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年赴英求學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有“立體書”的存在,直到當年在北英格蘭古城約克(York)接觸生平第一本立體書之后,才開始對立體書產生興趣。九十年代中期在歐洲工作期間,正好遇上當代最暢銷立體書作者羅伯特·薩布達(Robert Sabuda)的創作巔峰期,華麗與精巧的紙藝驅使我和太太從隨性走向收藏。
到底什么是立體書?回顧二十一年來的收藏過程,前十年我對立體書的認知與一般大眾無異,以為翻開書頁會有紙雕或模型立起來的書才是立體書;后續十年開始鉆研立體書發展史,如拼圖般收藏各年代立體書時才發現,立體書包羅萬象,“立體書”只是這類書種的通稱。
事實上,立體書涵蓋眾多市面上常見的玩具書,隨著技術或形式而有不同稱呼,例如透過各式機關讓插畫動起來的就叫“機關書”,如果全書只使用拉桿式機關的則叫“拉拉書”……但這類機關書基本上強調插畫的動態,說不上“立體”(即三維或3D模型),“玩具書”(toy book)這個十九世紀中期便出現的名詞反而較貼切。
立體書之所以稱作“立體”,是來自英文“pop-up”一詞。1932年美國藍絲帶出版社(Blue Ribbon Books)出版一系列以“pop-up illustrations”(彈起插畫,即插畫彈起變成立體模型立在書頁上)為訴求的童書,并注冊“pop-up”一詞為后續系列名稱。從此以后,含有彈起插畫的書種慣稱“pop-up book”(立體書)。這類彈起插畫書種逐漸成為主流,近代創作者也不再拘泥于使用單一技術或形式,紛紛以彈起技術為主并融合各種機關,造就今日世人所認知的立體書格式,“pop-up”也就名正言順成為了立體書的代名詞。
綜觀立體書發展史,可以歸納出立體書是指包含可動機關或立體模型的書籍。與一般書籍相較,立體書除了內容上以可動機關或立體模型為主,文字或插畫為輔,最大的特色是交互式的閱讀方式。一般書籍只用眼睛閱讀,但立體書必須手眼并用。立體書的可動機關或立體模型(二者我統稱為“立體紙藝”)必須經由讀者動手操作或翻頁才能展現完整的內容,尤其是娃娃屋立體書或劇場立體書,如果讀者不動手組合場景,或者像扮家家酒那樣把玩紙偶和道具,是無法“閱讀”這類立體書的,也“看”不懂機關代表的內容。就美學觀點而言,一般書籍經由文字或插畫為讀者塑造想象美學,但立體書卻是以立體紙藝創造視覺美學。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立體書現今的樣貌也是歷經七百多年演進的結果。立體書的發展以1929年為分水嶺,之前屬于機關類,訴求動態;之后則以彈起模型為主流,強調視覺。
目前已知最早的立體書是1236年英國修士馬修·派瑞斯(Matthew Paris)編撰的《英國編年史》(Chronica Majora,目前分別保存在英國劍橋大學圣體學院與倫敦大英圖書館)。書中包含數個大小不一的同心圓盤組成的轉盤(volvelle),用來計算與查詢宗教歷法。另外,書中的各式手繪朝圣路線地圖也首度使用“翻”(flip-flap)這種現代幼教類翻翻書普遍采用的機關。
十八世紀中期之前,立體書是供成人閱讀的工具書,內容以天文、航海和醫學等為主。十八世紀中期童書出版從英國倫敦發跡,方興未艾的童書市場激發羅伯特·賽爾(Robert Sayer)在1765年推出史上第一本兒童立體書,從此立體書走向兒童市場。
十九世紀中期,立體書出版四大天王——英國倫敦迪恩父子公司(Dean & Son)、英國倫敦拉斐爾塔克父子公司(Raphael Tuck & Sons)、德國紐倫堡爾尼斯特尼斯特公司(Ernest Nister)以及德國慕尼黑的梅根多佛(Lothar Meggendorfer)開創了立體書的黃金時代。
德國的梅根多佛才華洋溢,發明數種機關與形式,包括獨門的多重可動機關、全景場景書以及娃娃屋書等,被奉為立體書天才。成立于1994年的美國可動書學會(Movable Book Society),自1998年起便以“梅根多佛”為名,設立“梅根多佛獎”(Meggendorfer Prize),每兩年由會員評選出年度最佳立體書。
1929年,英國報社《每日快訊》推出了出版史上第一本包含三維立體模型或場景的純立體書《每日快訊兒童年鑒》(Daily Express Children's Annual),立體書設計從二維平面機關走向三維立體模型。前文提到的1932年美國紐約藍絲帶出版社(Blue Ribbon Books)推出的《杰克與巨人》(Jack the Giant Killer and Other Tales)等“彈起插畫”(pop-up illustrations)系列,就是仿制英國《每日快訊兒童年鑒》制作而成,“pop-up”從此與立體書畫上等號。
1960年代美國廣告商渥多杭特(Waldo Henley Hunt,1920 - 2009)創辦圖像國際公司(Graphics International),受到當時捷克立體書大師庫巴斯塔(Vojtěch Kuba?ta, 1914 - 1992)作品啟發,原本為美國企業制作立體文宣,后來試圖進口銷售庫巴斯塔作品卻被捷克國營出版社拒于門外,而決意自行出版立體書。之后,圖像國際公司被賀卡大廠Hallmark購并,杭特在1970年代另創視介傳播 (Intervisual Communications),是當時全球最大的立體書設計、制作與出版公司,杭特因而被尊稱為“立體書之王”(the king of the pop-ups),從此世界立體書出版中心也由歐洲轉移到了美國。
了解前述立體書發展脈絡之前,我和太太一路收藏只憑個人喜好,毫無方向與章法。偶然間在倫敦跳蚤市場的古董書攤上意外發現古董立體書,我才意識到立體書不是現代產物,開始好奇立體書的來龍去脈。隨著網絡搜尋與部落格逐步發達,取得歐美對立體書的研究與文獻不再是難事,但資料往往片段而不完整,無法解答我對立體書演化的疑惑,加上我總覺得用文獻來研究立體書像隔靴搔癢,于是近十年來便以解讀立體書發展史為收藏主軸,開始收藏古董立體書。透過實物收藏來左證研究文獻的收藏模式,讓我們得以一窺立體書的藝術成就,并學習如何欣賞其中美學,這是我們從收藏中獲得的樂趣和成就。
對于每年出版數量與種類眾如繁星的現代立體書,我們認為應該比照收藏古董書模式,要有方向性。除了梅根多佛獎得獎者作品,新、奇、特是選書原則,專注收藏技術新穎或設計獨特的作品。出版占比高,技術層次低,卻使一般大眾對立體書產生刻板印象的幼教類立體書,我們則不納入收藏。從1993年至今,選擇性收藏的結果,一者能解釋立體書演進,二者能深度與廣度兼具,目前藏書約650冊。
常有網友要我推薦立體書,我總是說“你喜歡就好!”收藏就是要收藏自己所愛,只有自己清楚所愛為何。對于有志收藏的入門者,我的建議是一方向,二深度,三廣度。也就是說,先決定收藏類別,例如童話類,可優先考慮得獎作品,再依個人喜好充實這類,然后再擴充至其他類別,例如文學名著。至于已經開始收藏的同好,我則建議朝深度和廣度去思考。
收藏家往往透過展覽與同好分享和切磋,我們也不例外,2012年夏天與臺灣聯合報系金傳媒集團合作,在臺北歷史博物館舉辦為期三個月的“立體書的異想世界”特展。我當時的策展理念是“立體書不是書,是互動視覺藝術!”為了讓民眾在既看熱鬧又看門道的同時,能夠欣賞立體書的藝術層次,此次特展以收藏精華串成的七百年立體書發展史為主軸,帶領民眾從古到今逐步見識立體書工藝與美學的演進,輔以其他主題拓展視野,包括歷屆梅根多佛獎得獎作品、知名童話與文學、藝術設計、人文百科、影視動漫以及立體書各類樣式和書種等。
目前歐美立體書展覽方式仍然以書的概念來展示,往往只翻開某一頁平擺做靜態展示,無法呈現立體書的視覺效果與動態美感,更無法讓參觀者與展品互動。為了貫徹“互動視覺藝術”的展覽理念,我們把立體書視同藝術雕塑品,每件展品細選出最佳視覺效果作為展示頁,再利用各種材料與固定方式讓展品以最佳觀賞角度展示。為了讓參觀者能夠欣賞每一頁紙藝,我們除了把古董立體書制作成交互式多媒體,讓民眾可以動手在大型屏幕上“翻閱”并操作可動機關之外,還特制自動翻書機,展示實體立體書開合瞬間的動態,以及大型立體書機關提供親子互動體驗。
結合靜態、動態和互動體驗三大元素的“立體書的異想世界”在臺北展出成功后,2012年底在高雄以“海洋和科學工藝”為主題展出;2013年初則接續以“艾麗斯夢游仙境”突顯文創設計主題,在臺中展出。三次展覽的成功代表了參觀民眾對策展理念的認同。展覽期間無論是向受邀來臺座談的立體書大師請益,還是與收藏同好切磋,不僅讓我受益匪淺,也賦予我動力持續以不同形式分享研究與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