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兒
我的記憶似乎都在鄉下,在那些矮矮的平房之間,在漫天滿地的綠野上,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也許對于某些年齡段的人來說,這確實是遙遠的記憶了,但在我,它們似乎尚在昨日,觸手可及。
和幼年時候的許多伙伴一起,初春在紫云英地里打滾,在河溝邊淘蝌蚪,在田頭河岸挖野菜;夏日偷桃捕蟬,在水溝和小河摸螺螄螃蟹,兼帶著游泳,甚至因為泡在水里時間太久不肯上岸被媽媽拿竹竿子追打;秋天喜歡跑很遠的路去山上玩,摘一些酸得進不了嘴的野果,然后傻坐在山坡與人說一些夢一樣的話。冬天寒冷,落雪結冰了,撬了水缸里的大冰塊,在中間打個洞,穿上個草繩,和小伙伴們用棍子抬著游走在村莊,終于等到它“咔嚓———啪”碎在地上了,開心大笑之后換一家,再去扛一塊更大的。一群人呼啦啦在村莊里亂竄,逐個敲碎人家水缸的冰面,逐個把人家屋檐下的冰掛給擊落,然后帶著一頭一脖子的水回家,接受媽媽的嘮叨甚至責罵,但個個樂此不疲。
此刻,當我坐在電腦前在鍵盤擊打出這些文字的時候,內心依舊能夠尋覓到那時的快樂。故鄉離此刻的我并不遙遠,現在的它,當然不再是當年模樣。但也許是因為害怕失去,才讓我記憶中的故鄉更加風清月朗,更有懷念的理由。
我問一個祖居余姚城里的朋友,你把故鄉定義為怎樣的概念?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有點語塞。我知道他的過往:自小身居小城,讀書也在這里,創業也在這里。雖然現在石材生意做得很大,工程遍布省內外,但他既沒有像有些人那樣去名校讀MBA,也沒有移民的打算,一家人在姚城安安穩穩過日子。“故鄉”這個詞匯,對于他,似乎太過近距離,就像和長時間廝混在一起的朋友談別離,與從未分離的情人談相思一般。他說,我家五代人都居住在余姚這座小城,居住在這個城市的一隅。曾曾祖父一直到祖父是城郊的菜農,在田地里播種,用忙碌收獲全家的衣食住行,子孫的婚嫁繁衍用幾畝薄地維系,雖沒有大富大貴,但家族子息綿延,幾世后代沒有作奸犯科,也沒有大的意外災禍,安安穩穩。至父親這一代,經歷了建國初期的災荒和“文革”動亂,也沒有大起大落,至少家人都在,孩子也都出息。他自己經歷貧窮的童年,創業雖然幾經波折,但現在已上規模,只要抓抓大方向就成。閑來開車到附近山上享受享受清風雨露,帶家人出門旅行,很是愜意。但他始終不曾遠離余姚這個小縣城,始終住在縣城東南隅的老宅子。故鄉,就是這一座老宅,就是這一隅城郊,就是四季分明的余姚。
既未遠離,亦無鄉愁。我說。
不。他說。
不是沒有鄉愁,是身處故土的不自知讓我們深藏了故土情懷。這種不自知就如冬日的草籽,一有合適的機會,它就會萌發,瘋長成春天的欣盛,瘋長成對故土無可抑制的留戀與一次次深情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