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晨
《嬰寧》是《聊齋志異》中膾炙人口的名篇,嬰寧的形象是蒲松齡筆下許多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人見人愛,好評如潮。學者們把它選編到《大學語文》課本中,是很有見地的。但是有的教材編寫者,對嬰寧這一文學形象的理解,有失準確,因而衍生出一些看似深刻,實則幼稚的、矛盾的、別扭的觀點來,很值得商榷。
和很多古代文學中的少女形象一樣,嬰寧美麗聰明,不同的是她有個突出的性格特點,就是特別愛笑。嬰寧的笑在作品中出現有近三十次,有“含笑”、“微笑”、“嗤笑”、“濃笑”、“大笑”、“隱笑”、“忍笑、”縱笑”、“憨笑”等等,各種情態,不一而足。這些笑,絕大多數出自本心,出自天性,是感情的自然流露,絕非忸怩作態,也絲毫不受人情世故和封建禮數的束縛。讀者明顯地感受到她的率真、純潔、本色天然。蒲松齡通過這一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形象的塑造,寄托了自己的人性理想和反封建的民主精神。即作為一個人,應該里表如一,無須偽裝矯飾;作為一個少女,應該自然本真,充滿生命的活力,不應該給她們規定那么多繁文縟節,壓抑了她們的天性。我國在明清時期已出現資本主義萌芽,不僅在經濟上有表現,在思想上出現了初步的民主思想,本篇該是一個很好的范例。惡作劇的發生,導致丈夫吃官司,由于邑宰素仰王生的才德,才得以釋放。至此,嬰寧方了解人世的復雜與沉重,“矢不復笑”。但是,生下的兒子卻把這種天性延續下來了,“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看來蒲松齡對于人類回歸自然的天性,是毫不悲觀,充滿信心的。至于在嬰寧笑的背后,有沒有深意,少數時候是有的:有時是掩飾少女的害羞,有時掩飾身世的悲愴,有時掩飾對浮浪子弟的輕蔑。她不只是單純、癡憨,感情世界是很豐富的。
在故事結束時,蒲松齡托名“異史氏”,做了一番議論,說嬰寧是“殆隱于笑者矣”。作為一般的讀者,可能并沒在意這幾個字后面有什么微言大義;但是作為善于發現問題的學者,卻覺得有某些矛盾或不妥。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的《大學語文》第九版的課后“提示”,列舉了三種意見供學生思考、討論。
第一種意見認為:“嬰寧是為自由而生的”“她的不顧一切的笑‘粉碎了一切教條,一切虛偽”,“但問題是并不完全合于作者自己所透露的創作意圖———‘隱于笑者(笑不是天性發露,而是一種生存策略),另外也難以解釋那個惡作劇情節。”
第二種意見認為:“作者是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生哲理為構思的文化背景,他根本沒有想過塑造一個純任天真的少女,而是一個為了融入、適應人類生活,以癡笑為韜隱之策略的極為聰明而又可愛的小狐精。”可是“卻又大大背離了多數讀者的感受。”
第三種意見認為:“作者確是有塑造‘隱于笑者形象,甚至老莊哲學的意圖,但是一旦進入寫作過程,人物自己就‘生長起來……但始料不及的也同時造成了人物性格的一定程度的內在矛盾。”
這些意見把讀者原本清晰的思維給攪亂了。筆者以為造成這些混亂想法的原因有二,第一個原因是對于“隱于笑”的理解問題。三種意見都認為作者說的“隱于笑”的內涵是,把“真實”隱藏起來,以“笑”作為偽裝出現在人們面前,即所謂的“生存策略”、“韜隱之策略”。這是對作者本意的誤讀。如果聯系上文“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從內容看,作者做出“殆隱于笑者”的推斷有三個前提,看她只是一味癡笑、憨笑的樣子,好像沒心沒肺(即沒有頭腦),其實并不是這樣的;她搞的那個惡作劇,那種狡詐誰能超過她;想到鬼母一世凄涼,平素愛笑的她也不再笑了,反而大哭,她是多么孝心。可見嬰寧不僅僅是單純,她是把真實豐富的思想感情都隱藏在笑里面了,豈是一個“笑”字所能包容得了的。從語氣看,“殆”,大概,不確定語氣;“我嬰寧”,即“我的嬰寧,我們的嬰寧”,很親切,喜愛之情溢于言表,完全沒有反感和厭惡。如果聯系下文,作者先用“嗅之,則笑不可止”的山間野草“笑矣乎”的好玩、可愛,從正面深化人們對嬰寧活潑可愛的印象,然后用嬌柔作態的“解語花”從反面對比和襯托,為嬰寧的美好形象畫上圓滿的句號。通篇都是贊美嬰寧,所以把“隱于笑”理解為“生存策略”、“韜隱之策略”,是不符合作者的本意的。
第二個原因是沒有把“人”與“妖”統一起來,或是把她當成了一般的“人”,忘記了她是“妖”,或是只看作一般的妖,忽略了“人”的精神承載。所以覺得嬰寧的惡作劇與整個形象是矛盾的,是“敗筆”(黃秋耘語)。愚以為既然嬰寧是狐妖變成的人,應該具有“人”的特點,也應該保留著一些“妖”的特點。“笑”是天性使然,“黠”也是天性使然。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聊齋志異》里面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鶻突”,即“糊涂”,嬰寧的惡作劇正是這種情景。這種做法與王熙鳳設計害死賈瑞有相似之處,但王熙鳳是“人”,這樣的人的確太狠毒了。人們說到某人很壞便稱之為“妖魔”,而嬰寧本來就是妖,無須放在“人”的天秤上論其優劣。譬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他一方面具有“人”的忠誠、聰慧、堅毅、勇于克服困難、百折不撓等品格,又帶有“猴”的調皮、躁動、不安分等特點,也常常搞出一些惡作劇的勾當來。如果抽掉后一特點,孫悟空還是孫悟空嗎?還會是人們喜愛的文學典型嗎?同樣,蒲松齡寫嬰寧,是以狐寫人,亦人亦狐,如果完全把她完全寫成“人”,嬰寧就不再是嬰寧,蒲松齡也不再是蒲松齡了。郭沫若為蒲松齡故居題寫的楹聯,上聯是“寫人寫鬼高人一等”,的確一語中的呀!
但是蒲松齡的手法之高,不只是傳神地、畫龍點睛地寫了嬰寧的“笑”,僅靠這一點嬰寧的形象還顯單薄,于是又寫到嬰寧的愛花。上元節一露面,就是“拈梅花一枝”,當王子服費盡周折,踏破深山,終于又見到她時,她仍是手里拈著花———“拈杏花一朵”。花是女性的符號、標簽、身份證,撲克牌中的“Q”是女性,手里就是拿著花的。她愛花成癖,門內、路旁、庭后、臺階、籬笆,甚至茅廁,到處栽滿鮮花,鮮花無處不在。花是美好事物,愛花說明她內心美好,向善,熱愛生活,愛花是她美好的品格的象征和襯托。花又是情節發展的線索,“遺花”—“拾花”—“藏花”—因花而病—懷花覓蹤—示花剖露心跡,最后終成眷屬,花一直是媒介。endprint
嬰寧的性格是完美的,成婚之前,不諳世事,不懂情事,癡得可以,傻得可愛。婚后竟能嚴守秘密,不道一語。她心靈手巧,“操女紅精巧絕倫”,她敬老睦鄰,“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本來是深山野冢蘊育的小小精靈,不識人間煙火,竟如此快地融入社會,且又如此人情練達。有學者解釋為,在深山時是自然人,進入人間變成社會人,亦通:秦媼在送別嬰寧時,叮嚀她“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狐貍是聰明的,所以學得很快。但愚以為這還是把她當成純粹的“人”了;蒲松齡筆下的狐妖是“出于幻域,頓入人間”(魯迅語),它們(她們)是不需要轉變過程的。值得重視的是,蒲松齡這樣塑造嬰寧,說明他頭腦中的儒家思想還是很深厚的,他雖然不希望用封建婦德束縛女性,但新式女性是什么樣子,在他那個時代是想象不出來的。所以,蒲松齡心目中的女性最終還是賢惠型的。
嬰寧的性格有沒有另一面呢?有的,惡作劇只是“小詐”,更大的“謀”是整個故事都是個圈套。設計者是鬼母秦媼,主演是嬰寧。上元節是古代唯一較開放的日子,閨秀們可以拋頭露面,時間是精心選擇的;見到王子服對嬰寧“注目不移”,嬰寧便看準了對象和契機;“遺花地上”,是撒下情網,也可以說是撒下誘餌,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然后就以靜制動,坐等王生一步步走近了。于是,故事情節次第展開,穿針引線的似乎是吳生,其實鬼母秦媼才是真正的策劃者。王子服找上門來之后,老媼從幕后走上臺前,從語言到作派,令人想到古代戲劇中的老旦。她先讓王子服住下,留住對方,并露出話頭“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使對方感到有希望,又有難度,這比一下子就答應高明得多,這是第二步。當王家人尋來,王子服將歸家時,她又提出“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并囑咐“到彼且勿歸”,“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這樣順理成章地把嬰寧嫁送王家,為嬰寧找到了歸宿,這是第三步。大功告成,她可以隱去了,所以當吳生見到嬰寧之后,帶著疑問“尋至村所”,便“廬舍全無”,見不到她了。
說整個故事都是“圈套”,并無貶義,不影響對嬰寧這一形象的正面感受。因為嬰寧及其鬼母,并不是想害人,只是向往和追求人世間的美好生活而已。嬰寧與王子服的婚姻是美滿的,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嬰寧的形象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熠熠生輝,是很多“人”所不及的。蒲松齡在《聊齋》中塑造鬼魅狐妖可謂多矣,但多半都是嬰寧這種類型的,用她們以反觀現實社會,表達了他的“孤憤”思想,這是他對文學史的最大貢獻。所以袁行霈的《中國文學史》這樣論道:“《聊齋志異》里的狐鬼花妖精怪形象,也是用作觀照社會人生的。它們多數是美的、善的,給人(多數是書生)帶來溫馨、歡樂、幸福,給人以安慰、幫助,可以說是寄托意愿,補償現實的缺憾。”
為了使嬰寧的形象完美,蒲松齡在結構故事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盡管故事純屬虛構,但編制得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破綻。嬰寧的身世及與秦媼的關系,她們與王子服家的關系、與吳生的關系,都像是族譜一般,確確鑿鑿,絕無紕漏。而這些關系的披露,又不是一次交待完畢,而是層層設置懸念,再由吳生和秦媼一層層“抖包袱”。娓娓道來,不急不迫,使讀者獲得審美感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