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由季羨林先生任總主編出版了一套《中外交流史》叢書,該叢書共八冊,①分由不同專業的學者執筆。其中《中外音樂交流史》一書由音樂史學家馮文慈先生編著。馮先生以“交流”為線索,以“中外音樂”為具體內容,逐層展示了中國與外國的音樂交流事件與過程。
文化交流對人類有何功用?季羨林先生在叢書序中講:“文化交流是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重要動力之一。”②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些分屬于不同學派的民族學家和文化人類學家在研究文化產生、發展等相關問題時,提出了文化傳播論:即少數優秀民族創造文化,其它民族通過傳播接受。這一理論是德國文化圈派、英國傳播學派和美國歷史學派的一致意見,雖嫌極端,但也從側面說明:交流、傳播確是文化發生、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是不同國別、不同學派研究不同對象后所得的共同認知。“寫文化交流史能夠以具體生動的事例,來說明人類的互相依存,說明人類的相輔相成,說明人類文化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況。”③季先生會設“音樂交流”為專題,單獨以專書出版,就是意識到“音樂交流”在人類社會中有存在,并承載了重要功能。
然而,自1922年葉伯和先生所著中國第一部音樂史專題《中國音樂史》算起,直至1998年,才出現了一部以中外音樂交流為視角寫作中國音樂史的著作,這就是馮文慈先生的《中外音樂交流史》。六十多年間,學者們采各種方法從不同角度剖析中國音樂史的發生、發展,但以“交流”為題眼來研究中國音樂以及外國音樂的第一部著作確為《中外音樂交流史》。該書分五編,共十三章,下設三十九節。五編以時段劃分,分別是:(一)先秦時期;(二)秦漢時期;(三)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時期;(四)宋元時期;(五)明清時期。涵蓋的十三章則依據中外音樂交流活動的產生以及逐步深入進行劃分,分別是:音樂交流之謎,與東鄰、南鄰音樂交流的端緒,與西域音樂交流的開篇等。這種結構可謂“縱橫交錯”,長時段中又排布了該時段的橫向發展;橫向布局時,先以歷史分期總設不同階段,再配以“端緒”、“開篇”等詞展示發展脈絡。真可謂“獨具匠心”的安排!三十九節的每一節都是對中外音樂交流史中某一問題的專題研究。例如?押中國的伶倫律管是來自西亞古國巴比倫嗎?張騫是否從西域帶回《摩訶兜勒》?先設問,后自答,便于讀者理解。此外該書還附有圖片目錄,以及書中涉及到的地名、人名、書名、曲名、文化音樂術語的索引,使得該書又具有中國音樂辭典的性質。
《中外音樂交流史》還有諸多優點值得借鑒,而給予筆者的最大收獲是馮先生的懷疑精神。不夸張地說,這種收獲可用“震撼”來形容。在書中,馮先生敢于對中國音樂史研究中幾乎已成定論的問題提出質疑,并收集相關史料分析、論證,修正了前人研究中的一些錯誤結論。這使筆者充分意識到慎重選擇史料、分析研讀史料,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只有這樣才能正確解讀史料,而后在此基礎上得出較為公允的結論。前人研究中出現錯誤的原因,大多是因為在選擇史料時不夠慎重、分析史料時不夠嚴謹所致。中國是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古書中許多名詞今人已不明所指。故在參考古代音樂文獻撰寫史學論著時,必須進行史料分析。一旦對古籍中的名詞做出錯誤解釋,據此構建的“史實”就成了空中樓閣。試舉《中外音樂交流史》中幾例為證,淺析筆者由“震撼”帶來的讀后感。
《中外音樂史》第一章第一節談到中國的伶倫律管來自哪里時,涉及到《呂氏春秋·古樂篇》中的記載:“昔黃帝令伶倫作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昆侖之陰,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薄鈞者……”④對于“大夏”、“昆侖”這些古地名,今人的理解較為模糊,要正確解讀這段文字,就必須先做史料分析。馮先生認為,這段古文需要校訂的文字不少,又因為學者們也意見不一,造成了讀者的困惑與誤解。有一種不正確的理解是在中國音樂學家王光祈先生的著作中提出的:伶倫到達的大夏是蔥嶺之西的一個古國,在今天的阿富汗北部一帶。因為錯誤理解了這段史料,王光祈得出了錯誤的結論:認為中國人是從西亞古國巴比倫學得的律學。對此,馮先生出:“中國史書上記載著不同的大夏,而且中國古代對于昆侖山的方位的觀念有時也并不完全等同于今天的觀念。兩個大夏:一個是古代國名,地處蔥嶺以西,即今阿富汗北部一帶。此說見于《史記·大宛傳》等記載。后世的史書又記作吐胡羅,或吐火羅,這是一個人們比較熟悉的概念。另一個是縣名,地處甘肅蘭州一帶,臨洮西北,見于《漢書·地理志》等記載。”⑤在此基礎上,馮先生又結合其他材料予以辨析,得出《呂氏春秋》所言“大夏”是《漢書·地理志》所注的甘肅蘭州,而非《史記》所言的阿富汗北部。對于“昆侖”,馮先生則依據傳世史料和已有的學術成果為論據,認為戰國時期人們所指的昆侖山在今青海西寧之西的湟源一帶。以這一時期昆侖山的位置和自然條件來說,從中土到達那里的現實可行性是較強的。然而照王光祈的理解,伶倫越過蔥嶺到達大夏國,再折回往東到昆侖山北坡尋找竹子,對于當時的交通條件來說缺乏可行性。所以,《呂氏春秋》中的大夏應該在甘肅蘭州一帶。得出結論之后,馮先生并未止步,又分析了王光祈形成錯誤結論的兩個原因:一,他的精力以及時間有限,沒有掌握足夠的史料。二,他受到當時在歐洲流行的“文化圈”理論的影響,主張“中國從古希臘學到律制”。
馮先生鞭辟入里的剖析,使筆者有了這樣的心得:在史學研究的當中,想要得出正確的結論,必然要遵守兩個準則:一是盡可能的窮盡史料,二是切忌從自己假定的結論出發,而后僅尋找有利于自身研究的史料論證觀點。馮先生對《呂氏春秋·古樂篇》中相關文獻的重新解讀,充分證明了分析史料在中國音樂史研究中的重要性。步馮先生“懷疑精神”之后塵,筆者不能肯定馮先生的結論是完全正確的。但馮先生分析史料的方法、思路,以及推翻前人結論后繼續追尋前人得出錯誤理論之原因的做法,卻是值得學習的。
中國文明源遠流長,留下了豐富的傳世文獻,但因年代久遠,同一問題會有諸多相異的記載。所以,如何選擇史料也就成為了中國音樂史研究中另一個重要問題。馮先生在《中國音樂交流史》第一章第二節論述中國西周穆王是否到過古代西亞一帶進行音樂交流時提出:楊蔭瀏先生《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在討論中外音樂交流活動起源時,以《穆天子傳》和《列子·湯問篇》中的相關記載為依據,得出中外音樂交流活動可能起源于西周的結論。原因是《穆天子傳》記述了穆天子駕馭八匹駿馬,西升昆侖以觀黃帝之宮的奇異經歷。其間涉有西王母在瑤池相會并歌詩唱和,屢次演奏“廣樂”等內容。《列子·湯問篇》中又發展出周穆王把能制作傀儡藝人的偃師帶回中國的故事。但馮先生認為,《穆天子傳》和《列子·湯問篇》中的記載都帶有傳說性,清代《四庫全書》已改變了過去把《穆天子傳》歸為皇帝“起居注”分類辦法,將其歸入“小說家類”,原因是它“恍惚無征”,這代表了清代學者對其作為信史材料的否定。此外,相對于以上兩則文獻,《史記》中也有關于周穆王的記載,但《史記》中只有周穆王征伐西鄰犬戎、周穆王令造父造車“西巡游,見王母,樂之忘歸”以及趙簡子聽“廣樂”的零散記載。有關西周穆王巡游奏廣樂的故事是小說家結合了上述事實和神話編撰而成的。⑥此外,馮文慈在《崇古與飾古——楊蔭瀏著〈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擇評》還提出,楊蔭瀏先生將《穆天子傳》和《列子·湯問篇》當做信史使用是想將中外音樂交流的歷史推的更古,是帶著“崇古、飾古”的心態來選擇史料的。⑦筆者認為,楊先生著史時是否帶有某種心態,今人已不得而知,也不好自行推斷,但馮先生在論述該類問題時慎重選擇史料的態度,確實讓筆者受益匪淺。
《中外音樂交流史》多次體現了馮先生在研究中國音樂史相關問題時,對史料的選擇、分析。嚴謹的分析不勝枚舉,例如:在論述中日音樂交流史時,重新解讀了《海內經》中提到的“天毒”,提出“天毒”乃“夭毒”,即日本的邪馬臺。⑧在質疑張騫是否從西域帶回《摩訶兜勒》時,詳細分析了《古今注》、《晉書·樂志下》以及《西京雜記》、《樂府詩集》中的相關記載,提出張騫帶回《摩訶兜勒》的說法還需要有力的佐證。⑨在討論長頸圓盤式琵琶是否與細君公主遠嫁烏孫有關時,比較了傅玄《琵琶賦·序》和劉熙《釋名》、應劭《風俗通義》中相關記載,并提出《釋名》和《風俗通義》的史料價值顯然要比《琵琶賦·序》高。⑩毋庸置疑,馮先生在《中外音樂交流史》的寫作中體現出的治史方式,是值得推崇的;依據史料撰寫音樂史時,分析、選擇史料的方法,是值得學習的。因為正確選擇和解讀史料,是在中國音樂史研究中得出正確結論的基石!這就是筆者讀馮先生巨著后最深的感受,也是日后研究時謹記于心的良言。
①分別為:《中外音樂交流史》、《中外美術交流史》、《中外圖書交流史》、《中外教育交流史》、《中外醫學交流史》、《中外哲學交流史》、《中外宗教交流史》、《中外文學交流史》。
②季羨林《〈中外文化交流史〉叢書序》,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③季羨林《〈中外文化交流史〉叢書序》,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④吉聯抗《呂氏春秋音樂文字譯注》,上海文藝出版社1963年版。
⑤馮文慈《中外音樂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
⑥馮文慈《中外音樂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10頁。
⑦馮文慈《崇古與飾古——楊蔭瀏著《中國古代音樂史稿》擇評》,《音樂研究》1999年第1期。
⑧馮文慈《中外音樂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頁。
⑨馮文慈《中外音樂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2頁。
⑩馮文慈《中外音樂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5頁。
朱詩旖 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在讀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金兆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