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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與黑

2014-05-30 02:20:57陳家橋
上海文學 2014年7期

陳家橋

1

他把洗滌精倒到鋁盤里,所有的碟子、碗、杯子、勺子、筷子還有那種類似“盞”的東西,都堆在柜面上,他不能抬頭,不然頭就會碰到吊柜的下沿。吊柜鉛灰色的樣子,他并不那么喜歡。

他知道她就站在廚房門口,他想她愛怎么講就怎么講吧。

但是,她還是那一句“你干嘛要講,你今天氣色好多了”。

他不得不接話,他說:“我說的就是實話,你今天氣色不錯。”

“你什么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你不要多想。”

“可你早就這樣講,在路上你也這么講。”

很不巧的是,這時他打碎了一只碟子,是在從水盆里向柜面挪時,掉下了一只,最底下的一只。

她說:“你怎么搞的,你神經也不正常了嗎?”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他想回她一句,但看見她的臉,發現她臉色確實比之前好了許多,就是說比在醫院里要好,這是事實。所以他就在收拾碎瓷片時,很固執地又講了起來,“我就說你臉色好多了,你還不相信,你還追問我,以為我就是亂講話,我跟你講,我隨意說的是不假,但你自己照鏡子看一看,你臉色都好許多了。”

李群穿著厚背心,是棉的,有點怪異的樣子。他想她生病以前是不會穿這樣的背心的,但現在她不管那么多了,這件背心很實用,可以保暖,又不會擋住胳膊和肩膀,她仍然可以很靈活地動起來。小盛知道李群這個人是閑不住的,但問題是,現在她也不需要做什么事呀。

“我就知道,除了安慰我,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她說。

“我不是安慰你,我說的是實話。”他說。

“醫生沒這么說。”

“可是醫生不會說這么憑感覺的話吧,醫生都用術語。”他說。

“醫生會把氣色分等級嗎,你覺得醫生會這么細心嗎?”她問。

“醫生不會講這種氣色什么的,醫生有醫生的一套。”他用抹布揩了揩手。

“可我覺得醫生在這件事情上比你要好。”她手放在門上,門上有一只凸起的掛飾,是一只松鼠。

“醫生比你好,醫生給人的感覺不像你這樣,你這樣子讓我感覺到,你明明白白地把我當成了一個必死的人。”她又說。

她這話說得有點重,他曉得她必須要把話挑明了,她又不是一個糊涂人。有時,他也想自己作為病人家屬,確實比病人本身還要痛苦,這個狀況,其實在病人家屬中是很常見的,因為你無能為力,并且,你的心里很清楚,假如可能,寧愿自己生病,而不是對方。這樣,雙方就能調一下位置,讓她也能體會到這樣一種“非病人”的痛苦。

他們自己的時間安排,完全被她生病這件事情打亂了,即使洗過碗,看了會兒報紙,上了網,還聽她質問了至少五六遍“你為什么說我氣色好多了”之后,其實時間也不到四點鐘,而這個季節天黑得很遲,他跟她講,“你休息吧。”

她說,“你出去吧,辦你自己的事情。”

他說,“我沒什么事要辦。”

她說,“見見朋友吧,別跟我一樣,見見朋友吧。”

她說的是實話,確實要出去見見朋友。

他看了看短信,下午帽子他們就來短信說,在徽宴樓那兒吃飯,知道他家里有事,所以讓他不必趕點去,遲點也行,他們知道李群病了,但不知道具體情況。

他在想,要不要跟他們講真實情況呢?也許不必要吧,至少李群主觀上,不會讓別人了解她生病的詳情的。

他到了徽宴樓,五六個朋友坐在那里。唐然坐在進門的右側,他就挨著她坐,其實大家是把這個座位留給他的,帽子,還有巴蓋,已經喝了不少。

他說,“我在家刷碗,已經吃過了。”

帽子說,“再喝點。”

巴蓋打斷了帽子的話,“什么再喝點,他又沒喝,搞得好像是第二頓似的。”

唐然給他點煙,小盛抽了口煙,情緒上緩下來了,他心里有點空,但他明白,朋友們不壞,沒有別的意思。他忽然意識到即使自己不把李群的病情講出去,也難保朋友們不知道,李群單位的領導,因為和醫院的人熟,為李群介紹過專家,也就是現在那名醫生,所以總是知道她到了什么程度,她單位的人,沒準會把病情說出去的。

帽子用手指著小盛,有點突兀地說,“天塌不下來,你小盛還要過下去。”

這話不是很明白了嗎?他們知道他兩口子現在的處境,不客氣地說,現在就是倒計時了,可以算日子了,不是嗎?還瞞什么,已經跟你講,你要繼續下去了,那么,那個家里的人,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也就是差不多了,快完了。

帽子、巴蓋還有小尹,都向他敬酒,他都喝,他酒量不錯,但是,唐然沒有敬酒。唐然也可以喝,但今天她開車,她說,“你們跟盛老師這樣喝下去,讓他心情能好嗎?”

唐然的話沒有什么依托,不知什么意思。他想,我怎么了?我憑什么要高興?憑什么要不高興?為什么,獨獨是我,要跟高興與否掛上關系?

他用酒杯跟唐然的茶杯碰了一下,說,小唐,你以茶代酒,我來敬你。

唐然講,“你不要喝了,出來坐坐就行了,還喝這么多,干嘛?”

他自己把酒喝了下去,然后夾了一塊烤鴨吃了十多秒鐘,才發現是鴨屁股,很油,滿嘴都很膩,但這時已經不能吐到碟子里了,他發現他咬在那淡黃色的顆粒狀的淋巴的油上。小尹低下頭,也許她有點難過,她是個老實人,她一定明白,小盛是因為李群的病,有那么一些不得體了,他心不在酒上、鴨上,也不在朋友們這些話上,他心在那個刻度上。小尹看著小盛,其實她在這一刻,很想叫他把鴨屁股吐出來,但她做不到,她這時忽然有些恨起坐在小盛邊上的唐然,她想小唐總是可以讓他把鴨屁股吐出來吧,只要開個玩笑就能做到。

但唐然沒有這樣做,小尹也沒有什么作為,大家硬是看他吃了一只鴨屁股。

2

即使不吃鴨屁股,小盛也很難過,但這種難過,又不是僅僅因為家里的李群正處在倒計時上。他既然出來了,就明白一切都要想開點,就把自己當成一個醫生一樣的人吧,反正你會看到總有人在完蛋,那就讓一切隨意吧。

從徽宴樓出來,大家步子都不快,往往就是這樣,會形成一些默契,比如有些人會立即走掉,有些人敘話,有些人坐車。這時巴蓋在前邊扭頭說,“還是小唐送小盛回去,小唐沒有喝酒。”

他很不高興,這時他的情緒很不好了。“我不要人送。”他朝左前方的路牙那里走了幾步。

這時帽子過來了,拿煙給他,眼瞅著巴蓋,嘴里嘀咕了一句,“他這不是廢話嗎?”

“也不是廢話,我不跟這個女人走。”他說。

“她送你又怎么樣。”帽子說。

“他巴蓋吩咐算什么,我不要人送,剛才我喝酒時,就發現你們都人模狗樣的,以為我要趴下了,是不是,我家李群出事了,我要趴下是不是?”他吸著煙,身邊車子飛速開過。“不提你家李群好不好?”帽子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我家李群,跟你們講吧,她沒有事。”他很確定地說,但同時,他不自如地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呢?他并不明白,他并不理解自己,不是不理解自己為什么笑,而是不理解為什么笑了的同時,自己又意識到自己在笑呢。這是很不自然的事情。

巴蓋和唐然還在那邊等酒店的人從后院把車子開出來。唐然的包飾很亮。

他扭頭看了一眼,巴蓋和唐然站在那棵樹下,樹很小,但枝葉繁茂,他看不太清楚唐然的臉,但他知道,她臉色一定不那么好看。不過,唐然臉色好不好看,有什么關系呢,她又不是李群,她又沒有生病,她,還有無數時間可以打發呢。

帽子踢著路牙說,“就是不讓小唐送你,你也不要發火,人家都是好心,跟你講,現在好心人不多了。”

他說,“這時候不要跟我講好不好心了,我現在管得了這個嗎?”

帽子說,“你不能這么講吧,什么時候,人還都是人,你不要搞特殊性啊。”

他有些憤怒了,這種情緒來得很快,他說,“什么東西,狗男狗女啊。”

帽子于是到巴蓋和唐然那邊去,對他倆說,“他今天不對勁,算了,小唐你開車慢點。”

唐然沒有過來打招呼,上了自己的車子。

小尹是之前就打車走的。

剩下他們三個男人。帽子說,“我們去唱歌。”

他說,“我不想唱。”

巴蓋說,“我們去洗澡。”

他說,“我不想洗。”

帽子重復了一下先前小盛講的話,“狗男狗女。”

他的憤怒沒有退下去,但也沒有被激起來,他對巴蓋和帽子說,“你們也走吧,散了,我自己回去。”

巴蓋手放在他后脖梗上,偏著頭,有些固執地問,“你不會想不開吧?”

“我能怎么樣?”他問。

“巴蓋是怕你想不開,怕你自己先挺不住了。”帽子說。

他聽出來他們知道李群的情況,并且在他到飯店之前,他們應該已經談了他和李群很久,想到這里,他不太自在,特別是唐然,怎么可以討論這樣的狀況呢,尤其是針對我小盛?

他不想把憤怒壓下去,但也升不起來,他發現自己很平穩。

他對他倆說,“你們離我遠點吧,我一個人行。”

巴蓋很嚴肅地說,“要堅持住。”

“堅持什么?”他問。

他這樣很不討人喜歡,可以說很討厭。

“就是講,你自己要想開點,這樣李群也才有個依靠,還是老話,反正就是個命。”巴蓋扔掉煙頭,用腳踩滅。

他們三個人晃過兩個路口,然后巴蓋和帽子打輛車一起走了。

他繼續向前晃,他看手機,其實,也許唐然是生氣的,但現在先不管她,他倒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況,別人都幫不了什么忙。

大概一個鐘頭,他都在晃,后來,他就坐到了一間洗頭店里。

他躺在靠椅上,靠椅搖下去,他的頭就倒在一只黑色的釉盆里,人家給他上洗頭膏,然后硬生生地抓他的頭皮。那是個大約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外地人。她問他,“手重不重?”

他說,“不重。”

她又問,“輕不輕?”

他說,“不輕。”

然后她就給他按頭頂。是個很小的隔間,并且直接開口在走廊上,人進進出出,這不是什么干壞事的地方,只是一個洗頭店。

她說,“老板你心情不好?”

他說,“我最討厭別人叫我老板。”

她頓了一下,手也痙攣了一下,顯然是被他某種很冷的東西給刺了一下。

她說,“那好吧,叫什么?”

他說,“隨便。”

她說,“我最討厭叫別人老師。”

他忽然感到這個女孩很特殊,確實現在大家很流行叫老師,但叫老師就能保證一定不讓人惡心嗎?他覺得這也未必,但除了這個女孩,誰會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呢。

靠椅搖了起來,她就給他按摩頭部,她很年輕,不像二十三四歲了。這時她看著窗外,窗子不高,但比馬路還是高出一米多,所以,只能看到街對面。他感到女孩子呼出的氣流在自己臉邊上滑過。

他馬上就非常痛苦了,他在心里邊說,“我不能這樣,我絕不能這樣。”

“為什么?”他問自己,在心里邊。

“因為她會想得到,會想得到,我這個樣子,我坐在洗頭店里,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的胸部抵著我,呼著熱氣,在給我洗頭,我不能這樣。”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讓女孩子給他一條毛巾,然后他挪到走廊里。

那個女孩沒有說什么,但是她看出來他很不對,如果不是他做了一個特別讓人厭煩的動作,也許女孩子不會罵他,但他居然把那條毛巾在臉上狠勁擤了一下鼻子,而且甩著頭,這讓那個女孩子很惡心。

“沒有人要為你服務。”她很堅定地說。

他意識到自己剛才講過“我不是來找那種服務的”。

她的臉很剛毅,令他有些畏懼,所以他付了錢來到街上。他在看手機,希望有李群發來的短信,這樣他馬上打車回去,但沒有李群的短信。

也沒有唐然的短信。

他明白,現在再喊小唐,自己就是狗,而且這狗不那么懂事,說不定巴蓋和小唐去干什么了呢。他知道巴蓋對小唐不錯,盡管他不了解實情,巴蓋認識小唐比自己認識小唐還早,再說巴蓋又沒有一個重病的李群,巴蓋清清爽爽的呢。

可是,想這個干什么,不找小唐,這是必然的。現在這么重大的問題擺在面前,不能虛偽地聲東擊西了吧。

還是找小尹,他很想念先前飯桌上,小尹那種替他感到尷尬的眼神,小尹比小唐年輕,小尹心腸好。

他撥通了小尹的電話。

“是盛老師啊。”小尹在電話那頭有點懶懶地說。他聽出來她已經回到家了,也許已經在休息了。

“你可以出來坐一會嗎?”他直接就講了。

“在哪兒?”她沒有要拒絕的意思,只是在聽他到底是什么口氣。

他說,“到太寧軒吧。”

她說,“還有多久?”

他沒有聽明白,不知道小尹這話怎么講的,是問什么,是問到太寧軒要多久,還是這次見面要多久,還是她問的是別的什么?

“什么?”他問。

她在電話那頭,應該在挪動步子,他聽出來。她大概到了窗邊,因為有推拉的響聲,他馬上反應過來了,她問的是李群還有多久。他覺得自己夠草率的,為什么總是不在拍子上,何況是自己的事情啊。

小尹到太寧軒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

他們坐在卡座里,茶樓里人很少。她應該是洗過澡了,施了粉,換了衣服,比之前在飯桌上要柔和很多,她是喝了酒的。

他說,“叫你出來,我也沒什么話,但是我又很想跟你講講。”

她挺了挺身體,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跟小盛在外邊見面。她說,“盛老師,你有話就說吧。”

他喝了口咖啡,咖啡很苦,她看他皺眉,就用湯匙從罐子里給他弄了點糖。她伸手在他手上碰了一下,輕聲說,“不要緊的。”

他現在總是不明白,因為他不能理解別人的話,到底是順著自己的意思,還是別人為了改變他什么。

他看著坐在對面的小尹,他想到李群在家里,無論如何她不會想到這個場景,因為小尹是李群不認識的人。

然而,小尹知道李群,她甚至非常清楚李群的病情。

這樣,她伸過來的手,就更加不同。他非常看重她伸過來的手。

她換了衣服,穿得其實很少,他這是忽然發現的,因為她那件開衫,其實很細薄,質地高貴,已經散開來,里邊也許只有一件抹胸。

“她這是為什么?”他在心里想。

她發現他在看她的衣服,于是她向后讓了讓。這樣,她的衣服就更加的細薄了,也許在里邊根本就沒有衣服。

她不僅沒有生病,主要是她比李群年輕,她比唐然也要年輕,但他更為注重的是,她比自己也要年輕。

為了克制自己觀察她的衣服之后涌起的一種情緒,他告訴她,“剛才我去洗頭了。”

“是嗎,很好啊,是浩特嗎?”她問。

她指的是那家很有名的開在四牌樓的外國人的洗頭店。

他說,“不是,就是街邊的,寧國路的。”

她表示她不太了解寧國路這邊的情況。

他又說,“洗頭時,我在想,李群她到底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她向邊上讓了讓,這樣他就完全看見她開衫一側向邊上滑去,看見她高貴的皮膚和更細削的胸衣的帶子。

夜色非常濃厚,并且無限溫柔,很稠的樣子。

3

小尹是個很有主見的人,這很顯然,但小尹同時又是個很聽話的人,這個他也看得出來。他偶爾也會想到她是個很小資的人。當然,她稱他盛老師時,確實是很尊敬的樣子。

他心里在斗爭,到底要怎么進行下去,本來他就是喊她出來講話的,但現在單單講話已經不那么像回事了,因為夜已經深了,于是,他倆從太宇軒出來。她也沒有開車,她之前喝了酒。

“去哪兒?”小尹問。

既然她能這么問,這至少表明她并不反對他倆繼續呆在一起。他心里很明白,她知道現在他非常需要身邊有人,不管是干什么,身邊總要有人,而她呢,這么年輕,應該比他要更能堅持。他嘀咕了一句,“還能去哪兒?”

這不是問話,因為他聲音不僅低沉而且細小,不過他不認為自己在暗示什么。

這樣,小尹就把小盛拉到她家去了,他沒有反對,但有點不自在,不過,他也不想追究。

小尹家的客廳很大,條件很好,這讓他意識到現在李群也應該在客廳。因為他自己就在客廳,所以他想李群應該在客廳,她會坐在那兒,如果他沒有判斷錯的話,她應該坐在那兒等他。

“她在等我。”他說。

“她在等你,你確定?”小尹說。

小尹到衛生間去了一趟,在這中間,他看到這巨大的客廳里擺了不少裝飾,他一開始沒有明白這些放在柜子里的東西是什么。

他喊了一句,“你們家那一位呢?”

“什么那一位?”她問,很詫異的樣子。

“沒什么。”他說。

“沒有什么那一位,你是看這么多怪東西,總以為是有人,不會是我一個人的東西,對吧?”她有點狡黠地問。

他看出她情緒是正常的,而自己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呢?

她從衛生間忙好了,但沒有換衣服,他發現她細薄的開衫不僅是很輕柔的樣子,他現在捉摸不透了。

不過,他決定自己應該先回答一下她剛才問他的,他能否確定李群現在仍在等他。

他十分確定,于是對她說,“她現在一定仍在等我。”

她不會像他這樣較真,因為她反問他的時候,大約的意思是,是否還有必要對不是自己眼前的事情,有那種較為絕對的把握。

她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兩張沙發呈直角的形狀,現在,夜已經很深了,夜色不僅溫柔,而且已經稠得都不像墨色的了。他能看到落地窗外邊,偶爾會有燈光刺過來。

“我不該來,這么晚了。”他說。

“盛老師,沒事的。”她說。

他看著她,她后邊柜子里,那些各種怪里怪氣的東西顯得有些雜亂,他看到一只鳥,那是很大的標本,顯然折疊了一下(為了放得穩一些),仍然有點觸目驚心,他很難想像小尹會有這個興趣。

“你們談我什么了?”他問。

她問他要不要吸煙,他說,“在你家里能抽煙嗎?”

她說,“你要是想抽就抽吧。”她去書房了,并拿回一包煙,還有打火機。他對小尹不了解,他不確定她自己是不是要抽煙。不過,既然她讓他抽,那他就抽起煙來了,現在他平靜了不少。

“也沒有談什么,談到李群了。不過,也沒有什么,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吧。”她把煙缸向他面前推了推,她自己自然是不抽的。

他不想追問下去,他意識到不能讓眼前的局面在自己有些雜亂的主張里失控,假如要失控,那還不如不去控制它,讓它成為那種完全無形的失控,也比有些斗爭要強。

“我在斗爭。”他居然一點也不遲疑地說。

“你指什么?”她臉色很柔媚。當然,他以前從來沒有發現小尹是個這樣有些暗地里嬌艷的人,這主要是因為年輕,所以她有條件,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表現。

他很想直接就講自己,這樣深更半夜地亂闖,大約是由于他會讓人看出來,他心里邊是不太正常的。

她的絲襪很晶瑩,有一點點亮,但那是因為光線的緣故,其實絲襪是暗的,在她邊上還有落地燈。他繼續看她身后立柜里的那些飾物,有石頭,有碉堡,更多的是標本。他發現那是一個很奇特的世界。

“我這還不是斗爭嗎,我能怎么樣?”他兇狠地吸煙。

“可你什么也沒干。”小尹把腿向他們倆沙發之間的夾角伸了伸,這樣她會舒服些。

他知道李群現在不會在客廳了,也許這么晚還沒有回去,這會超出她忍耐的限度吧,人都是活在限度里的,一旦滑出了限度那就不是什么承不承受的問題了,那就是一個人總該要干點什么了。他知道他自己現在差不多已經在那個限度的最高處了,只要一滑出去,自己就不是什么斗爭,而是在行動了。

他知道,比他更快也更必要地從限度里滑出去的人應該是李群。

現在李群不在客廳了,她到了廚房。她打開鉛灰色的廚柜,把那幾摞碗碟重新搬到柜面上。

她看著它們,搖了搖頭。

打開水龍頭,向不銹鋼水盆里放水,然后,她把那幾摞碗碟放到水盆里。

現在,她把抹布展開,使勁地搓了搓,她知道自己臉有點紅,但這紅里有點發暗,醫生和網上都說得很明白,這是她這樣的病人非常典型的面色,紅中透著黑,這是可怕的紅與黑。

但可以不管它,因為她掌握這樣的紅與黑,擦洗那些碗碟,聲音很細小,也可以說沒有聲音。她已經說過無數次了,她想得出個數字,幾十只碗,一天幾遍,洗了多少年,這樣她就會算出她一共到底洗了多少,但她不必掌握這個數字。她想,“他到底是個好人,這是無疑的,我們這么多年過來了,我知道他盛華是什么人,我明白得很啦,他是個好人,在原則上是個好人。”

她用的是原則,她在頭腦里現在盡量用原則去把握局面了。當然,原則問題,也是小盛一直跟她提及的,可以講小盛本身就是個原則大王。

“那就按原則來看,他是個不錯的人,不能要求太多了吧,都到這個地步了,就按原則去看吧,你還能要他怎么樣。”她想。

她洗得很耐心,她認為自己的身體跟這些碗碟一樣,都是個具體實在的東西,不存在怕不怕的問題,她明白得很,假如像之前小盛打碎碟子那樣,只要手一松,碗碟就會碎,這完全是我們手上的事情,但身體呢,是誰抓起來又放下去呢,是誰?她想,這個原則問題,在于你想到了,提及到了,就可以了。

她不會打碎任何一只碗碟,她現在仍然有這個本事。

小盛坐在那兒,小尹伸手過來,按在他膝上,她沒有別的動作,她離他還有一段距離,他看見小尹的眼睛里,有一種比黑夜還要幽深的東西。

“你不要安慰我。”他說。

“你需要安慰,但你得自己明白,生活仍要繼續。”她說。

她又說,“我是說你自己的生活。”

他看著她身后柜子里的大鳥,那僵硬的尸骨,雖然不會飛動,但它仍存在那兒。

“我會知道怎么做的。”他說。

但這話并沒能讓小尹停止她的思路,她站了一下,拿過杯子,自己喝起水來,他能聞到她的香水味道,但同時也聞到酒氣。

他于是問她,“你喝了不少酒吧?”

她說,“都幾點了,早就散了。”

他為什么聞到那酒氣呢,那不是他的事情,他自己也有酒氣,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她很冷靜。

“我就是覺得這樣太不應該了。”他說。

“沒怎么樣啊。”小尹說。

“我不能這樣,在她這種時候,我還這樣,坐在這兒,和一個女人,和一個這么好的女人,一個很年輕的女人坐在這兒。”他說。

她沒有打斷他,但她聽出這口氣,有要聽她講的意思,她就說,“這是我,這是我”,她手又放到他膝蓋上。

他有點顫抖,但仍能控制,他想人總該要控制點什么,還在限度以內。

他說,“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她問。

他說,“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我不能,我的李群,不說我的李群吧,就說李群,她現在在家里,她認真地重新洗刷我刷過的碗,她仍在堅持,可我這樣算什么呢,算什么東西呢,我是干什么呢?”

“你是說,你已經干什么了,可我看不出來你已在干什么。”她說。

“可我自己明白啊,我坐在一個優美的女人的對面,我傾聽得到她的心跳,我聞得見她的香氣,我看得見她的瞳仁,這還不具體嗎?”他說。

“你干的這都是些什么啊?”她說。

他吸煙。

她又說,“你在想些什么,你就以為你干了些什么;你看到李群在洗碗,你看到她站在廚柜前,你只看到你承受的這情景,以為你正在承受,但其實,別人做什么了,說什么了嗎?”

“還有你這壓力,你意識到沒有,你在流汗,流很多的汗,太多啦。”她去拿了毛巾來,坐到扶手上,用毛巾在他頭頂上擦汗,汗實在太多了。

“你很虛弱。”她說。

他點頭。她挨得他很近,他知道這年輕的身體,跟之前在洗頭店里遇到的那個女孩沒有什么不同,他知道她們都是偉大的身體,偉大身體中的女性的偉大身體。“可是,現在我怎么辦?”

他在顫抖。

她在為他擦汗。

4

他從小尹家里出來的時候,已經兩點多鐘了,這個街區比較亮,因為有幾家夜市是通宵營業的。他到了小區門口,發現有一輛車子打開了門,車沒有熄火,有一個人向他走來。他本能地向旁邊的鐵柵欄看,那里還有一個人,站在那兒吸煙,但那個人沒有動。這個朝他走來的人,應該拎著個東西,但他判斷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這人來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他沒有覺得疼,也沒有什么羞恥,他聽到這個人說,“現在很開心吧。”

因為這人手上拎著家伙,所以他明白他最好是什么也別動,也別反抗,就看別人怎么辦吧。

這人把他引到車門那兒,他就鉆了進去。這人坐在駕駛座上,鐵柵欄邊的那個人發動了另一輛車子,但車子一開始沒有動。

“你還能玩得動。”這個人問。

“我不明白你講的什么。”他說。

“你家里那么個情況,你還能玩。”這人說。

他才知道別人是掌握他的情況的,但跟這人有什么關系呢?這人叫岳軍,他自己說的。

岳軍說,“我就在這兒等你出來,我就想知道,你會是個什么樣子。”

他嘆了口氣,覺得很沒勁,但沒有覺得是個很大的麻煩。

“你認為這樣有勁,對嗎?”岳軍問。

岳軍已經把車子開出了這個街區,他不知道岳軍要把車子開到哪里去。

“你是小尹的朋友?”他問。

“隨你怎么理解吧,反正,我就是想弄明白,你這時候怎么還玩得動,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岳軍說。

“你可以隨便想,可以這樣講吧,你可以想不通我,但你沒有必要想不通自己。”他說。他頭腦還不是很亂。

“你這是很雜種的行為。”岳軍說。

他聽對方語氣這么重,話這么狠,斷定岳軍是小尹的朋友,可他為什么等在外邊?

“我說勇氣,那是客氣了,我是說你需要多么的無賴——看我,情緒都被你弄壞了——需要多大的丑惡,才會這樣做啊。”岳軍說。

他說,“我再講一遍,你可以弄不懂我,但你不能弄不明白你自己,你要是弄不明白你自己,那你跟我講話,就不作數。”他整了整衣領,因為他看見車子已經在向城外開了,后邊跟著另外一輛車子。

“你很能搞,很作怪。不過,你不用繞口令,別跟我講什么自己不明白自己,別跟我講我,就講你自己,你說說你還是不是一個人。”岳軍說。

他想起自己之前也這樣設問過,自己到底算怎么回事,是說在找小尹這件事上,自己被什么支使了,難道自己不是決定著自己的行為嗎?

岳軍車子開得很順暢,車往城外時,路燈反而顯得更亮,空氣也很好,下半夜的夜空有一種特殊的陰森,但他忽然有一種快活的感覺。

岳軍說,“是什么樣的人,有你這樣的精神,在這個時候,會這樣做。”

他知道岳軍有所指,但他不會自己去形容這人指的是什么,假如對方要去形容,那就讓他去形容好了。

“你像一個鬼。”岳軍說。

他有點想笑,但笑不出來。不過,即使岳軍說上一萬句,也沒有什么用,因為他意識到這人不過是小尹的一個朋友罷了,最多只會是前男友吧。這又能怎么樣?更何況,堵在小區門口,又不是進了小尹家,堵在兩人的面前。

“你很蠢。”岳軍說,這句話不重,相對于罵他是鬼,說他是無賴,這句話算是輕的。但他想起之前在家中時,李群也是這么講的,他就馬上反感到了頂點。同樣是講到蠢,他們講的是同一回事嗎?

車子到了郊區,他沒有馬上明白具體位置,但顯然是在大蜀山一帶,他望得見山坡,這兒空氣更為清冽。

岳軍停了車子,車窗開了一點縫,后邊的車子也停住了,距離大概二三十米的樣子,開著車燈。

岳軍在汽車里晃著腿,點上一根煙,然后遞給他。他接過煙,準備吸一口,但并沒有送到嘴邊,他意識到是岳軍吸過的,這很臟,于是他把煙扔出了車窗。

“你這是什么意思?”岳軍問,同時用手在他臉上刮了一下。他沒有還手,他想車里空間太小,根本施展不開。

接著岳軍又用手刮了他一下,實在是距離太小,空間太擠,所以刮他的臉,使不上力氣,他也不覺得疼。

“你麻木得很。”岳軍說。

說到麻木,也許岳軍是對的,但他想他的麻木不應是岳軍指出的這樣,他的麻木是他自己的一些道理。

“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可能那樣做,你真的那么需要嗎?在你的李群病成這樣,對,不僅是病,是到這個程度了,你還要去外邊混,你這么需要嗎,你到底是人嗎?”岳軍邊說邊用手拍打方向盤。

他以為如果自己不反抗,那么對方就會肆無忌憚地羞辱下去,特別是提到自己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也許不是人?他有點犯困,但他沒有什么辦法,之前也考慮過了,車子空間這么小,跟他還手又能怎樣,相對來講,即使挨打也沒什么,總比伸手去打人卻使不上力要更為省事些。

“你知道我為什么打你嗎?”岳軍問。

他哼了一聲,也許就是這種態度,讓這個岳軍被激怒了,當然這人是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被更劇烈地激怒了,所以他就使足了力氣,朝他刮巴掌。自然,這人仍然用不上力,如果他往后讓一點,或許岳軍會打得重一些,但他沒有,所以岳軍的巴掌也就是在他臉上,像刮黃瓜皮那樣刮了那么幾下子。

“你已經完蛋了,你這樣的人,以后怎么混?”岳軍說。

他想即使這人僅僅因為他深夜去了小尹家而對他動粗,那他可以理解,但這人不完全如此啊,這人甚至知道李群。

他沒有追問,“你跟我家李群是什么關系?”對方是什么人,這人會跟他解釋嗎?

好在岳軍沒有講下去,他看了岳軍一眼,發現岳軍很英武。他平生最討厭長得很英武的人,會讓他有一種很容易被激起的仇恨感,他也從來不會有長得英武的朋友。

他忽然記起,以前巴蓋跟他講過,小尹有個男的,好像會打獵。他扭頭在吉普車后座上看到了一只兔子,他認為自己反應有點遲鈍,應該想得到這號人實際上很會混事,既然巴蓋認識這個人,那這人就會知道李群的事情。當然,也許小尹也會跟這人講,但小尹會拿這人當回事嗎?這個人是誰啊,深夜把我拉到郊外,對我指三道四的?

即使這樣,他仍沒有反抗,他不是沒有力氣,而是沒有心情。

岳軍又抽了他一下,這時他發現嘴角有熱乎乎的東西滋出來,可能是嘴巴打爛了,也可能是臉,因為這人打得實在太多了,即使使不上力,但力氣會加在一起,實實在在捶在肉上,他禁不住這人一直打下去。

他也沒有甩手去擦,反正出點血也沒有什么。

“你在那樣做時,你頭腦不轉了吧,你頭腦已經歇菜了吧,或者說腦組織已經萎縮了是吧。”岳軍問。

他搖了搖頭,即使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這不是什么否定,而是他有點厭煩,因為這話至少會讓人局促,他是發誓不要亂跟這個人講話。

他知道這個人是個獵人。他感覺有點滑稽,一個半吊子的獵人,一個他媽的不知從哪里搞來獵槍的所謂的獵人,一個不在深山里,而是住在單元房里的獵人,現在卻在后座上擺著一只兔子,而且滿口仁義道德,而且對陌生人指桑罵槐,“那么我干什么了?”他在心里問自己。

“你是一個畜牲。”這人說,并且又用手抽了方向盤。

已經被抽打出了血,現在是把他踢下去的時候了。岳軍推了他幾下,但他沒有動,因為車門沒有開。岳軍下車,從外邊拉開門,把他拽了下去。

“你就是最無知的人。”岳軍說。

他沒有反駁,盡管他聽到別人講無知,有所觸動,但他以為一個扛獵槍,在城市里玩情調,收集標本送給女朋友,守在女友門口等著惹事的小子,其實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假如說到丑不丑的話,這種獵人也很丑,也許這人自己不知道呢。

“巴蓋說過你,即使是巴蓋,也說,你這人就是沒有角和四蹄的畜生。”岳軍很肯定地說。

他不相信巴蓋會這樣說他,盡管他并不十分信任巴蓋。除非巴蓋跟小唐在一塊,出于對小唐和他關系的憎恨,也許巴蓋會這樣說,以使小唐相信,但小唐會嗎?

岳軍用很重的東西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但沒有把他打倒。后邊的車子也開了過來,他敢肯定那輛車里有男女若干,但因為這人打得很重,所以他沒能分辨出后一輛車里到底有什么人。

5

岳軍后邊那輛車里一定坐著和岳軍差不多的人,這么深的夜晚,如果不是岳軍的朋友,那是不會跟著一起到蜀山來的。但他也僅僅知道這是蜀山,至于具體在什么位置,他就不清楚了。用很重的東西在他脊背上敲打完之后,他雖然沒有倒下去,但需要用很大的力,才能堅持站在路邊,身旁有樹,四周就是山,他發現自己是在山上。岳軍發動了車子,后一輛車子率先調頭,車燈開得很大,借助車燈的強光,可以看見不遠處有一道鐵門,岳軍從車上下來,應該是把鐵門關上了,這時他可以即刻就跟過去,也許可以跟著車子的方向走出去,但他沒有這樣做,也并非是沒有這樣的力氣,僅僅是因為他一直覺得凡事不必這么快就要作出反應,他自己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跟你岳軍有什么關系呢。

他沒有向鐵門那邊去,蜀山還是有光線的,這光亮是從天空灑下來的,他一再告誡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跟鐵門也沒有什么關系。現在夜這么深,他想這是很好的自由。在這個不算特別陌生的地方,他至少可以自己活動一下。

很快,他就看到一個很大的鐵絲網,他不太清楚,這是在鐵絲網里邊還是外邊,因為他只能看到自己周邊很小的局部。

他就站在鐵絲網前,因為鐵絲網的這一邊和那一邊,都是那種有點發干的草皮。但是,他沒有走多久,忽然發現在鐵絲網下站著一個很厚重的影子。

是影子,他很確定。至于是什么影子,是在鐵絲網的這一邊還是那一邊,他并不清楚。他可以選擇向相反的方向走,或者向遠離鐵絲網的中央處走,但他沒有。他覺得沒有必要弄清楚影子是什么,至少自己并非要因為這個影子而作出什么選擇。

因此,他就往前,這個舉動其實沒有什么意思,很快他就來到那影子的跟前,影子沒有人那樣高,否則他會認為那是個人。

不是人。他想是一只動物,很大的動物。是一只老虎,睜著眼睛站在那里,還好,它站在鐵絲網的另一邊。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一只東北虎,身子很長,面容很威嚴,它沒有喘息,沒有動作,也許它之前是在睡覺,但現在它站著。

他也站著,他們之間隔著高大的鐵絲網,他們水平之間只有一米的距離,他看得見它的眼睛。

他是人,他點上煙,因為隔著鐵絲網,他覺得局面對他并沒有什么不利。

老虎張了張嘴,像人那樣嘟了嘟,似乎嘴巴里有什么殘渣。同樣,老虎嘴里也沒有什么味道。

如果老虎退后,或是躺下去休息,他也就無所謂,但老虎有老虎的做派,它就是站在那兒,說不好它是不是在看著他,但它目光的方向確實是朝向他的。

他吸煙時,似乎想到煙頭火紅的亮光有可能會讓老虎不愉快,這是在晚上,在山上,自己和老虎是不同的,自己是人,是要吸煙,有一種精神生活的。

老虎終于動了動頭。

他盯著它看。

他說,“你他媽的可以走開吧。”

它沒有動。

他說,“我很不同,你看我在吸煙,我有事,我高級,我痛苦,你懂不懂。”

他在它面前哈哈笑了一下。

它的嘴角可能有口水,他很想嘲笑這個,但他不確定這口水是不是跟人一樣,像老年人,或是病人,也會淌口水,但老虎那口水是滋在那發黑的唇邊,或許那僅僅是一種光澤也不一定。

他有一種惡心的感覺。

“你不怎么樣,很不怎么樣。”他說,并且用手指了指老虎。老虎沒有動。

“今天我不是倒霉,今天我也不痛苦,今天我也沒有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要是一直這樣看著我,只能表明你還沒有進化好。”他對它說。

它原地抬了抬腿,并沒有造成很大的響動,只是撲簌簌的。他有點不愉快,因為他發現它一動,自己就要去控制自己。他不認為人在動物面前還要控制自己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比你進化得快,也不是,我進化得太快了。”他居然有點樂呵呵地講。他把煙頭丟在腳下,用腳踩了踩,再一次對它說,“我伸腳是踩滅煙頭,可你伸腳只能原地不動,你干不了事。我是不是進化得太快了。”

它沒有講,但那樣子,跟不屑于和他講話的神態是一樣的。

他又點上一支煙說,“別以為我是被別人丟到這里來的,也別以為是別人安排你站在我面前,不是的,我這么講吧,我不怕你,你發現沒有,我在你面前,我不追究是什么個原因,是什么個過程,讓你像個大人物那樣站在我面前,還隔著鐵絲網,我是說,我不在乎,我跟你不一樣,老虎,我實實在在告訴你,我不怕你,所以我不在乎你是怎么回事。”

他停了一下,吸了一口很涼的空氣。他看到老虎的脊背很直,但有一個曲線,曲線似乎在很小的幅度里抖動。

“但你要知道,我進化得太快了,我有精神生活,你明不明白,我可以抽煙,我不是講大話,抽煙是一種精神生活,你既做不到,你也不配。”他對它說。

它昂了昂頭,這個動作讓他有點厭煩,因為在他看來,無論什么動物,都進化得太慢了,在精神上,還沒有入門。

“告訴你,我只管我自己,我心里有數,我不怕你笑話我,因為你并不懂我,盡管你看起來很龐大,在大蜀山上站著,像一個威脅,但我只是和你面對面站著,看著你的眼睛,我并不在乎你有什么舉動。”他說。

他伸手摸了摸鐵絲網,網眼很細密,他知道老虎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無法穿過這細網,所以他摸著鐵絲網,知道鐵絲網并非是沒有意義的。

“我并不是講這個鐵絲網在我們之間,我就吹牛,我就大談特談精神生活,我就談什么達爾文,談進化論,我只是,你懂不懂,我受不了你眼睛里那樣一種看起來像威脅實際上卻是無助的東西。”他又說。

“對了,不講無知,我這講的無知,也不是先前那個雜種岳軍講的無知,那是他們流氓講的無知,我講的是達爾文、哥白尼、伽利略、莎士比亞和孔子們講的那個無知。”他一口氣講了好幾個有知識的人,但這是無濟于事的,它仍然站在那兒,張開嘴,而不是嚼著殘渣,露出那巨大的牙齒和深紅的舌頭。

“你不要以為我怕你,我不怕你,這不是有沒有理由怕你的問題,而是一種習慣,一種一生下來就有了的習慣,我不怕你。”他扭過頭,發現在身后是樹叢,黑森森的,他再回過頭,才發現老虎終于動了動,并不是原地的動,而是在走路。

他向左側看去,就在大概三四米遠的地方,是鐵絲網的一個缺口,簡直不是缺口,而是一大塊空洞,這鐵絲網只是孤零地立在這兒的一道屏障。

“我做的事是我自己做下的,我沒有必要在這夜晚跟你講太多。”他說完了,向遠離那個缺口的方向走去。它仍站在那兒。

他來到之前的鐵門處,鐵門沒有鎖住,只是掩在那兒,老虎也已經不在鐵絲網那里了,它慢慢地晃著過來了。

他覺得自己不必要再跟它講任何話了,他甚至不想罵它,也不想再講別的什么,他只認為自己跟老虎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在這里遇到可以當作一個偶然,但多年以前,他早就認定了,站在他面前的它,只是比自己更加盲目而已。

6

他沒有回來。她可以說一直在等他,甚至在她這樣病重的時候,她倒覺得自己如常人一樣在等他回來,然而他沒有回來。也許她有點急切了,但并不會跟別的女人等待男人有什么不同,她仍然在等他,以疾病之軀。

但他沒有回來,她想到也許應該給他寫一封信,應該,或許這么說吧,也可以用一種寫信的方式,把要講的話,跟他講掉。

信是這樣寫的:

盛華,如果我走了,你怎么辦。(她沒有說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

我注意到,你在這種情況下,既不是無動于衷的,也不是沒有分寸,驚慌失措到頂點的,你不大能讓我明白,但我想你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的,這也是你的一個特點吧,你一直是一個有特點的人。

現在,說實話,我感覺不太好了,可以講很不好。在你洗碗時,我問過你了,我還有多久?你不是醫生,當然回答不了我這個問題,我之所以這么問,是想讓你知道,我不需要你遮掩什么,你自己也有數。你看我最近,你應該明白,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所以,我讓你出門了,你就出去見見朋友吧。

我走了,你還要繼續。但我想,你應該輕松些,即使你本來已經很輕松了。我希望,能以我的方式,讓你覺察到并享有一種輕松。

我們總是要面對一個最終的局面,那就是我們都得離開這個世界。問題是,現在我就要先走一步了,我絲毫不想來評價你,作為一個共同生活的人,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還來評價你。

夜里,你沒有回來。白天了,也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去了醫院,見了另一個醫生,我跟他談得不錯,他意識到我要問還有多久可活的問題,他即刻批評了我,如果你在場,你會發現這個醫生更加兇狠,因為他沒有給我任何情面,就好像他是要讓我發現他是把我當成一個平等的人。

不是跟醫生平等,而是跟所有要死的人一樣平等。他不要我有什么特殊性,而這真是我感覺到的,我拿不到什么特殊性,即使這樣,現在我給你寫這信,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總歸要有一點特殊性,這個你是明白的吧。

我在擔心,我走了,你怎么辦。這個你明白吧,這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問題,你不要以為我是瞎操心,我確實是為這個擔心。

然而,你也明白,我的那點特殊性,就是跟你,跟我們倆的過去是拴在一塊的,現在到了這個時候,我想談一談了,談一談就過去了,盡管它早就過去了,但談一談,它就再過去一遍。

我不想談我的態度,或我對你態度的原因,我這個人一直都這樣,我做事,對人,就是這個樣子,你可以講我是個很客觀的人。今天到醫院去,醫生把我罵得很兇,我偶爾也會想,我會否是一個令人討厭的病人,因為從醫生的語氣中,我總能聽出來,他們對我有一種不屑,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我話語中,臉色里,還是所謂的態度中有什么東西令人難以理解嗎?

我回答不了,我整個人生中,屢次給自己提出的這些問題,但我倆之間不一樣吧,我倆是可以談的。

我嫁給你,你沒有什么態度,這個我看出來了。所以我就講,我倆的人生就是這樣,最好別講態度,但現在我要走了,我總是想到態度。說實在的,我覺得我的態度不好,我對你的態度不好,這不是在向你表達什么歉意,我是說我覺得我一直對你態度不好。

我記得我是直接找到你的住處,對吧,那時你或許剛剛從陰影里走出來。你有了朋友,有了還算體面的工作,并且我一直以為別人對你都很好,我找你時,你很吃驚,因為你沒有想到我會來找你。

那是個上午,陽光很好,空氣也很干凈,我們從你住處的樓下來到河邊,欄桿很干凈,旁邊有石凳子,我對你說,“來找你,就是想嫁給你。”

我的話并沒有讓你很吃驚,你甚至沒有看我,我知道你望著河面,陽光灑在上邊,水波晃啊晃的。

我說,“我只能嫁給你,出這么大的事,現在怎么辦?我只能嫁給你。”

你看著河面,河對岸有很多人,那邊有一家體育館,還有許多小飯館,人很多,聲音也很雜,不像我們站的這一邊,沒有什么人。

我說,“你娶了我吧,你看,我只能嫁給你。”

你仍沒有說什么,你不說什么那就表明,你確實是那樣一個人,就像我想像的一樣,我對你有漫長的想像,我以為我懂得,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你那時才從監獄里出來,大概只有幾個月吧,但你生活馬上就走上正軌了,我想人家也都明白,你是個不錯的人,你不過是一時頭腦糊涂才強奸了我。

你強奸了我,即使是現在想起來,它更像一個非常無意的舉動,我不敢說有那么一點無謂,甚至我以為是一件有點荒唐的事。

然而,你強奸我付出了三年的牢獄代價,并且是減刑才出來的。我現在和那次找你要和你結婚,以及即使在抓捕起訴你的那一陣子,我一直也都以為是一件荒唐的事情而已。

不過,找你談,那是認真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嫁給你是個不錯的主意,沒有任何人建議或引導我這么做,我也不是異想天開,或許在你被抓起來的那一刻,我就有這個念頭了,只是不確定而已。

我就是覺得這件事情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我認為你只是荒唐而又無聊才這么干的。

你沒有在審你的時候談任何對我有看法有態度或是有別的主觀的意思,這個我知道,你沒有提到我,似乎你并不在乎你強奸的是誰,而僅僅是你強奸了一個人。但在我看來,我知道你一定記得住我的反應。

現在我寫信,我是說我走了你該怎么辦。我想,一些事情,總要解決掉的,包括一些黑暗的東西。不錯,我指的就是你強奸我的這件事情。

我并沒有某種痛苦。確實,在那個公園里,是在黃昏,你突然撲倒了我,在不遠處的山路上,還有人,但距離使別人聽不到我們倆的聲音,并且我記得我甚至沒有喊叫。

我是有反抗的,也痛罵著你,但我沒有辦法做劇烈的動作。我不太知道會發生什么,當然我知道你拽我的衣服,你扒我的內褲,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只是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今天想說的是,我甚至沒有那種驚慌,也沒有羞恥。你記得我反抗得并不厲害。當然,你那時并不掌握我的力氣和性格,你也許懂得我那時的反應僅僅是我反對你,反抗你,但我并沒有拚盡全力。

我那次找你,在河邊跟你說我要嫁給你時,你沒有表態,但你沒有反對。你沒看我,沒有和我雙目直視,我感到你有心思,但你應該是個誠實的人,你的誠實使你相信你聽到的話就是事實。

那個上午陽光很好,我看你沒有反對也沒有答應,我就知道你甚至連懷疑也沒有,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那時我還年輕,你也年輕,但我比你還要小,我不知道你會怎么做,我沒有身體上的經驗,所以你一進入我的身體,我并沒有覺得這很嚴重。確實,我甚至在推你時,也在拽緊你,甚至在反抗時,也在抓牢你,我知道我那時身體凝聚在一塊兒,我知道你是在強奸我,但我更加沒辦法反抗了。

有一小會,我相信你和我一樣變得六神無主,好像不知道自己正在進行的活動跟別人有什么關系,至少你的眼睛是緊緊地看著我的,我即使在反抗,但你應該最清楚,我沒有辦法徹底去反抗,我只是被你強奸了,這就是那一天的事實。

當然,后來你被抓捕了,判刑了,這個你都是沒有辦法的。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講這個,是想讓你知道,你的誠實并不是壞事,因為你的誠實表明了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也正因為這樣,昨天在洗碗時我才一再質問你,為什么你要說我氣色好多了。

我氣色好多了嗎?我今天在那個著名的醫生的嘴巴里聽到的并不是這樣的認定,相反這人的語調表明,我并不比其他人更有資格在死神面前更加沒有承受力。

這醫生一定認為我沒有教養。

一個病人得有教養?

好,還是說,那次我跟你說我要嫁給你,我既然講了,找你了,跟你提了,那么事情就好辦了。你沒有發火,也沒有逃避,當然你也沒有冷笑,你的反應跟那上午的陽光不同,你沒有溫暖,你的態度跟那河流一樣,有點輕,有點默然。但我想,你一定在想,這女人要有多大的特殊才能、才會想出這么一個辦法啊。

現在可以跟你講了吧,我那時跟現在所講的,要是我走了,你怎么辦,那差不多是同樣的意思,我那時就在想,如果我嫁的人不是他,我怎么辦?我怎么才能面對這個人,這個在上午的河邊上,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人。

我不承認我是很局促地想到這個辦法的。相反,我說了這是一個很成熟的持續的念頭。

那個傍晚,在你進入我身體,然后我展開時,我就總在感覺,這是一個人,這不是一個動物,這是男的,不是一個影子,這是一個年輕人,他有這樣的需要,他跟我一樣是個人,怎么說呢,我是說,你跟我一樣,是一個人,沒有什么不同,你在我身上動著時,我感覺你其實很平靜,你眼神也是這樣的,你是否看到了,我是那樣的無力,而且無法表達清楚,既在反抗,推你,又在抓牢,并在扭捏,晃蕩,同時又結合得那樣緊密。

而且,沒有羞恥也沒有真正的憤怒,甚至沒有極端的情緒,我沒有這些,這是真實的,你強奸我,但我那一次,所有的行動都僅僅是我知道你在強奸我,我跟這個強奸我的人在草坡上緊緊地扭結在一起。

我覺得夠了,一切都夠了,世界并非如某些人夸張的那么特殊,我要和你結婚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但也是你同意的,今天我講了這個念頭的起始就在于你強奸我差不多的同時,最晚也就是在你為此付出代價陷入牢獄之災的那時,但重要的是,我想也許我需要的是,在我們的人生中,我們總要被固定在某一種聯系中,我一直覺得我并不厭惡你。

所以,現在,我從醫生那兒回來,我知道我倒數的時間正在迫近,我才要問你,要是我走了你怎么辦?

我不敢說這是什么愛情,或是什么責任,我不敢說任何復雜的話,就說這最簡單的,我走了,你怎么辦?

我至少愛你的誠實,以及我在意的那最早的我對你的印象,就如同在你強奸我之后被抓捕審訊時,你從沒有提過我的反應一樣,我知道你的誠實,你甚至不知道,一個人還要去看別人的反應,還要去在意別人。然而,你就是這樣的。

你是一個孤立無援的人。所以,我才說,要是我走了,你怎么辦?

我走了,你怎么辦?

你能回答嗎?

7

帽子沒能交出這封信,他揣著這封信,心情自然很沉重,好在李群跟他說過,假如可能,請他能去看一下孩子。

那是李群和盛華的孩子,現在已經在邵文家里長大了,不過還沒到懂事的年齡。當然,這件事是李群跟帽子一再強調的,不要對別人說。而這一點,盛華是不知道的。

盛華一直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

孩子住在上海邵文的家里。

他一直揣著那封信,帽子想,雖然交不出那封信,但至少要讓信待在身上,這樣他自己心里也踏實些。

邵文帶著孩子到一家旋轉餐廳見的帽子。帽子已經在短信中跟他聲明了,只是代李群來看一下孩子,沒有別的意思。邵文自然也沒有阻攔,但顯然他是不愉快的,他不認為現在有必要讓孩子受到過去生活的任何一點打擾。

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下,帽子也沒有跟邵文講李群的情況,他認為他沒有理由跟這個帶著盛華和李群孩子的男人講李群的情況。帽子明白,其實不講的原因,是因為李群也明白,讓孩子不知道一切的好。

但她為什么一定要讓帽子去看孩子呢?也許到了那種時候,她怎么也還是放不下孩子。

旋轉餐廳里,帽子到得比邵文父女要早,他看他們過來了,他一眼就認出了小孩,女孩跟盛華長得太像了。

李群告訴過他,孩子是在那次強奸后生下的,當然她沒有跟任何人講。她就是想把孩子生下來,其實她也可以選擇流掉孩子,但她生下來了。

可能正因為她有要嫁給這個強奸她的男人的念頭,所以她才選擇把孩子生下來。重要的是,孩子生下來了,然后她就把孩子交給了邵文。她跟帽子講得很明白,在這個世上,她認為邵文是真正對她好的人,所以她盡管不會與他結婚,但她可以把孩子交給他。

他是李群的初戀男友。不過,現在邵文和女兒就坐在他對面時,帽子差點有點失控,只得盡量瞇著眼睛,防止眼淚落下來。

邵文見他這個樣子,馬上就打了個電話,幾乎沒有讓孩子坐定就召回了他的司機。那個很黑的中年司機,拉著孩子的手。當然邵文是個有身份的人,他這么做并不為別的,因為他看出來對面這個叫帽子的男人,并沒有他想像的強硬,所以他就對司機說,“把孩子帶回去吧。”

孩子看著帽子,她心里應該有一點迷糊,但邵文彎下腰對孩子說,“這是爸爸的一個朋友,他就是來看看我的女兒。”

邵文的這句話,讓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孩子只有八九歲吧,所以司機幾乎是抱著把她從旋轉餐廳帶了出去。

孩子出去以后,帽子長嘆一口氣,這時他才開始抽煙,眼淚在眼眶里,他終究沒有讓它出來。他對邵文講,“對不起,失態啦,我想過無數遍,我不能這樣,你答應讓我見,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卻差點出了亂子,要是孩子發現了這些,這多么對不住孩子啊。”

邵文不抽煙,他是個非常有定力的人,他并不急于知道對方要干什么,要傳什么話,或者是有別的什么意思。

帽子有點發抖,他說,“并不是因為李群。”

“不因為李群,那你要干什么?”邵文問。

“說實話吧,是李群讓我來的,但你知道,我認識李群,并非和李群是朋友,是那個人,你知道的,他叫盛華,我是盛華的朋友。”帽子說。

“我知道這個人。”邵文說。

“如果我有別的辦法,我都不會來找你,雖然李群讓我來看看孩子,但我也可以不來。我確實是為我朋友,你知道那是個很好的朋友。”帽子說。

邵文雖然不抽煙,但他并不厭惡別人在他面前吸煙,他給人的感覺很好,孩子在他那里撫養,李群應該是放心的,但盛華會怎么想呢?

他覺得盛華的想法也許很重要,可盛華不知道有這個孩子存在。對于李群來說,她認為這個秘密要保持到足夠久,至少要保持到孩子成人。然而,現在的情況是,李群無法看到孩子長大了,她是擔心的。

帽子有點局促,他覺得自己不僅控制力差,而且說話也不是太有分寸,他的難處在于他沒有能力把他真正的目的講清楚,即使是傳達李群的意思,他自己也非常被動,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沒有辦法去談李群,甚至連李群的病也不能談,更別說一個人的生死了,可是他見到了孩子,他有一種沖動,應該要讓孩子知道。在這個世上,人們終究會看出來她是誰的女兒,而最讓他痛心的是,她那么像她的父親,一眼就能百分之百地斷定那是盛華的女兒。

他知道沖動很不好,但他也是個經歷過不少事情的人,他并不認為世事一直會平穩,總有動蕩的時候,況且,真相總是掩不住的。

掩蓋真相是最可怕的事情。

“你到底要干什么?”邵文問。

他知道對方有對方的考慮,對于邵文來說,真相是他的真相,是他認為符合他個人邏輯的東西。李群生下了一個強奸者與她的孩子,她把這個孩子交給邵文,讓他帶大她,永遠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那現在,是什么問題浮出來了,卻要指派這么一個人來看孩子?邵文不理解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帽子不會跟邵文講李群的情況,如果講了,他就難以在這里支撐下去。更何況,真相像一團火,而且是破碎的,他懷中就揣著她寫給盛華的信。信已經無法抵達,停留在他身上,作為盛華的朋友,他知道的真相就是盛華是一個誠實的人,但誠實有什么用,他已經無法收到這封很近的信。

那么孩子呢,他已經見到了,應該講邵文是個不錯的男人,一個這么成功這么優秀的人,但這又怎么樣呢?事實是,他甚至有點厭惡眼前的一切,他不認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是因為受到別人的托付,而在于他本身也不明白,為什么像盛華這樣的人會接受這樣的現實?

為什么是盛華而不是別人,就在這樣的事件中,并且盛華從來沒有跟他以及朋友們解釋過,他為什么會同意跟李群這個被他強奸過的人結婚。

帽子對邵文說,“我沒有別的法子,我是來看孩子的,我太激動了,我不是因為孩子激動,我是因為我朋友盛華。”

邵文喝了口咖啡,問帽子,“你覺得你朋友盛華對我重要嗎?”

帽子說,“自然,不重要。”

邵文說,“也說不上,但你來見我和孩子,又不停地提這個人,我就想,你是否認為這個人對我有什么意義?”

帽子被他問住了。真相是真相,自己只是一個帶話的人,而且看到孩子成長得很好,就應該為朋友高興才對。

他揣著這信,這個孩子的母親寫給這個孩子的父親的信,但信卻既回不到寫信人那里,也到不了收信人那里,他成了一個永恒的中轉站。

也許,他想,總有一天,信應該讓孩子知道,至少知道這是與她父母有關的。然而,即使這樣,他馬上也陷入了陷阱里,他忽然意識到信里的內容居然是沒有孩子的,這是致命的吧,信里沒有提到孩子,這一對父母,他們不提孩子,并且孩子的父親甚至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孩子。

他感到特別的悲哀。

8

帽子約了小尹、巴蓋和唐然一起到徽宴樓吃飯,這次沒有盛華參與。到了飯店才發現只有小尹在。

小尹說,“他倆是不會來的。”

“你怎么知道?”帽子說。

“他倆是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出了這么多事,他倆是再也不會來了。”小尹說。

帽子放下包,他本來就不準備在吃飯時談任何不愉快的話題,作為盛華最好的朋友,也許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吃一頓飯,也算是對他一個很好的紀念。然而,小尹把話點明了,她說,“他倆再也不用遮掩了,再也不用裝假正經了。”

“他倆有嗎?”帽子問。

“怎么沒有啊,現在巴蓋不是可以為所欲為了嗎?”小尹說。

“這么說,他以前不能嗎?不就是一個小唐嘛,巴蓋他至于嗎?”帽子有點無聊地說。

服務員來點菜。小尹說,“少點點,反正就我們兩個人。”

帽子說,“我有話要問你。”

“別弄得像干什么似的,我已經亂套了。”小尹說。

菜還沒有上來,帽子就著花生米先喝了起來,他本來是想把他到上海去見李群小孩的事情告訴小尹的,但現在,他覺得還是要守口如瓶。他最想知道的不是小唐跟巴蓋可以不再防備盛華了,可以公然地相處了,重要的是,他要知道,那晚小尹和盛華到底干了什么。但小尹寧愿講巴蓋,她總是樂于提到巴蓋,也確實在這幾個朋友中,她是先認識巴蓋的。帽子想想也是,在這圈朋友中,誰也少不了巴蓋,即使是盛華跟唐然的關系,也還是巴蓋介紹的,大家都是先認識的巴蓋,然后,才從巴蓋那里互相認識,即使是小尹,即使是小尹那個岳軍,也都是巴蓋的朋友。然而,誰是巴蓋?帽子一時都糊涂了,這個與自己多年來稱兄道弟的朋友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現在,吃飯的時候都見不到他了。

巴蓋沒有接他的電話,是小尹說的,巴蓋和唐然都不來了。巴蓋已經很長時間不接帽子的電話了,也許巴蓋有巴蓋的煩躁吧。

就兩個人吃飯,小尹說自己開車,可以讓帽子喝酒。帽子說,“還是小尹好。”

小尹說,“你不用夸我,即使你夸我無數,我仍要面對這樣一件事,岳軍不是那種人。”

她把話題引到岳軍身上,這讓帽子很尷尬,他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談岳軍。他想談的是小尹和盛華,他不喜歡岳軍。

“你想岳軍怎么會那么做?”小尹問。

她說的是法庭判岳軍故意將盛華拉到并關進了動物收容站,就是蜀山南側的那片森林,那兒有老虎。

小尹是個不錯的女孩,他一直很看好這個女孩,當然他也是通過巴蓋認識小尹的,說是認識,其實也就是帶小尹去吃飯,而小尹似乎跟小唐本來也認識,但小尹跟帽子強調,“我也是通過巴蓋才認識唐然,幸好,我認識得比較清楚,她是那樣一種女人。”

她說的是,她認為小唐是那種沒有原則的女人,是一個很爛的女人,即使在女人自己看來,那也是一個壞女人。她直言不諱地說,“我真想不通,為什么盛老師會喜歡這樣的女人。”

當然,現在再去評價盛華的喜好已經不那么合適,更何況作為盛華的朋友,帽子是不愿意聽到一個女人來評價盛華的生活的,但現在,他最想了解的確實是小尹為什么會在那晚和盛華在一起。

她說,“我可以跟你講,即使你知道盛老師為什么找我,你也不要否定我對他的好感,確實我一直以為盛老師是這圈朋友中最可靠的一個人,甚至不僅是這圈朋友中,而可以擴展到我認識的大部分人之中,他都是這樣的一個人。”

小尹把盛華抬得很高,但這無濟于事,帽子要知道的是事實,是她小尹和盛華到底都做了什么,也許他弄明白這個也并非是為了解答那個重要的關于小尹朋友岳軍為什么要對盛華那樣做的問題。帽子的邏輯僅僅在于,在那樣一個晚上,小尹和盛華做的事情,實際上關系到他的朋友盛華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及他是怎么對待他那時的處境的。

他喝酒,他看著小尹。小尹只是喝水,幾乎也沒有吃菜。她說,“我會講的,但事情都過去了,我對你可以講,但我不會對別人講,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這樣說,就好像她知道別人要問她的是細節,而不僅僅是事實。

但是,對于小尹,她最想不通的不是盛華,而是那個法庭的認定。為什么法庭一定要認定是她朋友岳軍把盛華關到了動物收容所里,為什么他會把盛華關到一座有老虎的園子里?她不僅不確定,甚至一直反對這樣的認定,即使有這樣那樣的證據,但她認為岳軍是不會那樣做的,岳軍有岳軍的行為準則,岳軍不是那種人,他沒有理由那樣做。

她說,“我們到蜀山去。”

他沒有作聲。

她說,“你敢嗎?”

他放下酒杯,說,“我有什么不敢的,但有必要嗎,去那里干什么?”

小尹說,“去那兒看一下,看一下我們至少會清楚一些,看看那個場景,你會發現每個人到底會做什么,以及你可以設想一下,一個人為什么要那樣做。否則,你要向自己解釋,一個人為什么不可以是另外一個樣子呢?”

他們是下午三點鐘到的那個山坡,應該說費了不少周折,本來以為會很難進,但現場已經拆掉了,可以看到當時留下的一些警戒線和牌子,已經散落到草地里了。因為出了事,這個很小的收容所,已經并到隔壁的野生動物園。這塊出事的只有幾十米見寬的坡地已經荒廢了,中間應該下過雨,所以那道鐵絲網顯得更加的陰郁。

地上有煙頭,還有塑料瓶子。那一段時間,公安在調查,這本身也是個新聞。帽子知道,岳軍被抓起來是必然的,但他不太能理解為什么小尹如此在意岳軍的情況。不就是前男友嗎?況且,那么殘忍地對待像盛華這樣的人,難道抓起來不是應該的嗎?

小尹站在水泥道上,山上有風,但風吹不透,有時能聽到松林的濤聲,但又感受不到吹來的風,有點怪異。

帽子抓著鐵絲網,其實他的心揪得很緊,他想在那樣的深夜,盛華無論如何逃不了的。這是怎樣的一塊坡地。

他轉頭看了看生銹的鐵門。

他是第一次到這個現場來,四周的鐵絲網比三個人還要高,而且布滿尖刺,鐵門是實心的,銹很嚴重,旁邊的水泥墩像軍事設施那樣厚重。再前邊一點有一處石砌的小屋子,但鋼筋門可能已經永遠鎖上了。他剛才來時就看了地形,如果一個人想主動找到這個地方來,那幾乎是辦不到的。

但小尹堅持認為,岳軍不會這么做。

“他雖然是個很怪的人,但他不會這么做,我跟他戀愛過,我知道他的為人,即使他真的痛恨一個人,他也會當面解決問題,哪怕是用槍,但他不會把對方帶到一只老虎的地盤。”小尹說。

“我們這樣的討論有什么必要呢,他有律師的,這個你知道,你比我清楚。我不是很明白,你想為岳軍做什么?”帽子說。

她抬著頭,看不到山林處的任何東西。她說,“我不過是希望生活都正常起來,岳軍他不是那樣的人,我敢肯定。”

帽子有些反感小尹老是這樣說,他本來是要向她詢問那晚她跟盛華到底都做了什么,但現在卻變成她小尹向他來表示不滿,好像盛華的存在是個錯誤,是他使得岳軍落到了那個下場。

“我相信法律,相信法庭,相信他們。”帽子很肯定地說。

蜀山容易下小雨,山里總是這樣,松林間有水霧,他們沒有打傘,而且氣溫有點低,他對小尹說,“我們還是走吧。”

她站在那兒,也許老虎也曾站在那兒,也許盛華也曾站在那兒,但現在是一個女人站在那兒。即使她要為岳軍翻盤,依據她認知中的岳軍得出所謂的公道,他想,為什么她不肯告訴我,她和小盛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

他忽然想到,也許警方也會向小尹問同樣的問題,作為一個案子,如果不是她在深夜和小盛的密會,岳軍也不會在樓下堵住并拉走小盛,也就不會有這樣的老虎。然而,她會跟警方怎么說呢?

他想女人就是這樣,她們很感性,但她們也很固執。相對于女人來講,法律更加現實。

他轉身了,已經到鐵門那兒。他想也許朋友盛華也試圖到過這兒,在這鐵門面前,他應該有這樣的機會,他應該走得出去。但是,生活的現實在于,那時的鐵門跟現在的鐵門,很可能是不一樣的,甚至可以說絕對是不一樣的,誰能保證那時他能從里邊出來呢?

他喊了小尹一聲,小尹抱著手,昂著頭,細小的雨點打在她臉上。

9

這個星期天,邵文早就答應了要帶孩子到樂園去。樂園有許多玩物,孩子每次總是玩不夠,而且每次來,她都能發現有新的玩場,這是個很喜歡新鮮事物的孩子。她很聰明,他認為她的聰明跟他自己是不同的。這個孩子其實一直讓他很陌生,也就是說,這確實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明白,這是李群的孩子。他記不住李群現在應該是什么樣子了,而他記得的是那時她的樣子,幾年前他還見過她,但在他心中,他記住的卻是她最早的樣子。

孩子鉆在筒子里,有時從側面的窗子里伸出頭喊,“你看!”

于是他就看過去,他看見她的臉貼在那圓形的窗子上,向他笑。

他向她揮手,她更是笑,但無法回報以手勢,因為窗子很小。

他手里拎著袋子,里邊有水,還有餅干,還有玩具,當然還有書。

他很少在意身邊的人,他總是這樣,他很投入地帶孩子,只要她高興,他都愿意。

孩子從筒子里鉆出來,又上了一片攀爬的細網,那兒有塑料的充氣蜘蛛,還有一道水溝,環境塑造得很逼真,孩子很驚險地爬在那兒,當然她時不時會喊他,讓人注意她爬到了哪里。

邵文不抽煙,對于他的大腦來說,他不需要刺激,也不需要休息。他是一個頭腦夠用的人,他總能把事情想得很清楚,他對自己的認識是,他是一個自我控制很好的人。

孩子從那兒下來,跑到他身邊,要了幾塊餅干,因為剛才爬累了,現在喘粗氣,而且大口大口地喝水。他說,“你慢點喝,不要急。”

孩子說,“我還要到那邊去。”她指了指那個慢慢在旋轉中上升的塔。

他也望了過去,他問她,“要我也上去嗎?”

孩子搖了搖頭說,“都是小朋友。”

他看了看,并不清楚里邊有沒有大人,于是他牽扯著孩子的手向那塔底走去,那兒有一個通道。

他再問她一遍,“不要我上去嗎?”

孩子不那么確定了,于是他就跟孩子一起進了塔底的通道,等了兩三分鐘,塔慢慢地旋了下來,他拉著孩子的手一起登了上去。

他發現里邊有大人,但很少,像她這么大的孩子基本上都是獨自上來的,有家長陪的都是一些很小的孩子。他有點默然,但她興致很高,這塔旋到最高處差不多可以看到整個樂園的面貌。

他扶了扶眼鏡,沒有向下看,孩子在那兒拍手。她有點興奮。他想,孩子就應該這樣,對什么都應該有熱情。

從塔上下來時,他有點累。孩子上了塔又下了塔,現在有點靜了,她在那里看一棟木屋子前的噴泉,用手在那兒蘸水,胡亂地跳著。

他坐在木椅上,聽得見孩子的聲音,他有點累,他似乎看到了李群,這個轉變很突然。也許是因為孩子跳得很歡樂吧,他就想到了第一次見到李群時也是這樣,那時他們都只有十幾歲,是在郊游時。

他們是兩個學校的,同時郊游到了大圩鄉,那里有一大片麥田,孩子們去郊游,就是看農作物。

她在那兒跳,他看見了她。

李群是個很好看的女生,他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為什么要這樣跳呢,他甚至有點生氣。

她也看見了他,于是她就停住,招手對他說,“你快看,麥地里有一只鳥。”

他走過去,看見麥地里確實有一只鳥,很小,叫不出名字。

他看看小鳥,又看看李群。他說,“我叫邵文。”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李群問。

“不是的。”他說。

他看著她,知道自己心跳很快,就是因為遇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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