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兆林
二十五歲時的吳敬梓,正避開全椒探花府的無盡煩惱,像滄海扁舟,孤苦無依地在揚州、淮安及南京一線游浪。那該是大清王朝雍正三年,正好其妻辭世兩年,其父過世三年。一個正以詩詞曲賦消磨時光的年輕才子,他那時還絲毫沒想到,十多年后會拒考不宦,非要寫一部長篇小說《儒林外史》不可。
一次,在淮安金湖客棧的夜宴上,與一位相貌動人的蘇州歌女不期而遇。那歌女未經(jīng)邀請主動站到吳敬梓身邊,彬彬有禮地自彈琵琶唱了一支蘇州曲,惹得滿座人一片贊嘆,齊招呼她入座同飲,她順勢就坐在了吳敬梓身邊。吳敬梓正不解,一圈十多人,這歌女為何單坐在了他身邊。挨他另側(cè)而坐的一位相識歌女說,這是迎賓樓的頭牌,名叫苕苕,她早仰慕吳公子大名,得知我被看好的唱詞是公子手筆,所以苕苕姐非央了我來求公子,也為她寫上一曲。
不待吳敬梓說句謙詞,見苕苕臉已泛紅,正羞怯地望著他。他另側(cè)那歌女忙煽風點火說,苕苕姐好大架子,自己就在公子身邊坐著,還非得支使我丫環(huán)似的為你傳話!
苕苕這才端杯起身道,吳公子的歌詞實在高雅,小的無緣得唱,才不好意思求人傳話的。不管行與不行,能得敬公子薄酒一杯,也算三生有幸。我愿自飲三杯,以表虔敬!
吳敬梓聽這話時忽然發(fā)覺,這苕苕與老家忘年棋友葉郎中的女兒葉惠兒有幾分相像。而那葉惠兒曾是他少年時最有好感的女孩,所以便欣然與苕苕同飲了三杯酒,滿口應允了她的請求。苕苕因此當場特為吳敬梓跳了好一會兒她最為拿手的柘枝舞。那舞是從中亞傳入我國西域新疆等地的,活潑奔放,節(jié)奏起伏,充滿熱烈動人的生命活力,加苕苕與吳敬梓同飲過三杯酒后,又吟了幾句詩,分別是白居易的“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和劉禹錫的“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注人”,便使得吳敬梓陡升相見恨晚之情。那晚,才子佳人加美酒輕歌,歡聲笑語不斷。直至深夜回到住處,吳敬梓仍靈感飛揚,不能入睡,遂連夜寫了首無題詩:
柳煙花雨記春初,夢斷江南半載余。
直到東籬黃菊放,故人才寄數(shù)行書。
香散荃蕪夢覺遲,燈花影綴玉蟲移。
分明攜手秦淮岸,共唱方回腸斷詞。
詩末的“方回腸斷詞”,是指北宋詞人方回詞作《青玉案》,該詞有“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而大詩人黃庭堅《寄賀方回》詩中又有句“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表述的都是深深地衷腸雅意。吳敬梓本是剛剛接到一位至交密友章裕宗來信,而醞釀于心打算成稿后寄給朋友作回信的,沒待落筆便遇到苕苕的請求,寫時便分外多出別一層情感,因而顯出許多纏綿之意,便覺正好可以拿給苕苕去唱(此詩以《寄懷章裕宗二首》收入?yún)蔷磋鳌段哪旧椒考罚?。第二天吳敬梓便帶上無題詩去迎賓樓見苕苕,去時還帶了些銀兩并一只玉鐲。
吳敬梓找見苕苕時,苕苕正和一個男子在下圍棋,見了吳敬梓慌忙起身說,聽人傳,公子不僅詩詞寫得極妙,還是圍棋高手,何不同我?guī)煾赶乱槐P?我和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著他一兩招訣竅!
吳敬梓說,初次見面,一無所知,怎好就請教?
苕苕說,圍棋最是高雅之物,何需那許多俗套。說完把棋枰上棋子重新分放好,請他兩人坐下對弈,自己則站立一旁看。
吳敬梓連勝兩局,苕苕師父拱手甘拜下風,并吩咐下人擺上酒菜。苕苕斟了酒,頭一杯鄭重敬了吳敬梓,第二杯敬了師父。苕苕自己也認真喝下滿滿一杯說,吳公子是探花府里吃過好酒好肴的,到我們這迎賓樓來,哪里吃得慣!
吳敬梓謙讓說,我家酒菜哪里有你這兒好吃!
只吃了幾杯酒的苕苕師父便有了醉意說,吳公子府上那些女子,怎及苕苕才藝雙全,苕苕唱歌比酒醉人,公子若肯為苕苕寫唱詞,肯定更拔頭籌異彩。
苕苕說,人生在世,只求心性好,哪在乎貴賤!我看重有才情好心性的人。遇著那些有大錢不懂尊重人的主兒,我還不稀罕!
吳敬梓和苕苕吃了幾大杯,苕苕師父便叫下人收了殘羹,讓吳敬梓和苕苕慢慢說話,自己先行離去。苕苕便帶吳敬梓下樓進了自己房間。一般這等去處,多是大紅大粉色彩,即所謂桃色肉色,而苕苕不大的一間屋子,充滿了清香和雅氣,花是蘭草,畫是梅竹,壁桌上供著一尊小小玉觀音,中間床上掛的帳子,也只透著極淡的粉色,仍不傷整體的雅韻。床前的銅火盆中,炭火正旺。苕苕用炭火燒水泡了杯綠茶遞給吳敬梓,又拿汗巾一邊給吳敬梓擦臉,一邊問道,不知苕苕盼賜的唱詞幾時才得上口?
吳敬梓說,苕苕所囑雅事,怎能忘了?今日頭回上門拜訪,還沒送上見面禮呢!說罷放下茶杯,取出銀兩和玉鐲遞給苕苕。苕苕連忙認真推辭說,苕苕哪敢毫功未有就受公子如此重祿?我只是念著吳公子那勝似千金萬銀的唱詞呢!好歌女最盼好唱詞的!
從來不看重金銀的吳敬梓,一下愧覺低了苕苕一截,說,請苕苕恕諒,我這只是一點點見面禮物,本沒當?shù)谝灰驴创?,只為初次見面不好輕待小姐!
苕苕還是堅辭不收說,我最看重公子的才情,在我眼中,公子的唱詞比什么都貴重!
吳敬梓只好把銀兩和玉鐲放下,又從衣袋中掏出詩稿說,倒是寫了一首,只是匆促粗糙了些,請指正,以后再寫好的!
苕苕驚喜萬分,忙用剛給吳敬梓擦過臉的汗巾擦了自己的手,方接過詩稿看了一遍,然后輕聲念道:
無 題
柳煙花雨記春初,夢斷江南半載余。
直到東籬黃菊放,故人才寄數(shù)行書。
香散荃蕪夢覺遲,燈花影綴玉蟲移。
分明攜手秦淮岸,共唱方回腸斷詞。
念到最后,苕苕語調(diào)已變得重了,深舒一口氣望住吳敬梓說,以無題命題絕好,只是苕苕淺薄,其中典故尚悟不出深意,還望賜教!
吳敬梓將幾則典故細心作了些解釋。苕苕說,這詩我真的好喜歡,但似覺并不是為我而寫。若是專為我而寫,我便依了你。
吳敬梓本想含糊其辭默認是專為苕苕而寫,反正對一個風塵歌女也用不著當真,可面對苕苕的格外真誠,便說不出一字謊言了,如實道,原本是為一知己男友回信而醞釀的,不及動筆便遇了你,味道就大變了。你只管拿去唱好了!
苕苕說,公子如此誠實,也算為我而寫了!
吳敬梓深為感動,望著苕苕沒答一言,只把有點兒顫顫的雙手慢慢伸出來,停在那里。苕苕放下詩稿,也把雙手慢慢停放在吳敬梓手邊。吳敬梓這才拉住苕苕,兩人不由自主相互投靠在一起。
苕苕仰臉看著吳敬梓說,我不貪圖你銀兩玉鐲,只盼你能留心于我!
于是兩人猶如魚水,靈與肉融為一體。
一些時日的接觸,吳敬梓眼中的苕苕已不是賣唱的歌女。這個淪落風塵的血肉之軀,漸漸幫助他從靈與肉的雙層痛苦中掙脫出來,漸漸有點割舍不下了。苕苕是蘇州人,她在淮安和吳敬梓一樣也是無親無故,便更加惺惺相惜。以前苕苕所唱的多是平白無奇的詞曲,不很著雅客喜歡。有了吳敬梓寫的唱詞,再經(jīng)他指點,苕苕的演唱變得既生動又有文采,可以雅俗共賞了,一時唱響淮安,很是吸引貴客。
淮安府是蘇北地區(qū)的米市,米商云集,還有許多來往自洪澤湖、大運河的船夫及航運漕官等等,使得小城并不比蘇揚二州甚至南京冷落。因而,淮安城歌樓酒樓比肩攜手,歌女們可以日日不閑為過往客商賣藝。所以吳敬梓分外為苕苕的成功而喜悅,苕苕也對真誠善良風流倜儻的吳敬梓愈加愛慕。苕苕打扮素雅,自彈自唱,才貌雙全又不過分重視錢財,聽了她的歌給錢便收,不給也不深要,給多給少也不計較,這與仗義疏財?shù)膮蔷磋骱苁窍嗤?。淮安府一些吳敬梓的好友,知道苕苕演唱的新歌和新唱法得自吳敬梓,便在眾人中口口相傳,使得一些歌兒在周遭成了名曲,不僅歌女,民間也有流傳。
苕苕的歌在哪里響起,哪里便響起一片喝彩。有了喝彩聲,苕苕吐出的唱詞便更加字字璣珠。聽眾覺得苕苕動聽的歌聲是唱給大家的,而吳敬梓卻從苕苕的眼神里看出她專注的目光,都是流露給他的。
有天,苕苕的演唱讓座上一個醉漢放蕩得有些瘋狂了,他得知為苕苕寫唱詞的人就是在座的吳敬梓,便端了一大碗酒耍酒瘋說,你能為一個歌女獻殷勤,就不能陪我男子漢大丈夫喝碗酒?是男人就別一派太監(jiān)樣兒!
原本極愛酒的吳敬梓,看著滿大碗酒不僅苦起臉來,一時答不出話。這一滿大碗酒如何咽得下!從一年前開始,他就總有莫名的又饑又渴的感覺,卻喝不下酒,一旦喝了,消渴癥(糖尿?。┚陀鷱娏译y忍。醉漢正要進一步動粗,臺上的苕苕走下來,款款來到醉漢面前,劈手奪過吳敬梓眼前酒碗,一笑說,這酒讓我來沾沾吳公子才氣好了,權(quán)當我謝他,兄臺要不怪罪,我愿和你同飲!
醉漢一下被苕苕的大氣震住,既手足無措,又有點受寵若驚,只好和苕苕對飲而盡。大堂里人們齊聲為苕苕喝彩,那醉漢不敢再造次一下,老老實實坐下聽歌。吳敬梓感激地看著臺上的苕苕,苕苕一臉燦爛的笑容將滿目秋波送給吳敬梓。他們的交往,便從此扭結(jié)著,扯不斷了。吳敬梓曾對苕苕說,我陪你離開淮安,換個新天地去唱吧!
可是苕苕在淮安已是缺離不得的角色,因兩人的關(guān)系,連吳敬梓也讓歌堂舞館老板厚意挽留。有的館主同吳敬梓談,請他為苕苕多編些唱詞,讓她紅透淮安府,可以分更多些銀兩給他。
吳敬梓對銀兩并不在意,卻跟苕苕私下說,你唱得很好,就是在揚州和江寧也不多見,如你喜歡我再多給你寫些唱詞便是,一旦唱紅大江南北,你便不會再過凄苦日子。
苕苕深情以對吳敬梓,也不明確可否,只誠懇地謝他肯為她多寫唱詞。
據(jù)有關(guān)研究資料判斷,吳敬梓為苕苕共寫下三十首歌詞,但目前尚未查找得全。由此可見他們的感情絕非一般歌伎與狎客逢場作戲所能有。吳敬梓曾帶苕苕游歷了不少地方,不但江寧、揚州、淮安一線,他們也曾到過蘇州、杭州、紹興、嘉興甚至南京等地,沿長江又去過銅陵、蕪湖和安慶。苕苕伴隨著他,婦唱夫隨似的,真的使苕苕的名聲紅遍了長江南北。
昔年游冶,淮水鐘山朝復夜。
金盡床頭,壯士逢人面帶羞。
王家曇首,伎識歌聲春載酒。
白板橋西,贏得才名曲部知。
閨中人逝,取冷中庭傷往事。
買得廚娘,消盡衣邊荀令香。
愁來覽鏡,憔悴二毛生兩鬢。
欲覓良緣,誰喚江郎一覺眠?
奴逃仆散,孤影尚存渴睡漢。
明日明年,蹤跡浮萍劇可憐。
秦淮十里,欲買數(shù)椽常寄此。
風雪喧豗,何日笙歌畫舫開?
這是吳敬梓后來追想那段時光時寫下的詞。可以看出,苕苕依戀吳敬梓,不僅僅是他的才氣,還有他的人品和家世狀況。這時期的吳敬梓已喪父喪母喪妻,并患病在身且時常發(fā)作,發(fā)病時的痛苦情狀也讓苕苕無法割舍得下。同時,游歷中苕苕追隨敬慕的吳敬梓,也大開了自己的眼界。
南京的十里秦淮河,煙花柳巷很是興旺,文人騷客公子哥兒,都喜歡到這里尋找樂趣。每到白日,那些風騷的姑娘們就會香氣襲人地站在門前花柳下邀伴戲耍。各種名目的節(jié)呀會啊,都可作由頭,置備了酒席,比賽著尋歡作樂。窈窕歌女們的調(diào)笑聲,不時從河面的船篷傳出。彩色樓船中更有笙歌曼舞,唱的舞的皆有幾分姿色,卻不胡亂拉人拽客。苕苕成了秦淮河上賣藝不賣身的雅歌女。她在這里更加悉心地體貼著吳敬梓,不僅以身相許給他以靈與肉的慰藉,還常在酒興之余和吳敬梓對弈,陪他消磨了很多身心交瘁的時光。
吳敬梓與苕苕形影不離,前后長達幾年。期間吳敬梓把愛子吳烺也帶上與苕苕一同游走過。因此苕苕有意把自己托付給吳敬梓,想與他廝守一生?;谝恍熁锓矫娴那闆r,曾極力贊頌“安徽真正的大文豪是吳敬梓”的胡適先生,卻還說過“吳敬梓的家是被他嫖敗的”。這話未免太過殘酷,有傷眾多文人對《儒林外史》偉大作者的敬仰之情,所以我覺有必要用現(xiàn)代眼光為魯迅先生極推崇的這位偉大小說家說幾句公道話。吳敬梓與苕苕,哪里是歌妓與嫖客關(guān)系,其實他們的感情是很純潔高尚也很感人的。讀吳敬梓后來寫的《儒林外史》,便會更加堅信,他絕不會是個嫖敗家財?shù)睦耸庢慰?。一個嫖客怎么可能將終生只一部的小說寫得那般清雅干凈,沒有絲毫嫖情淫意,沒有半點不嚴肅的人生態(tài)度。
雖然和苕苕已如膠似漆,吳敬梓因諸多家事牽扯,還是不得不帶著幼小的兒子吳烺返回老家全椒。出于宗族及諸多親友的壓力,吳敬梓卻不能把苕苕帶回家中,他只好先把苕苕送到安慶,托付給家在安慶的一位好友照料。
而回到老家全椒的吳敬梓,書房在梅雨中顯得格外凄涼寂寥,已無情地生分了他,許多親友也都拿另種眼光看待他。盡管如此,全椒探花府的情形,卻令他一住下來就無法脫離了。一是他若再帶著烺兒與苕苕這般歌伎人物游走,會更被“鄉(xiāng)里傳為子弟戒”的,還有諸多找上門來的家業(yè)田產(chǎn)方面的事,把他手腳緊緊纏住。先是堂叔吳霄瑞找上門來張嘴便說,賢侄啊,你的西隔壁墻已經(jīng)倒塌,按說咱吳家已各管各的,我操這心已是多余,可是你是我侄兒,我管得著??!
吳敬梓十分冷淡地說,不就是隔壁墻嗎?修也可,不修也可,反正都在一圈圍墻之內(nèi)。
吳霄瑞道,你可我卻不可,我家的東西那么多,院子里都裝不下,我不擔心人,萬一你家的鼠蟲隔著墻越過來,還不是隨便咬壞我的東西嗎?
吳敬梓懶得回答,要修你便自己修,反正怕這怕那的不是我。
吳霄瑞沉了臉說,你翅膀硬了是吧?在外面莫不是有了靠山,連自家長輩也不放在眼里啦!
堂叔吳霄瑞前腳走,五叔吳雷煥便后腳進來,張嘴便嚷,敏軒(吳敬梓字敏軒)呀,這道兒你是咋走的,聽說你在外面把個歌伎納了私妾,說不定是哪個青樓的風塵女子,這話兒早就傳過來了,你走上這條道兒,心思就全不在家業(yè)上,隨手揮霍,人財兩空不說,賢孫不也拐帶壞了,書香門第還咋個延續(xù)?這些我都管不了啦,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家這房子,房檐水是從我家院子流出去的。原先都是一家宅產(chǎn),那檐水咋個流淌法都一樣,如今我們都分了家,還能和從前一樣嗎?你若爭氣我也沒話可說,如今你不走正道,我就顧不得叔侄之情了,你痛快想法把房檐水收回自家院里,別的都無須說了!
小兒吳烺驚恐地聽著大人的爭辯,眼里滿是無奈。吳敬梓摸著愛子的頭,回答五叔道,這個法子我想不來,能想你自己想去。
吳雷煥立刻奚落道,看看,原來的長房長孫何等模樣,現(xiàn)在卻破罐子破摔了,鄰里不拿你戒子弟就怪了!
回到全椒的書房,吳敬梓的心思又被舉業(yè)攪了一番,甚至想念苕苕的心情也被攪碎了。吳敬梓這種煩躁苦痛的心情,在妻子陶嬡兒過世之后,一直就有。待到去媛兒老家看望過岳父岳母大人之后,吳敬梓的心情就更加破碎,任酸甜苦辣都無法將破碎的心情整合到一處。
這煩躁和苦痛令他度日如年。他想離開全椒,再去南京等地。但全椒的千絲萬縷卻糾纏住他,尤其是可憐的烺兒,小小年紀就跟他在外邊亂走,的確會帶壞他的。這就使他左右為難,去不成他最想去的地方,留給苕苕那句還會回到她身邊的話也不能實現(xiàn)了。
好在有長他五歲從小一直與他做伴讀書的族兄吳擎,還能和他談心解悶。吳擎過生日,還特請他和另幾位好友單獨聚會慶賀一番,使他心情能好些,又生出重歸舉業(yè)之路的想法。為了轉(zhuǎn)換情緒,他曾獨自一人步行到離縣城很遠的西墅草堂去,那是他的高祖吳沛修建的,是先祖發(fā)奮讀書的居所。草堂門上的楹聯(lián)是:
函蓋要撐持,須向澹寧求魄力。
生平憎詭故,聊將粗懶適形神。
草堂書齋中也刻有一副楹聯(lián):
君子蒙養(yǎng)作圣功,須向此中求建白。
秀才天下為己任,還須不朽著勛名。
吳敬梓置身先祖隱身苦讀處,不能不深受先輩的誘導與刺激而產(chǎn)生共鳴。當吳敬梓瞻仰他的先人遺跡時,自然也會想到他的祖先為人行事。當宛陵太守關(guān)驥召請吳沛前往時,吳沛曾奮然而起,說道:“大丈夫不能取進賢,自樹功業(yè),有負知己。何面目復爾曳裾哉!”這種不折腰求人的精神,對吳敬梓也有所激勵。吳敬梓在從他的先人事跡中尋求積極精神支持的同時,也頗以他的先人曾得到帝王贊揚的歷史而感自豪。他在《西墅草堂歌》中寫過:“祗今搖落又西風,一帶楓葉繞屋紅。明月空傳天子詔,歲時瞻仰付村翁?!北闶侵该鞒绲澔实壑煊蓹z表彰他的高祖吳沛隱居課子的行為而言。但是,孤寂的苦讀生涯,長期壓抑的心境,家庭奪產(chǎn)之爭的纏繞,毫無把握的功名追求,終于使吳敬梓從小失去母親調(diào)護而病弱的身體更趨虛弱,病情和壞心情都日漸加重,而一時走向浪蕩的。吳敬梓重又喚起成就舉業(yè)的想法,同時也產(chǎn)生必須離開全椒這個傷心地的決心,但又不能再身背“鄉(xiāng)里引為子弟戒”的罵名去找苕苕。
而安慶府那邊,歌女苕苕一心癡等著吳公子。沒有吳敬梓在的日子里,苕苕憂心如焚,就連熟記在心的唱詞也常常唱不完整,歌聲和容顏都少了許多動人的魅力。她在安慶糊口謀生是沒問題的,但她心里記得十分清楚,吳敏軒答應過的,不久就會回來和她在一起。可是苕苕沒能等到吳敬梓歸來。
吳敬梓與全椒士紳和吳氏族人的關(guān)系,已發(fā)展到彼此僵持、橫眉冷對的惡劣地步,就他那性格,無論怎樣努力調(diào)整,心態(tài)也難以改善了。他不禁發(fā)出“似以冰而致蠅,若以貍而致鼠”的無可奈何之嘆,認為自己的努力,如同用冰塊來招引蒼蠅、用貓來誘捕老鼠一樣,是徒勞無益的,因而再次產(chǎn)生了遠離全椒族人之念。他就是在決心徹底離開全椒那一年,正式迎娶了與苕苕長相有幾分相像的葉惠兒。但歌女苕苕成了吳敬梓終生難以消解的疼痛。
吳敬梓帶著這疼痛,只身來到曾為六朝故都的南京。
在剛剛步入而立之年的落舉秀才吳敬梓眼里,南京早已不陌生了。他曾從嗣父任職的贛榆幾次到南京探望生父,嗣父也特意帶他來這里拜會過親友。他也曾借全椒贛榆兩地往復奔走之機,獨自來南京會聚自己結(jié)識的文友。不管探病還是辦事,也不管會友還是游玩,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的心情,都無法破壞吳敬梓對南京的留戀。尤其那槳聲不絕,詩意無窮,吳儂軟歌日夜飄蕩的秦淮河,最是吸引才子佳人們的去處。為了排遣揮之不去的落榜、喪妻、族人糾討及與苕苕分手的混合傷痛,吳敬梓又一次只身來到南京。秦淮河的漿聲燈影和歌女與酒,最能麻醉緩和他心頭累累之痛。
光是秦淮河那條太過柔媚,飄著香脂氣的溫吞水,麻醉吳敬梓傷痛的藥力是不夠的。秦淮河是流淌在六朝故都文化厚土上的詩河與史河。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和五行八作的皎皎者,都常在秦淮河上出沒。吳敬梓后來拒考不宦,寫《儒林外史》所依托的明朝,京城就是南京。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曾調(diào)集了二十多萬工匠,用二十多年的工期,修建了這座當時已居有四五十萬人口、世界聞名的都城。吳敬梓在后來著就的《儒林外史》里曾炫耀地描寫南京“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處”,每日運進城來的“何止一千個牛,一萬個豬,糧食更無計其數(shù)”。他尤為迷戀的是,南京文學藝術(shù)事業(yè)的繁榮。那些有名家坐堂的書院書鋪等,都是他多次流連忘返的去處。南京還有一些吳敬梓見過面的著名文人學者,如程廷祚等人,也是吸引吳敬梓的一股魅力。恰巧程廷祚就是和吳敬梓同年名落孫山的。
吳敬梓對祖輩父輩對他寄予厚望的舉業(yè),雖還不甘,但已三心二意,信心不堅了。他獨自在秦淮河的夜色里,把酒聽歌女的靡靡之音,聽到動情處,不禁想到亡妻,眼淚便借著酒勁融入河水。可是這些為金錢而彈唱出的靡靡之聲里,沒有他的知音。他的知音苕苕現(xiàn)在哪里呢?他時常想起為她寫的那首《無題》詩。每一聽到類似的曲調(diào)兒,他都會覺得是苕苕在唱,甚至會醉眼迷離地依著河邊一棵柳樹遐想啼聽一陣,但都不是苕苕唱的,也不是《無題》詩。有天,他又一次聞聽到似是而非的歌吟后,愈加傷感得不行,索性轉(zhuǎn)而向西,出城來到冶山。
冶山谷那一帶建筑叫冶城,在石頭城東南,原是吳王夫差所設鑄劍之城,因而文縐縐地被命名冶城。吳王鑄劍,又有臥薪嘗膽的典故最能激勵有志而落魄之士。但是,年屆三十而一無所立的落榜秀才,哪有心思和吳王比志??!吳王鑄劍想用武力征服敵國,而自己一介書生,考不取并不由衷拚考的舉業(yè),倒該和山中修煉的僧道比心性才是。于是他又恍恍惚惚爬上建于東晉太元十五年的冶城寺。這冶城寺隨六朝故都至明洪武年間改修為朝天宮。
半醉半醒的吳敬梓所以向冶山的朝天宮而來,是因他生父吳雯延曾長住冶山叢宵道院苦修舉業(yè)。生父病重期間,吳敬梓曾來叢宵道院探望并陪伴過幾日。叢宵道院離冶城寺不遠,吳敬梓陪伴病重生父時結(jié)識了冶城寺的一位周道士,當時兩人談詩論道,處得十分相投。吳敬梓還清晰記得以前寫過的《過叢宵道院》一詩:
鈴鐸風微靜不聞,客來芳徑正斜曛。
煙昏樹杪鴉千點,水長坡塘鷺一群。
幽草綠遙尋古剎,疏窗碧暗哭遺文。
白頭道士重相訪,極目滿山飛亂云。
其實人活著,對哪個地方有感情,有懷念之意,全是因為人。吳敬梓向已罩進昏暗的寺廟攀去,就是因為想念這個周道士。到得廟門時,舉目一望,青山依舊,夕陽卻不見了,冷冷清清一座古寺,無一絲人聲。吳敬梓抬手推了推寺門,推不動。又揚手敲了幾下,厚厚的古木敲不出聲響。詩人賈島那首“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詩句不由在他心頭閃過,他實在不可能有心思想推和敲到底哪個有效了,一絲不祥之感涌上心頭,情不自禁呼叫起周道士來。喊了數(shù)聲,才出來一位風燭殘年的老道士開門。問明吳敬梓來意,老道士一聲嘆息說,周道士已羽化升天啦!吳敬梓心中不禁轟然一響,心里也嘆道,生父為功名所累病于斯,不圖名利也不食人間煙火的周道士也死于斯!我個書生活著為何?。勘磳⒙樽硭木屏敉?,險些連他一同擊倒在山門。老道士蹀躞著將他引進寺里歇息。
得知周道士就葬在冶山園亭附近,吳敬梓向老道士借了盞燈籠提了,不容相勸,直奔而去。一盞孤燈陪他在周道士墓前默坐良久,直到燭淚將盡,方又提上燈籠返回山門。肅殺風聲和烏鴉的凄鳴,使他合不得眼,復又點燈寫下一首詩:
晴光冉冉過樓臺,仄徑捫蘿破蘚苔。
仙客已歸蓬島去,名園仍向冶城開。
獨憐殘雪埋芳草,又見春風綻野梅。
十載知交存此地,祗今寥落不勝哀。
寫罷此詩意猶未盡,躺下后復又爬起,再寫一首:
豈是黃金不鑄顏,剛風浩劫又吹還。
月明笙鶴緱山頂,歸向蓬萊第幾班。
這兩首詩后來被吳敬梓分別命名為《早春過冶山園亭追悼周羽士》、《傷周羽士》收在《文木山房集》中。
次日清晨,傷感使他無力再在寺中多待一時,不待吃點東西便告辭老道下山,路經(jīng)周道士墓時又默坐了一會兒才凄然離去。
從一個遠離俗塵不諳風情的道士之墓離去,吳敬梓還有哪里可去?他游來蕩去不覺又走到秦淮河邊。此時日已中天,轆轆饑腸用力把他推進河邊一家小酒館。不待飯菜入口,幾杯白酒已在肚中作祟,一時把隱隱的傷痛麻醉住了,同時也把壯年男人的欲望挑唆起來。一蓬游船載著琵琶彈奏的絲竹調(diào)兒,和歌女勾魂攝魄的軟曲兒,輕輕從窗前蕩過。吳敬梓不敢朝船上看,卻閉了眼,隨那曲聲在心底抒發(fā)懷想苕苕的情緒。苕苕曾隨吳敬梓一同到過秦淮河,曾在白板橋附近住過一段時間,他觸景聲情,哼著哼著便哼成了詩:“……吳兒生小字苕苕,家住西鄰白板橋,履額青絲藏白皙,瞳仁翦水含春潮……共愛苕苕柘枝舞,纏頭十萬等閑看。盛年一去如朝露,丹砂難遣朱顏駐……春風小院飛花柳,秋雨橫塘墜粉蓮。雪膚花貌都何益,老大徒傷人棄擲,只有清溪江令祠,墻邊流水年年碧?!睋?jù)傳,此詩成稿時有二百余行,被他命名《苕苕曲》,寫于乾隆元年(1736年)。那時,苕苕在這里只賣唱不賣身,清高潔雅。吳敬梓時值妻子病故未續(xù)期間,得以盡情與她飲酒、賦詩、歌唱,常常通宵達旦而全然不覺倦怠。此時的吳敬梓雖已身無多銀,扼止不住的詩情還是讓他又去白板橋一帶轉(zhuǎn)悠。他已不指望能碰見苕苕,因他們不是在南京分手的,不過是受不由自主的懷念驅(qū)使。
也許是冥冥中的相互召喚,菲菲細雨中,吳敬梓真的在白板橋附近一家苕苕唱過歌的茶樓聽見了苕苕唱過的《無題》。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仔細聽過,認定不僅是他寫的《無題》,而且是苕苕在唱。
他不顧一切奔進茶樓,真的是苕苕抱了琵琶在彈唱,而且獨自一人。
苕苕真?zhèn)€是柔腸俠骨的歌女,見記憶中對她最為真誠的知音落魄的樣子,立時眼有淚花閃爍,也不起身多問什么,只將眼睛充滿了深情望著吳敬梓,加重了琴音和歌聲,繼續(xù)彈唱。
對人從不計較身份,也從不思謀貧富,而只重感情的吳敬梓,魂兒立時又被苕苕的歌聲勾出竅來,他也閉了眼,將靈魂全部投入曲中。漸漸,閉著的雙眼有兩條溪流涌出。吳敬梓的青衫濕了好大一片。苦命的苕苕也唱濕了臉上一大片粉黛。琵琶忽然斷了弦似的,苕苕的彈唱變成了嗚咽。她扔下懷中琵琶,全無一絲造作,情不自禁投入?yún)蔷磋鲬阎小蓚€身世不同卻都苦命無依的秦淮流浪者,相互擁住了彼此出竅的靈魂。分別時,吳敬梓將身上僅剩的幾兩銀子,全塞給苕苕。苕苕默默將銀子全塞回吳敬梓說,你身上無銀,身邊又無親無故,拿什么糊口?若還先前那般寬裕也罷,那時男男女女圍著你轉(zhuǎn),圖的是你手里有錢?,F(xiàn)在,你身上沒錢,身邊也沒人了!我雖是煙花柳巷歌女,總還每日進得幾個錢,我不能幫你已夠難過,怎還能搜刮你的糊口錢?!只請記住一句話,好男人不能泡在秦淮河!
吳敬梓再說不出硬話來,不再推脫,說,你雖是歌女,卻勝似許多冠冕堂皇的達官貴人。那些人總是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他們只知溜須皇上叩拜大官,圖的是自己的榮華富貴,哪有一個看得起你這樣善良女人的?仿佛自己不是女人養(yǎng)的一般!我已三十,落魄到如此地步,也幫不上你什么,也不敢太有妄念了,卻會牢記你的囑咐,從此不做秦淮浪蕩客!
不久,石榴花又如火般熱烈燒起時,吳敬梓三十歲生日也隨之而來。他本想單獨見一回苕苕同過這個生日,但一怕苕苕看不起自己,二是手中沒有閑錢請酒了,三也真的想念全椒幾個一同讀書長大的摯友,所以特意提前寫信把感情最深的堂兄吳擎、表兄兼連襟金榘、金榘之弟金兩銘請到南京,專門為生日聚會一次。他想,自己已步入而立之年,還一事無成,妻子也沒了,等于家也沒了,也就沒臉面也無絲毫心情在家鄉(xiāng)過生日,所以吳擎等三人接信就趕來南京。吳敬梓告訴堂兄和表兄,他想把歌女苕苕也請來。對此堂兄和表兄都不贊成,尤其一直和他同讀共考多年的堂兄吳擎勸他說,全椒老家已把你傳為子弟戒了,再叫人傳說連大你五歲的堂兄也縱你花天酒地,往后咱探花府吳家還怎么做人?!
吳敬梓說,歌女也是人啊,她賣藝不賣身,用歌賦嘆唱人生,也是用才藝糊口,何況我已死了妻子,落魄到只有一個歌女苕苕還算待見我。倒是她囑我說,好男人不能作秦淮河蕩客。為此,我也要請上她,和你們?nèi)灰煌薏呶胰?。何況堂兄也知道,古時不少官名與文名都頗大者,如李白、蘇東坡等等,不也與歌女們有交情嗎?這個苕苕,詩才、人品、相貌都與眾不同,不是等閑俗輩,比起一些齷齪讀書人,磊落得很呢!她大我?guī)讱q,待我如弟,絕不是齷齪之輩!比那些只知逼男人讀書做官,丈夫做了官又甘心做官奴的女人更磊落!
三位聽他如此說,只好依了。吳敬梓為別太違了堂兄吳擎的心情,也為苕苕那句“好男人不能泡在秦淮河”,特將生日酒宴改到莫愁湖上。那天,吳擎等三位堂、表兄弟每人都在莫愁湖上,以《為敏軒三十初度而作》為題,真摯地贈詩給吳敬梓。
吳擎詩中說:
香詞唱滿吳兒口,旗亭法曲傳江潭。
以茲重困弟不悔,閉門嚄唶長醺酣。
……
去年賣田今賣宅,長老苦口譏喃喃。
弟也叉手謝長老,兩眉如戟聲如甝。
……
金榘詩中說:
幾載人事不得意,相逢往往判沈酣。
栗里已無錐可卓,吾子脫屣尤狂憨。
……
金兩銘詩中說:
昨年夏五客滁水,酒后耳熱語喃喃。
文章大好人大怪,匍匐乞收遭虠甝。
……
三人的詩均動情地敘說吳敬梓的不幸,同時也嚴厲批評了這不幸與他過錯的關(guān)系,尤其當著苕苕的面,這等犀利言辭,有點像批判會了,讓吳敬梓既難堪又感動,也煞是慚愧,只好連連干杯。
苕苕眼含熱淚,自彈自唱的還是吳敬梓最初寫給她的那首《無題》。唱得吳敬梓熱淚長流,竟嗚咽起來,酒都咽不下了。嗚咽良久,他才平靜下來道,活了三十年,我竟活成喪門星了!祖父、生父、嗣父,祖母、生母、嗣母,連岳父、岳母甚至妻子,都帶著對我難以暝目的失望而辭世,今后,我不能再讓兒子眼睜睜在失望中長大!讓莫愁湖和擎、榘、兩銘兄弟,尤其苕苕作證,我發(fā)誓,定要三十而立,生前沒讓父母瞑目,死后定給祖上爭光!說罷連干數(shù)杯,還要繼續(xù)干下去,但舌頭已僵,眼也掙扎不開,一頭醉倒于莫愁湖船上,連苕苕也喚不醒他。
三十歲生日這一醉,吳敬梓胸中如經(jīng)一場疾風驟雨,忽然于深重的隱痛中平靜下來。他仍不肯與吳擎他們回全椒老家,在他心中,老家的探花府已徹底坍塌,因而依然呆在南京,避開熟人醫(yī)治創(chuàng)傷。以后更加凄苦的十四年時光,他幾乎都獻給被后世偉人魯迅推崇的《儒林外史》了。
注:文中所引古詩詞均摘自《吳敬梓系年校注》與《吳敬梓評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