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討論“詐摔”這類新聞事件時,有一種說法叫“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意思是這些老人本來就壞。
這種說法顯然有年齡歧視,帶著年輕人的道德優越感。對此,我一直不服氣。
不過,最近經歷了幾件事,使我的觀點有所改變。
我參團到英國旅游,那個團有30多人,一路上在旅行車里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的,就是幾個年紀大些的人;團里中年人、青年人占多數,但他們每天總是靜悄悄的,當然也不都是睡著了。
前兩天去廣州黃石東路一家開張不久的素食店吃自助餐,每客20元,主食和蔬菜、水果的品種很多。廣告上“65歲以上老人半價”那一句給涂掉了,為什么?因為不少老人邊吃邊把粽子、水果之類往懷里揣的袋子里裝,防不勝防,勸阻又傷情面。
這么看來,老人確實有他們這個年紀的人特殊的共性問題。吃自助餐也要“偷拿”,那是經歷了饑荒年代的人,留下的饑荒后遺癥。
至于高聲講話不顧及別人的感受,那也是他們所經歷的時代給他們留下的后遺癥——簡稱“時代病”。這種“時代病”是那么的頑固,與小偷小摸尚有恥感、只是個別行為不同,不僅不以為恥,反而覺得光明正大、理直氣壯。
端午節前網上流傳一段視頻和一組圖片,說的是武漢市漢陽區有一個居民小區,物業管理公司接到居民投訴,說小區門口廣場上的集體舞噪聲擾民(主要是高考臨近,有考生家長希望不要影響孩子學習),便出面要求舞迷們暫歇或者另外選址,卻遭到對方的拒絕,無奈之下只好在廣場上拉起了百余米長的鐵絲網,但僅僅過了兩天,舞迷們就剪斷并挪走了鐵絲網,再次“占領”了廣場。
“廣場舞”迷們為什么這么強悍?
這些人大都年紀在50歲以上,雖然生活在城鎮里,但她們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整個中國仍是農業社會,或者說有強烈的農業社會生活習氣。
農業時代、鄉村社會,“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聯絡基本靠吼”,粗聲大嗓門那是很自然的。
到了“文革”年代,到處是高音喇叭,家家有廣播,動不動就有大分貝的樂聲、歌聲響起,或有“最新指示”、或通知要反復播送,管你是睡著了,還是生病了要靜養。
根本就不考慮他人的情況、需要和感受,不重視個人的權利。而對個人私生活進行窺伺乃至進行道德與禮教干預,在鄉土社會被認為是正常的。從政治管理的角度講,集體主義一直被認為高于個人主義,“高音喇叭”所代表的政治權威高高在上,完全可以無視任何“小我”的利益。這種“集體”的旁若無人的傲慢,會不自覺地植于人心,轉化為行為模式。
分清公域與私域,尊重個體的權利,這是現代城市生活的需求,也是現代法治社會的基本要求。所以,城市有噪聲管理法規,規定施工隊什么時候不能打樁,商店不能用高分貝喇叭在門前促銷,汽車不準在城區鳴喇叭等等。
可是,跳廣場舞的人們,為什么一定要用高分貝的音樂制造噪音擾人呢?除了不分公域與私域,還有一種“法不責眾”的倚仗吧?
事實上,城市管理的執法者,在這種情況下,接到“擾民”投訴,一般也是勸阻一下罷了,極少會像美國的警察那樣把在公園里扭秧歌不聽勸阻的華裔婦女銬走。
由大媽們的“廣場舞”說到“時代病”(社會后遺癥),可以歸結為,中國尚處在由農業(鄉土)社會、“政治(或禮教)掛帥”而無視個體權利的社會與“法不責眾”的人情社會,向公域私域分明、尊重個體與他人權利、法治嚴明的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
我很樂意看到廣場上、公園里有人跳集體舞,卻也實在討厭他們搞得我到公園里找不到一塊清靜的地方發呆。
(玉 潔摘自《南方都市報》2014年6月8日)
中國在發展中,要解決太多過去遺留下來的社會問題。其中有一個問題日益嚴峻:一些人,一些利益群體、心理群體在公共領域中擴張自己的“權利”和私欲,不斷侵犯其他公民的權利邊界,社會沖突不斷。
廣場舞大媽(大爺)噪音擾民事件就是如此。廣場舞在中國,從一線城市到縣城,甚至鄉鎮,都有極為龐大的擁躉。而因為休息的權利被干擾,一些受不了的住戶頻頻與廣場舞者發生沖突。住戶忍無可忍之下的各類“反抗”行為層出不窮,諸如潑糞、放藏獒咬、打鋼珠槍、用高音炮轟……仍都無濟于事。人多勢眾的廣場舞者總是振振有詞,比如,被質疑吵到了早上休息的人時,她們反問:“為什么不早起?”
要陶醉在某種快樂中的人理解被其干擾的人的痛苦是相當困難的。一些網民把廣場舞大媽視為中國不講理的群體之一。而在剛剛過去的高考期間,她們和網民眼中的另一不講理群體——高考考生家長——歷史性地相遇。
全社會,尤其是政府,擺出了全力保障高考、為它讓路的架勢,使得高考考生家長在干涉他人的權利時似乎具有了某種正當性。在重慶,一個家長為了“不影響考生休息”,竟然逼停電梯,讓同樓90多戶居民徒步上樓。在南京,家長扮演起了交警的角色,在考點門口攔截過往的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不準市民通過,好像馬路就是他們家的。
人類組成社會一起生活,必須有一個界定彼此權利義務、在公共領域該如何相處的約定。借用美國哲學家托馬斯·斯坎倫一本書的書名,我們需要明白,“我們彼此負有什么義務”。其中最重要的,當是明白在公共領域中,應該將對方當成一個平等的人、一個有尊嚴的人、一個有權利的人、一個會痛苦的人、一個作為目的而不是別人的手段的人來對待。
稍微了解中國國情的人都知道,很多人都有一種陰暗的攻擊性、強迫癖、代表癖、冷漠癥,以及在心理上凌駕于別人之上的沖動。“眾生平等”“以人為目的”的教養,從未進入這些人的心理結構。
毫無疑問,我們對他人的尊嚴和權利有尊重的義務,這是一種公共教養。無論愿不愿承認,缺乏公共教養的人并沒有給“他人”的存在和權利留下一席之地。他們自私、霸道、冷漠,打著各種諸如“權利”“愛心”等看上去能夠占據道德制高點的旗號,讓自己的私欲無限擴張。反過來,一個人如果自私、霸道、冷漠,也必定缺乏公共教養。
當社會中的有些人不懂得該如何對待他人時,政府不可以不作為,因為公民權利需要政府的嚴格執法來保證。中國大媽在美國跳廣場舞吵到別人,接到報警后警察絕不手軟,說銬就銬,但在中國,有些執法者卻總是預設了一部分人在法律上擁有特權或“豁免權”。這必然使本已混亂的社會認知更加混亂。
(紋 章摘自《南風窗》2014年第13期,黎 青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