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
蘇州的小巷是很有特點的,幽深曲折,一條連著一條。幽深更深之處,往往有一座小橋。蘇州小巷最讓人流連,最讓人念想的,是街河相傍的蜿蜒,寬寬窄窄,像姐妹,又像兄弟。姐妹與兄弟的最柔軟處,就是小巷子里的橋。
我說橋,只是在打比方,我要用橋來說秦兆基先生的散文。秦先生是一位既當語文老師,又當作家的人。他當語文老師的時候,帶領著同學在課堂上剖析作品,剖析之后,整理一下,就是文學評論;他當作家,寫散文,也寫詩。教書、讀書、編書、寫書和評書,這些行當中間,總有一座橋——這座橋是什么呢?是情懷。秦先生是一個有情懷的人,他的散文最飽滿之處,就是他的情懷。
秦先生的散文,像他上課,有時微笑著,有時嚴肅著。給孩子們上課,會不厭其煩,也會循循善誘,一個長輩,在告訴孩子那些人生如要絢爛所必須要記住的道理、知識或掌故。他說話的時候,是俯首的,是低下身子的。秦老師,是一位帶著語文老師特點的文學批評家,因而,他的散文,總是有推介的特質,他努力闡述他認為必須說出的話,態度是誠懇的,透過文字就能感受到他內心的善良,嚴肅而令人不容置疑。秦先生還是一位詩人。詩人的情懷,也就很自然地流露在他散文的字里行間。秦先生的散文也像一座橋,帶著蘇州小巷體溫的橋,它連接著歷史與文化,現實生活與歷史生活,甚至視野從小巷投射到小巷之外遙遠的世界。
我讀秦先生的散文《把(紅樓夢)當作小說來讀》《魚藏劍與一寸干將》《何澤慧與她的中學》與《普林斯頓隨想》時,就有這樣的感受。學校正編一本校友散文讀本,費孝通、楊絳、何澤慧、彭子岡、黃會林……長長一大串名字,秦先生也在其中。秦先生在他們之間也是一處風景——橋的風景?!栋眩t樓夢)當作小說來讀》是他讀俞平伯《樂知兒語說(紅樓)》的心得(俞氏舊家就是蘇州馬醫科的曲園,有座大廳就叫“樂知堂”,所謂“樂知”,即為以求知為樂)。我們讀秦先生此文,正如當年坐在課堂,言簡意賅,三五句話就把我們帶入課文要害之處,“《樂知兒語說(紅樓)》十二篇文字的中心意思是,破《紅樓夢》研究的種種迷障,把《(紅樓夢)當作小說來讀》”。秦先生竭力推崇俞平伯“《紅樓》妙在一‘意字,閱讀時不必深究”的觀點,不由得想起當年他做我語文老師時的情形。課文反復誦讀之后,常常不了了之,原來是一種正當的閱讀方式?。孔x《紅樓夢》,可以不求甚解,讀其他書時何嘗不可這樣?現在,每當聽語文老師講析課文,句句字字都要闡明意義,慚愧之余,總不以為然。讀書不求甚解,我還以為是我讀書的毛病,原來不盡如是。
橋的風景,就是引渡的風景。讀秦先生的散文,多少有可以堅定我們的文化自信的意義。蘇州的小巷,本身就是文化,而小巷里的小橋,本身更是有著深厚積淀的文化承載物。秦先生是一位博學的人,對中華文化,特別是在中華文化與世界文化的交匯點上,尤見功力。在《魚藏劍與一寸干將》一文中,竟用解構主義來闡述中華古典文化,以此觀點來講述蘇州專諸巷的人物、故事,可又是從《史記》《吳越春秋》說起。專諸與顧二娘反差之大,似乎是一個歷史的玩笑,專諸以匕首刺王僚,改寫了吳國歷史;“硯神”顧二娘,只在文人圈子里被話及?!皩VT是赳赳武夫,以一搏獲得其人生價值,用的是魚藏劍;顧二娘弱不勝衣,以刻硯奉老養親,用的是‘一寸干將”。與其說秦先生以專諸巷為線索,把專諸與顧二娘串在一起了,還不如說秦先生以自己的情懷為橋梁,把中西文化融合在一起了。閱讀了《魚藏劍與一寸干將》,內心有一種沖動,何時能在一個傍晚,最好是深秋,最能引發人懷舊的時刻,心里默念著秦先生的句子,以秦先生的情懷,去走走專諸巷,感傷一回?
有類似的情思的時候,還有是在閱讀了《普林斯頓隨想》的時候,也會有一種沖動。在華盛頓、杰克遜、富蘭克林留下足印的校園,秦先生走著走著,為眼前的美景所感染,他這樣寫著:“陌上暖熏,鳶尾花、相思草和野燕麥在廣野平疇上隨風搖曳;尖嘴的掠鳥在沼澤地覓食,呼喚著失散的伴侶;躍動著霓虹燈、飄出薩克斯樂音的酒吧,發散出醉人的咖啡香氣的恬靜的星巴克;綠苔斑駁的紅墻,常青藤披拂的百葉窗,成為城堡式老屋的年輪。古典與現代并存,西歐的貴族氣息與英國的新教精神交融彌散……”
其實這是鋪墊,是渲染,他要引出愛因斯坦。他到了科學家工作過的處所,這樣感懷:“愛因斯坦是喜歡寂寞的,也是樂意為人們所遺忘的。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叮囑周圍的人,說:‘我死后,切不可把梅塞街112號,變成人們“朝圣”的紀念館。我在高等研究院的辦公室,要讓給別人使用。除了我的科學理想和社會理想,我的一切都將隨我死去。……愛因斯坦在人世間,除了他的思想外,沒有再留下什么。”這是一個圣地,人類科學精神的圣地,何其令人向往?秦先生的文字,分明是一座橋,把我們從古老的小巷,又引入了彌散異域文化的彼岸。
作者簡介:江蘇省蘇州市第十中學校長,語文特級教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