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福
在時光之手的雕刻和人生閱歷的打磨下,初戀如同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讓人刻骨銘心,甜蜜溫馨;又如一塊凝固瞬間的琥珀,令人念茲在茲,百轉回腸。任憑時光如何流逝,光陰怎樣百轉,對俄羅斯和俄羅斯人而言,普希金(А. С. Пушкин,1799—1837)都是永遠的初戀,明亮而憂傷的初戀,甜蜜而憂郁的初戀。從普希金離開皇村學校時算起,“俄羅斯數次遷都,數次變換體制,經歷了五次戰爭和四次革命,忍受過一打的暴君,出版了數以百萬計的書籍,遭受了土地的淪陷,埋葬了上百位詩人,焚毀了數以千計的宮殿,花費了無數的黃金,——而普希金,卻始終是俄羅斯的初戀。”《普希金百科全書》序言中這段充滿感情的話語,可謂縱橫捭闔又感情真摯,驚心動魄又沁人心脾,跨越時空又永恒不變,真切道出俄羅斯人對普希金的鐘愛與迷戀。誠然如此,試問有誰沒有經過刻骨銘心的初戀?有誰不向往甜蜜醉人的愛情呢?有誰不喜歡英姿勃發的青春時光?有誰不懷念初戀那明亮而憂傷的感覺呢?
在廣袤無垠的俄羅斯大地的東西南北,從西部首都莫斯科到東部都市符拉迪沃斯托克,從文化名城圣彼得堡到休閑圣地索契,從烏拉爾山脈的葉卡捷琳堡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斯克,普希金猶如一個無處不在的文學精靈,用他那甜美清新的嗓音和激昂高貴的豎琴,滋潤著此后的每一個俄羅斯人,無論是牙牙學語的孩童還是白發蒼蒼的老者。作為兩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普希金猶如一顆暗夜中閃閃發光的寶石,鑲嵌在俄羅斯東西兼顧的文學皇冠上;又如矗立在茫茫大海上的燈塔,在暗淡漆黑的專制土壤中放射出迷人的光芒。在文化名城莫斯科,以普希金命名的國立博物館、文化機構和公共組織,為數眾多,不勝枚舉,諸如位于普列斯捷奇金街12/2號的“普希金國家博物館”,位于沃爾洪卡街12號的“普希金國家造型藝術博物館”,位于“普希金”地鐵站附近人流熙攘的“普希金廣場”和1880年隆重豎立起的“普希金雕像”,位于阿爾巴特街55/32號的“普希金故居”。最負盛名、藏品最豐、影響最廣的博物館,無疑當屬普希金博物館和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較之普希金造型藝術博物館的富麗堂皇和寬敞亮麗,我更傾心和留戀普希金博物館的古樸靜謐和恬然清新。作為莫斯科最負盛名的文學博物館,黃白相間的普希金博物館與托爾斯泰博物館隔街相望,氣勢恢宏,堅實牢固,典雅莊重,輕盈明亮。在我的感性體驗、閱讀經驗和研究視野中,這是一個讓人既快樂又憂傷的文學長廊,一個令人既甜蜜又苦澀的藝術天堂,一個不斷創造知識與發揚傳統的文化中心。
作為一個融科研、展覽、音樂、教育、修復保存為一體的多功能文化中心,普希金博物館囊括眾多,實力雄厚,包括五個分支機構,即阿爾巴特街53號的普希金故居,阿爾巴特街上的安德烈·別雷故居,位于奧斯托任卡的屠格涅夫博物館,老巴斯曼街上的普希金故居博物館,以及杰涅什小巷中的普希金展廳。1961年6月6日,為紀念普希金誕辰162周年,由大貴族赫魯曉夫-謝列茲聶夫莊園改建而成的普希金博物館,正式舉行盛大開幕典禮。1999年,為紀念普希金誕辰200周年,普希金博物館內部進行了全方位改造和大規模整修。為了方便游客、提升服務、營造氛圍,博物館一層大廳設有餐廳、咖啡館、藝術品商店等設施,一應俱全,方便快捷。在普希金無所不在的藝術氛圍中,眾多游人傾心前來,駐足其中,或暢談心得,或傾吐心聲,或感慨萬千,或訴說心事,四處氤氳著一股輕盈的快樂和透明的明亮。如此這般,日常生活與文學體驗緊密融合,私密體驗與藝術美學巧妙結合,俄國風格與多元文化彼此并置。于是,一種如夢似幻的朦朧感和若即若離的藝術感,慢慢彌散開來,久久縈繞不去。在這種馥郁的藝術氛圍中,普希金其人其作和文學生涯,如同一幅波瀾壯闊、異彩紛呈的畫卷,伴隨著俄國社會的發展和歷史的變遷徐徐展開。

從人種學角度來看,普希金與金發碧眼的斯拉夫人相去甚遠:卷曲的黑發,黝黑的皮膚,介于灰色和棕色之間的眼睛,略顯低矮的身材,寬厚的嘴唇。同時,他又有著俄羅斯人的典型特征:挺拔筆直的鼻梁,蓬松茂盛的絡腮胡,瘦削窄長的臉型,豪爽率直的性格。這一切皆源于普希金的混血基因:其外曾祖父亞·漢尼拔原籍阿比西尼亞(即埃塞俄比亞舊稱),是某黑人部落的王子,幼時被彼得大帝從國外買回來點綴宮廷,后出國留學歸來,作戰勇敢,功勛卓著,被授予爵位,并娶妻生子。對此,普希金在小說《彼得大帝的黑教子》中曾做過細致敘述,在《我的家世》一詩的附記中說漢尼拔“身價只值一瓶甜酒”。正是身材并不頎長、長相并不俊美的普希金,使俄國文學的落后面貌大為改觀,躋身歐洲先進文學之列,使俄國文學的感傷風格和模仿氣息一掃而光,初步確立起俄羅斯民族文學的傳統和風格。
自1814年7月在《歐洲導報》上發表第一首詩,到1837年1月完成《彼得大帝史》的寫作,普希金的創作持續了整整23年。在并不長的20多年中,盡管充滿著流放和旅行、戀愛和宴飲、周旋和應酬、供職和囚禁、賭博和決斗,普希金的文學創作卻涉及詩歌(詩體長篇小說、長詩、童話詩、政治抒情詩、山水詩、愛情詩、頌詩、哀歌、諷刺詩、獻詩、譯詩等等)、小說(詩體小說和長、中、短篇小說)、戲劇、散文、童話、史著和批評,甚至辦刊創報(《現代人》和《文學報》)。1811年,普希金進入專為貴族而設的皇村學校,開始接近未來的“十二月黨人”,受到西歐啟蒙主義思想的影響。1816年,他加入文學團體“阿爾扎馬斯社”,1817年從皇村學校畢業后在外交部供職。1819年,普希金成為秘密組織“綠燈社”成員,其間連續寫出歌頌自由、反對暴政的諸多詩篇,如《自由頌》《致恰達耶夫》《鄉村》等。這些充滿自由和民主傾向的詩篇,在進步青年和社會中廣為傳誦,影響頗大。普希金最終因詩獲罪,被沙皇當局流放南俄。流放期間,他創作《高加索俘虜》和《巴赫切薩拉伊的淚泉》等詩篇。1824年,他被幽禁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創作出表現20年代進步貴族青年尋求社會出路的長詩《茨岡》,探索人民命運和歷史作用的歷史劇《鮑里斯·戈都諾夫》以及詩體小說《努林伯爵》。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后,新沙皇尼古拉一世特赦普希金,將普希金召回莫斯科。詩人希望新沙皇成為彼得大帝式的開明國君,同時無法忘懷十二月黨人中的舊日好友,于是寫出《致西伯利亞的囚徒》和《阿里昂》。
1830年金秋時節,在赴米哈伊洛夫卡村辦理房產過戶手續途中,普希金因瘟疫橫行被困在波爾金諾村附近。他厚積薄發,激情四射,先后創作出四部小悲劇和散文體小說《別爾金小說集》,其中《驛站長》是俄羅斯文學中第一篇反映“小人物”命運的作品。1830年,詩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問世,震驚俄國文壇,被別林斯基譽為“俄羅斯生活的百科全書”。1831年,幾經周折,普希金和彼得堡第一美女娜塔莉亞·岡察洛娃喜結連理,住在阿爾巴特街53號一座黃白相間的二層樓房中。新婚后他文思泉涌,接連創作出以彼得大帝為題材的長篇敘事詩《青銅騎士》(1833)、中篇小說《黑桃皇后》(1834)、童話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1833)、中篇小說《杜布羅夫斯基》以及反映普加喬起義的小說《上尉的女兒》(1837)。經由《別爾金小說集》《杜勃羅夫斯基》《黑桃皇后》《上尉的女兒》等小說,普希金筆下的“多余人”與“小人物”的形象,“都市小說”與“彼得堡小說”的樣式,“高加索”與“鄉村貴族”的主題,“心理小說”與“愛情故事”的風格,“多重主體”和“簡潔明快”的敘事,對包括果戈理、萊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等人在內的整整數代俄羅斯作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作為從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轉變的重要路標,《別爾金小說集》(包括《射擊》《暴風雪》《棺材店老板》《驛站長》和《村姑小姐》五篇獨立小說)為后來俄國小說樹立了典范,尤其是《驛站長》上承感傷主義之余韻,下啟“自然派”(即現實主義的別稱)之先河,對現實主義文學的確立產生過較大影響。故此,文學巨匠果戈理如此感嘆:“俄羅斯山川、俄羅斯精神、俄羅斯語言和俄羅斯性格在他(即普希金)身上反映得那么清晰、那么純凈優美,正如風景反映在光學玻璃的凸面上一樣。”
在普希金國家博物館中,次序有別地擺放著諸多普希金的用品,各種各樣的文學史料,形態各異的雕像油畫,五彩繽紛的文學世界。博物館有八個不同展廳,陳列著近5萬件不同展品,書籍、手稿、畫像、雕像、油畫、家具、用品,各種各樣,琳瑯滿目。其中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和珍貴文物價值的,是各種風格的詩人手稿,各種版本的作品文本,古樸陳舊的個人用品。在寬大堅實的暗色書桌上,詩人用過的鵝毛筆斜插在墨盒中,似乎仍在無聲地書寫著愛情的美好,歌頌著友誼的忠誠;詩人坐過的書桌一仍其舊,似乎仍在訴說著詩人當年的喜怒哀樂,陳述著詩人的人生況味。除了國家搜集和整理的物品,普希金博物館內的許多陳列物由私人捐獻,其中不乏普希金朋友普申、維亞澤姆斯基、烏沙科娃等人的捐贈品。館內有一幅詩人兩歲時的畫像,眉宇之間透露著清麗風雅,眼神之中流露出稚嫩靈動。作為友情紀念,普希金母親將該畫送給好友家庭醫生穆得洛夫的女兒。世紀流轉,光陰不停,斗轉星移,輾轉相傳。1950年,著名演員雅庫特偶得畫像,將之慷慨獻給博物館。雅庫特曾多次在舞臺上扮演普希金,惟妙惟肖,形神兼備。值得提及的細節之一是,博物館內有特設的獻禮簿,上面依次寫著2000多位對博物館有貢獻的人。這既是對普希金和民族文化的最好致敬,也是對公共事業和文化傳承的極大尊敬。一路走來,目不暇接,感慨不已,思緒萬千,展廳中有詩人的許多生活肖像,庭院中有詩人的不少藝術雕像,連同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厚重堅實的生活用具,共同組成了一個豐饒的藝術家園和豐厚的精神殿堂。
作為一個外源性后發現代性國家,俄國社會改革進程在彼得大帝的強力手腕中得以推進,由此俄國開啟了追求現代化的風雨路途。然而,在戰敗情形下啟動現代化、在西方工業文明成為中心話語背景下推行現代化,俄國追求的是西方技術、軍事和物質力量,因而彼得改革很大程度上就是使俄國西化。這種改革在促進俄國社會進步、追求強國富民和面向世界的同時,也導致了兩種可怕的后果:俄國斯拉夫民族特色逐漸喪失,民族倫理混亂,社會道德墮落;俄國上下層社會、知識分子與民眾等之間發生嚴重分裂。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大力推進,俄國在經濟轉型與社會轉型、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問題上急功近利,判斷失誤,陷入誤區:“不是整體性、均衡化地對精神資源、制度資源、物質資源作出理性的制度安排,而是精神資源棄之不顧、制度資源高度壟斷、物質資源權力化配置。”(王云龍:《現代化的特殊性道路:沙皇俄國最后60年社會轉型歷程解析》)于是,伴隨經濟騰飛、國家富強等物質快速增長而來的,并非是一廂情愿的社會的和諧、族群的認同、個性的發展,而是社會兩極的分化、倫理的失范、道德的淪落等諸多問題。普希金登上文壇時,這些背離民族精神和國家利益的改革狀況還在繼續惡化。在變革動蕩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必然深切感受到了現代化和民族化、西歐主義和斯拉夫主義、理性主義和理想主義等思潮之間的矛盾沖突。
在這種社會歷史和倫理道德背景下,普希金開始了從浪漫主義詩歌向現實主義小說的轉型。19世紀30年代前后,俄國小說發展的狀況無法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不能滿足生活對文學提出的要求。普希金高瞻遠矚,眼界開闊,對此十分不滿,急于改變現狀,發展俄國自己的小說。“在普希金之前,文學是上流社會的消遣。……普希金最先感到文學是頭等重要的民族事業,感覺到文學比在機關工作,或者在宮廷服務,還要高尚;他最先把文學家的稱號提高到前此所無的高度;在他看來,詩人乃是人民的一切感情和理智的表達者,詩人的天職在于了解并描寫出生活的一切現象。”(馮春選編:《普希金評論集》)作為一個充滿強烈民族文化自覺意識的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普希金的創作歷程即是脫離西方中心主義而趨于民族化的過程;其創作之路的變化,即是他對現代化進程與其效應思考以及表達這種思考的文學形式的民族化,是俄羅斯文學從西方化走向民族化的表征,從而為俄國和東歐等斯拉夫民族知識分子共同接受。換言之,非個人主義的倫理性,乃是普希金民族化創作的敘述重點之一,追求斯拉夫價值觀也就構成普希金創作的整體特征。正因如此,“普希金在俄羅斯民族意識中占有獨一無二的地位,與其說是他作為詩人的偉大,毋寧說是普希金神話處于俄羅斯民族認同的中心位置,而認同在俄羅斯皇權的威嚴形象與俄羅斯過去的蕭瑟、現在的不確定性的沖突中得到詳細說明。這種情狀可視為跨越復雜的自卑和高傲的界限。俄羅斯(民族)性是在普希金所引發的分裂中覺醒起來的。”(安德魯·卡恩主編:《劍橋普希金指南》)

普希金國家博物館大廳內的詩人創作雕像
作為“俄國詩歌的太陽”和“俄國文學之父”,普希金之于俄羅斯文學的意義,經果戈理、阿·格里高利耶夫、屠格涅夫、伊·阿克薩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的多次闡釋和深度言說,得到極大的擴展和釋放。果戈理在《關于普希金的幾句話》(1835)中,深情地尊稱普希金為“俄羅斯民族詩人”。1850年代中期,隨著《普希金文集》的出版,著名作家和批評家阿波隆·格里高利耶夫撰寫《普希金去世之后的俄國文學之一瞥》(1859),盛贊“普希金就是我們的全部”。尤其是,1880年6月7日,在莫斯科大學俄語文學愛好者協會上,著名斯拉夫派理論家伊凡·阿克薩科夫發表演講《話說普希金》,深情表白“普希金不只是我們矢志不渝的愛情,而且還是初戀”。1880年6月8日,在著名演講《在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典禮上的演說》中,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俄羅斯文化自立和民族意識覺醒的高度,重新詮釋普希金之于俄羅斯文學、文化、思想以及俄羅斯人的重要意義和無盡啟迪。他認為,“俄羅斯人所肩負的無疑是全歐洲和全世界的使命。”呼吁西歐派與斯拉夫派等思想派別團結一致,致力于俄羅斯國家未來和民族前途的找尋,而非無休無止的爭論和攻訐。實現這一目標的方法,則要“依靠博愛的力量和我們對于人類重新聯合的親善的愿望這種力量獲得”。而這種博愛的力量和親善的愿望,在普希金的創作中已然得到體現和探究。正因如此,“他的出現對于我們所有俄羅斯人來說,毫無疑問是一件具有啟示性的事情。普希金正好是在彼得一世改革整整100年以后,我們社會剛剛開始和剛剛興起正確地進行自我認識的初期到來的,他的出現提供了強有力的幫助,以便用新的指路明燈照亮我們黑暗的道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普希金是啟示,是方向。”1899年6月6日,恰逢普希金誕辰百年。全俄到處活躍著普希金的身影,學術界展開了一系列持續而熱烈的討論,大中小學不斷舉行規模不等、形式各異、主題不同的普希金詩歌朗誦會,大眾媒體熱衷討論普希金生前的冒險經歷、奇聞逸事,國家則順勢而為成立普希金紀念委員會。更有甚者,普希金生前的裝束,熱衷的食物,喜歡的東西,一時成為社會時尚,并被普遍冠名為“普希金牌”。1999年6月6日,普希金誕辰200年之際,俄羅斯廣袤的大地上升騰起普希金的文化身影,百年前的文化景觀和民族主義激情重又展現于世人面前。可以說,在東西兼顧的俄羅斯,其日常生活向有“詩歌中心主義”之風,其文化生活素有“文學中心主義”之稱,其民族歷史則有“文化中心主義”之謂。
概而言之,普希金之于俄羅斯文學的意義至少有四。其一,他奠定了俄國的民族文學,使得俄國文學得以屹立于歐洲民族文學之林。普希金深受歐洲文學和文化的熏陶,法國的啟蒙主義思想、德國的唯心主義哲學和英國的浪漫主義詩歌等多樣文化,對他相繼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此基礎上,普希金在創作上,有意識地貼近俄國生活和俄羅斯人,反映和塑造真實的俄國人形象;在批評中,自覺地維護俄國文化的價值、民族精神的特性、俄語的純正優美等俄羅斯民族特質。由此,普希金極大擴大了俄國文學的影響力和文學性。其二,他為俄國文學的傳統開創了先河,使俄國文學完成了民族化和現代化進程。普希金不僅是著名詩人,而且是小說家、劇作家、批評家、童話作家、歷史學家。反對專制和農奴制度,追求自由精神,對人的個性和尊嚴的捍衛,同情下層弱勢人物、為社會不平而鳴的人道主義,批判上流社會的虛偽與空虛等傳統,在很大程度上皆源于普希金的創作。可以說,俄羅斯文學從普希金創作起有了一個明顯而重要的轉折,此后的諸多特征和重要傳統,皆可追溯至普希金及其筆下的作品。其三,他規范了現代的俄羅斯標準語言,豐富了俄語的藝術表現力和語言包容力。普希金創作中融合了教會斯拉夫語與外來語、都市上流社會的交際用語與鄉下百姓的生活用語,更新了書面語與口語、雅字與俗詞,“有我們語言所有的豐富、力量和靈魂”(果戈理語),“將文學語言和民間口語結合了起來”(高爾基語)。其四,他創辦了影響深遠的報刊,進行嚴肅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在普希金的倡議和努力下,他團結志同道合者共同創辦了《現代人》和《文學報》,開創了俄國報刊的新局面。在波譎云詭的歷史演進和社會發展中,這兩份報刊對整個俄羅斯文學、文化和思想發展起著非同尋常的作用和影響。在以普希金為代表的作家示范下,《文學報》不僅傳播和推廣了新的文學觀念和流派,而且促進了俄羅斯民族文學的創立和迅速發展。總之,正如牛津大學卡恩教授在《劍橋普希金指南》中所言,“普希金改變了俄國文學的進程:經由反復試驗,他成了最杰出的抒情詩語言大師、優秀的韻文小說家、俄國小說的先鋒、心理劇與歷史劇的創新者、持嚴肅目的的業余史學家。他多方面的天才,在生前就被同時代人所傳頌。就藝術天賦和創造性的效果而言,其同時代人和后來的俄國讀者把他的名字和莎士比亞、莫扎特相提并論。俄國每個時代的作家,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納博科夫、布羅茨基,無不追根溯源到普希金。對俄國人而言,他始終是不可替代的作家、真誠的廣為人知的經典作家、文化圣徒和傳奇人物。”
緩步走出普希金國家博物館,望著路邊熙熙攘攘的車輛人群,回首高樓林立的建筑群,陰霾的天空中突然放射出一束明亮的光線,給博物館四周染上一層瑰麗的油彩,如夢似幻,亦真亦假,恰如輕盈的少年之夢,又如玫瑰般的清晨之霧。目睹此情此景,一種昂揚的激情和莫名的憂傷瞬間擊中我的身心,驀然涌上心頭。明亮的憂傷,快樂的痛苦,憂郁的青春,這恰似普希金詩作和小說的藝術寫照。這種獨特的感覺,如同含淚的微笑,久久凝固在我的額頭,時時涌上我的心頭。對于這種明亮的憂傷,20世紀著名作家和翻譯家納博科夫的闡釋,可謂細膩深刻,切中肯綮:“在英語中沒有任何一個單詞能傳導出‘тоска(憂傷)一詞全部的細微含義。就其最深刻的病態意義而言,它就是這樣一種情感,一種沒有什么特別起因的很大的精神痛苦。就較淺的病態意義而言,這是一種不清晰的心靈痛楚,沒有愿望對象的激情愿望,病態的苦悶,朦朧的不安,智性的痛苦,強烈的渴求。在個別場合下,也可能是某人或某種特定東西的愿望,是眷念,是愛的苦悶。”這種明亮,是普希金對青春的盡情謳歌,對友誼的放聲贊頌;這種憂傷,是普希金對愛情的堅定渴望,對人生的哲理思考;這種激情,是普希金對專制的不斷反抗,對自由的深情呼喚;這種痛苦,是普希金對社會黑暗的決絕抨擊,對小人物的深切同情。或許,作為俄羅斯人永恒的初戀,普希金及其作品的魅力和特色即在于此;作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普希金的意義和價值即蘊其中。當薄霧散盡,黎明逝去,蓬勃而溫暖的太陽如飛翔不止的天使,仍然會緩緩升起在俄羅斯的地平線上;當戰爭結束,動蕩過去,明亮而憂傷的普希金如永恒不變的初戀,仍然會時時涌上俄羅斯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