型的氣質(zhì),是對自己的手藝擁有一種近似于自負的自尊心,并為此不厭其煩、不惜代價,但求做到精益求精,完美再完美。
例如日本著名的建筑設計師安藤忠雄,在設計東京的“表參道之丘”時,曾與日本著名的建筑公司“大林組”合作。安藤忠雄設計的“表參道之丘”全長250米,在接近完工時,“大林組”的施工人員對安藤忠雄說:“全長250米,分毫不差。”
安藤回答說:“沒關系,差個5厘米10厘米的,完全沒問題。”
“大林組”的人當即正色回答安藤道:“那可不行!不能有絲毫偏差,這是身為技術人員的自尊心。”
不僅是建筑現(xiàn)場的施工人員,就是負責建筑設計的安藤忠雄本人,也是極具“匠人氣質(zhì)”的建筑家。
安藤忠雄成名之后,某次接受日本媒體采訪,談到他每次接到客戶的設計任務時的情形。他說自己從早到晚,除了思考設計方案,腦子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事。于是主持人便笑著問:“您一定是想要將‘建筑家安藤忠雄的一切,都具體化地體現(xiàn)在自己的建筑作品中吧?是不是甚至恨不得連建筑門牌上都要寫上‘安藤忠雄幾個字才好?”
結果安藤忠雄答:“不,我覺得我設計的所有建筑,都是屬于我自己的所有物,只不過暫時借給客戶使用一下而已。”
或許正是源于這樣一種極其自負的“匠人式”的追求吧,從未接受過正規(guī)科班教育的安藤忠雄,才能從無名小卒成長為世界級的建筑家。
“匠人氣質(zhì)”不僅僅體現(xiàn)在日本的技術人員或設計師身上,就是在普通日本公司的職員,甚至一般日本商社的商務人士身上,也一樣可以看得到。
幾年前,我曾在名古屋的一家國際貿(mào)易公司工作。有一年,這家貿(mào)易公司接到了本田公司這個大客戶的一筆訂單:為本田公司未來三年內(nèi)準備在全球同步上市的一款新車,生產(chǎn)用于自動車門上的一款小馬達。
不錯,僅僅是生產(chǎn)一輛新款本田車上的微不足道的一只小馬達而已,但負責這個業(yè)務項目的部長如臨大敵。他們將這筆訂單的生產(chǎn)任務,交給了中國廣東的一家合作工廠去做。為了保證這只小馬達的品質(zhì),特意以千萬年薪的高薪聘請了一位日本電機專家,每周往返于中國和日本,負責品質(zhì)管理監(jiān)督。
對于這只小馬達的品質(zhì)管理,嚴格到什么程度呢?舉個例子說,僅僅使用在這個小馬達上的一個小零件,就要進行耐塵、耐水、耐熱、耐寒、耐撬、耐震等大大小小共37項檢測試驗,而為了說明這些試驗項目的檢測要求和所檢測產(chǎn)品的性能,規(guī)格書整整寫了46頁紙。
盡管如此,第一批3000個馬達生產(chǎn)出來,通過出廠檢測,貼上了“合格”標簽并運送到日本之后,卻被查出有7個不合格。部長這下著急了,親自領著電機專家趕到廣東的工廠,通宵達旦地檢查問題出在哪兒,但沒查出來。而中方的所有檢測記錄都表明,這批馬達是合格出廠的。
怎么辦呢?這位日本部長最后想出了一個讓人差點暈倒的“笨辦法”。
在接下來的幾批馬達再次“合格”出廠后,部長將在工廠里負責出廠品質(zhì)檢測的25名中國員工,跟隨每批馬達一起,如數(shù)集體邀請到日本來(費用由日方出)。然后讓同樣的一批人,對運送到日本的“合格品”馬達,以相同的方式,在日本再進行一次同樣的復查。復查之后,再由日方最終檢驗,以確保質(zhì)量萬無一失。
就用這樣的方式,這個本田公司的馬達生產(chǎn)項目,最后當然是圓滿地完成了任務,但也被貿(mào)易公司的部長活生生弄成了一筆只賠不賺的生意,因為所花的成本代價實在太大了!
盡管貼錢賠本到了有些勞民傷財?shù)牡夭剑@位國際貿(mào)易公司的部長,不僅沒被降職,反而得到公司上下的一致贊賞,最后還得到了升遷。在我離開那家公司時,他已經(jīng)從國際業(yè)務部的部長,提升為整個名古屋分公司的負責人了。
實際上,日本人的“匠人氣質(zhì)”,是從童年時代就開始被培養(yǎng)的。舉個身邊的例子,我家小學生去上學,光是鞋子就得每天準備三雙:一雙運動鞋,用來平時穿在腳上;一雙白色布鞋,用來進學校玄關的時候更換入室(日本的小學進教室前都得換上室內(nèi)專用鞋);此外還得另準備一雙體操鞋,這雙體操鞋是在室內(nèi)體操場里上體育課時專用的。
除了鞋子,還有配套的衣服:體育課使用的體操服和體操帽;游泳課使用的游泳套裝(包括游泳帽、游泳衣、潛水眼鏡、大浴巾等);繪畫課要用專用的顏料套裝;裁縫課得用專用的裁縫套盒;打掃廁所必須用專用的長雨靴;即使中午在學校吃一頓午飯,也要準備白色午餐帽和白布飯兜……總之,每個周一去學校,都得大包小包拎上一大堆,弄得跟搬家似的。
這種從小對日常用品的細分與歸類,培養(yǎng)出來的是成年之后對自身所從事職業(yè)的講究。
比如說拉面店,我們中國人開拉面店,煮面的師傅通常穿件老頭衫就可以上陣煮面了,但日本拉面店的師傅卻不行。他們得穿上拉面店定做的衣服,衣服上還得大大地寫上“拉面”二字,再在頭上扎一條顯得極帥的頭巾——先將煮拉面的派頭和架勢準備好了,然后才滿臉虔誠地開始煮面。拉面煮好,上面還要一絲不茍地擺放半個雞蛋、一枚海苔,然后再將若干片叉燒肉精致地在面條上圍出“一朵花”——好了,一碗拉面端到客人面前時,那已經(jīng)不叫“拉面”,而叫“作品”了。

在日本,手藝有高低,而職業(yè)卻無貴賤——因為無論你是拉面店師傅或豆腐店老板,還是頂尖文豪或世界級設計師,除了身份的“外殼”不同外,其內(nèi)在的核心氣質(zhì)都是一樣的:大家都是“匠人”。
文豪為自己流芳百世的作品而驕傲,豆腐店老板也一樣為自己的百年老店而自豪——因為那白白胖胖、一枚又一枚的,不是“豆腐”,全是“作品”。在日本,對于一個行業(yè)的頂級人物,從不稱其為“大師”,而是稱其為“巨匠”。一個“匠”字,簡直入了日本人的骨髓。
(一 念摘自《看世界》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