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情葡萄酒

馮新生

秋晚，我走入酒吧后，躲在一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舉起蕩漾著玫瑰色酒液的高腳杯，細細追想遠去的歲月：數十年南北行旅，數十年采寫生涯，盡管筆耕時常伴隨“三更漁火五更雞”；盡管路途中總錯過“二月杏花八月桂”，依然在鍵盤敲擊聲中亢奮，在書報的墨香中陶醉。人生是需要細細品味的，就像眼前這入口酸澀卻回味悠長的紅酒，就像窗外那略帶寒涼卻情意綿綿的細雨……

于是，長時間沉思過后，我還是把目光落在眼前這款年份恰當、品質高端的葡萄酒上。

沉重而不停頓的行進聲，呼嘯與轟鳴交替的風雨聲，裹挾著人類演變從遠古走到今天。大漠冷月、危崖猿啼、波光靚影、紛葉莊園……一一在時光中交替、流逝。世間有凄楚也有詩情，有失落也有感悟，究竟誰能真切地撫觸到先哲的靈感與浩嘆？誰能準確判定古人的毀譽與枯榮？究竟何物能穿越千年而歷久彌新，在或激越、或舒緩的時代節拍下永葆亮麗？我凝視葡萄酒那涌動的暗紅，苦思這些空靈飄渺的問題。

我曾描述過白蘭地在釀制過程中的堅忍與英武；香檳酒在開瓶前后的負重與迸發，然而，這兩種酒，盡管都是以葡萄為原料，但前者須蒸餾而得；后者是在瓶中二次發酵而成。真正意義上的天然葡萄酒應該是自然發酵形成的“充滿生命活力的瓊漿”。“自然”難以估價。

葡萄酒，我心目中貌美的才女！明麗中飽含深沉，柔光中洋溢風情。“她”的點點滴滴牽系著汩汩哲思、悠悠長史。歷代品評者如潮如海，可究竟誰能說悟透“她”的內心世界？

人類最初品飲葡萄酒的年代很是久遠：當年，有幾位執著的考古者來到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附近的古遺址，無意間發掘出8000年前的葡萄壓榨器，引發一片驚呼，繼而困惑不已：因為，他們攜帶的史料上明確記載：公元前3000年，蘇美爾人剛剛辟出人工養植的葡萄園。如此說來，上下之間幾千年空白的葡萄史該作何解釋？漫長神秘的歷史，莫非真的在興衰明滅的演變中輪回不已？

我想象著葡萄酒的“初萌期”，那是一幅充滿童話意趣的畫面：在神話中的洪荒時代，無數枚葡萄在幽深的林海中早已記不清迎送了多少寒暑。面對怪石嶙峋、長夏溽熱、秋葉紛然，雨雪風霜……“她們”慢慢從攀緣到成熟，從未放棄樂觀向上的信念。那是一個寂靜的冬晨，色澤暗紅、形體萎縮的果實在帶有肅殺意味的北風中，在凸顯凍結狀態的暴雪中，紛然落地，深藏于厚葉、枯枝的最底層，與略帶溫潤感的大地長吻。久而久之，大地笑了，因為，縷縷甜香氣流在土壤間滲透。

又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在舊石器時代的一個秋晨，幾個以狩獵為生的原始人，把采集到的葡萄集中在一個地窖中，以備大雪封山時充饑。不料百日后，當他們鉆到地窖中取葡萄時，儲藏果實已發酵成漿汁。失望下，他們忽然感到琥珀色液體的香氣飄入口鼻，接下去自然是爭相暢飲。瞬間，他們感到一股暖流伴隨飄飄然盈滿全身。他們歡呼、瘋狂。于是，那些一直被野獸踐踏、被原始人不屑一顧的熟落的葡萄，被一雙雙火熱的目光所關注。

歷史學家通過大量的出土文物和史料，假想了這段故事。那些原始人被葡萄酒陶醉的時間，大約距19世紀中葉，法國微生物學家巴斯德推出的“葡萄發酵原理”要早萬年以上。

真正能讀懂西方酒文化的品飲者，面對白蘭地，就像看到既儒雅又驍勇的美男；看到雞尾酒，如在旁觀精心試裝、力圖形象時尚的美婦；打開香檳酒，常會被吉普賽女郎般的瘋狂與宣泄所震撼，而斟滿一杯高品質的干紅，往往會把“她”當作似醒未醒的少女。

他們用摯愛的目光默默注視著“她”，用柔緩的動作輕輕扶起“她”，慢慢晃醒“她”。當“少女”在晨風中舒展雙臂、睜開惺松的雙眼時，他們便以紳士的風度與“她”交流、溝通，繼而輕吻、輕撫……品讀紅酒的人，很不愿意看到那些以粗俗動作舉杯痛飲“抒情詩般的暗紅色漿液”，認為那與“強暴少女”相似。法國著名調酒師喬治·布蘭德以為：現代飲食時尚，倡導善待品質優秀的葡萄酒。作為服務員，開瓶為客人斟杯時，動作要輕盈優雅；作為品飲者，淺嘗輕啜時要顯露溫存，如用粗莽的舉止去傷害“她們”，上帝都會皺眉的。

這并非是近似苛求的叮嚀。翻開高端酒店服務的專業教材，介紹葡萄酒知識的篇幅遠遠多于介紹其他酒品的篇幅。波爾多杯及布高涅杯中流動的紅寶石般的光澤，真的不應被人們輕慢與忽略。

在黃葉飄零、飄雨如絲的秋夜。在柔和的燈光下，當紅酒中微澀的單寧悄悄刺激著我的味蕾時，當天然果酸的清香之氣，讓我疲憊的身心融化在難以言表的意境中時，人生的艱澀、愛情的曲折、違心的應酬、無奈的境遇……都在蕩漾的霞波中消逝，給人一種全新的感悟。

游走天南地北，我多次在不同規模、不同類別的酒類博物館內長時間停留。澳門葡萄酒博物館是我難忘的景點之一。記得當時，我通過瀏覽參觀區的釀酒歷史區、酒類收藏區以及酒類陳列區，會全方位、多視角地發現“她們”鮮為人知的秘密。我依稀記得，那里珍藏了一瓶1815年的“馬德拉酒”。據說是世界上最早出現的葡萄酒。那天，我在可供品嘗的幾十種名酒前，與眾位“美女”互訴衷腸、反復溝通。我牢牢記住世界第一部大英詞典的編者——賽繆爾·約翰遜的名言：“至今世界人類所創造的萬物，沒有一樣比得上酒吧更能給人們帶來無限的溫暖與幸福。”

其實真正意義的葡萄酒，應為100%的葡萄汁渾然天成。釀造師向詩人說，干紅與干白恰如一對姐妹。“她們”“資質”有別，“身體素質”不同。干紅所富含的維生素B、核黃素、尼克酸等微量元素大大超過了干白。品味效果也明顯不同。干白只是用汁液釀造，而干紅則包括了富含花青素的皮，因此，所含單寧的量較干紅要低得多，故而遠不及干紅的酒性穩定，賞味期也不及干紅時間長。詩人聽到這里，郎然一笑：“姐姐絢彩如春花，妹妹素雅如秋月。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正遐想間，酒吧外的細雨聲已經遠去。我緩緩把紫紅色的絨簾拉開，凝視緩緩飄落的黃葉和匆匆過往的人流。與此同時，我感知杯中所剩下的最后一滴葡萄酒仍在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