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兒子出門做生意后,紅粉似乎就一心一意地守在家里了,小王莊的人就很少見到紅粉的影子。過去大家都要到河邊碼頭上淘米洗菜的,現在水碼頭都廢掉了,有自來水了。
巧娥忍不住了,找了一個機會,截住了到小店買鹽的紅粉,說,老姐姐啊,你一天到晚就悶在家里,還是跟我們幾個老姐妹湊個麻將腿子吧。
我笨得很,紅粉說。
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兒子在外面做老板,你現在到享福的時候了。巧娥一邊說,一邊露出了滿嘴的金牙,她早就享福了,兒子是小王莊的醫生張先生,小王莊人私底下都叫他“張掛水”,大病小病總是掛水,一掛水就來銀子啊。
哪能跟你張奶奶比啊,你是福奶奶,小瓦他爹是在外面混飯吃呢。
巧娥又問,那你到底躲在家里做什么啊?
我瞎忙啊,窮忙。
那瞎忙能忙什么呢?是不是看電視啊?
唔,看電視。紅粉答道。
紅粉說了謊,她不喜歡看電視的。電視機在兒子房間里,自從兒子出去后,她除了每天進兒子的房間絞一絞灰塵,從來沒有看過電視。紅粉還是喜歡握一團棉花在手里,然后找出一個頭,在棉線坨上轉著,轉著轉著,棉花就捻成棉花線了。兒媳說過她,都什么年代了,你捻這個老棉線做什么用?
紅粉為兒媳這句話生了好幾天氣,老棉線是沒有什么用了,老了,就沒有用了。好在兒媳只是無意說說而已。捻棉花線可不是打麻將。貪賭的巧娥常輸錢,還鬧了個洋相,有一次,麻將打長了,熬不住,尿了褲子。
紅粉已習慣了捻棉花線,棉線坨在手里轉著,她的心就實在得很。這么多年了,守寡的日子就像棉花線一樣,慢慢地變長,變長,兒子大了,成家了,都生兒育女了。
最近,棉線坨還在紅粉的手里,她還是感到不實在。眼皮總是在跳,早上跳,晚上跳,像是有一只小跳蚤藏在眼皮下面,按不到,也按不住。
紅粉在眼皮上貼過菜葉,貼過白紙,貼過舊封門錢,可還是跳,她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放下棉線坨,對擺過死鬼老家伙遺像的家神柜作揖,還念叨說,你要保佑你兒子!千萬不要出事件!紅粉是擔心在大運河上做運輸生意的兒子。行船走馬三分險呢,前年小王莊就出過一次事,王玉才一家就連人帶船掉到長江里了,連尸體都沒撈著。
那一天,紅粉的眼皮跳得更厲害了,她只好出了門,跑到支書家打電話。兒子臨走時告訴她,小王支書知道他的號碼,讓小王支書打他的手機,打通了他不接,然后他再打過來,讓紅粉接,這樣的話,就不用花王支書一分錢了。支書娘子還是很客氣的,紅粉每次去,她總是說,滿奶奶,你就直接打吧,打不了幾個錢的。可是紅粉還是固執得很,等兒子回電話。等了一會兒,兒子回電話了,孫子好好的,兒媳好好的,孫女也好好的。紅粉聽了,表情就松下來了。兒子曉得她需要聽什么,先說孫子小瓦,后說小瓦他媽,再說小瓦的妹妹小玲。紅粉接電話的時間并不長,最后,兒子總要說,你不要省。
這一次的確和原來不一樣,兒子的手機打通了,但等了很長時間,兒子還不回電話。紅粉死死按著跳動的眼皮,想回家。支書娘子勸道,滿奶奶,你回家又沒有事,就在我家玩一會兒吧。紅粉看著支書娘子的笑臉,只好繼續等。
電話鈴終于響了,紅粉哆嗦著接了,回電話的不是兒子,而是兒媳。紅粉和兒媳并沒有多少話說,她問了幾句就擱下了。紅粉想,肯定是兒子煩她了。
紅粉的眼皮還是跳個不停,后來,她索性到針線匾中用一根五號針,狠狠戳到眼皮上,很疼,可眼皮不跳了。
眼皮不跳了,波濤洶涌的大運河風平浪靜了。
兒子一家從大運河上回來了。是臘月廿四那天,正好趕上了祭灶。紅粉眼皮不跳了。她忙把祭灶的供品擺上,要兒子和小瓦去祭灶王爺。小瓦不想去,紅粉就勸,好小瓦啊,家里就你和你爸是男人,祭灶可是男人的事呢。
小瓦和爸爸祭完灶,還是很不明白,問紅粉,灶王爺是干什么的?紅粉說,灶王爺權大呢,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小瓦聽了,看看紅粉,又看看灶王爺,說,哪里有灶王爺啊,你是在搞迷信。紅粉大吃一驚,趕緊向灶王爺作揖,說,灶王爺啊,不知不怪,小瓦他小,不懂事。紅粉作完揖,才敢抬頭看灶王爺,灶王爺紅光滿面,真希望他大人不記小人過。
孫子的不恭敬的言行還是把紅粉的心堵住了。好在兒媳待她不錯,給她買了一副金耳環,把紅粉耳朵上那副戴了快一輩子的包金的銀耳環除下,親手把紅粉打扮成一個“老妖婆”。兒媳還和紅粉手挽手,出了門。
金耳環在紅粉的耳朵上晃來晃去的,閃閃亮。很多人的眼光也是金光閃閃的。紅粉感到難為情,想快點回家。兒媳問,回去干什么?紅粉說,給小瓦燒晚飯啊。兒媳說,小瓦他爹手爪子掉了?紅粉說,他有事呢。兒媳說,他有什么事?他為什么就不能燒一頓晚飯給我們吃?
走了一會兒,紅粉自然多了。她轉過頭對兒媳說,你們在外面苦啊,要多買點吃的。兒媳婦說,媽,你就放心吧,我不會把你兒子喂瘦的,你看看,他在家是二尺五的腰,現在呢,二尺八都穿不上。
那你們……喝大運河里的水嗎?紅粉問。
不衛生的,那么多船,在里面尿,在里面屙,還有機油,死豬什么的,我們從來不吃大運河里的水,我們都吃桶裝水。兒媳婦說,一桶水就是十塊錢,一天剛夠用。
十塊?紅粉想,一天喝水就要十塊錢,還要不要吃飯了?紅粉不敢再問了,金耳環沉得很。
日子過得飛快,除夕,大年初一,再向后,初五的財神日子到了,兒子在院子放了許多鞭炮,紅粉的耳朵震得嗡嗡地響。
過了初五,兒子一家就要走了,紅粉每天都要忙上一桌子的菜,可除了兒子,其他人動得不多,兒媳怕胖,小瓦和小鈴呢,每天都是方便面。紅粉說那東西沒有什么營養,可小瓦和小鈴一個也不聽她的話。紅粉很想和兒子談談小瓦的事,養得像猴子似的,還不肯吃。
可沒等紅粉跟兒子說小瓦呢,兒子卻在年初八的晚上,走到紅粉的房間,跟紅粉“商量一件事”。紅粉聽了,看著兒子。什么“商量”,其實是“攤牌”呢。其實紅粉也曉得,兒子的每一次“攤牌”,都是兒媳的意思。紅粉不想點破兒子,她不希望脾氣軟的兒子兩頭受氣。去年兒子跟她“攤牌”:回掉責任田。紅粉很不高興,兒子跟她掰著指頭算賬,種田賺不到錢,讓紅粉一個人種田,容易生病,吃的藥又要花錢,還不如不種。紅粉看著兒子想,你有一句話沒有說,我不種你不賠錢,還能落個孝順的好名聲。
紅粉開始以為是兒子想說服她跟他們一起上船。紅粉根本不想上船,一天十塊錢的水,她再上船,可不止十塊呢。
其實兒子不是讓紅粉上船,而是要讓在外面上學的小瓦轉到家里上學。紅粉以為自己聽錯了,可能把小玲聽成了小瓦。兒子又嘀咕了一遍。是小瓦留下來,小玲跟他們走。兒子說,兩個都大了,呆在船上不方便了。
這不是重女輕男嗎?紅粉很是不舒服,小王莊的學校哪里有什么好先生,好先生都跑到城里去了。再說了,小玲是丫頭,小瓦是男的,丫頭要修八輩子才能修成一個男胎呢。想到這,紅粉忍不住說,小瓦可不是你們抱回來的。
兒子聽了,賠上了一臉的笑。紅粉見了,不好再說什么了,和死鬼老家伙一樣,笑起來又苦又無奈。上次兒子去回田也是這樣的表情。一年下來,兒子老多了,頭上都有好多白頭發了,背還駝了。
兒子回房間去了。紅粉頭很疼,是被金耳環墜的,一陣一陣地疼。紅粉想把金耳環取下來,可她不能這樣做,兒媳還沒有走呢。什么商量,他們早設計好了,年前,裝電話,買耳環,都是按著兒媳的棋譜走的。
晚上,小王支書過來了。按輩分來說,小王支書還是紅粉的孫輩呢,也就是跟小瓦平輩。但人家是支書,是父母官呢,就不能這樣講輩分。小王支書很神氣的,和他爸爸老王支書一樣會說話。小王支書在大喇叭里說,歡迎大家出去做生意。可到了大喇叭下,小王支書對那些沒有出去的人就用小喇叭說,那些在外面發財的人是“資本家”呢,是“黃鼠狼”呢。“資本家”總是抽三五抽中華,“黃鼠狼”總是把他手下的人全像吸鐵石一樣吸出去了,他都成了窮司令了。
小王支書還說過,要不是他是黨員,是有組織的人,他也出去大運河上做皇帝了。
紅粉聽兒子說過大運河和那皇帝的故事,那個皇帝為了到揚州看美女和什么花,就要求人從京城挖了一條河到揚州,派了一個會吃小孩的監工,叫“麻虎子”,哪個地方把運河挖淺了,哪個地方就得進貢小孩給他吃。紅粉這才曉得“麻虎子”是從哪里來的了。小時候,大人總是嚇唬小孩,“麻虎子”來了,“麻虎子”來了!后來,也因為老王支書很厲害,小王莊人就叫老王支書是“麻虎子”。現在的小王支書是老王支書的兒子,他沒有老王支書厲害,小王莊人不再叫他為“小麻虎子”了。
小王支書是來看望兒子的。小王支書很客氣地叫了兒子一聲“老叔”。小王支書說,“老叔”明天要走了,還沒有時間帶“老叔”到他家里“過一過”呢。兒子也對小王支書很客氣,說不需要,不需要。
小王支書客氣一下就走了,他主要是“回禮”的,兒子年前送了一筆禮給小王支書呢。
見著小王支書走遠了,兒媳說,我們家小瓦,長大了什么都不做,就做干部,過過手就有錢。
你瞎說什么!兒子說。
我說錯什么了?兒媳問紅粉,媽,你說我說錯了什么?
紅粉沒有回答,她其實在心里答了一句,我老了,聽不見你們在說什么。
明天就要回大運河那邊了,兒媳逼著小瓦和小玲去睡覺了。紅粉睡不著,怎么現在的夜晚變成這個樣子啊。過去多熱鬧啊,那么多的人,“麻虎子”老王支書在大喇叭里播送通知,聲音那么響。那些不肯回窩的狗吼著,被“嗆”了找不著家的雞叫著,想吃野食的豬哼著。到了深夜,還有偷雞的黃鼠狼時不時地來湊熱鬧。紅粉一邊捻著棉線坨,一邊聽著,心就慢慢地被那些聲音填滿了。
紅粉早就起床了,在家神柜前呆坐著,想不出什么頭緒。約莫過三更了,紅粉就去燒早飯。本來她想煮一鍋草雞蛋讓兒子帶到路上去吃,過去一直這樣的,可當紅粉的手摸到瓦壇里那些她一只一只攢起來的雞蛋時,那些雞蛋似乎都成精了,一只一只地滾動,故意在躲她的手。
不肯就算了,紅粉嘆了口氣說,反正你們又不會長腿,反正你們也犟不過我家小瓦的饞嘴。
兒子一走,紅粉就徹底失眠了。紅粉明明很困,可頭只要靠到枕頭,腦子就變得無限清醒,睜開眼,外面的夜晚根本就不像夜晚。看不見的魚就開始在紅粉身邊的黑夜里游動了。黑夜之水,其實更像涮鍋水,更像是摻了水的農藥。那么多的魚游過來,游過去,都想喝一口干凈的水,可到什么地方去找桶裝水呢?
紅粉又恢復了捻棉花線這一功課,可捻了一會兒,發覺捻出來的棉花線黑得很。紅粉去洗手,可棉花線還是黑,手是不臟的,但為什么會黑呢?紅粉實在搞不懂,是棉花自己變黑了,還是自己的眼睛不行了?
好在還有小瓦小小的鼾聲,還有小瓦放了學用身體撞門的聲音。兒媳還真是不錯呢,曉得她喜歡小瓦,怕小瓦在船上危險,就把小瓦給她留下了。兒媳可能怕她要面子,還說自己喜歡小玲,還說自己帶不動小瓦了,就把小瓦丟給她做伴了。
河上忙不忙啊?紅粉問過兒媳婦。
怎么不忙呢?兒媳說,來來往往的拖船隊就像是蜈蚣一樣長呢。
船都有蜈蚣那么長,那大運河該有多長呢?
外面的飯都不好吃呢。
紅粉的習慣慢慢變了,吃飯不再像過去那樣想吃就弄一點,不想吃就不弄一點,開始有了規律。小瓦要上學,紅粉就得像人家過日子一樣,中飯晚飯都要按時按刻地做好,一旦小瓦放學,丟下書包,他要立即捧到飯碗,否則,晚一刻都不行,小瓦會抗議個不停。這點和兒子的脾氣一樣,也和死鬼的脾氣一樣,空一頓都不行的。
不過小瓦不喜歡吃雞蛋,還不喜歡養雞,說是有雞屎臭。聽小瓦抗議了幾次,紅粉就把養了幾十年的雞窩徹底封起來了,她不能因為養雞影響了小瓦的學習和睡覺。
沒有了雞,紅粉的心思就全在小瓦身上了。很多時候,紅粉會感覺到金耳環總是跟著自己一閃一閃的。紅粉喜歡這一閃一閃的金耳環。古人說得真的是不錯呢,金子是避邪氣的。有了金耳環,紅粉的眼皮不跳了,酸了一輩子的腰也不怎么酸了。
進了二月,紅粉的眼皮又跳起來了。不過,只跳了一天,就不跳了。紅粉又想到了大運河上的兒子,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有一段時間,她的頭腦里就想著那十塊錢一桶的水,都吃成敗家子了。可后來還是想通了,他們能吃十塊錢一桶的水,就證明他們的生意做得不錯呢。兒子很老實,不過,一塊饅頭搭一塊糕,兒媳有用,總是跌個跟頭還抓把泥,應該不會有什么事。說不定是自己老了,神經過敏,還是把孫子服侍好吧。
小瓦到底小,就喜歡睡懶覺,每天都要紅粉叫上三五遍才肯起床。小瓦吃完早飯,背著紅粉遞過來的書包,就出門上學了。小瓦上學后,紅粉就聽著學校的大喇叭,到了放課間操喇叭的時候就得去淘米燒飯了。到了中午,小瓦會背著書包回家。書包隨手一松,總是紅粉幫小瓦拾起來。紅粉問,今天作業多不多?小瓦說,沒有,作業早做完了。小瓦說得底氣十足,紅粉就相信了。
后來還是支書娘子叫住了紅粉,她問紅粉,滿奶奶,怎么現在不去打電話了?紅粉不好意思地說,老是麻煩你家,真是不好意思,小瓦他爹臨走的時候,裝了電話了。支書娘子又問,滿奶奶,小瓦聽話嗎?紅粉說,聽話呢。小瓦怎么可能不聽話呢,小時候,兒媳的話中總是帶刺,紅粉不想兒子做受氣板,就偷偷地抹眼淚,小瓦就到她的身邊,陪著紅粉一起哭呢。支書娘子說,滿奶奶,小瓦的成績怎么樣啊?紅粉說,我不曉得,小瓦不跟我說考試的事。支書娘子說,滿奶奶,那你怎么不去問問先生呢?學校里的先生還叫你姑奶奶呢。
紅粉后來就去了學校,可小瓦不在學校。紅粉問先生,我們家小瓦呢?先生很是不解地說,小瓦好幾天不來了,他有請假條,說他病了。紅粉的眼皮又猛然跳了起來,她趕緊告辭走了。小瓦跟先生說謊了。那么懂事的乖孫子怎么就變了一個人了呢?變得她一點也不認識了。紅粉在小王莊找了一圈,沒有找到小瓦,她就坐在門口等小瓦。這個寶貝孫子,除了臉盤長得有點像小時候。其他一點也不像了。
放學時間到了,小瓦又背著書包回來了。紅粉第一次沒有替他拿書包。小瓦想吃飯,發現桌上根本就沒有飯。小瓦喊,奶奶,我餓了。紅粉說,沒有煮飯。小瓦說,那給我煮方便面。紅粉冷冷地說,沒有方便面。小瓦還不曉得奶奶生氣了,又說,那趕緊去買啊。紅粉實在忍不下去了,問,你要買什么?!小瓦啊,你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去上學?小瓦反應很快,說,我沒有去上學。紅粉問,你為什么不上學?小瓦說,先生不在,去打麻將了。
紅粉第一次動手打了小瓦。小瓦見奶奶生了氣,趕緊求饒,眼淚鼻涕一大把。紅粉也陪著孫子一起哭。哭完了,紅粉還是給小瓦煮了一碗方便面。到了下午,紅粉親自把小瓦送到了先生手里。
放學的時候,小瓦走在最前面,可他還沒有來得及沖出校門,就看到了奶奶紅粉。小瓦只好走在紅粉后面回家,走得沒精打采的。紅粉見了,把小瓦背上的書包接過來。回到家,小瓦沒有辦法,只好拿起課本,裝模作樣地讀書,像小和尚念經。紅粉一句也聽不懂,但她高興。不過,小瓦讀著讀著就沒有聲音了。紅粉一看,小瓦已經趴在書本上睡著了。紅粉后來就坐在桌邊陪著小瓦讀書,小瓦不打瞌睡了,而像是身上鉆了蟲子,屁股動來動去的。紅粉叫小瓦不要動。小瓦卻拿著書本,湊到紅粉面前,說,你還說我呢,我問你,你認識它嗎?紅粉想不到小瓦會這樣,臉就拉下來了。小瓦還是不怕,繼續動來動去的,嘴巴中還嘀咕說,你曉得個鬼?
紅粉聽了,沒有發火,也沒有罵人,而是揪了一下自己的眼皮。小瓦的毛病實在太多了,逃學,打游戲機,賭博,還抽煙。有時候,紅粉把小瓦押到學校里去,回到家里,面對家神柜,眼淚就下來了,這不是痞子是什么?我家怎么會出了一個痞子呢?
擦干了眼淚,紅粉就把電話上的毛巾取下來,用了很大的勁才撥通了兒子的手機,手機里的機器聲很響,看樣子兒子在路上運貨呢。兒子也聽不清紅粉說什么,只是說,晚上你叫小瓦聽電話!
偏偏這一天,紅粉在放學的學生中沒有接到小瓦,小瓦的書包在學校里,而他是在課間翻了學校圍墻出去的。紅粉又去找小瓦,問了很多人,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小瓦。后來,她只好對和小瓦差不多大的少年說,你們行行好,如果遇到小瓦,就告訴他,他爸爸要打電話回來了。
小瓦是吃晚飯的時候回來的,他一手就拂去了桌上的晚飯碗,對著紅粉拍著桌子,吼道,你是不是告狀了?你告了狀,我也不怕的,告訴你,我才是東家,你再鬧就給我滾出去。
本來紅粉以為小瓦是說著玩的,可看到小瓦越說越當真,紅粉的心就碎了,當天晚上,她捻斷了好幾根棉花線。
第二天早上,一夜無眠的紅粉感到全身無力,不過她還是打起精神,給小瓦煮了稀飯,攤了米餅,放在桌上,等著小瓦吃飯。可小瓦還在睡懶覺。
紅粉在小瓦的房門口走了幾次,小瓦這個沒心沒肝的,好像沒有上學這件事,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還打著輕鼾,像一個無賴。眼看著上學時間就到了,紅粉還是搖醒了小瓦,還在睡夢中的小瓦還撒了一個嬌。還是個孩子啊,紅粉在心中感嘆了一聲。
小瓦早飯吃得很多,還吃出了飽嗝。吃完飯,他就背著書包上學去了。聽著小瓦拖沓的腳步聲遠了,紅粉本來想起身把碗洗干凈,但感到很困,就想在桌邊坐一會兒。這么一想,睡意就迅速地涌上來了,睡眠像一件巨大的棉披肩,輕輕蓋在伏在桌上的紅粉身上。
紅粉這一覺睡得很踏實,做了一個夢。紅粉到了兒子的船上,忽然,從大運河里冒出一個大胡子的人,他說他叫“麻虎子”。紅粉仔細一看,和老王支書長得一個樣。他對紅粉說,上頭叫他做大運河的監工呢。“麻虎子”是這樣監工的,他手里有一只木頭鵝,下面系一塊鐵塊,隨水而走,如果木頭鵝停住了,不走了,他得吃小孩了。現在那木頭鵝停下了,“麻虎子”說,紅粉啊,就數你家小瓦長得最好,我最想吃小瓦。紅粉當時就跪下了,求饒,兒子兒媳也向“麻虎子”求饒,紅粉還提出了用小玲換小瓦的設想,可“麻虎子”說,他只要吃男孩子。
紅粉一著急,醒了過來,外面太陽升得老高了。
紅粉趕緊淘米,燒飯。紅粉手腳快,順帶把小瓦昨天換下的衣服搓掉了。把這一切忙好了之后,紅粉又把剛才那么荒誕的夢想了一遍。小時候,紅粉最怕的一個人,就是傳說中的“麻虎子”,每天睡覺就怕黑暗中冒出吃人的“麻虎子”。現在的小孩呢,什么人都不怕了。
該去接小瓦了,紅粉把飯鍋放到草窩子里保暖,然后把門帶上,向學校走去。路上也有一些去學校接孩子的老人,紅粉見他們的臉上都是抑制不住的笑,那討好的笑是用來拍那些小畜生馬屁的。紅粉也想笑,可是她笑不出來。
等了一會兒,下課鈴響了,憋了一上午的孩子像箭一樣從學校里射出來了。原先的時候,前幾根“箭”中肯定有小瓦一個,可紅粉的眼睛都看花了,小瓦卻沒有出來。紅粉以為小瓦犯了錯誤,被老師逮到辦公室了,就再耐心等了一會兒。后來,沒有學生了,先生們都出來了。有人是紅粉的后輩,向紅粉打了招呼。紅粉心不在焉地回了禮,繼續踮著腳尖向校園里看去,等到她看到小瓦的先生夾著書包向外走的時候,紅粉感到腳一下子沒力氣了,差一點癱在地上。
紅粉還沒有來得及問先生,先生就問她了,小瓦又生病了?紅粉聽了,點點頭,又搖搖頭,先生很不解地看著紅粉。
小瓦是在深夜里回來的,他可能以為紅粉睡覺了,開門的聲音都很輕,腳步也很輕,可沒有想到,他走過飯桌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奶奶重重的嘆息聲。小瓦輕叫了一聲,背后的書包嘩啦一下掉到了地上。
小瓦啊,外面有“麻虎子”,你怕不怕他吃人啊?黑暗中,坐在桌邊的紅粉說得很慢,她從中午坐到了晚上,桌上的中飯早就涼了。
小瓦跪下了,緊緊抱住了紅粉的腿,身子還在簌簌發抖,像是被“麻虎子”嚇著了。
四月了,農忙的季節到了,學生們也開始忙起來了,要期中考試了。小瓦就是在這個時候逃學的,還是老手段,先進學校,再翻圍墻,連書包都不要了。先生把紅粉叫到學校去,沒有等先生說什么,紅粉就把小瓦的書包接過來了。
那時正是吃午飯的時候,紅粉背著書包,一步一步地往家走。紅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背著書包的自己,真的就像是一只烏龜,老不死的烏龜。紅粉去踩地上的“烏龜”,可“烏龜”偏偏不讓紅粉踩。紅粉的犟脾氣就上來了,她一定要踩到那只“烏龜”的頭。后來,她停住了,紅粉就踩到了“烏龜”的頭,其實不是踩住了“烏龜”,而是一腳踩進了“烏龜”的身體,還一把陷進去了。這段時間,紅粉打過好多次兒子的手機,可兒子的手機里總是有一個很有禮貌的服務員說,您所撥的電話已關機。紅粉不曉得兒子做什么去了,為什么總是關機。
有幾次,紅粉還在半夜里悄悄撥,但那個有禮貌的服務員還沒有睡,依舊那樣告訴紅粉,您所撥的電話已關機。后來,那個女服務員不說話了,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紅粉拿著電話,感覺就像拿著定時炸彈。紅粉想,炸吧,炸吧,一起下湯罐吧。
小瓦還是回來了,第二天又拿著書包出去了,紅粉就跟在后面。小瓦不允許紅粉跟在后面。紅粉不聽,繼續向前走。小瓦說,你究竟要我干什么?我上課就頭疼,他們又不要我,你說我怎么辦?
紅粉說,你又不學習,又不聽話,那你跟我一起捻棉花線,不捻線就不要拿錢出去。
我才不捻什么棉花線呢!小瓦不耐煩地說,那錢不是你的錢,是我爸爸媽媽的錢。
小瓦的上學還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先生拿小瓦沒有辦法,就叫其他的學生來向紅粉通報。紅粉只有出去找,找了幾次,紅粉也有經驗了,小瓦并不去其他的人家,他總是呆在赤腳醫生“張掛水”家。
“張掛水”的小老婆是開游戲機房的。紅粉去找的時候,巧娥正好也在場,她對紅粉說,老姐姐啊,我們又沒有要你家小瓦來,我們也叫他走的,可是他不走,我們有什么辦法?
看著巧娥那閃來閃去的金牙齒,紅粉無話可說。
第二次,紅粉就直奔打游戲的小瓦那邊,小瓦像是沒有看見她似的,繼續打著游戲,紅粉就上去拉,小瓦就往下扯。紅粉堅決不松開,揪住小瓦的衣服不放。小瓦被纏得沒有辦法了,威脅說,丟不丟?不丟我就對不起你了。紅粉的手腕被扯得生疼,她真的是不想丟,就讓這個小畜生打吧,打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如果張先生的小婆娘不過來拉架的話,紅粉就不準備丟開這個小畜生的衣領了。
你看這個老神經,我用我爸爸的錢,又沒有用她的錢,小瓦指著紅粉說,你說這個老神經說什么,如果我不捻棉花線,她就不給錢。
捻什么棉花線?那是什么老古董,我們都不捻棉花線了。張先生的小老婆笑得咯咯咯的。
晚上睡不著才捻棉花線呢。張先生的小老婆又跟著補充了一句。
紅粉有很長時間都沒有理睬小瓦。小瓦可能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了,表現就好了一些,還主動叫了奶奶。紅粉聽到小瓦的問候,心一軟,又像奴隸一樣服侍小瓦了。
有時候,小瓦想要錢的話,就把奶奶一起叫過來看電視,小瓦要奶奶陪他一起看。紅粉不想看電視,她只想跟小瓦談那個大運河。
小瓦啊,大運河有多長啊?紅粉說。
十萬八千里。小瓦說。
十萬八千里?紅粉實在想像不出,大運河竟然有十萬八千里。
紅粉很想再問,可小瓦堅決不想再和紅粉談大運河了,電視又開始了,紅粉想回去睡覺,小瓦就把手伸過來了。
紅粉問,你又要錢干什么?
小瓦說,先生說要,我有什么辦法?
紅粉說,怎么人家不要?
你給不給我?小瓦說,你不給我,我就去找張師娘借,她肯借給我的。
誰借誰還。紅粉丟下這么一句,就回房了。可到了第二天,紅粉還是把錢給了小瓦。小瓦所說的張師娘就是張先生的小老婆,也是巧娥的第二個兒媳婦。那個妖怪精啊。
小瓦爸爸留下的錢越來越少了,紅粉的白頭發越來越多了,小王莊的老奶奶勸她信上帝。老奶奶說,信了耶穌,死了都不花子女一分錢。
紅粉根本就不想什么上帝,她的頭腦里全是大運河,大運河里有看不見的尿,有若隱若現的屎橛子,有在水面上閃爍著七彩的機油,有死雞死豬死狗,還有一只嬰兒的手。
紅粉坐在天井里,仰頭看天,天上有一條銀河,是王母娘娘用頭上的簪子劃出來的銀河,渾濁不堪,里面的星星都污染了,簡直不忍目睹。
雨季到了,天像是漏掉了。
紅粉有點擔心,不知道大運河那里有沒有下雨,這些雨會不會排到大運河那里去。可她沒有辦法說出來,小瓦整天泡在游戲機房里。紅粉也不想管了,總比看不到強呢。
一連幾天的雨把小王莊周圍的河水都漲了起來。支書帶著村里的人去抗洪,村里的勞力不多,學校里的先生都上了防洪堤。
放在竹匾中的棉線團都有了霉斑,紅粉生怕它們朽掉,就一一放到灶火上烤。烤完了竹匾中的線團,紅粉又想起了木箱里的棉線團,幾乎所有的棉線團都有了霉斑,都是手上的汗跡變的。
霉斑都有了年頭,紅粉就把一些棉線團烤糊了。紅粉看著被烤斷的線頭,心里并不覺得怎么難受。有時候,紅粉索性把烤得太糊的棉花團埋到火堆里,像烤紅薯似的。過了好一會兒,紅粉把“紅薯”取出來,“紅薯”竟發出一股好聞的香味,再把外面一層烤焦的“皮”去掉,里面的棉線竟然都是好好的,還雪白雪白的。以前啊,都可以做線襪子的,有人家收購的,可現在呢,它們只有長滿了霉斑。
巧娥找上門的時候,紅粉的“烤紅薯”工作快進行到了尾聲。巧娥什么話也沒有說,就把滿竹匾的“紅薯”全翻到地上了,那些雪白的“紅薯”在地上滾了幾下,都沾上了泥巴,像是跌了跟頭的孩子。
你這個老東西,不要臉的老寡婦!要臉的話還捻這些東西干什么?巧娥指著有點反應不過來的紅粉罵道,嘴巴里的唾沫都飛到了紅粉的臉上了。
你偷人,你家孫子偷錢!巧娥身后是她的兒媳婦,游戲房的老板。
還裝模作樣把金耳環賣給我,現在又叫你的寶貝孫子偷過去!巧娥又上。
紅粉被她們罵得目瞪口呆,年輕守寡的時候,她就怕別人說三道四,現在,她又得罪了誰了呢?
小瓦闖了禍,小瓦偷了張家幾千塊錢,還有那副金耳環。小瓦臨走之前,丟下一張紙條,承認錢和耳環都是他拿的,因為它們原來都是他家的,他現在拿回去,是物歸原主。
紅粉生了病,可她不能去張先生那里,也不能不找小瓦。紅粉只要停下來,巧娥就說她和小瓦一起偷的錢。紅粉要和巧娥賭咒,可巧娥不肯,她幾乎每天都來罵紅粉。
小瓦不在家里,也不在小王莊,最大的可能是去大運河上找他的爸爸媽媽了。可紅粉交出的電話根本打不通,她又交不出兒子兒媳的真電話。
有一次,巧娥和“張掛水”的小老婆想打紅粉一頓,被抗洪回來的小王支書攔住了。
巧娥不服氣,指著小王支書就罵,你包庇!
我包庇什么?小王支書說。
天下人都曉得的,你老子就是這個寡婦的老相好!巧娥說。
小王支書聽了,鐵青著臉。再后來,小王支書就當著紅粉的面,說出了一直隱瞞的那個消息。上個月,鄉派出所就打電話到小王莊了,大運河發生了一起大爆炸,是與運輸油的拖船隊合伙偷油的小船干的,拖船隊加小船上的人一共炸死了五個人,漏出來的油,把大運河都污染了。
巧娥不說話了,大家都靜默著,小王支書沒有說是誰,但大家就盯著紅粉看,紅粉不說話,反而盯著小王支書看。小王支書被看得心毛毛的,想轉過臉去,沒想到,紅粉對著他喊了一聲:“麻虎子”!
你瞎說什么?小王支書說。
“麻虎子”!你就是“麻虎子”!
紅粉尖叫著,丟下滿屋子的人,向門外奔去,像個得到了大秘密的孩子。
現在,紅粉是小王莊最坐不住的人,她最喜歡在小王莊的巷子上奔跑。有時候,她還把頭探到人家的窗戶上,用手在別人的窗玻璃上畫下兩道長長的拖痕,告訴人家,這是大運河。
紅粉甚至都不承認自己是紅粉了。別人問她叫什么,她把手臂張開,用十分陌生的聲音說,她叫“麻虎子”,她從上頭來,負責管理那么長那么長的大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