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淇(香港)



林淇,河南安陽人,大連外國語大學英語系學士,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碩士。
三月的云南,壯碩的亞熱帶植物被熾烈的陽光放大一倍,怪物似的張牙舞爪。村落散于林間,總有野獸同人的歌唱交織起伏,聽不懂的言語更添一層寂落,這邊陲的叢林中連歌也是放逐。語言學家林釉帶隊在德宏一個小村莊考察景頗語,她穿一件玫瑰紅掐青桑蠶絲襯衣,黑色闊腿長褲,竹篾三角大沿兒草帽,少有人認得出她遮臉的紗巾是總被人念錯的法國名牌,這毒日頭里更沒人知道她剛剛主持過兩場國際會議,掌管六層樓的認知語言中心,每天慕名拜訪者不計其數。實際上她自己也沒在意。自從十六歲離開上海來香港,然后去美國,連拿兩個哈佛博士學位,聲名大起來,但還不是一周六堂課,本科生的練習也精挑細琢,帶學生扎實地做些東西,她不覺得日子和二十多年前做講師時有何不同,除了分居的丈夫和越長大越叛逆的女兒。若熱帶叢林里充滿過分的鮮艷和美麗,不知道可不可以把林教授算上,上海的媚同香港的傲,再加上十幾年的美國漂泊,五十歲的林釉依然耀眼。
景頗族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人類的語言種類恰如植物一樣從赤道向兩極遞減,中國西南邊陲小鎮,長滿了奇異的色彩與語言。同是一片土地,文字同民族特色一起消亡已是不可抗拒之實。享受著發展帶來的豐厚利誘,欣然將自己祖輩賜予的珍貴的廉價工藝品一樣包裝轉手。現在能講景頗語的人越來越少,少到林釉不得不推掉好些事盡快來一趟,生怕稍遲些,就什么都找不到了。可是消失的又怎能單單是語言,每天稍不留神或者略微的陰差陽錯,一些東西便消散了。她明白就算語言被裹上干尸布放進博物館也還是死的語言。
周吉羽從雙肩包里取出礦泉水擰開,就像每堂課前遞去一杯新泡的清咽利喉茶一樣。林釉仰著頭咕碌碌一連喝了幾口,才抿嘴對周吉羽笑笑。她們倆只攜一名翻譯,趕去十五公里外的村子,那里有一名會唱古老歌謠的婆婆,即便是翻譯也不知她唱的是什么。
這個叫“珂樂”的村莊,意為“光明之地”,泥房下堆著豬圈,黝黑健壯的牲畜蜷縮在角落;茅草屋頂像隨時會坍塌下來,盡管有猛烈的陽光明射整個村莊,還是掩埋在生澀的土黃里,和艷麗的服飾,多變的語言那樣地參差。唱歌的老婆婆去了縣城看望臨產的外孫女兒,問她幾時回來,也只不緊不慢道小娃出世就回了,再問預產期是什么時候,抽著水煙的老先生哈哈一笑道“誰知道那個。”便扭過身子不再搭理,只好留下聯系方式請婆婆回來后即刻通知。
無功而返使一天更疲憊,周吉羽晚上沒精神去整理堆積的資料。她會每天把錄下來的景頗語轉寫為國際音標,這項工作繁瑣而耗神,寫到最后只有叢林里的野獸還會發出些悲哀的嚎叫。滿天星斗燦爛,索性攜老劉井水里鎮著的最后一瓶啤酒,去了村南的大樹下。老劉中文名劉義德,英國人,數學出身,在哈佛學了中文,七年前跟林教授來香港從事語言學研究,那時林釉剛同丈夫分居。這樣熱辣辣的天氣,又處在遠離塵囂沒有燈火的村落,賞星觀月再適合不過。遠遠看見那棵枝繁葉茂的榕樹夜晚更顯碩壯無比,仿佛樹里真有座城。樹冠撐起的天幕灑滿星辰,叫人分不清哪塊是天哪塊是樹,或許它們本來就是一回事,這場景象從阿凡達里搬來的。周吉羽觀察了樹干,自覺有幾分把握爬上去,于是把啤酒塞到帽子里,手腳不打滑便已穩坐樹枝上,暗自慶幸小時候爬樹掏鳥窩的功夫還在。喝完酒她拿出手機,擺弄了幾下無事可做,順手便給方和惜發去條短信,說天上的星星很亮。一分鐘后對方丟來個“嗯”字,周吉羽笑笑將手機揣回,后又取出,回復了條:“和朋友在樹上看星,村里沒有燈。”這次他說“good for you”。周吉羽心想若是深更半夜她獨自一人,或者下雨刮風,就沒那么好了。路邊半人高的草叢里時常有些來歷不明的動靜,想著是動物總還好受點,散落的墳塋更是觸目驚心。無心繼續閑坐,便抓著樹干滑下,卻不想心不在焉一腳踩空,跌坐十幾分鐘不得動彈。她能給簡單的句子畫出層層樹圖,能將各種方言轉為國際音標,能熟練使用手語,可是卻不知怎樣同方和惜交流。一個天體物理學家思考的是宇宙和人生的意義,他習慣于陳述事實而不是表達感情,或許周吉羽只是他寂寞時的玩伴,何必耗費心力多回幾個字。他們也不過是一起多吃了幾頓飯,她怪自己多事,壞了游戲規則,都是活該。
周吉羽最怕的事情,莫過于在一群初識的人面前自我介紹。清湯寡水似的三言兩語能講清楚什么?不過大部分時候,連這只言片語都嫌多。干巴巴地姓名家鄉專業拋出去,盼著快些將這個“擊鼓傳花”的燙手山芋栽贓給下一位。但還是有逃不掉的,每次有人節外生枝問“是學什么語言的?”,她都要煞費苦心地把語言學不是學習某門具體的語言,而是以人類語言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包括語言的結構、聲學表現,運用、社會功能和發展等諸多問題這樣長長的句子重復一遍。甚至在一大串解釋之后,還是有諸如那你是用什么語言研究中文還是英文這樣的問題,做量子力學用什么語言?研究無線通訊用什么語言?那么生物醫學工程呢?語言是人類最精致的符號和工具,包含了一切可能卻又實在沒有什么,有發展變化有生有死,和呼吸一樣存在于每個人的生活當中。是你的認知系統,是你的心理變化,是你的行為交際,是你的腦電波和細胞,是你的口腔和呼吸系統,是你的文化內涵,是你的情感表達,是你的一切又不是一切的你,你怎么認識它不重要,但你逃避不了去用它。
也有在行的,如與方和惜初識。那是一個頗無聊的聚會,甚至她早已記不起聚會稀奇古怪的由頭,也不能解釋為什么有些人偏偏出現在那里,這類的聚會她以前從不去的。那次剛剛說完語言學三個字,人群外就飄來一個淡的不像贊美的聲音,“語言學啊,怪不得粵語講得那么好。”周吉羽循聲望向左后方,一張她沒什么印象的臉,只帶著和聲音一樣渺遠的微笑,仔細辨認時,卻連那清淺的笑都尋不見了。這讓她想起有次獨自郊外夜行忽遇一樹花香,黑夜里辨不得哪來的馨香,又不知是哪種花,等白天來尋卻找不到了,于是只得懷疑起這不過是昨晚的一個夢。周吉羽有點臉紅,只好朝那束夢里的馨香微微點頭,也輕到讓人不知那是不是一個動作。所有人急匆匆地說話,擊鼓傳花就轉了一圈,大家四散喝茶聊天。夢里的花香在旁邊哲學系的小圈子,偶爾飄過來一些歐陸哲學海德格爾,似乎他并未開口,又似乎輕輕地吐出一兩個字,夢里的事總是說不準,卻總是帶著笑的。那天的聚會是怎樣草草收場誰也記不得了,聯系方式是免不了的,大部分人都是沖著這個目的來的;當場打發掉一些時間,再為以后打發時間做好鋪墊。大抵是這樣,賣相好的臉自我介紹時便留心些,感興趣的話聽聽,不感興趣更沒必要爭執。客居他鄉的人,即使在香港這樣忙得昏天暗地的地方,也總有一些難以擺脫的孤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