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忌
他拎著兩個水煎包子,離開了公園。
這是難得的天氣,出了太陽。一上午,他都坐在柔石公園的長廊,有幾個老頭總在那里下棋,旁邊堆著人。他不懂棋,也不愛下,坐在一邊,聽他們吵鬧。這是初秋,他不喜歡這個季節,這個季節總是多雨。下了雨,出不了門,樓上走到樓下,樓下走到樓上,數著樓梯,日子總過不去。他熱愛晴天,太陽當頭照,他蜷著身子,窩在公園一角,聽著人聲,瞇縫著眼,像條癩皮狗一樣,任由陽光在身上舌頭一樣肆意舔著。
他走進院子,到了門口,忽然想起南房已經租出去了。是對母女,昨天剛搬進來的。現在,他得改走后門。轉過身,又覺得不對勁,扭過頭,門上多了一張紙,紙上是一個鮮紅的十字。他拉下臉色,用力敲門。門開了,母女倆都在。
他指著門上的紅十字,怎么回事?
母親叫秦勝玉,一臉歉意,抱歉抱歉,忘了跟您說了,我們是信耶穌的。
你們信什么我不管,這房子是我的,你們不能隨便貼這東西。
秦勝玉有些不知所措,她女兒從背后站出來,憑什么不能貼,我們出錢租房子,門自然也給我們了,又不是違法的東西,怎么就不能貼了?
秦勝玉拉了女兒一把,你不要說話。女兒一臉不高興,挑釁般斜眼看他,為什么不說,總得講道理吧。
他有些氣急敗壞,這房子是我的,我說不能貼就是不能貼。這房子我不租了。
你說不租就不租啊?我們那么多東西搬過來,容易啊?再說了,我們是寫了合同的,我們又沒違背合同。女兒說著,轉身回屋將租房合同拿出來,你看看,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如果你違約,你就要退還我們雙倍房租。
他有些后悔,本來想著將房子租了,落些房租,卻沒想要受這氣。他不知道該怎么反駁,用力揮了揮手,轉身往后門走。走到后門,忽然又不想進去。這似乎已成了別人的房子。
他賭著氣,信步走到了桃源路的那家肯德基。肯德基門口整整齊齊地坐著一排老頭,他們每天都坐在那里,無所事事。他并不喜歡擠在他們中間。心底里,他不愿意承認自己跟他們一般老。可不跟他們一起,又能跟誰一起?年輕人誰又愿意跟自己這樣歲數的人一起待著?就好像自己的兒子,以前住在他家時,從沒見他坐下來,跟自己耐心聊些什么。一對父子,像是兩個陌生人。
肯德基旁邊的弄堂口,站著幾個女人。他知道她們是做什么的。一些老頭來這里,就是奔她們來的,即便不干什么,嬉皮笑臉地跟她們說些葷話,也高興。肯德基的玻璃門不時被打開,一些打扮時髦的年輕人進進出出。他們從來都不正眼看門口的這些老人,似乎他們根本就不存在。看著這些年輕人,他總懷疑自己也像他們一樣年輕過。
他在肯德基門口坐了一下午,回到家,還沒上樓,隔壁間的門開了。是秦勝玉。
那個,真對不起啊,我女兒不懂事,你別跟她計較。秦勝玉誠懇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他在鼻子里哼了一聲,邁步上樓。
你晚上過來吃飯吧,我多買了些菜。
他有些意外,秦勝玉竟然叫自己吃飯。
不用,我買了面。
總是吃面怎么行?我是真心請你,你就別推辭了,如果你再推辭,我們就真不好意思在這里住下去了。
他看了秦勝玉一眼,心軟了,她這么說,自己再拒絕就說不過去了。
他上了樓,睡了一覺。五點多,他聽見秦勝玉在樓下叫。他下了樓,又推辭了一番,這才進屋吃飯。桌上擺了七八個菜,挺豐盛。吃飯前,母女倆將手擱在胸前的桌板上,然后低頭念,全能的天主,求你降福我們,和我們所食用的食物以及一切恩惠,我們贊美你,阿門。他聽了母女倆的話,覺得有些好笑,不去工作賺錢,不去市場買菜,坐在家里,上帝能賜你滿滿一桌食物?
飯桌上,秦勝玉顯得很熱情,不停地招呼他多吃菜。他也不客氣,一直在吃。秦勝玉的手藝不錯,合他的胃口。她的女兒卻是一聲不吭,顯然不歡迎他的加入。他在心底冷笑了一聲,這些年輕人,從來就不懂得尊重。她們似乎忘了,她們也會老。
他坐在消化內科的門口。昨晚,他的胃又痛了一夜。他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惡病,整晚都無法入睡。胃痛和滿屋子的黑暗,讓他感覺正陷入死亡的懷抱。這是奇怪的感覺,他從來沒這么具體地想過死,但這天晚上,他卻感覺死亡觸手可及。
他有些害怕。
在他前面還有兩三個年輕人,他們是一起的,時髦的打扮,奇異的發型,一邊說話,一邊肆無忌憚地笑。這幾個年輕人讓他有一種逼仄感。他不喜歡他們,自己年輕時,從來不做這種嘩眾取寵的事。可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那么張揚。
等了一會兒,門診室的門開了,一個老頭拿著單子出來,走到門口,又似乎想起什么,重又走進去。他的舉動引起了等候的年輕人的不悅。
這死老頭,磨磨蹭蹭的,搞什么?
媽的,浪費我們的時間。
都這么老了,看病還有什么用?真是浪費國家資源。
幾個人說著,發出一陣哄笑。這時,那個老頭剛好又出來,他顯然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他盯著幾個年輕人,顯得很憤怒,卻又無力反駁。他僵在門口,神色變得悲愴起來,似乎老是一件讓他感到羞恥的事情。
他看著老頭無力地走過醫院的過道,心里難受得緊。他能體會他的感受。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外走。他忽然失去了看病的興趣。
他走到樓下,靠著草坪邊的欄桿,點了一根香煙。
一會兒,他看見剛才門診室門口的幾個年輕人也走了出來。這時,他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他覺得自己應該跟他們談談,讓他們知道剛才是如何傷害了一個老人。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屬于他們的。
他跟在他們身后,叫了一聲。幾個年輕人轉身詫異地看他。
干嗎?
你們為什么要那樣說一個老人,如果他是你們的父親,你們還會那樣說嗎?
幾個年輕人愣住了,隨后,他們明白了他的意思。幾個人爆發出響亮的笑聲,如同聽見世界上最奇異的事情。
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他認真地說,你們應該道歉。
道歉?我們跟誰道歉?
跟我道歉。
幾個年輕人相互看了看,一個高個子走出來,站在他面前,好,我道歉。高個子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拳頭便向他揮了過來。他猝不及防,被一拳打倒在地。
回到家,他對著鏡子看,下巴已經腫了,似乎還歪了一點,這讓鏡子中這張蒼老的臉顯得有些滑稽。這真是自己的臉嗎?怎么老成這樣了?他想起自己當年修水庫,站在壩頂拍的那張照片。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頭發剪得很短。那笑容顯得那么年輕。想著那個年輕人,再看鏡子中的臉,他有些恍惚,都是自己?
他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覺著肚子餓,早上檢查,沒吃早飯。他下樓去弄吃的,走到樓梯口,秦勝玉剛好從廁所出來,他有些尷尬,下意識地往一旁避。
秦勝玉眼尖,你的下巴怎么了,腫得這么厲害?
他含糊應道,磕了一下,不打緊。
秦勝玉不信,湊上來看,怎么不打緊?都腫成這樣了。她走回自己房間,拿了個東西出來。
我這兒有菜籽油,你抹上些,很快消腫。
他推說不用。
干嗎這么見外?說完,秦勝玉便打開瓶蓋,給他抹油。他趕緊躲閃,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秦勝玉愣了一下,笑了,將油遞給他,轉身回房。他站在鏡子前,將菜籽油小心地抹在下巴上。抹完后,他拿著油去還給秦勝玉。在還油的時候,他忽然有了個念頭。
你吃中飯沒?我剛要煮面。
別煮了,跟我一起吃。我買了許多餛飩皮,正好吃不了。
他趕緊推辭,秦勝玉說,干嘛浪費些煤氣,隨便吃點行了。我這就煮,你稍微等會兒。
說完,秦勝玉便走到院子里,準備做飯。他不再推辭,拿了把竹椅坐在門口。看著秦勝玉在爐子前忙碌,他有些恍惚。在這個院子,他的妻子也曾這樣燒過爐子。
他扭過頭,又看見了門上的那個紅字。他忽然有了些興趣,這圖案是什么意思呢?
抱歉啊,我還沒來得及取下來。秦勝玉站在一旁,有些尷尬地解釋道。
他擺了擺手,不用取,那天我也是急了點。他指著那個紅字,你真信這個嗎?
是啊,怎么了?
我總覺得奇怪,你別誤會啊。我是說,人要怎樣才能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在牽扯你的命呢?而且這些東西從來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
呵,這你還真把我問住了。我也說不好。
那你怎么會信呢?
我?我丈夫死前認識一些耶穌堂的人。那時,我們家境很差,他有病,卻沒錢醫治。他也是識相的,說要躺到耶穌堂去。我不同意,說再怎么難也要給他看病。可他不答應,說你們這樣,就是逼我去死。沒辦法,只能按他的意思做。可不想,耶穌堂里的人真好,給他弄了張竹躺椅,讓他躺在那里,聽他們唱贊美詩,做禱告。差不多一個禮拜,他就去世了。他死后,耶穌堂便出面給他辦葬禮,來了很多人,后事基本都是他們料理的。葬禮的時候,還來了樂隊,又是奏樂又是唱歌,弄得很熱鬧。但他們連一頓飯也不肯吃,唯一的要求便是我和我女兒信教。你知道,我欠了那么大一個人情,怎么能不答應?
這么說,你們心底里仍是不信的?
當然是信的。這只是入教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神給了我們指引。
神給了你們指引?怎么指引?
我丈夫得的是惡病,癌。你知道,得了癌會很疼。我時常見他忍不住疼,滿頭大汗地在床上打滾。可奇怪的是,一到耶穌堂,做禱告,唱贊美詩,他就一下子安詳了,似乎再無疼痛。你說,這難道不是仁愛的主在指引我們嗎?
他沒有應聲,又扭頭去看那個紅色的十字架。這樣的事情似乎有些玄妙。
他站在人群中,看著幾個人將坑上的水泥蓋子取下。姨娘的棺木便寄放在里面。這是本地的習俗,人故去后,家人不舍得直接抬到山上安葬,便在村邊挖個坑,放上三年,與家人靠近。三年期滿,再移上山。
存放時間久了,這棺木已經有些發黑。一個年長的人跳下坑,將隨身帶的一瓶白酒,仰脖灌了一口,朝棺木噴了。然后他取出拇指粗細的麻繩從棺木底下繞過,套住兩個頭,打上漂亮的結。這是村里的老把式,穿繩的活兒都由這樣的人完成。他從下面爬上來,另外幾個年輕的男人便將杠子從麻繩中穿入,開始抬棺木。姨娘的兒子給老把式發香煙。等他抽完了煙,又給拿火腿腸和面包,就著白酒吃。
他站在一旁,目睹著移棺的儀式。空氣中似乎飄浮著一些腐敗的味道,這就是死亡的味道嗎?這是好笑的事情,為了所謂的親近,將一具尸體放了幾年,然后又挖出來。自己死后也會這樣嗎?他仿佛看見自己死去,他珍惜了一輩子的肉體,放在棺槨中慢慢腐爛,生出蟲子。蟲子咬噬著他的身體,一口又一口,發出咝咝的聲音。
他跟姨娘是極親的,小時,他就跟著她吃奶。他記得她的右邊乳房上似乎有塊紅斑。細想起來,姨娘這一輩的人已經沒剩下幾個了。接下去就是他這一輩了。時間就像一個巨大的割草機,他站在姨娘身后,看著前面的人被整齊地切割。
麻繩在棺木上越勒越緊,繩子和木頭摩擦,發出一種極緊張的聲音。天色不知何時開始陰沉了,小樹林洋溢起一股壓抑而詭異的氣氛。他有些恍惚,似乎看見一些透明的東西從薄薄的土地中飄浮出來,這東西沒有重量,有的飄遠了,逐漸模糊,有些卻近了,在他眼前,觸手可及。他看見了,這是臉,千百張的臉,可每一張臉上的神情都是那么悲傷陰郁,讓人不能自抑自己的感情,無法呼吸。
幾個人從對面的一條小路上朝這邊走來。他們背著天光,看不清明。近了,是三個人,一個老些的女人,一個后生,一個年輕女子。他們走到姨娘的兒子跟前,低聲說了些話。他偷偷地看,老些的女人他有印象,但他搞不清楚應該叫她什么。差不多年歲,但輩分應該比他大。這個后生應該是她的兒子,眉目間有些像。興許小的時候,自己還抱過他。誰知道。這個年輕女人又是誰?她看上去很嬌小,可能是應今天的景,她穿得很素,腳上是一雙窄窄的白布鞋,她的腳很小,鞋子的邊沿沾著一些泥土還有草間的露水。她的頭發不長,似乎剛修剪過,齊脖,黑得發亮,一側披撒,一側則挽在耳后。她的耳朵很好看,精致,蒼白。她似乎看了他一眼,他將眼神收了回來。
他忽然很想過去跟這個女人說說話,這念頭來得急切兇猛。他在腦子里迅速搜索著這個老女人的身份。對了,她是姨娘的小妹,她出生得極晚,后來被一個上海人收養。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少于聯系,似乎幾年前在哪個親戚家,他們還曾見過。
想到這里,他忽然有些興奮。他清了清嗓子,走到她面前。
小姨娘。
女人晃了晃眼睛,沒認出他是誰。
我是光明啊。
哦,原來是光明啊。她似乎想起來了,他不確定。他們寒暄了幾句,然后,她給他介紹那個后生,那是她的兒子。然后又介紹那個年輕女人,是她的兒媳婦。他迅速地跟她兒子握了手,然后又握住了女人的手。她的手,很小,極柔軟,似乎里面沒有骨頭。她對他笑了一笑。她的笑容很好看,像是沾了露水,有一股溫潤勁。他還想說些什么,但似乎又找不到話題,于是他便站到了他們身后。
從后面,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脖子很白,透亮,皮膚細膩。早晨的空氣濕潤清朗,一些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的脖頸上。他看見她的脖頸上有一層極細極淡的汗毛,透明的,微微地抖動。因為她剛剛行走了一段路,脖頸上還微微散發著一股白色的熱氣。
他聽見了一些鳥叫聲,他不知道這是什么鳥,但這鳥聲他是喜歡的,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鳥叫聲了。有時,他也能在公園聽到鳥叫,但那鳥是關在籠子里的,聲音如同閹過的太監,充滿了討好與做作,他不喜歡。這鳥聲是奔放的,無拘束的,在林間穿梭著,像一條柔軟的絲帶。
這時,太陽忽然出來了,金黃的陽光像瀑布一樣向整個樹林傾瀉而下。他站在她的身后,看見她的身上竟然生出了一層淡淡的濕潤的金色光暈。
他感到有些暈眩。
他躺在床上,聽見秦勝玉的女兒羅蘭在樓下說話。她在抱怨廁所的馬桶。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用木馬桶。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她總是很晚回來。上什么班,每天都要到半夜?他想起有天他在街上看見她,她和一個男人舉止親密,男人的年紀要比她大許多,那是誰,男朋友?如果是男朋友,怎么從沒見她帶回家?
娘個匹,這是她們的事,自己操這閑心干嗎?
第二天一早,他在陽臺上做操,聞見樓下冒上一股煤煙味。是秦勝玉在院子里生爐子。他又想到了那件事,猶豫了一下,往樓下走。
他坐在院子里,看著她生爐子。
每天生爐子還挺麻煩。
習慣了就好。
他往四處看,對了,你女兒呢,好像很少看見她。
上班呢。
哦,昨天不是晚班嗎,怎么一早又出去了?
是呢,白天晚上都有班。
哦,那倒是辛苦的。他在心里盤算一陣,對了,你女兒多大了?
二十七了。
有男朋友了嗎?
還沒呢。
哦,這個年紀該找了。
誰說不是呢。她眉眼高,挑來挑去。我也總是說她,再這么挑下去,再過幾年,就連被人挑都沒資格了,可她橫豎不聽我的。
一直都沒談過嗎?
以前談過一個,后來不知怎么就分了,唉,年輕人的事,誰說得清楚。
哦,他心里嘀咕了一陣,沒再說話。
對了,你的孩子應該挺大了吧?
他一愣,嗯。
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
有孫子了吧?
嗯。
怎么沒見他們跟你一起住啊?
他心里一緊,一起住不方便,還是一個人自由些。
那倒是,人老了,兒女也煩的,還是識相些好。
他坐在院子里有些尷尬。原本是要聊她女兒的事,沒想到聊到自己的兒子了。他不愿意聊這樣的事。
他出了門,走了沒多遠,看見個地方。地方不大,是一戶住宅里搭出的一間平房。房間里放著七八條塑料椅子,正對著,有一個電視機,電視里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頭,正精神飽滿地說著吃保健品的切身體會。幾個老人正坐著,認真地看著電視。
他站在門口,一個年輕女子發現了他,熱情地招呼。他推讓一陣,還是被拉了進去。他坐在椅子上,有人給他倒水,還有人給他分宣傳冊。他拿了,胡亂翻了幾頁。過了一會兒,電視放完了,從側門走進一個小伙子,西裝革履,頭發油亮整齊。他拿著話筒,先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經過一番平靜的開場白,小伙子忽然提升了語調,開始介紹保健品,他看上去慷慨激昂,就像電視里行將就義的烈士。
他是不相信這些東西的。都怎么了,平時沒人關心,想他們的錢了,就蜂擁而上。他不想被人愚弄。他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聊,起身要走,一側的大門卻開了,走出一個男人,后面跟著一個女人,還抱著個孩子。這男人有點眼熟,很快,他便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天跟羅蘭一起的男人嗎?
男人上了門口的一輛車,走了,女人抱著孩子回屋。他扭頭問旁邊的女子,這是誰啊?哦,是房東,然后,她又拿出一份表格來,讓他把詳細的聯系方式登記下來,說要給他做免費的體檢。他胡亂填了,從保健品店走了出來。
他很想回家跟秦勝玉說說她女兒的事,但他還是忍住了。這是別人的家事,自己不能摻和。再說了,她女兒就是那么個人。他對她沒什么好印象,她干出這樣的事,也不奇怪。算了,還是在外面逛會兒再回去,他知道自己的性格,這會兒回去,興許心一熱,就說給秦勝玉聽了。
那個男人會不會去找羅蘭了?他忽然很想去羅蘭上班的地方看看。他記得她是在商場上班,但具體哪個商場,他不知道。反正也沒事,就轉轉吧。
他去了最近的國貿。他在一樓的化妝品柜臺沒看見秦勝玉的女兒。看了指示牌,又坐電梯上了二樓。在過道上走了沒幾步,眼前走來一個人。他一愣,停住腳步,看著她。她顯然也看見他了,但她卻沒有停下來,裝作不認識,很快便走過去,坐著電梯走了。
他覺得有些尷尬,在過道上站了一會兒。他沒有了繼續閑逛的興致。回到家,他上了樓,將自己關在房子里。
他躺在床上,覺得渾身無力,如同大病一場。他聽見自己的耳邊全是“咚咚”的沉悶響聲。
在回到城南的老房子前,他一直都住在兒子家。兒子忙,兒媳婦也忙。他們都處在人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忙些可以理解。他住在這里,便是分擔他們的忙,買菜做飯,接送孫子。有個詞語叫天倫之樂,他就是在享受天倫之樂。他會在他們身邊變得更老,就像電視里放的,自己頭發花白,一家人坐在一起,在暖橘色的燈光下,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可這一切在參加完姨娘的葬禮后卻變了。從鄉下回來后,他總是覺得心情煩躁,他忽然很厭惡這平靜的生活。他看見了自己所有的人生,就那樣整齊劃一地走向終點。真的就這樣算了?他覺得不甘心。他經常會在半夜里醒來,坐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再也無法入眠。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想干點什么,卻不知道該干什么。
一天晚上,他在抽屜里看到了一疊信紙,他忽然有了寫的沖動。他坐在書桌前,打開臺燈,眼前就浮現出了她的形象。這是奇怪的事情,對他來說,她只是個陌生的晚輩,此刻,他卻想到了她。
他一落筆,便寫起了自己的青春。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回憶青春了,或者說,他不敢回憶。但當他將這些寫在信紙上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年輕是如此結實。
他停下了筆,看見她就坐在自己面前,面帶微笑。她看見了他的年輕。
從那個時候開始,寫信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有一次,他在房間里寫信,孫子推門進來,他竟惱羞成怒,你怎么不敲門?孫子愣住了,他顯然是沒見過他如此嚴厲的樣子。
說起孫子,他一直都是疼愛的。在家里,跟他最親近的就是孫子。他總跟他說些學校里新鮮好玩的事。他也溺愛他,有什么玩具零食,爸媽不肯買的,他總是偷偷買給他。他現在念小學,平時都是他在接送。但那天下午,他卻忘了去接他。整個下午,他都在寫信。他寫到了自己年輕時建造水庫的那段經歷,那是他最為自豪的一段時光。他挑著沙石在工地上健步如飛,渴了拿搪瓷缸大口喝水,乏了就扯嗓子唱革命歌曲,那是多么美好的年代。想起這些,他的情感就不可抑止,筆尖在信紙上沙沙滑動,如同火車疾馳。
孫子說他回到家,敲了門,卻沒人應。他相信孫子的話,但他也確信自己沒聽到敲門聲。如果聽到了,他不可能不去開門。后來,孫子就從樓道口的窗戶爬出,順著房外那面磚頭壘成的裝飾墻往房間里爬,他要趕著看那個叫什么曼的日本動畫片。
那時,他正寫得起勁,幾乎與世隔絕。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孫子在墻外攀爬。忽然,他聽見了咚地一聲巨響。他怔了一怔,情緒猛地從敘述的快感中掙脫出來。他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糟糕,錯過接孫子的時間了。隨后,他迅速地將信收藏好,拿著鑰匙出門。
他去了孫子的學校,但那里沒有人。他等了許久才回到家,家里依舊沒有人。他覺得奇怪,隨后,他給兒子打了電話,兒子告訴他,他們正在醫院。
在聽到孫子進了醫院的那一刻,他感覺一股熱血直往腦袋里沖。他晃動了幾下,幾乎摔倒在地。他趕到醫院,孫子正在搶救,兒媳婦躺在椅子上,臉上布滿哭過的痕跡。兒子坐在一邊,用力咬著一根香煙,沒有點燃。
他走近了,小心翼翼地探聽孫子的消息。兒子無力地告訴他,還在手術室里搶救。這時,兒媳婦似乎被驚醒,她意識到了慘淡的現實,又開始痛哭起來。
他將兒子拉到一邊。
怎么回事,怎么就摔了呢,在哪里摔的啊?
從我們家的樓上摔下去的。你今天怎么沒去接他?
他的腦袋嗡嗡地響,怎么會這樣,自己忘了去接他,他就從樓上摔下來了。
后來,他知道了,就是在他寫信的時候,孫子摔下了樓,摔在了樓下院子的玻璃鋼頂棚上。運氣還算好,玻璃頂棚救了孫子的命。但醫生說,他的腿可能以后再也無法正常走路了。
他沒法在兒子家待下去了。不用他們趕,他沒臉面再住了。
他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兒子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煙。他將東西收拾好,走到門外。他看了兒子一眼,他似乎沒發現他,依舊叼著煙在發呆。
他說,我走了。
兒子這才扭過頭,看了他一眼。
哦。
他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聽見了敲門聲。打開門,是秦勝玉的女兒羅蘭。她用手臂墊著頭,斜靠在門檻上,臉色煞白,額頭上滲滿汗珠。
你能不能送我去醫院?
你怎么了?
她虛弱地擺了擺手,我不知道,你送我去醫院吧。
他趕緊穿了衣服,扶她下樓。下了樓,她就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順著墻滑下,坐在了臺階上。
我媽媽有三輪車,你載著我去吧。
他趕緊將三輪車推過來,覺得有些冷,又回去拿了個毯子,鋪在車上,然后扶她上去。
他騎著三輪車送她去了醫院。他給她掛了急診。醫生看了,開了藥。他幫她取了,然后陪她坐在輸液室掛吊瓶。她看著他忙前忙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對不起了,大晚上的還這么麻煩你。
呵,沒事。
你回去吧。我現在沒事了。
沒事,反正回去也睡不著。
她沒再說話,眼睛里流露著感激的神情。
對了,你媽媽呢?
她去蘇州了。
去蘇州?
嗯,跟著耶穌堂的人去的。昨天去的。
哦。
他坐在椅子上,想了點事。剛才醫生告訴他,她懷了孩子,自己吃藥去打,結果藥勁上來,身體吃不消了。她怎么會有孩子?他的腦中迅速閃過一個男人的形象。他覺得有些怪異,此時,出現在這里的應該是那個男人啊。
他偷偷地斜了她一眼,此刻,她已經閉上了眼睛,斜躺在椅子上,神情痛苦。早知這樣,又何必當初?現在的年輕人,上床如同開玩笑。懷了孩子,又像男人刮胡子一樣隨意刮掉。像他們年輕時,沒結婚別說上床,就是牽個手也是天大的事了。
她就不會這樣。她看上去那么的恬靜,就像外國電影里的修女一樣。女人就應該這樣,溫柔安靜。她就像他印象中自己那個年代的人一樣,現在很難看到這樣的年輕人了。他不喜歡現在的年輕人,大聲喧嘩,愛出風頭,不懂得尊重,不遵守秩序。他無法想像等他們死后,這樣一群人會將這個世界折騰成什么樣。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覺得有些冷。晚上,醫院的輸液室里空空蕩蕩,可能是為了省電,竟然連頂燈也關了。房間里的燈光是從旁邊值班辦公室里透過來的,打在掛吊瓶的金屬掛鉤上,亮閃閃的。
他扭頭去看她,她似乎已經睡著了,蜷著身子,看上去很冷。他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的身上。他看著她,在他眼里,她分明就是一個孩子。他忽然很想抱抱她。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年輕時,自己一直在外面奔波,幾乎沒有管過他。后來,工作安定了,又將心思放在兒子身上。他對兒子很嚴厲,他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兩個人就像是天生的仇人。直到兒子工作了,結婚生孩子,兩個人的關系才似乎緩和了一些。
現在想起來,自己好像都沒怎么抱過他,他都已經忘記抱孩子是怎樣的感覺了。
她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他一驚,似乎心底里的想法被她看見了。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身體。她坐直了,發現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想說些什么,他卻打斷了她。
快打完了,我去叫醫生換。
他出去叫醫生給她換吊瓶,然后他就站在急診室的門口抽了根煙。天很黑,四下里很安靜。他覺得有些恍惚,這樣一個夜晚,他居然站在醫院的急診室門口。他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這感覺熟悉而又陌生,似乎曾經長久地存在,又似乎從來沒有過。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描述這種感覺。
他騎著三輪車載著她回家。騎到半路,他聽見她在車后叫了自己一聲,他打了剎車,扭頭看她。
今天的事,你別告訴我媽。
他笑了笑,我曉得的。
到家后,他停好車,說,我給你弄點吃的吧,暖暖身子。她搖頭說自己沒胃口。他又說,那你早點休息,有什么事叫我。她說沒事的,現在好多了。他想再說點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說,便上了樓。
他回到自己房間,卻睡不著。他心里還惦記著秦勝玉的女兒,不知道她睡下了沒有,是不是還難受。他起身,小心翼翼地踮腳下樓。他將耳朵輕輕地伏在門板上聽,屋子里沒有絲毫動靜。
怎么會沒動靜,難道出什么事了?
這時,他聽見屋里輕輕地咳了一聲,終于放下懸著的一顆心。他有些奇怪,怎么這么在意她,就像是在意自己的什么人。
早上,他很早便起了。他走到樓下,看見她房間的門鎖著,她還在睡。他從冰箱里翻出了兩個雞蛋,用糖水燉了。她應該補補身體。蛋煮熟了,他擱在她門口,然后敲了敲門,轉身上樓。他在樓上聽見了開門的聲音。他知道她看見自己煮的蛋了,他有些歡喜。
過了一會兒,她也上了樓,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他不知道她上來做什么,忽然覺得有些尷尬。
那個,今天不用上班嗎?
嗯,今天不去了。
對對,應該休息,應該休息。
她低下了頭,你都知道了吧?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應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下賤?
怎么會呢?
呵,要是被我媽知道,肯定會打死我的。
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她的。
她抬頭,有些無神地朝著窗外望了望,你有香煙嗎?
他有些意外,你要抽煙?
給我一根吧,心里難受。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抽了一根給她。她抽了兩口,忽然起身用力抱住了他,大聲哭了起來。他一時準備不及,不知該怎么辦好,兩只手像樹杈一樣舉著,任由她哭。她哭了一陣,松開手臂,坐回椅子上。她沒再說話,顧自在他煙盒里抽了一支煙,又抽了起來。
別抽了,沒必要為了個男人作踐自己。
有什么辦法,我就是喜歡他。我跟他談戀愛,把什么都給了他,可他卻從來沒把我當回事。
跟這種結過婚的男人好有什么用,就是騙騙你。
她愣了一愣,看著他,你怎么知道他結婚了?
他一陣后悔,自己竟然說漏了嘴。
我猜的,電視里不都這么說嘛。
她沒再計較這個問題,咬了咬牙,我現在真想一刀捅了他。
你可別動什么歪心思。
她沒接他的話,坐了一陣,將煙熄了,準備下樓去。走到門口,她又扭過頭。
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我媽。
放心吧。
她感激地看著他,謝謝你,你是個好人。說完,她就下樓了。
聽著她下樓時無力的腳步聲,他忽然覺得一陣心疼起來。她還是個孩子,就像自己的女兒,可她卻這樣被人欺負了。
他坐在床上想了一陣,忽然坐起來,下樓出門。
他徑自來到了那個男人的家。他用力地按他家的門鈴。不一會兒,門開了,那個男人站在門口怪異地看著他。
你找誰?
你知道我是誰嗎?
男人搖了搖頭。
我是羅蘭的父親。
男人愣住了。他轉過頭,看見他停在門口的車子。
這是你的車?
男人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朝那輛車砸了過去。車子被砸后,發出了響亮的警報聲。他的妻子從屋子里沖出來,大叫道,怎么了?你干嘛砸我家的車子啊?
他白了她一眼,問你丈夫。
他妻子扭頭看自己丈夫,這到底怎么回事啊?
男人陰沉著臉,說,你不要管。
妻子一臉的莫名其妙。他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又沖著車子狠狠踢了兩腳,這才轉身揚長而去。想著男人尷尬的樣子,他覺得痛快極了,他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這么痛快過了。
從公園回來,他去了趟建材市場。他四處轉了轉,詢問淋浴房和馬桶的價格。他盤算過了,那筆錢,自己已經存得差不多了。等下個月,手頭寬裕了,他就準備先裝個抽水馬桶,再寬裕些,天氣也冷了,再將淋浴房安起來。家里多了兩個女人,沒有抽水馬桶和淋浴房總是不方便的。
回來的路上,他竟然接到了兒子的一個電話。他覺得很意外,事實上,自從他回到南門,兒子就再沒聯系過自己。那天在商場碰到兒媳婦,他想給他打電話,但最終還是不敢。在電話里,兒子問他身體怎么樣,他的語氣顯得很平淡,就像例行公事。但他不計較。他很想問問孫子的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似乎成了一個禁忌。他拿著電話愣在那里,不防一輛三輪車從旁邊騎過,嗤地一聲將他的衣服袖子剮了一個大口子。蹬三輪車的是個后生。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不會這么容易罷休,但今天他卻任由三輪車去了。
他回到家,找針線縫袖扣上的縫隙。找來找去,卻尋不到。事實上,他也不確定自己家里是不是有針線。他下了樓,看見秦勝玉正坐在房間里看電視,他問她有沒有針線。
秦勝玉奇怪地看著他,你要針線做什么?
剛才不小心被三輪車剮了一下。
秦勝玉起身看他的袖口,呦,這么大的口子啊,你趕緊脫下來,我幫你縫。
他匆忙擺手,不用了,自己弄就行。
秦勝玉笑了笑,得了,你怎么會這種針線活?就別客氣了,趕緊脫下來吧。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衣服脫了下來。
你坐著看會兒電視,一會兒就好。
秦勝玉戴上老花鏡,開了臺燈,在臺燈下開始縫衣服。
正看著,羅蘭突然推門進來。她看見他坐在秦勝玉旁邊,秦勝玉正縫著他的衣服,她顯得有些驚訝。他察覺到了她的神色,他忽然意識到她會想些什么,頓時覺得不自在起來。
哦,我忘了,我樓上還開著電視呢。說完,便起身上樓。
他躺在床上,點了根香煙,又想起了羅蘭的那個笑容。自己干嘛這么慌張,本來沒什么事,這么急匆匆上了樓反而像有事一樣。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人上樓,他趕緊坐起來。是羅蘭,她笑瞇瞇地將衣服遞給他。
看看,我媽的手藝不錯吧。
他拿過衣服看了看,不仔細看,居然看不出補過的痕跡。
跟沒補過一樣。
那是自然的,我媽年輕時開過裁縫店的。
難怪。
羅蘭將衣服給他,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知道,我媽很能干的,就是命苦。老爹生了惡病,都是她在料理這個家。如果她嫁到了好人家,肯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他聽著,猜著她話里的意思。她為什么跟自己說這些?
唉,我總是要嫁的,以后,不知道我媽媽一個人怎么過。
他忽然明白了,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就讓秦勝玉縫了次衣服嗎?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
隔天,羅蘭叫他一起吃晚飯。他推了,羅蘭卻說,你幫了我,我請你吃飯是自然的。如果不吃,說明你還在記恨以前的事。他不好再推辭,只能應了。他覺得自己老是去她那里吃飯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出去買了半只烤鴨。
晚飯是羅蘭燒的。他拿著烤鴨過去時,她正在做菜。她讓他陪秦勝玉先坐會兒。他坐下來,覺得有些尷尬。事情有些奇怪,這分明是自己的家,自己卻像個客人。幸虧秦勝玉沒有安穩坐著,不時出去幫她女兒的忙。透過房間的窗戶,他看見夕陽的余暉曚曚地照著院子里的兩個女人,他忽然有種錯覺,似乎院子里站著的不是兩個租客,而是他的親人。夕陽落在她們身上,呈現出一種類似舊照片的質感。他一時恍惚,仿佛時光倒流,他的妻子仍在世,正在院子里生爐子做菜,兒子就在一旁嬉鬧。他覺得溫暖而又傷感,這樣的日子,已經永遠不會有了。
飯桌上,他顯得很不自在。羅蘭一直在夸她媽,說她這樣好,那樣好。他知道她是說給他聽的。而她之所以說這些,無非只有一個目的。但他不能點破。他有些后悔,這飯,他本就不應該來吃。
吃完飯,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他覺得心思有些亂。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自己又能追求什么?他想起了那天早上,她站在他前面,他看見她脖頸上極淡的絨毛,那一刻,他心底有過一陣奇異的沖動。那是多么鮮活的肉體,新鮮的,芬芳的。而自己呢,自己的身體正在頹敗,蒼老。那樣鮮活的身體不可能,也不應該屬于自己。甚至連幻想也是那么奢侈的一件事。如果換了秦勝玉呢?她女兒說了,她屬牛的,四十九歲,自己六十六,比她大十七歲。年齡上般配。而且,她和自己都是單身,也合適。再說了,她是一個能過日子的人,自己這樣的,其實很需要有一個這樣的女人在身邊。她比自己年輕,以后,自己更老了,不能動了,她還不算太老,還能照料自己,從她對前夫的態度來說,他相信如果自己真跟她好了,她也一定會對自己好的。
他用力晃了晃腦袋,覺得有些羞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事情的發展有些奇怪。自從吃了那頓飯以后,他與秦勝玉母女之間的關系似乎發生了某種改變。羅蘭總會到他房間里,跟他說說秦勝玉的事。在她的描述中,她的母親是一個完美的女人。有時,她說得過于優秀,甚至讓他想起電視里那些購物廣告。秦勝玉也有些變化,她好像也與她女兒達成了某種一致,正嘗試著進入他的生活。有一次,他在浴室洗澡,換下衣服忘了拿去洗。第二天,當他從公園回來時,竟發現那些衣服像國旗一樣掛在院子的桿子上。
他有些苦惱。他似乎已經與對方達成了某種契約,雙方都在有條不紊地朝著一個方向努力。這個方向是什么,難道是與她結婚嗎?他很擔心事情朝這樣的方向發展,他想自己應該將事情挑明,如果現在不說清楚,時間久了,怕就再也說不清楚了。
他想自己應該請她吃頓飯。在飯桌上,將事情說清楚。
接到邀請,秦勝玉顯得有些驚訝,有什么事情嗎?沒有沒有,就是隨便吃頓飯。老是吃你們的,我也該回請一次。
他不會做飯,早早地去旁邊的一個小飯店炒了五六個菜,又買了些熟食。秦勝玉埋怨他亂花錢,飯店里東西貴,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菜場買了菜,她來做。
晚飯時,羅蘭沒有回來。他不知道原因,也沒問。兩個人也好,有些話,羅蘭在場,他不好說。
吃飯的時候,他提議喝點酒。她應了,說自己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喝過酒了。他酒量不好,但他想借酒壯膽,跟她把話說清楚了。看得出來,這天晚上的秦勝玉心情很好,她還跟他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些趣事。看她興致這么好,他竟然心軟了,他不忍心在她興致昂揚的時候,說那些掃興的事情。吃完了飯,她意猶未盡,邀請他去她房間坐坐,她說自己從蘇州帶回來一些點心,就著茶吃,味道很好。
坐在床沿上,他想著自己應該怎么開口。可這時,偏偏酒勁卻上來了,頭一陣暈。此時,秦勝玉就坐在他旁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的側影很好看。她年輕時一定是個漂亮的人,他想。她身材也保持得不錯,挺勻稱。他還注意到她的頭發染過了,微微有點紅。這時,他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了那天早上他站在那個女人身后的場景。讓他意外的是,此時,他的內心也忽然滑過了與那天早上相似的感覺。他看到了她的脖頸,她脖頸上的肌膚像是成熟的杏子。盯著秦勝玉的脖頸,他的腦子一熱,一時間,手竟失去了控制,鬼使神差地從后面伸手抱住了她。
秦勝玉的身子顫抖了一下,扭過頭,便遇到了他的眼神。這是一個非常短促的停頓,此時的他仿佛突然失去了思想,也失去了肉體的知覺。他的腦袋是完全空白的。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是羅蘭。羅蘭顯然也被眼前的場景驚嚇了,立在門口,不知所措。他看見羅蘭的一刻,心里無比的絕望,他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境地。
秦勝玉迅速離開了他的懷抱,看得出來,她也尷尬無比。
他干咳了一聲,那個,我先上去了。便急匆匆地上樓,關了門。他站在門后,有些驚魂未定。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原本他是想著跟她解釋的,可沒曾想,最后,卻又將自己往前送了一步。他有些絕望,局面一下子變得更加錯綜復雜,難以脫身了。自己該怎么辦?他原本就是在一個泥潭里掙扎。
羅蘭怎么會突然回來?難道這是個陰謀,她們早就計劃好的嗎?
他很快便否認了自己的這個看法,是自己主動抱的她,還能怪誰?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要趁她們沒有睡醒之前出門。他現在不能遇到她們,他可以想像,如果遇見,那會是一個怎樣尷尬的場景。
他走到街上。此時,天光還沒有完全打開,天邊只有微微的一點魚肚白。街邊的路燈很快就要熄滅了,籠著一層曚曚的黃色的光。路上車輛不多,街面也很潔凈。那是環衛工人剛剛清掃的,人們還沒來得及將它弄臟。他覺得有些冷,他起得太早了。他沿著街邊走,覺得有些可笑,自己家里住著兩個毫無干系的人,可現在自己卻要因為她們離開自己的家。這個世界上的事,總是缺乏邏輯性,像小鳥般跳躍。這一刻的你,總是猜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些什么事情。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是以前,此刻,他應該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安安穩穩地再睡上一個小時,然后起床,去公園散步,將早點買回來給兒子他們吃。他們都走了,剩下自己一個,看看報紙,看看電視。只有自己一個人,想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那樣的生活應該就是他過的,就像一本日歷,都是寫定的,只需要翻過一頁又一頁。但那樣又似乎總缺點什么。缺什么呢?他努力在想這件事情。
他立住了身體,他似乎接近了那個詞語。他要將它找出來。很快,他的腦中便閃過了一個詞語。
希望。
對,希望,他的生活缺少的便是希望。那樣的生活有什么希望呢?每天都一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是,希望這樣的事是屬于自己這個年紀的嗎?他覺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
他坐在公園里,一直看著天光慢慢地亮起來。早起的人們慢慢向公園攏聚過來,一些賣早點的小販也都支開了攤子,空氣里開始彌漫各種誘人的香味。這時,他察覺到肚子有些餓了,他得買點早點吃。可走到早點攤前,他卻發現自己出門時換了衣服,錢全部放在另一件衣服里。
這真是糟糕的事情。回去拿?肯定不行。此時,她們應該已經起床了,他可不情愿碰到她們。可自己身上沒有一毛錢,難道就在外面混一天嗎?他不知道。他離開早點攤,坐在公園的一角。
他希望自己的鼻子能遲鈍些,不要捕捉到空氣中的香味。
他很晚才回家。他悄悄地開門進去,為了不驚動她們,他甚至都不敢開燈。可一進門,他便看見廚房里坐了一個人,借著外面的光亮,他辨別出是秦勝玉。這是他現在最不愿看到的人。
那個,還沒休息哪?
秦勝玉扭頭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躲我?
他尷尬地笑笑,我躲你干嗎?
秦勝玉沒說話,她顯得有些傷心。她又低下了頭。他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地抽動。她竟然在哭。他有些慌了,他最見不得女人哭。可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一時間,他不知所措。
過了好一會兒,秦勝玉終于停止了抽泣。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那種,那種女人?
那種女人?他理解她說的意思,看你說的,哪有的事。別這么說。
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我。我也恨自己,我是信耶穌的,可我卻沒有抵擋住內心的欲望,我覺得我就是個放蕩的女人。
不不,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是我的問題,我沒有拒絕你,說明我沒有抵擋住自己的欲望。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如果你沒有瞧不起我,你也不會這兩天一直躲著我。
我哪有躲著你,他迅速扯了個謊,這不,我看你們上廁所不方便,這兩天一直忙著找人裝抽水馬桶呢。
真的嗎?秦勝玉將信將疑。
他咬了一下牙齒。他不應該扯這個謊,他知道這時候扯謊將意味著什么,但他做不到,他不是個殘忍的人。
那你對我怎么看?
秦勝玉的問題讓他覺得自己的頭一下子大了。我覺得你挺好的,真的。但是,你知道,我們都這個年紀了,有些事情不能太急。
其實,那天,我女兒跟我談了這個事情。她說她早晚要嫁人,可她放心不下我。她跟我說,你人不錯,而且你也跟她說了對我有好感。她讓我主動一點,可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該怎么主動。沒想到最后還是你先邁出了這一步,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們不像她們年輕人。
他在心里罵了一句,這個羅蘭怎么能這樣說,自己幾時說過對她有好感?但他不想解釋,這個時候,解釋根本沒有用。他嘆了口氣。他恨透了自己,當時怎么就伸出手去了。
對了,你吃過了嗎?我給你煮些東西吧。
他趕緊擺手,吃過了吃過了。要不,還是早點休息吧,有事情我們明天再談好嗎?
秦勝玉露出了一個笑容。
對,早點休息。我女兒晚班也快回來了。
他上了樓,心情糟透了。他覺得腦子里仿佛有兩個自己在打架。他躺在床上,渾身無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早上,一陣敲門聲將他驚醒。他起床,是羅蘭。羅蘭笑瞇瞇地看著他。
下樓吃早飯吧。
不用不用,我待會兒自己出去吃好了。
現在還這么見外啊,趕緊下來吃吧。
羅蘭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神秘,似乎是掌握了他的什么秘密。他覺得有些奇怪,什么叫見外?他跟她們已經有什么關系了嗎?
他下了樓,看見滿滿的一桌。大餅,油條,包子,稀飯。他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就是自己將要開始的生活嗎?現在,他的腦子一團糟。算了,不去想它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吃完了飯,他沒有去公園,他不想出去。他似乎渾身乏力。什么都不想做。他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羅蘭上班去了,秦勝玉則在房間里收拾。他有些無聊地四處看著,眼光又落在了門上那個鮮紅的十字上。過了一會兒,秦勝玉也走了出來,拿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
對了,你們那個教,怎么會是個紅十字呢?
哦,是這樣的,以前,耶穌是為了拯救世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后來,為了紀念他,信耶穌的人都把這個十字架作為標志了。
耶穌是被釘死的?他不是神嗎?怎么會被釘死?
是真有這個人的,死了才成了神的。
他盯著那個十字架,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也被釘在一個十字架上,動彈不得,任由血顧自淌著。
其實,你也可以信教的。
他一愣,你說什么?
我說你也可以信教的。
信教?信教有什么用?
呵,這個我也說不上來,反正總是有好處的吧。如果你有興趣,你可以試著看看圣經的。
圣經?我怎么讀得懂。
很好讀的,我送你一本吧。她進屋拿了一本圣經,遞給他。他就坐在太陽下翻了起來,翻了幾頁,覺得無趣,便上了樓。
他躺在床上,又將圣經拿起翻了翻,但還是看不進去。他知道他的問題在哪里,他不能相信世界是像這個書上說的那樣來的。他見過很多虔誠的信徒,有的信耶穌,有的信佛。這些人看上去都顯得那么充實而又幸福。對于這樣的事,他總是覺得很奇怪。他們怎么就能信,而且還信得那樣徹底?
他有點厭惡自己。要是也能像他們一樣多好,信前生,也信來世。如果是那樣,一切便又有了新的希望,有一天,他又能重新年輕。如果真能這樣,他一定要做一些自己這輩子沒辦法做到的事情。
他并未進入深層的睡眠,這種半夢半醒的感覺,讓他覺得一切都是在真實地發生。他跪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里,絲毫看不見周圍的東西。過了許久,不知道從哪里開始有了光,這光是具體的,一條一條,如同絲線一般。隨著光線的增多,黑暗的空間逐漸被打開。然后,他看見自己跪在了水面上,四周都是水,他的膝蓋被水浸濕。在他面前,是一個棺槨。那個年輕的女人就躺在棺槨里,面容安詳。她穿著一身極白的衣服,躺在棺槨里,笑容平靜地看著他。隨后,他感覺那些水向四周慢慢退去,陸地開始慢慢凸顯出來。整個世界似乎就剩下了他和她兩個人。再后來他便聽見四周有音樂。這音樂不知是從哪里傳來,干凈得幾乎透明。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這聲音讓他陶醉,他希望自己能和她在這音樂聲中永生。
醒過來后,他還在想著那個夢。他的心里仍舊殘存著夢中那種幸福得不能言喻的感覺。多美好啊,要是一直不會醒那該有多好。但天亮開了,一切都清明了,一些雜音從窗外傳進來,讓他心里那種美好的感覺一點點地散去。
他坐在床上,覺得有些憂傷。他留戀這個夢境。讓他奇怪的是,他似乎覺得這夢是熟悉的,之前他在什么地方見過這樣的場景。他想了好久,眼睛忽然落在了桌上那本黑皮的圣經上。他將書翻開來。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舊約全書·創世紀》)。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居然夢到了圣經上的東西。怎么會夢見這些?難道自己潛意識里,已經信了它?他有些將信將疑,他心底里是希望自己信的,但他又疑心一切發展得太快,不敢確認自己是真正的信了。
他跑下樓,他想跟秦勝玉說說這夢的事情。但秦勝玉不在,羅蘭也不在。他忽然想起今天是禮拜天,這個日子她們照常是要去耶穌堂做禮拜的。他坐在廚房里,忽然覺得有些空蕩。這是微妙的感覺,原先他一個人住著并不覺得房子空蕩,現在和秦勝玉她們住久了,一個人反而覺得不習慣了。他點了根香煙。如果真跟她們成了一家,又會怎樣?秦勝玉是個好女人,對他來說,沒什么可挑剔的。原先,他不喜歡她的女兒羅蘭,但現在,他也不再討厭她。她們母女倆都不容易。
發了陣愣,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工資應該已經發來了。他算過了,加上這次工資,錢不僅夠了,還能有一些剩余。這樣,他就可以去建材市場將抽水馬桶的事定下來了。
他去了銀行,工資果然已經打進了存折。現在存折里已經有兩萬零一千元了。他將錢全部取了出來。其中的兩萬,他要匯出去。他老早便看中了一套腿部矯正器,進口的,看廣告上介紹,這個矯正器效果很好,很多人都用它治好了腿疾。
剩下的一千元,他準備去買馬桶。馬桶的價格加上安裝費用,這些錢應該足夠了。
錢匯好后,他從銀行出來,前往建材市場。這是讓他心情舒暢的一天,他已經好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好事情似乎都撞到了一起。
快走到建材市場那個大門的時候,他忽然聽見空中傳來了一陣歌聲。他停下腳步,順著歌聲的源頭看過去。原來是一間教堂,里面有人在做禮拜,唱贊美歌。這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他猶豫了一下,轉身往教堂走去。
這教堂是一個老房子改建的,原先好像是個糧庫。房子的外墻被刷成了紅色,安著大大的窗戶。房子的頂是尖的,頂上還豎著一個鋁合金鑄成的十字。他推開門,站在門口往里打量。屋子里搭著一個臺子,一群老太太站在臺子上,在一個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前排成一排。她們手里捧著厚厚的書,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認真地唱歌。他四處看著,想著秦勝玉和羅蘭會不會碰巧也在這個教堂做禮拜。但一圈看下來,他沒找到她們。不知道她們此刻在哪里做禮拜,會不會也和他聽到一樣的曲子。
他走進了教堂,找一個空位子坐下。在他旁邊,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此刻,她正拿著一面小鏡子在偷偷摳臉上的粉刺。一邊摳,一邊還四處打量,似乎怕人發現。他有跟她說話的念頭,但很快,他便放棄了這個想法,對他來說,跟年輕人之間總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隔閡。
他的目光回到臺上。在唱歌的人群前,有一個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始終在走動,一會兒調調話筒,一會兒又擺弄幾下風琴,似乎,他是神的使者,他在此處是沒有禁忌的。他正想著,又有人進來了,安靜地在他身旁坐下。這個人看上去跟他年紀相仿。他沖他友好地笑了笑。
好像沒見過你。
我是第一次來。
哦,難怪。那個人又笑笑,然后將頭扭了過去,認真地看著臺上。
你經常來這里嗎?
那個人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你說什么?
我說,你是不是經常來這里?
是啊,十幾年了。每個禮拜我都會來。
哦,是這樣。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開口道,那你能感覺到神的存在嗎?
對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說什么?
他似乎有些羞澀。對他來說,他在他們面前就像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學生。這樣的問題可能顯得有些幼稚了。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你的話。
那個,我是說,你真相信神的存在嗎?
那個人顯得有些疑惑,就像聽到了什么怪事情。
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會信神,神跟你有過什么交流嗎?
哎喲,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十多年前,是我朋友帶著來的。那時候,我剛退休。后來我的朋友死了,我就一個人來。好像已經成了習慣,就是覺得有一幫人搞搞聚會,挺熱鬧的。再說了,也找不到別的地方適合我這樣年紀的人去啊。
他有些失望。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要是想問這些的話,你待會兒可以去找牧師,他能給你答案。
誰是牧師?
那個人指著臺上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喏,那就是。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朝那個男人走過去,跟他提了自己的問題。牧師微笑著示意他坐回自己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臺上的人唱好了歌,紛紛下臺。牧師站在講臺后,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然后面帶微笑地看著房間里的人。
剛才有一位弟兄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到底有沒有神,怎樣才能信神。
這時,臺下發出了一些笑聲。牧師又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顯得有些居高臨下。
那么我想問問在座的各位弟兄姐妹,你們有沒有遇到過神。
很快,一位老太太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充滿感情地說,我的丈夫得了癌癥,疼得要命。每天夜里,我都看著他在床上痛得打滾。可奇怪的是,每次耶穌堂的弟兄姐妹去看他,為他做禱告,他就不疼了。我覺得這個就是神在護佑,如果沒有神,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聽了老太太的描述,他覺得有些奇怪。她的故事和秦勝玉的幾乎一模一樣,難道這些人感受神的方式是同一個版本嗎?
這時,又有一個人站起來,我以前住在鄉下時,我的一個親戚告訴我,有一次他去村口的廠里軋粉,軋完粉一個人走夜路回家,就覺得身后有個東西跟著他,還有嗖嗖的聲音。他越走越害怕,最后索性將軋的那一袋粉朝身后一扔,跑回了家里。回家后,他就叫了一群人回去看,只見那粉散了一地,中間有一條彎彎的形狀。大家都說,這是蛇妖跟著他走了一路。從這個事情,我們能看出,世上有妖。既然世上有妖,怎么會沒有神呢?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聲,像這樣的民間故事,他知道的不會比他少。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看著牧師,那你有沒有遇見過神呢?
牧師的臉上仍掛著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情,當然有,其實神無處不在,只是看我們有沒有誠心。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偷了家里的錢,跑出去花完了,又不敢回家,只能在外面四處流浪。后來我就走到了一個山上,當時我是又冷又餓,也不知怎么就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當時我還以為是父母把我找回來的,可父母卻說,他們是在柴房發現我的,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正在那里呼呼大睡。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可后來我看自己的衣服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和枯葉,這說明此前我的確是在山上。可我又怎么回到家里的呢?后來有一天,我終于想明白了,神是仁慈的,他看見一個孩子在受苦,心里受著罪的煎熬,就將他送了回來。
牧師的故事引起了臺下人群一片嘖嘖聲,但他卻覺得越來越失望。他坐在椅子上,失去了探究自己那個夢的欲望。他知道,即便問了,也得不到他想得到的答案。他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見一個人躺在長椅上,干瘦得像段柴火。他的眼神看上去空洞而又絕望。他忽然想起了秦勝玉的丈夫,他很想問問他是不是能感受到神,但他終究還是沒問,即便是秦勝玉的丈夫,誰又保證他是真正感受到了神的存在呢?
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錢,放在了他的口袋里。
馬桶終于選好了。他跟老板確認了明天來安裝。付了錢,離開建材市場,他就直接奔回家中。他急于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秦勝玉,他能想像得出,當她聽到這個消息,會是怎樣一副喜悅的神情。
回到家,他沒看見秦勝玉,也沒看見她的女兒。人呢?他有些沮喪,轉身上了樓。讓他意外的是,羅蘭居然坐在自己房間里,她的臉色很不好看。
你在啊?
羅蘭沒看他,眼睛盯在桌面上。
你怎么知道他的?
他一愣,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你不是去過他家了嗎?
他的腦子里迅速劃過那個男人的身影。
你跟他說,你是我的父親?你憑什么說你是我父親,你跟我母親做什么了,竟然可以以我的父親自居?
她的話很不好聽,她有點無理取鬧。但他似乎又沒什么話好反駁。
我以為……
你以為什么?你以為你以為,你以為有什么用,你是我什么人?
他忍住自己的火氣,那個男人怎樣對你,你還看不透嗎?
這是我的事。我傻,我賤,可我就喜歡他,你又憑什么來管我?
你喜歡他?你喜歡他什么?你還年輕,很多事你還不懂。他是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他有家庭,有孩子,你怎么喜歡他?你們在一起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聽了他的話,羅蘭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副嘲諷的神情。
不道德?
她忽然用力拉開抽屜,將他的那些信從抽屜里扯出扔在桌子上。
你這樣就道德了嗎?你看上自己的一個晚輩親戚,還給她寫這么多肉麻的信,你覺得你就道德嗎?
羅蘭的舉動讓他猝不及防,他呆在那里,羞恥、憤怒,各種情緒紛紛涌了上來。但他又無力辯駁,這是他內心最脆弱的部分。
他用手指著門口,你給我出去。
羅蘭猛地從床上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她忽然轉過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你這種人真讓我惡心。
惡心,她說得是自己?雖然他無數次地想過別人會用怎么嚴酷的詞語評價他,但當他聽到這樣的詞語從羅蘭口中說出時,還是感覺渾身冰冷。他愣在那里,手指仍指著門口,微微顫抖,他就像一座將要倒塌的雕塑。
他被擊中了,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她沒什么特別的,她跟他所認識的那些年輕人一樣,急切、粗暴、殘忍。他看錯她了,他很后悔,后悔極了,自己根本不應該幫她。為什么送她去醫院,應該任由著她去。她流產,痛苦,關自己什么事?
他就那樣平躺在床上,周圍安靜極了,似乎什么聲音都沒有。他忽然想到,自己死時,會不會也是這樣安靜。沒有人關心自己,沒有人知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滑入死亡。
臨到傍晚,終于有人敲門。他以為是羅蘭來道歉,開了門,門口站著的卻是秦勝玉。秦勝玉看上去一臉的歉意。
不好意思,要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是這樣的,羅蘭說,她想換個地方。這里沒有抽水馬桶,終歸是不方便。再說天氣冷了,又不好洗熱水澡,所以。
他聽出了她話里的意思,她們要搬家。他知道肯定是她女兒跟她說了什么,他很想告訴她,自己準備裝抽水馬桶,還準備裝淋浴房。但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那本就不是重點。
真是的,我也很不好意思,都不知道怎么跟你開口。
他愣在那里,依舊沒說話。秦勝玉站在一旁,顯得有點尷尬。過了一會兒,她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要下樓。
哎。
他忽然叫住了她,她扭過頭,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那個,我們。秦勝玉看著他,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沒說話,轉身下了樓。
隔天一早,他聽見樓下有搬東西的聲音。他知道她們正在搬家,他有些傷感。興許自己應該去幫個手,兩個女人,搬那么多東西。但他心里又賭著氣。干嗎做好人,誰又領你這個情?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顯得很煩躁。最后,索性起床下樓。他在樓道口碰見了秦勝玉,但他沒有跟她打招呼,而是徑直從后門走了出去。
他在公園呆了半天,今天公園里的人特別少,這里似乎成了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恨自己心軟。想那么多干嗎?不就是兩個租客嘛,值得這樣嗎?
中午回到家時,秦勝玉她們已經搬走了。他站在院子里,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見房間里空空蕩蕩的,一些灰塵在光線中飄浮著,若隱若現。這房間就像從來沒人住過一樣,毫無生氣。門關著,門上還貼著那個鮮紅的十字。他打開門,在空蕩的房間里站了一會兒,悵然若失。讓他意外的是,墻上竟然多了一幅書法,上面不是詩詞,而是一句話。
你們是客旅,是寄居的,我勸你們要禁戒肉體的私欲,這私欲是和靈魂爭戰的。落款是《彼得前書》二章十一節。
他不記得以前這里有這幅字,秦勝玉為什么將這副字掛在這里,是忘記拿了,還是有意的?難道是掛給自己看的嗎?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院子里有三輪車的響動。他有些激動,迅速打開門。院子里停著一輛三輪車,但不是秦勝玉,而是來安裝馬桶的師傅。他有些失望,她們都走了,還裝馬桶做什么?
他跟安裝馬桶的師傅胡亂交代了幾句,便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忽然很想寫信,事實上,當他回到南門,他就再也沒有寫過信了。他不敢。但這一刻,他卻很想寫信,他覺得心里有很多話,只能對她講。
他打開了抽屜,那些信卻不見了。他慌了,四處找,還是沒有。
這時,他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羅蘭!難道是她拿了?可她拿自己的信做什么?他渾身一個戰栗,恐慌起來。那些信上寫了她的地址,她不會把信給寄出去吧?
該死。他罵了一句,趕緊跑出門去。他在路口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前往那個女人的家。如果羅蘭真將信寄了,應該下午才能送到。現在趕去,或許還能截住。他必須趕到那個地方。
此刻,正是午飯時間,路上的交通有些堵,出租車走走停停,這讓他心里愈發覺得著急。這件事的后果,他無法預想。如果羅蘭真寄了那些信,而她又收到了,一切會怎樣?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恨羅蘭,也恨自己。這些信本就不可能寄出,可他卻認真給每一封信都寫上了地址。他在期望什么?
終于,他趕到了她住的地方,北門的櫻花小區。他默念著那個已經無比熟悉的地址,很快便找到了。在樓道口,他看見了她家的郵箱,郵箱是空的,看來信還沒送到。他松了口氣。他不敢站在那里,便躲在對面的一棵樟樹下,等著郵遞員來。
他將身子靠在樟樹上,心情終于慢慢放松下來。其實自己沒必要這么緊張,一切都還沒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順著樟樹的枝干滑下,坐在了地上。他覺得有些累。
這是她的家,這是他第一次來這里。雖然他很早便打聽到了這個地址,也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地方,但他一直都不敢來。他不敢讓自己的想像變成現實。
這是她的家,她肯定無數次地從這里進出。這時,他又重新緊張了起來。這感覺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很年輕的時候,他有過這種感覺,緊張而又甜蜜,但他已經忘卻自己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一陣叮鈴鈴的聲音。順著聲音看過去,是郵遞員。他終于將信送來了。他起身,撣了撣褲子上的泥土。他走到樓道口附近,看著郵遞員將信和報紙一封封地取出,然后依次插在郵箱上。郵遞員把他當成了這里的居民,還沖他笑了一笑。
郵遞員走了,他再次仔細翻看這些郵箱。她家的郵箱只有一份晚報,并沒有信。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興許自己是多疑了,羅蘭根本沒有將信寄出的念頭,她只是跟自己搞了個惡作劇。放松下來后,他又覺得一陣失落。一時間,他忽然很希望她能收到自己的那些信。興許,這是唯一一次能將信給她的機會。
好了,現在他也該回去了。他轉身往小區門口走。快到大門的時候,他站住了身子。他竟然看見她出現在了大門口。她看上去和那天不一樣,穿著一身艷麗的衣服,頭發也燙了起來,散在肩膀上。但他仍一眼就認出了她,他怎么會認不出她?
他站在那里,看著她。她邊走邊打手機,還不時發出響亮的笑聲。她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她似乎斜了他一眼,但她的目光絲毫沒有停留,很快,便從他身上滑了過去。
她沒看見自己嗎?不可能啊,他就站在這路上,她怎么可能看不見自己?她不記得自己了嗎?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這真是個好笑的問題,像自己這樣一個老頭,誰又會記得。
他站在那里,有些失望。他失望的不是她沒有認出自己,而是他以為自己看到她時會有看到神一樣的激動,結果卻沒有。或許,自己一直想著的,并不是眼前這個人,而是他的想像。
離開那個小區,他沒有回家。他不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空蕩蕩的。他在街上毫無目標地四處轉,不覺竟轉到了兒子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會到這里來,萬一被兒媳婦看見,肯定又不高興。
但他舍不得離開,他遠遠地看著兒子的房子。要是還能像以前一樣,走進那房子,聽孫子給自己講學校里的新鮮事,然后一家人坐在燈下吃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那該多好。
他這樣想著,竟然看見兒子從樓道口走了出來。他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用手擦了擦,是兒子。他推著一把輪椅,輪椅上坐著他的孫子。兒子將輪椅推到了附近的一個草坪上,停住,然后,他半蹲著身子,用手架住孫子的雙腋,將他從輪椅上架了起來。孫子的腳落在草坪上,身子似乎軟了一下,但很快,他便在兒子雙手的夾持下穩住了身體。
孫子適應了一下,然后開始將一條腿微微往前邁了一點,穩住后,又開始邁另一條。就這樣走了一陣后,兒子將兩只手從他的腋下慢慢脫離出來。讓他感到驚喜的是,孫子居然站住了。隨后,他費力地抬起自己的左腿,似乎想再往前邁出一步,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忽然往一邊倒了過去。他的心猛得一揪。幸好兒子扶住了他,他將他的身體重新扶正,幫著他繼續慢慢地走。
他的雙眼慢慢地模糊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就像在看一場無聲電影,那么逼真,卻又那么的遙遠。此時,他發現自己的雙臂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舉了起來,在空氣里,做出了一個攙扶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