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污穢》的創傷敘事

洪春梅

內容摘要：菲利普·羅斯的小說《人性的污穢》聚集了廣義的文化創傷和原初意義的創傷理論的主題，事件和意象，成為創傷敘事的范本。羅斯通過“變換了的自我”內森·祖克曼的敘事，對科勒曼·希爾克、福妮雅和萊斯特·法利這三個人物內心世界傷疤的深描，將人性的污穢，美國社會種族歧視“污穢”呈現在世人面前。本文對小說的創傷敘事展開論述。

關鍵詞：菲利普·羅斯 創傷 《人性的污穢》

戰后美國猶太文學如喬國強教授所言，“他﹙菲利普·羅斯﹚與辛格、貝婁﹑馬拉默德三人共同成為支撐美國猶太文學這座殿堂的四根主要支柱。”〔1〕盡管羅斯一再聲稱自己是一個美國作家，并非猶太作家，但是他的作品“講述他感到親切的事情，寫出了一些名叫朱克曼﹑愛潑斯坦﹑凱佩史﹑他們的母親﹑他們的生活﹑他們生活中的溝溝坎坎。”〔2〕2000年，羅斯完成了美國三部曲”最后一部《人性的污穢》。如羅斯自己的評價；這三部作品都涉及“對我們這一時代有極大沖擊力的美國戰后生活的歷史時刻，《人性的污穢》“描繪了一個人拋棄整個家庭、包括溺愛他的母親，為自己尋找清白的歷史，獲得新的身份認同。”〔3〕

小說主人公是一位美國雅典娜學院的大學教授科勒曼·希爾克。這位教授的生活正在走上窮途末路。“幽靈事件”置歷來我行我素的古典文學教授于輿論的風口浪尖，而與一個三十幾歲的文盲女清潔工有偷情行為使這位教授徹底斯文掃地，丟了教職。在特定的政治、道德文化背景之中，科勒曼·希爾克陷入一場“無法言說”的身份悖論構成的創傷事件中。他年邁強硬的妻子因此殞命。而他與另外一個具有童年創傷體驗的清潔工的忘年不倫之戀，讓傷痕累累的心靈又加上致命一擊。福妮雅的丈夫，一個忍受著戰爭后創傷應激反應癥的越戰老兵忍受不了前妻與猶太佬的茍合，最終制造了一起神秘事故，結束了這起悲劇。無論是科勒曼·希爾克，福妮雅還是萊斯特·法利都是社會“污穢”的犧牲品和創傷襲擊的的對象。“羅斯的小說注重對新一代猶太人心理狀態的刻畫，他往往采用幽默、諷刺甚至荒誕不經的手法來產生藝術效果；他對人的內心世界的揭示是赤裸裸的…”〔4〕羅斯用發光之筆寫出了這三個人痛苦扭曲的心靈世界。

卡魯斯在《沉默的經驗》中首次提出“創傷理論”這一術語，她將創傷定義為“一種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無法回避的經歷。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它闖入方式反復出現。”〔5〕卡魯斯的研究把一個關于個體復雜的精神分析概念運用于研究人類歷史暴力事件的講述，從而揭示其對于集體性進程的影響。繼卡魯斯研究之后，眾多文學批評家豐富了創傷理論，使其成為公共政治話語和文化認知流行范式。創傷理論出現了向文化研究層面的轉移，它由一個醫學概念發展為涉及心理學、文學、歷史學和文化研究等多個領域的跨學科研究。文化創傷成為左右西方公共政治話語、人文批判關懷乃至歷史文化認知的流行范式。《人性的污穢》聚集了廣義的文化創傷和原初意義的創傷理論的主題、事件和意象，成為創傷敘事的范本。

科勒曼·希爾克：種族創傷

創傷源于現代性暴力，滲透到資產階級家庭、工廠、戰場、性/性別、種族/民族等個體和集體生活的多層面，是現代文明暴力本質的征兆。在英美文學創傷小說中，種族創傷是一個核心話題。種族歧視影響受創主體的幻覺，夢境，思想和行為。使受創主體無力建構正常的個體和整體文化身份。科爾曼是種族創傷的受創主體，從他父輩開始，身為膚色極淺的非洲裔就經歷了種族創傷。科爾曼是始終貫穿故事始末的核心人物，從他父輩開始，身為有色人種的他就有了代際傳遞的種族創傷體驗。他的父親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紳士，但因為是黑人，每天都承受著難以啟齒的羞辱，最后猝死，使科爾曼產生了很大的震動。科爾曼本人人材出眾，但連妓女都瞧不起他。黑人身份帶給他的種種具體的限制和無形的屈辱，使他強烈地想要擺脫它。父親死后，他決定利用自己皮膚較白的條件，隱瞞真實身份。他想“自由自在地想當什么當什么，自由自在地追求最高的目標…擺脫他父親忍受的一切。”〔6〕因此，他決定與家庭斷絕關系，宣稱自己是一名猶太人，娶妻生子，隱藏這個秘密達五十年之久。為這個秘密他付出了代價，一生無緣與家人見面，連深愛他的母親的葬禮都不能參加，時時受到良心的譴責。頗具諷刺意義的是，他隱藏了自己黑色“幽靈”的身份，卻因為只是在課堂上說了一個spook（幽靈，但在美語中恰好又有“黑鬼”的意思）就被誣為種族主義者。根據創傷理論，創傷主體有下列癥候，麻木、人格解體、逃避等。“幽靈事件”給了科爾曼致命一擊，他茫然，麻木，彷徨，不愿接受被同事奚落，嘲諷乃至詆毀，自我放逐于文明世界之外。傷痕累累的心使他把情感寄托在與一個和文明世界隔膜有著原始自然屬性的清潔工性愛上。然而覬覦他地位的同事，利用“人人皆知你正在性欲上剝削一個受凌辱、沒文化、比你小一半的女人，”〔7〕扳倒他。在科爾曼悲劇中，始終有一只無形的剛開始是種族歧視，其后是打著反種族歧視旗號的手推動他，走向沉淪，走向毀滅。

福妮雅：家庭創傷

福妮雅是小說中第二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文學性創傷敘事中，根據創傷造成的原因和發生的環境，把創傷分為種族創傷、家庭創傷、社會創傷和戰爭創傷。福妮雅是家庭創傷和社會創傷的受創主體。她是個底層白人，有文化，但是創傷以及家庭暴力和一系列苦難，使得她“失語”了，有文化的她被認為是一個沒文化的人。她在小說中一直“無言地沉默著”。凱西·克魯斯在《不言的經歷：創傷、敘事和歷史》中說：“創傷故事是對一種遲來體驗的敘事。是人們對創傷事件無法承受的本質和經歷創傷事件后幸存的無法承受的本質的雙重敘述。”〔8〕福妮雅是沉默的，她的故事經由敘事者和我們的讀者通過小說的零散信息構成。福妮雅生下來是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孩子，十四歲時，她借口繼父對她的騷擾離家出走。“除了野蠻的智慧，她一無所有。”〔9〕她命運多舛，從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跌倒了社會底層，成為一只“盛滿亂七八糟豆子的大口袋。” 〔10〕幼年她遭受繼父的性侵，但是她的訴說沒人相信，母親迫不得已，帶她去看了心理醫生。而她的醫生也和繼父站到了一邊，“和那些付給他錢的有些人站在一個立場上”。〔11〕悲慘的青少年創傷體驗還陰魂未散，成年后又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暴虐的前夫使她身體上備受折磨，幼子的夭折徹底擊垮了她，她喪失了哭的功能。她是一個無助的自然之女，飄零在充滿“污穢”的世間，自絕于文明邪惡的社會之外。她是不幸的命運和“污穢”社會的犧牲品。她甚至認為她喂養的鳥兒也會被別人殺，“這就是它一輩子老跟我們這樣的人待在一起的結果。人性的污穢。”〔12〕家庭創傷和社會雙重打擊下的福妮雅最終淪落成為一具沒有反感，沒有輕蔑，甚至連悲哀都沒有的行尸走肉。endprint

萊斯特·法利：戰爭創傷

“創傷”的病理學研究始于19世紀70年代的歇斯底里癥（hysteria）研究，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尚一馬丁·夏柯（Jean-Martin Charcot）是歇斯底里癥研究的先驅，他的研究主要關注患者的癥狀如“動作的麻木、感官喪失、抽筋和健忘”，但“對她們的內心世界毫無興趣”。〔13〕夏柯之后，西格蒙·弗洛依德發軔了20世紀的創傷理論。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心理創傷研究在英美兩國再度引起關注，并在越戰后達到頂峰。研究主要關注戰爭造成的心理創傷，即“炸彈震蕩，（shell shock），或稱“戰斗精神官能癥”，特別是戰斗精神官能癥與患者的道德人格之間的關系。美國當代文學中，有很多描寫戰爭創傷的小說。《人性的污穢》作于2000年，但是這部小說和同為“美國三部曲”的《美國牧歌》都寫出了戰爭創傷下的美國士兵和平民心靈的顫栗和戰后反應應激癥。

小說中的萊斯特·法利是向福妮雅施暴者，同時他也是戰爭受害者。小說中，他出現夢魘，越戰戰場的經歷經常“閃回”在他的記憶之中，死的恐懼盤踞在他的內心。小說中此種場景很多，“仿佛在飛翔，仿佛在越南，仿佛回到你發狂的一剎那。”〔14〕越戰的陰影使他在戰爭結束很多年后，都沒法投入正常的生活之中。那一幕幕經常侵入他的記憶中，啃噬著他的神經，“忍受著酷熱，忍受著淫雨、他自己廚房桌子旁地氈上的泥濘、巨蟻、殺人蜂，他腹瀉、頭疼、他饑腸轆轆、喉干舌燥、彈藥短缺，肯定活不過今夜，等著死亡來臨。”〔15〕回到美國后，雖然接受了心理康復訓練，但是他仍然沒法從心理釋然！他無一技之長，經營農場以失敗告終。他只能從對前妻的施暴中獲取平衡和尊嚴。在得知前妻和猶太教師私通后，他怒火被點燃了，他氣憤，“還有誰個老婆和猶太老頭睡覺的？”從心底里，他也是對猶太人不恥的。菲利普·羅斯借萊斯特·法利之口，寫出了猶太人心理的悲傷。

羅斯通過“變換了的自我”內森·祖克曼的敘事，對這三個人物內心世界傷疤的深描，將人性的污穢，美國社會種族歧視“污穢”呈現在世人面前，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注定要繼續下去，因為他的滋生土壤是沒有得到凈化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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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莫里斯·迪克斯坦 劉玉宇譯.途中的鏡子 文學與現實世界[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208

[4]毛信德.美國小說發展史[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4：391

[5][8]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nce：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7，14

[6][7][9][10][11][12][14][15][美]菲利普·羅斯 劉珠還譯 人性的污穢[M].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 譯林出版社，2011：108，36，24，26，26，219，63，63

[13]陶家俊.創傷[J].外國文學·2011，﹙4﹚：117-124

本文為2013年寧夏高校課題“菲利普·羅斯小說創傷敘事研究”階段性成果， 項目編號NGY2013041.

（作者介紹：天津師范大學博士生，寧夏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英美文學與文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