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非影

上期回顧:季澈卻繼續面無表情的問:“我餓了,去不去吃烤全羊?”
“一邊說我胖一邊說去吃烤全羊你居心何在啊你?”
“你可以看著我吃。”
“……”兩年不見季澈你更加惡毒了……
見她不說話,他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走吧,時間不早了。”手指滑過濃密柔滑的黑發,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讓他一向冷淡的眼神里也帶上一絲溫暖的笑意,“還有,七七,歡迎回到遼陽京。”
這位假裝遼陽京第一紈绔信郡王慕容久的女子,正是和慕容久一胞所生的孿生妹妹慕容七。
也就是兩年前“瞿峽之亂”中被判定淹死喂魚尸骨無存的晏容公主。
在帝都百姓偷偷談論的宮闈秘辛中,晏容公主的故事似乎格外凄婉——傳聞她容貌無雙才華過人溫柔靈巧,深受已故帝后的寵愛,不舍得將她外嫁,在深宮一直養到十六歲,直到帝后故去,崇極帝才開始替這位嫡親侄女四處物色夫婿,可惜晏容公主紅顏薄命,挑來挑去,最后還是嫁給了一個心懷叵測的逆賊,最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凄慘的死在了甸江里。
民間傳說中,甚至有人將她說成是甸江水神的化身,來人間歷練,最后了斷塵緣,投水還元,脫去肉身回歸神女之位。
想當初,慕容七曾興奮的將這個版本的傳聞講給從小一起長大的鴻水幫少幫主季澈和同胞哥哥慕容久聽,可惜這兩人一個面癱如昔,一個伏案大睡,害的“容貌無雙才華過人溫柔靈巧”的晏容公主氣急敗壞的掀了桌子。
由此可見,傳聞多半是不可靠的。
誠然,“慕容七”這種沒有內涵的名字絕對不會是晏容公主的大名。晏容公主本名慕容嫣,“嫣然一笑”的“嫣”。至于這么一個極有氣質的名字最后如何會改頭換面,說起來還有段故事。慕容七和慕容久為一母同胞,前后腳出生,等奶娘將兩人洗干凈穿上衣服抱出來時,兩人的娘已經精疲力竭地睡著了,兩人的爹卻傻了眼,因為他完全不記得到底是男孩先出來,還是女孩先出來。
最后,當年名滿遼陽京的信王殿下一錘定音:“女子柔弱嬌貴,自然應該多受照顧。哥哥照顧妹妹天經地義,便男孩為長吧。”
兄妹名分就此定下。
雖然隨著兩人越長越大,兄妹之間的關系離當初父親設定的“哥哥照顧妹妹”這種美好的預期越來越遠。但畢竟,慕容七還是要擔著“妹妹”這個矮人一等的身份,這讓她十分不滿。在她看來,慕容久武藝差勁、人品也不怎么樣,實在不配做她哥哥。為了從氣勢上壓倒慕容久,慕容七思忖了半天,決定從名字下手。
久既九,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按順序來說算是末尾,她非得起個比他大的名字不可。
其實原本她想叫慕容八的,但是當慕容七把這個雄心壯志告訴好朋友季澈時,他用那雙自小就泛著琉璃異彩的美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說道:“這名字不錯,可以和廚娘家的寵物做朋友。”
慕容七愣了愣,這才依稀想起,廚娘家養了一只哈巴狗,就叫做“阿巴”。
于是她權衡再三,決定叫自己為“慕容七”。
初時,為了推廣這名字,她的確想了不少辦法,但最后成就此事的,還是季澈。
彼時慕容七犯了錯被罰抄名字一百遍,她對抄書一事甚為畏懼,便以替季澈采十枝雪山靈芝作為交換條件,把這差事換給了正在她家小住的季少幫主季澈。可等慕容七的西席先生拿到罰抄的名字時,才發現那上面寫了一百遍的不是“慕容嫣”而是“慕容七”。事情敗露,始作俑者慕容七自然罪加一等,可季少幫主季澈非但沒有受罰,還白白賺了她十枝雪山靈芝。因此那兩天,慕容七看到季澈都是目光如刀,刀刀見血。季少幫主季澈便好心安慰她:“叫慕容七不錯,至少罰抄起來容易。”
也正是因為那一百遍的“慕容七”給人印象委實深刻,連爹娘都松了口。從此大家都不再叫她原本的名字,只喚她做“七七”。
可惜名字雖然改了過來,名分卻沒有任何改變,這讓慕容七無比糾結。
就如此刻。
慕容七皺著眉頭:“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們是姐弟!慕容久都打不過我,憑什么讓我叫慕容久哥哥?”
“十三歲以后,慕容久就沒有輸過給慕容七,而且從來不用武力。”季澈淡淡地瞥了慕容七一眼,在慕容七發飆之前又說道,“怎么,佛經都抄完了?”
說起這個,慕容七又有些郁悶,回憶過去這兩年,真是幾多辛酸幾多淚,說也說不完。不由自主地拿起面前的桂花釀連喝幾口,直到酒壺被季澈按住。
“少喝點。”平和的語氣,聽不出什么誠意。
慕容七也再不堅持,換了只手撕了條羊腿據案大嚼:“這兩年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我跟你說……”
當年慕容七自作主張嫁給沈千持,其實背后另有原因。但畢竟是以身犯險、膽大妄為之舉,所以季澈將慕容七從瞿峽救出之后,慕容七就被娘親押回了大酉西邊的萬佛之國蘭若,一直禁足在蘭若的護國迦葉宮里,一待就是兩年。
這兩年里,慕容七每天不是抄寫佛經就是習武念書,寂寞無聊得幾乎要發霉。
好不容易等到留在京城的慕容久回家過年,慕容七像是“背后靈”一樣整天纏著慕容久,慕容久終于敗下陣來,青著一張臉去求爹娘放人。
當時的情景,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欠揍”。當然,欠揍的那個是慕容久。
慕容久:“爹,娘,慕容七已經兩年沒有出門了,再抄經習武下去,不是變成尼姑就是變成武癡,以后更沒人要了。”
爹很傷心:“慕容久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妹妹,沒人要有什么關系,我們養她一輩子……”
娘拍了拍爹的肩膀,面無表情:“慕容久,說重點。”
慕容久:“讓我帶慕容七去京城。”
娘:“慕容久,你難道不知道慕容七闖的禍讓她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遼陽京嗎?就憑你的本事,怎么保護你妹妹?”
慕容久:“慕容七武功好,可以保護自己,還能順便保護我。”
一邊旁聽的慕容七忍不住內心冷笑:“慕容久你也不嫌丟人?”
爹很憂郁:“一個兩個都往那里跑,你們是要拆了遼陽京給為父做禮物嗎?
慕容七終于淚奔:“爹為什么你講這句話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擔心的感覺,反倒很興奮……”
慕容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們和季澈在一起,放心。”
爹娘終于點頭:“那還差不多,你們倆跟著季澈,不要給季澈添麻煩。”
……
季澈背靠著椅子,端著一杯茶,一言不發地聽著對面少年打扮的少女述說著這兩年的生活。慕容七吃得很快,食量不小,完全忘了剛才還對自己“長胖了”感到很憂愁。
慕容七還是這么生機勃勃、充滿力量,就像開在陽光下的花朵,光是看著,就能讓人覺得明亮起來。
垂睫的一瞬間,那雙深邃的墨瞳中劃過隱隱笑意。
慕容七回來了,這樣,很好。
“你不好奇小久去哪兒了嗎?”
說得口干舌燥的慕容七端起茶杯潤喉,順便問了一句。
季澈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不好奇,一定是為了女人。”
“這次是流云堡的葉二小姐。”慕容七一拍手,笑道,“真不愧是這世上最了解慕容七的人,其實你們倆才是一對吧?”
說完便自捶桌大笑,尚未笑完,季澈突然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走吧。”
“為什么?你還沒吃……”
季澈不讓慕容七說完拉著慕容七就走,離開前順便朝四周看了看,那些正偷偷看過來的或驚艷或探究的目光,在季澈冰冷的注視下紛紛心虛的轉移了。
兩年了,慕容七還是學不會隱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多么耀眼。可真正的信郡王慕容久不是這樣的,慕容久就像盛開在黑暗中的花,妖艷魅惑,卻難以靠近。
如此巨大的差異,在有心人眼里,很容易分辨出來。
如今的遼陽京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刻,局勢難料。慕容久的身份本來就十分微妙,他不想多惹事端。
“所以說,除了笑起來要邪魅風流一點之外,我到底還有哪里不像嘛?”
走在人流如織的大街上,慕容七緊緊跟著季澈,很不服氣的追問道。
季澈驟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慕容七一眼。
慕容七趕緊邪魅風流的朝季澈一笑。
季澈不為所動:“慕容久的言行,你只要記住三個字。”
“什么?”
“不要臉。”
“……”
正尋思這三個字的深刻含義,前方突然響起了一陣喧嘩,街道中的百姓都朝兩邊退去。季澈拉著慕容七,也隨著人潮站到了街邊。
遠遠的,只見一輛極為普通的青氈小馬車緩緩地駛過街道,隨行的只有一個車夫和一個書童,沒有囂張家丁開道,更沒有美女丫鬟相隨。可百姓卻還是自動自發的讓出一條道路來,四周議論紛紛,言語間似乎都對這馬車中的人十分尊敬。
“什么人?”慕容七探了探頭,問道,“青天大老爺嗎?”
“是新任的文淵閣首輔魏南歌。”季澈若有所思的看著馬車,魏南歌倡導“學無貴賤”,牽頭辦了義學,又請國子監的博士免費講課,給窮人家的孩子平等出仕的機會,因此很得民心。
慕容七想了想,恍然一敲手心,道:“我記得這個名字!還在宮里的時候,我偷聽過宮女們聊天,據說他和慕容錚的正妃……我是和當今太子妃從小一起長大,似乎有些那個什么不能說的秘密……”
話沒說完就被季澈警告的眼神制止了。
“魏南歌為人低調,自小就是當今太子的伴學,將來太子登基,想必更得重用。”季澈目送馬車遠去,突然間又想起了什么,回頭看慕容七:“慕容久和魏南歌交情不錯,你們今后難免會遇到,你知不知道要怎么應對?此外,京中還有很多官員貴族,他們……”
看到慕容七茫然的眼神,季澈果斷地停止詢問,直接下達命令:“從今天起開始,你必須在兩天之內把整個遼陽京里的大小官員、貴族、富商、名妓的模樣、名字,以及性格、愛好全部背熟。”
身后傳來嘆氣聲:“季澈,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季澈冷酷無情地回答:“既然來了,就要有所覺悟。”
“魔鬼!”
望著慕容七皺成一團的臉,季少幫主季澈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另一副一模一樣的容貌,正對著他邪魅一笑:“我知道你可以的,季澈,交給你我很放心。”
季澈在心里冷笑了一百遍。
——慕容久,你扔給我的麻煩,將來絕對要你雙倍奉還!
第二章 春日宴
慕容七在遼陽京的第三天。
在季澈的惡補之下,慕容七終于把帝都中的人、事記了一個大概。恰逢什雅國使臣曇華親王生辰,大擺夜宴。早就想見識一下什雅歌舞的慕容七頓時有些按捺不住。
即使“信郡王慕容久”已經稱病兩天,但這么熱鬧的宴會慕容久還不出現的話,也委實和平時的作風不符。對此季澈并未阻攔,季澈本想陪慕容七一起去,但不巧臨時有事離京,因此到了飯點,慕容七只得跟著公子昭等一幫“狐朋狗友”一同去赴宴。
曇華親王全名北宮曇華,是什雅國內四大家族北宮家的嫡子長孫,身份很高,這次被什雅女帝派來慶賀新王登基,已經在遼陽京住了半個多月,和一群貴族子弟也都熟稔了。因此生辰宴辦的十分熱鬧。
慕容七進了王府,一路散步賞花,起初十分愜意。但到了后院,情形就有些不妙——已經有七個姑娘來找慕容七搭訕了!更不妙的是,這些姑娘大多是些嬌滴滴的家眷小姐。說了幾句,就有人直接解下玉佩香袋塞進慕容七懷里、還有送詩詞歌賦的、送點心的、約她見面的……名目繁多,幾乎沒有重樣。
這兩天雖然記住了不少人,可是閨中小姐的資料少之又少,且大都是一副弱不禁風含羞帶怯的模樣,慕容七分不清誰是誰。又不知道慕容久原先和哪家姑娘有過舊情,一邊心驚膽戰地應付著,一邊在心里把遠在千里之外的慕容久罵了一百遍。
好不容易又躲過某個官家千金的告白,慕容七一轉身,才發現四周綠樹掩映人煙稀少,公子昭他們幾個已經不知所蹤了。
換言之,就是她——迷、路、了!
轉了兩圈,慕容七終于放棄了自尋出路,找了個小亭子乘涼休息。
之前和季澈一起出門時明明沒遇到這么多的麻煩事,看來季少幫主季澈的面癱表情和渾身散發出的“我非善類”的黑幫氣質,的確是出家旅行躲桃花的必備利器。
她一邊想象著季澈平素的模樣,一邊從懷里掏出一面小鏡子,對著鏡子皺眉抿嘴,趁機學習嚇退少女的冷酷表情。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
慕容七的武力值一向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優勢,遺傳娘親大人的習武天份讓她學起任何武功都手到擒來,刀劍棍棒在她手里就如才子文人口中的詩詞歌賦,信手拈來。所以傳聞中晏容公主“才華過人”這四個字,慕容七一向認為所言非虛恰當至極。
就如此刻,來人還在百步開外,慕容七便已聽出對方是一男一女,年紀尚輕,都不會武功。
她急忙收起鏡子,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打開漆金竹骨扇,風流倜儻地斜倚在木柱子上等著路人甲和路人乙走過來。
可是那兩卻突然停了下來,沒了動靜。
慕容七搖著扇子等了片刻,不得不再次側耳細聽,呼吸聲倒是依稀還在,只是聽不到腳步聲和說話聲。慕容七頓時好奇心起,收起扇子一撩袍角,輕煙似的飛上了近旁的大樹,幾個起落,估摸著地方差不多了,這才輕手輕腳地撥開枝葉,朝下看去。
不遠處的櫻花樹下,兩個人影正緊擁在一起。男子體態修長,女子秀發如瀑,晚風吹過,滿樹花瓣舞動飛旋,如雪紛落,枝葉間淡淡的月光給相擁的剪影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花前月下嗎?
慕容七饒有興味地蹲在樹上偷看起來,可櫻花樹下的男子慢慢推開了懷里的女子,聲音沉靜如水:“紫蘭,你不該來,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啪。
女子二話不說,一個巴掌甩在男子的臉上。
這一聲清脆響亮,頓時把慕容七驚住了。不明白方才還柔情繾綣的兩個人,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那女子也不多話,攏了攏頭發冷笑一聲:“別忘了你答應的事。”
說完,轉身就走。
女子離開的方向正迎著慕容七,只見長發逶迤,眉目如畫,是個難得的美人兒。那種冷艷的模樣讓慕容七覺得依稀眼熟,卻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里見過。
這么一猶豫,女子已經消失在櫻花林后,慕容七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正要跟著女子離開這個地方,耳邊卻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
雖輕猶重,似淺還深,讓慕容七忍不住轉頭看去。
那個依舊站在櫻花樹下的男子,有著白凈俊秀的容貌,一襲飄逸青衫稍顯單薄,卻襯得整個人如溫雅之玉。這個相貌,慕容七一眼就認了出來——季澈讓慕容七背下來的帝都名人錄上,此人排在第一位,慕容七還親眼見過他的青簾小轎從百姓的贊揚聲中穿過街道。
魏南歌!
文淵閣首輔,魏大人!
這個青衣男子就這樣獨立月下,一地月光一天飛花仿佛都成了背景,就像剛從夢境中走出,尚未脫去周身的幻影清光。
她眨了眨眼睛,瞬間決定不走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冒充慕容久先下去打個招呼混個臉熟,櫻花林外便響起了公子昭熟悉的聲音:“你確定信郡王是往這個方向走的?”
一個小姑娘嬌嗔地答道:“哥哥你怎么不相信我?他往這里頭走進來之前我還塞了一條親手繡的汗巾給他呢,不會錯的。”
隨后公子昭立刻痛心疾首的說道:“妹妹,你忘了莫容久吧,哥哥一定會給你找個好婆家的!”
慕容七:“……”
眼看那兄妹二人就要走入櫻花林中,慕容七又看了一眼月下的魏南歌。思忖片刻,消無聲息的朝著公子昭兄妹出現的地方潛了過去。
半刻鐘之后,慕容七裝作與兄妹二人偶遇,準備一同結伴回中庭。沒走幾步,正努力把嫡親妹妹從慕容七身邊拉開的公子昭突然神色一肅,朝她身后喚了一聲:“魏大人。”
“宋二公子。”沉靜醇和的聲音緩緩傳來,隨即一轉,帶著詢問道,“這位不是信郡王嗎?王爺回京了?”
被點了名,慕容七不得不硬著頭皮轉身,端起架子扯著嘴角笑道:“好巧啊,魏大人。”
魏南歌正從櫻花林里走出來,笑容清雅,淡如月光。慕容七忍不住看得有些出神,愣怔中只聽他輕笑道:“倒也不算巧,王爺方才也去過櫻花林?怎么你我沒有遇上?”
“我沒去過。”慕容七急忙搖頭。
“這樣啊……”他淺笑著,伸手過來替慕容七拂落肩頭的幾片粉色花瓣,“那或許是我看錯了。”
看著那幾片泄露天機的花瓣顫巍巍的落地,慕容七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在心里交戰了一番,最后還是面不改色道:“魏大人,一定是你看錯了。”
睜眼說瞎話原來也不難,說著說著,也就習慣了。
等一行人來到中廳貴賓席上時,宴已過半,廳堂中燃著手臂粗細的蜜蠟,馥郁芬芳的香氣彌漫在每個角落。燈下看美人,醉里聽琴箏,奢華酣暢,賓主盡歡。
魏南歌和幾個熟識的人打過招呼,便匆匆離去。慕容七不由得想到櫻花樹下和他深情相擁卻又扇了他一巴掌的女子,猜想魏南歌是不是趕著去繼續幽會了,便忍不住多看了魏南歌一眼。誰知被魏南歌看見了,走到一半又折回來,笑吟吟地說兩人數月不見,不如過兩日找個時間小聚,將上次的殘局下完。
慕容七棋術奇爛無比,唯恐露出馬腳,想要拒絕,內心卻又隱隱不舍。猶豫間被人拉了過去劃拳,等再回頭時,魏南歌早就連影子都沒了。
中庭的貴賓席只招待男賓,小姐太太們都在另一個園子里看戲。但這并不代表這里沒有女人,來自各個妓館樂坊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花蝴蝶一樣穿梭來去。等慕容七好不容易在這些歡場女子的敬酒大法中緩過氣來,放眼望去,席面上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
眼見公子昭摟著一個女子歪歪斜斜地朝屏風后頭走去,慕容七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正想站起身來,胳膊一緊,低頭看去,是一個穿著桃紅裙衫酥胸半露的漂亮姑娘。
“你……你誰啊?”她一開口才發現連咬字有些不清楚,看來是什雅國的宮廷密釀喝多了。
“我是紅蕉啊,王爺不記得了嗎?”姑娘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上次王爺便夸奴家的手好看,這一次,就讓奴家好好服侍您吧。”
說著伸出手來,在慕容七的背上輕輕一捏。
慕容七像是被蜜蜂蟄了似的跳起來,含糊道:“不用服侍,我、我沒醉,我自己能走路。”
“公子說什么呢?”紅蕉掩唇吃吃笑道,“來這曇華王府的貴客誰不知道這個規矩?后頭的廂房都空著呢,王爺何時變得害羞了?跟奴家來嘛,莫負良辰美景……”
慕容七雖平白擔著一個寡婦身份,卻連洞房都不曾有過。此刻只覺得這姑娘眼神里透著一股子要把人生吞活剝的狠勁兒,想必所謂的規矩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慕容七想推開紅蕉,雙手卻有些使不上力,頓時就醒悟了過來——作為習武之人,竟被區區幾杯美酒折騰成這么一幅要死不活的模樣,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蹺!
周圍的樂曲不知何時也變了調子,嗚嗚咽咽的盡是靡靡之音,聽在耳中,連心跳都加快了。
慕容七就是再不知風月,也知道自己今天走錯場子了。
等回過神來時,慕容七已經被紅蕉拖到了一間精致的廂房門口,那雙曾被小久夸贊過的手正肆無忌憚地解慕容七的腰帶,軟語溫言笑道:“王爺盛名滿京城,奴家欽慕已久,今夜還請多加憐惜。”
憐惜你個頭啊!慕容七一把推開懷里的女子,連衣襟都顧不上拉好,就翻上屋檐落荒而逃。
慕容七闖蕩江湖的經驗雖然基本靠聽說,但好在腦袋不笨,此事稍微一聯想,就知道那些芬芳的蜜蠟和醇美的酒漿里定有些見不得人的助興藥物。因為不是毒藥且劑量不大,慕容七竟然疏忽了。
看那些公子姑娘們熟門熟路的模樣,這個余興節目大約是約定俗成的,就是苦了慕容七這個冒牌貨,如今渾身發熱口干舌燥,只想找個水塘一頭扎下去。
季澈可沒說過,赴宴還有這種風險啊!
等等,這么說,莫非季澈和慕容久也經常參加這種“余興節目”?
好惡心啊喂,怪不得娘親大人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胡思亂想之際,慕容七已經翻過了幾重屋檐,正要尋找府門所在,耳邊卻突然響起一聲弦響。隨即是一首陌生的曲子,起初平和若水,漸漸一聲急過一聲,仿佛陣陣潮涌,又像是婉轉鶯啼。慕容七不由自主地渾身發熱,腦子里也泛起一陣陣迷糊,直到高音如裂帛炸開,才恍然驚醒。
回想方才仿若被魔怔了的情形,慕容七頓時有些背脊生寒。想了想,跳下屋檐循著琴聲找了過去。
天地良心,慕容七只不過去找人問路而已。真的不是好奇管閑事,更不是技高人膽大……
真的找到了那個院落,聽著里頭的琴聲,慕容七又有些猶豫了。
慕容七和慕容久有過約定,假扮成彼此的時候絕對不能做給對方形象抹黑的事。可慕容七不太確定,在這么一個宴會上,風流倜儻的信郡王衣衫不整四處問路這種事算不算是丟臉。
斟酌一番之后,慕容七還是解散了發髻,脫下靴子,從懷里掏出一張人皮面具套在臉上,最后用外衫將自己兜頭裹住。這才起手敲了敲院門,誰知那門根本沒鎖,輕輕一推便無聲的打開了。
慕容七捏著嗓子道:“奴家深夜迷路,請問……”
話未說完,門里飛出一道黑影,慕容七本能的側身避過,腳尖勾起地上的石子運勁踢出,將黑影打落在地,借著月光一看,是一根枯枝。
慕容七不由得瞠目,這暗器雖簡單,勁道卻不小,換作普通人早就吐血三升了。問個路而已,至于這么狠嗎?
“居然能找到這里,這一次魏南歌派來的人總算有些意思。”
隨著陌生的男聲從院子里傳出來,蠱惑人心的琴聲也停了。
慕容七緊了緊外衫,往里走去。只見門后一條碎石小徑直通一座石臺,石臺半臨與水上,臺上的木亭里正坐著兩個人。
方才說話的是個穿著錦衣的貴公子,有些眼熟,手里端著一只白瓷茶杯,正犀利地看著慕容七。
另一個則是撫琴之人,一把烏黑的長發盡數以白色緞帶系住,垂落在素白的衣上,雙手按弦,臉上居然戴著半幅銀面具,面具下露出的兩片薄唇棱角分明,色澤極淡。
如此晦暗月夜,這兩位公子衣著華美的端坐在荒蕪小院里,又是撫琴又是喝茶,不能不讓人浮想聯翩。
錦衣貴公子顯然也沒想到來人竟會是那樣一副尊容——赤著雙足,外袍將頭臉全部裹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和額前幾縷長發,作為殺手,未免有些另類。
“女人?”貴公子皺起眉,兩個字輕輕從喉間滾過。
撫琴的白衣人抬起頭朝慕容七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研究指下的琴弦。
慕容七定了定神,繼續啞著嗓子扮柔弱:“奴家隨幾位姐姐來曇華親王府上服侍,誰知一不小心迷了路,可否請二位公子幫忙指個方向?”
貴公子愣了愣,繼而露出一絲不怎么有誠意的笑容,手指轉著茶杯,淡淡道:“本王竟不知道,家中還邀請了武功如此高強的花樓姑娘。”
“……”
本王?家中?
慕容七終于恍然,難怪覺得眼熟,原來是今天生辰宴的主人,什雅的使臣曇華親王。
慕容七在中庭的時候他曾來敬酒,但也只是驚鴻一瞥,又沒人為慕容七引見,自然就記不大清楚。
事已至此,慕容七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裝傻:“奴家真的只是問個路,既然二位公子不知,那奴家就先告退了。”
正準備開溜,北宮曇華冷哼一聲:“既然來了,哪能這么容易走。”
修長的身軀隨之躍起,手中茶杯彈指而出,直擊慕容七的背后大穴。
“咦,這莫非是什雅的‘分花手?”
慕容七對武學一道向來十分好學,見北宮曇華使出這一招,忍不住停下腳步,扯下頭上的外袍將茶杯迎面揮開。散開的長發在月下甩出一道烏黑的弧線,等外袍裹著茶杯落地時,人已在十步開外。
北宮曇華見一擊不中,正要親自上前,四周的空氣里突然響起一陣微不可察的蜂鳴。他皺了皺眉,迅速退后,下一刻已身在亭中。
身后奪奪之聲不斷,回頭看去,方才站立的地方竟已密密麻麻的插了一圈短箭。箭翎均是極為少見的紅色,正是宮中禁衛軍十七營的標志。
北宮曇華不禁皺了皺眉,心想:既然禁衛軍十七營已經找到這里,那方才莫名其妙闖進來的女人就不會是魏南歌的人,否則又怎么會自己人對付自己人?
那姑娘到底是誰?
眼睛才瞄了半圈,身邊已響起一聲長嘆:“好險好險,多虧我機靈。”
北宮曇華的動作不由得一滯,緩緩地轉過身來,就見一個穿著白色細麻長衣的女子正抱著木柱站在身后的欄桿上,墨黑的長發垂在肩頭,微微前傾的身子輕盈婀娜。尤其是一雙露在衣袍外的玉足,圓潤小巧的指尖沾著些許泥土,更顯白皙可愛。
北宮曇華忍不住瞇了瞇眼,視線往上看,卻看到一張和活潑的聲音完全相反的,呆滯木訥的大餅臉。
好高明的輕功,好敷衍的易容。北宮曇華了然一笑,對著從頭至尾都沒什么反應的撫琴男子語意不明地說道:“鳳淵,這位姑娘就留給你了。魏南歌既然連禁衛十七營的人都請了來,怎么說我也得去會一會。”
說罷三兩下脫下身上華麗的外衣往慕容七的方向兜頭一扔,就一身勁裝翻墻而去了。
等慕容七把衣服扒開,只來得及聽得到不下數十個人腳步聲消失在小院外,而眼前除了一個帶著面具的男人,就剩了一把琴。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慕容七隨便拱了拱手:“公子請自便。”
誰知剛跳下圍欄,便被人握住了手腕,慕容七看著素白衣袖中露出的骨節分明的五根手指,有些愣怔:“公子,事實證明我不是你們的對頭,你還抓著我做什么?”
“曇華不在,你可以保護我嗎?”
溫柔多情的聲音,聽著十分勾人。
下期預告:
白衣人凝神看了看她額上細密的汗珠,又微偏過頭在她鬢邊輕輕嗅了嗅,道:“你中了桃花醉?”
“什么桃花醉?”
“曇華府上用來招待貴客的蜜蠟中都摻了‘桃花醉用來助興,若席間喝了宮廷秘釀,催情的效用更佳。”他的聲音溫柔,慕容七卻聽得一身冷汗。難怪她一直覺得身子不對勁,軟綿綿酥麻麻的,又熱又渴,還容易走神,原來是北宮曇華干的缺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