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胡建君
莫奈印象記
文·圖/胡建君
《印象·日出》:初晨,“羞澀的少年”漲紅著圓臉,在和風與青浪的簇擁下,裹著青紫的薄紗冉冉升起,依依不舍地在海面上拖起一縷金紅色的波光,徐徐微風揉撥著青幔上的金片,依稀間,海港那曼妙身姿在晨曦的勾勒下玲瓏可見。遠遠望去,漁夫和著朝霧在水中搖曳,這清透的黑影在光與色的靈動中,仿佛見證著朝日與海港的羅曼史。
克勞德·莫奈是印象主義畫家的核心人物。“印象派”得名即來自莫奈寫生自阿弗爾港的杰作《印象·日出》,成了自然之美的永恒見證,記錄著這位印象派之父的驚鴻一瞥。雖然他不是印象派的唯一創始人,卻是徹底貫徹印象派主義及藝術的大師。莫奈致力于把握即時的視覺印象和偶然的構圖效果,其作品以色彩和光線的精巧運用而著稱。
在炮火的洗禮和機器的轟鳴聲中,19世紀的歐洲美術步入了一個嶄新的時期。這是一個燦爛而精進的時代,藝術家們以熱烈的情感、豐富的想象來探索自然與生命的本質,每個人都企圖用自己的個性和思想照亮頭頂的天空。各種美術流派輪番登場,而其中印象派繪畫更以它不俗的光輝,長久照耀著整個歐洲和世界畫壇。
印象派畫家繼承寫實主義美術讓藝術直面生活的創作態度,紛紛離開沉悶的畫室,走上街頭,奔向海灘,擁抱原野和鄉村,憑自己的眼,用自己的心,以快捷的直接寫生的方式捕捉身邊種種生動印象。他們認為風景之美不在于名山大川,而在于光影變幻中的日常場景和平凡事物。他們的努力,使美術擺脫神性的光環和再現故事的方式,而靠近了自己的本體,人們聆聽到了現代美術臨近的腳步。
印象派的主將包括莫奈、雷諾阿、畢沙羅、西斯萊、德加、塞尚、莫里索和卡耶博特鄧等人。其中莫奈堪稱“印象派中的印象派”,他是印象主義畫風最為堅定的擁護者和執行者,也是印象派真正意義上的領袖。畫派之名便源于他受記者嘲諷為“不如糊墻紙”的《印象·日出》這一作品。作為該團體的發起者與組織者,莫奈帶著畢沙羅、巴齊依、雷諾阿等人一起進行大量的外光研究,在楓丹白露森林邊上的舍依,在諾曼底的圣米西翁農莊以及蓋爾波瓦咖啡館等地,都留下過他們三三兩兩的身影與逸筆草草的痕跡。
莫奈擅長光與影的實驗與表現技法,在他的畫作中,既看不到明確的陰影,也沒有突顯或平涂式的輪廓。他致力于把握即時的視覺印象和偶然一瞥的構圖效果,莫奈曾說:“我們作畫如鳥兒啼鳴”,這種返璞歸真的迅捷作畫方法為作品增添了趣味性和現實性。
莫泊桑曾寫過一篇文章,題為《一個風景畫家的生活》,描述了莫奈的這種作畫方法,并表示了贊嘆:“我常跟隨莫奈去找尋他的印象。這時候他過的已不是畫家的生活,簡直像追捕獵物的獵人。孩子們帶著或空白或未完成的畫布,踉踉蹌蹌地隨他東奔西走。這位討厭弄虛作假和墨守成規的畫家,面對著他的畫,等待著、窺伺著太陽和陰影,他幾筆就把灑落的光線和飄過的云朵采集下來,快速放在畫布上。我曾親眼目睹他這樣抓住一簇落在白色懸崖上的燦爛陽光,把它鎖定在一片金黃色調中,使這難以捕捉的耀眼的光芒產生令人驚異的效果。”
由此,光在繪畫中被徹底發現并完美運用。對莫奈來說,繪畫過程中的停頓,不是因為模特的騷動或靈感的缺失,而來自那句頗為“莫奈”的答案:“不,我在等候太陽。”
1840年11月14日,莫奈出生于巴黎。在他五歲時,全家移居到諾曼底的哈弗港,開了一家雜貨店營生。哈弗港有高高的懸崖和變幻莫測的大海,瞬間吸引住了這個內心波瀾壯闊的天蝎座少年。他經常逃課出去,整日眺望大海與多變的天空,并試圖將那些多變的色彩和線條形諸畫面。所以,當父親希望他繼承雜貨店時,莫奈早就打定主意要成為一個藝術家。他說:我愿永遠站在大海面前或波濤之巔。
在枯燥的法文課堂上,心有旁騖的莫奈覺得很不自在,便在筆記本上偷偷給老師們畫速寫肖像。他常常能抓住人物的主要特征和動態進行夸張變形,神情惟妙惟肖。當他逃課坐在哈弗港邊時,又見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形形色色的人,便帶著自己的好惡情緒,把他們一一定格在畫面上。莫奈早熟的繪畫才能,在他畫的人物漫畫上展露無遺。如1857年所畫的《頭戴馬德拉斯布的女黑人》中,莫奈毫無保留地描繪出這位身著傳統服飾的安地列斯婦人的丑陋。她頭上戴著馬德拉斯格子花紋頭巾,張揚飛舞的蝴蝶結下,是一張極度夸張丑化的面容,與人物上半身苗條、高傲的處理方式形成絕佳的對比和諷刺。
十多歲時的莫奈已小有名氣,小城里的人都知道有這么一個小小漫畫家,更有上門來求畫像者,有時來的人竟比來他們家買雜貨的還多。小小的莫奈得意極了,他為自己作品開出的價格是每幅20法郎,他很快地成為一個“城里的要人”。在畫框店的櫥窗里,他的漫畫四五幅成一列地驕傲陳列著。
此時,莫奈繪畫生涯中第一個重要的老師——歐仁·布丹出現了。他比莫奈大十六歲,喜歡畫畫,十七歲時便在勒阿弗爾開了一家文具與畫框店,在那里,他為那些到海岸避暑的美術家的作品配框,并代售他們的作品。在他的主顧中,有古典派大師庫提赫與特洛容,他也從大師那里得到很多教益和啟迪,并在后來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少年莫奈。
布丹擅長畫風景,被譽為“天空之王”。他所描繪的諾曼底海灘度假勝地的風景畫成為印象派的經典,明凈的天空、透明的色彩和新鮮的感覺是他作品的主要風格。比如他畫于1863年的《在海邊》,描繪出了透徹清新的空氣、變動不居的水面和迷離莫測的光影,使霧霾城市的居民們觀之而心生艷羨。
布丹看過莫奈的漫畫,很是欣賞,認為“他們是有趣、巧妙而漂亮的,一看就知道,很有才華”。布丹一面教莫奈畫畫,一面把自己的體會告訴他:“當你畫畫的時候,往往會有一個最初印象,這個最初印象非常重要。因此,你要非常頑強地保留自己最初對景物的印象。”這些話語對莫奈的影響是終身的。
在跟著布丹學了六個月油畫以后,布丹提議他去巴黎正規地學習繪畫。這個提議得到了莫奈父親的支持。1859年5月,莫奈帶著布丹寫給巴黎一些小有名氣的畫家的介紹信,滿懷著憧憬,從海邊小城勒阿弗爾來到繁華的大都市巴黎,開啟了印象派之旅。
莫奈的父親本希望他到了巴黎,可以進美術學院受正規的訓練,而莫奈的叛逆個性使他拒絕學院派教育而流連于各種沙龍展,與一些個性自由的藝術家們相談甚歡。其中,巴比松畫家杜比尼和特洛容對他影響很深。
特洛容曾是布丹在勒阿弗爾的老主顧,所以有一天莫奈帶著兩張靜物畫去專程拜訪了他。特洛容建議他經常到鄉村去畫速寫,并接受一些專門的人體素描訓練,還要到盧浮宮去作些臨摹工作。
在維斯學院,莫奈又認識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畢沙羅,后來成為印象派的主將。畢沙羅一直被后人稱為“印象派的米勒”。他的畫風充滿一種農民的質樸與單純的詩意。與莫奈一樣,他熱愛鄉野與農村,也是最早去外光下作畫的一位先行者,并發展出一種新的畫法:由頓挫的筆觸及細密的斜線布滿全畫,讓畫面有陽光律動之感,使景象稠密、繽紛。畢沙羅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樂于助人,對于比他小十歲的莫奈更是關心有加,他們經常背著畫架相約去巴黎附近的農村對景寫生。后期印象派代表塞尚認為畢沙羅是“最接近自然的一位畫家”,其充滿浪漫詩意的田園式繪畫,也促使莫奈堅定了忠實雙眼和內心去作畫的決心。
短短的兵役期之后,22歲的莫奈再次來到巴黎求學,進入古典主義學院派畫家格萊爾的畫室,在此結識了同學巴齊依、雷諾阿和西斯萊。四人志同道合,經常結伴出去寫生,詩情畫意的楓丹白露森林中,處處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莫奈一直關心的是整個大自然,以及自然給予自己的第一印象,他說:“當你去畫畫時,要設法忘掉你面前的物體,一棵樹、一片田野。只是想這是一小塊藍色,這是一條黃色,然后準確地畫下你所觀察到的顏色和形狀。直到它達到你最初的印象時為止。”
莫奈最多的是和雷諾阿一起,在夏都、蔚藍海岸和意大利等地作畫,經常并肩繪制同樣的題材,分析瞬息的光影之變。雷諾阿還曾寄居在莫奈的維特伊家中。他們的繪畫創作和生活呈現很大的交集,關系可見一斑。1872年,雷諾阿畫了一幅《閱讀中的克勞德·莫奈》,描繪的正是當時莫奈在閱讀報紙的家居模樣。畫中莫奈以側面形象出現,頭戴圓頂禮帽,身穿黑色外套,嘴里叼著從不離手的煙斗,正全神貫注地閱讀,煙斗中冒出的藍色煙霧形成暗夜星空般的旋渦。同時期,雷諾阿還畫了《克勞德·莫奈夫人畫像》,和莫奈畫像同一尺寸,畫的是半身的卡美爾的四分之三側面肖像,神情略帶矜持,十分生動可人。這兩幅作品,也為美術史留下一段友情佳話。
莫奈的一生得遇許多良師益友,可以說這些人一路伴隨莫奈成為藝術大師。前面提及的歐仁·布丹是莫奈一生中最初并具有關鍵意義的導師,他對莫奈的教導滲透了莫奈的靈魂,影響了他的整個創作和人生。而雷諾阿、巴齊依、西斯萊、莫里索、卡耶博特則是印象派的重要畫家成員,也是莫奈的藝術良伴。另外,還有杜朗、喬金德等其他摯交好友,經常在圈中聚會。
正是莫奈和他的朋友們,一起走出畫室、深入鄉村、徜徉于海灘和森林,尋求并把握色彩的冷暖變化及相互作用,以看似隨意實則準確的迅捷手法,將變幻不定的光色效果定格在畫布上,留下了各種瞬間的永恒美好圖像,從而讓印象派美術運動的影響遍及各國,流傳永年。
翻開莫奈的早期畫冊,畫中女性幾乎都以同一個女子——卡美爾為原型。這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雖然前妻病逝后,莫奈再次結婚,并且與第二位妻子愛麗絲生活的歲月遠比卡美爾要長,雖然畫作中也曾出現過艾麗絲的身影,但人物臉部模糊,身形似乎仍然是卡美爾的樣子。
因為《草地上的午餐》,他們在塞納河邊相遇。那年,莫奈25歲,卡美爾18歲。那時卡美爾是他的模特。這位少女嫻靜、羞澀、清純,令莫奈一見傾心。但莫奈的父親卻不喜歡這個女孩的模特身份,逼迫他們分手,并中斷了經濟來源。善解人意的卡美爾不離不棄,始終陪伴在莫奈身邊。1867年,他們的大兒子出生了。二人真摯的感情最終感動了莫奈的家人,1870年,他們終于結婚了,在特魯維爾海濱城市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蜜月期。莫奈畫過一幅《在特魯維爾海邊》,如同攝影機捕捉下的美好瞬間。只見卡美爾坐在沙灘的椅子上,背對大海,若有所思。背景中漂浮的云朵,在夏日的光線中轉動,不禁令人想到作家杜拉斯的描述:“待我一離開特魯維爾之后,就有陽光亡失之感……”那確實是一段充滿陽光的透明歲月。
羅曼·羅蘭說:“他的藝術是一個國家和一個時代的光榮。”莫奈的畫被視為法國國寶,而他自己卻認為,故居和花園才是他最美的作品。中晚年時期,莫奈花費40年時間在吉維尼花園生活與創作,他恣意賞花養花,親手造就了一個絕妙的“水上花園”。
吉維尼時期,莫奈的主要工作是更為系統地對光線進行研究。他先是對自己感興趣的景物進行細致的描繪,隨即發現同一個景物受自然光線影響的效果持續時間十分短暫,色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為了追求一剎那光線的變化,他開始從一個固定視角去一張接一張地捕捉瞬間光影效果,以期“獲得自然的某一方面的真實印象,而不是一幅由人工組成的圖畫”。系列畫的出現,標志著莫奈的風景畫已經爐火純青,其晚年所創作的睡蓮組畫可謂巔峰之作。
從1897到1926年,莫奈大概畫過181幅主題為《睡蓮》的作品。他去世后有8幅巨幅睡蓮系列裝飾畫贈給法國政府,現收藏在巴黎橘園美術館。對于畫面中如流動的詩一般的睡蓮,易斯·瓦多伊有過一段恰當的評論:“在我們看來,他早期的作品沒有一幅能與精妙絕倫的水上風景相媲美,這組畫把握了春天的色彩。畫中的水有時呈淺藍色,有時像金色的溶液。在變化莫測的綠色水面上,映照著天空和盛開的清香四溢的睡蓮。它形神兼備,是一曲春天的贊歌。”
莫奈的晚年,一直以花園中的睡蓮、百子蓮、垂柳、紫藤花、鳶尾花與日本橋為主題,創作出一系列光影迷離、為世人所景仰的傳奇之作,如同天籟般的音樂,又像永恒的詩歌。也許,在他晚年視線模糊的記憶片段中,卡美爾一直與他在一起,生活在最美的吉維尼花園。除了太陽之外,只有這個女人,值得他終生守候與愛戀。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