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人天


在中國新一輪改革浪潮中,出現了要求全面放開金融機構混業經營政策限制、推動金融自由化的呼聲,尤其以一些金融機構從業者最為積極。
所謂金融混業經營就是存貸款銀行、證券公司、保險公司等金融機構進行業務互相滲透、交叉的金融商業模式。
這種模式到底有什么不好?為什么受到政策限制?概而言之,這種模式讓金融機構可以用“別人的錢”,即廣大儲戶的錢進行高風險金融投機,為自己牟取高利潤,從而使廣大儲戶的財產和國家經濟的運行暴露在高度風險之中。如果金融機構投機失敗,就將導致廣大儲戶重大財產損失和國家經濟運行失靈,釀成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最后反倒還要廣大儲戶用納稅來挽救那些 “大而不能倒”的金融機構。
熱盼金融混業自由化者,自然會以美國、德國等西方國家為榜樣,宣傳金融混業經營是大勢所趨。事實究竟是怎樣的?
美國百年混業折騰
20世紀30年代前,美國的金融制度基本上是不受管制的。也就是說,當時美國實行“全能銀行模式”。但是1929~1933年由金融危機引發的大蕭條,使美國政府金融監管主導思想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從主張自由競爭和政府不干預,轉向限制金融混業自由化,因為美國政府認定正是銀行業、保險業與證券業的混合,導致證券市場的局部危機產生連鎖反應,演化成全國乃至全球的經濟危機。
1933年6月16日通過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標志著美國金融分業經營制度的正式確立。
20世紀70年代后期,西方掀起了金融自由化復辟浪潮,美國國會此時認為必須順應這一潮流,于是在1980年3月通過了《存款機構放松管制法》,開始了以放松金融監管為中心的所謂金融現代化改革。
1980年代的里根政府極力推動放松金融業監管,以推動經濟可持續增長,結果卻并不理想。1983年美國對外投資凈收入回流開始不抵貿易逆差,貿易逆差從1982年的242億美元上升至578億美元,而對外投資凈收入從1982年的352億美元僅增加到364億美元。美國從此由一個資本凈流出國變為一個資本凈流入國。這意味著美國開始依靠外國投資來支付進口。1985年,美國在時隔71年后再度成為凈債務國,負債1075億美元,成為世界頭號債務國。
1998年4月,為與歐洲、日本銀行爭霸,在篤信金融混業自由化教條的美國政府支持和誘導下,花旗公司與旅行者集團合并組成花旗集團,成為美國第一家集存貸款商業銀行、投資銀行、保險、共同基金、證券交易等多種金融服務于一體的金融集團。
1999年11月,美國國會兩院分別以壓倒多數票通過《金融服務現代化法案》,時任總統克林頓隨后批準,正式允許金融機構實行金融混業經營。這一法案事實上廢除了1933年羅斯福時代的《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從而就把大蕭條的歷史教訓拋到腦后,開始鋌而走險了。
然而,美國高層壓倒多數的金融自由化信仰換來了什么結果呢?之后不到10年時間,美國金融機構圍繞次級貸款的金融創新和金融冒險就登峰造極,最終引發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
2008年9月雷曼兄弟公司破產后,花旗銀行股票大跌,到了11月底市值僅為210億美元,不及其2006年底時2740億美元市值的1/10。這正是因為,混業經營的花旗集團大肆進行與雷曼兄弟公司同樣的金融衍生品投機。據美國貨幣監理局的數據顯示,截止到2008年6月30日,花旗集團的主要銀行體系花旗銀行持有的各類衍生品名義價值總額高達37.1萬億美元,相當于美國GDP的近3倍,其中93.4%的衍生品完全不受任何監管。
由于花旗銀行擁有2萬億美元資產,其發行的信用卡全球最多,而且分行遍布全世界。如果花旗銀行破產,美國消費受到影響,進而導致美國經濟都會受到巨大影響,因為消費占到了美國GDP的70%。花旗破產危機迫使美國政府立即選擇直接救助,為包括住房抵押貸款、商業房地產貸款在內的總計3060億美元債務提供擔保。同時,美國政府還從7000億美元的金融救援方案中撥出200億美元用于購買花旗的股份。毫無疑問,無論擔保還是救援,都是間接或直接讓納稅人為花旗集團的金融混業自由化投機失敗埋單。
金融危機之后,奧巴馬政府像前輩羅斯福政府一樣重拾加強金融監管大棒,金融混業經營再成打擊重點。2010年7月21日奧巴馬簽署《金融監管改革法案》,開啟美國最大規模金融監管。
2013年12月11日,美國進一步推出“沃爾克規則”:一是禁止自營交易,即禁止銀行機構利用自有資金買賣股票、債券、商品期貨期權、其他衍生品的業務;二是限制銀行組織混業——限制銀行機構向對沖基金、私募股權基金的投資、贊助等各種關系;三是CEO負責合規——要求銀行機構設立確保遵守“沃爾克規則”的內部合規計劃,并向監管機構提交相關計劃和報告重大交易活動情況,CEO必須負全責。
美國開始從金融混業道路向分業經營道路回歸。
德國怎樣煉成“全能銀行”
一個巨大的困惑是,美國搞金融混業屢遭挫敗,但是為什么德國在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之后仍然長期繼續實行最高層次的法人金融混業,即“全能銀行”模式,卻并沒有積累大規模金融風險,而且每每在金融危機之中受創輕微并迅速復蘇呢?
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德國人享受著較高的社會福利,所以德國人不熱衷于投機。
這種說法似可商榷,同樣享受較高的社會福利,但英國、法國、意大利等其他歐洲國家的人顯然沒有德國人那樣不熱衷于投機。因此,雖然較高的社會福利確實具有一定降低投機動力的作用,但不會是決定性因素。決定性因素應該是德國人與其他國家對待金錢的態度差異,這種差異無法用利益最大化的理性經濟人假設來解釋,只能用文化和價值觀差異來解釋,是德國人獨特的高度嚴謹審慎的民族性格使然。
德國人何以形成高度嚴謹審慎的民族性格?
首先是地理原因。德國是一個中歐國家,內陸相對深廣,而出海通道卻為英國、法國、荷蘭和北歐國家所重重鉗制。與海外聯系較少,從海外獲得經濟資源較少,受到海外思想影響也較少,民族性格就相對傳統和保守。
其次是歷史原因。經歷過“春秋戰國”式的長期國內戰爭,又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失敗。政治經濟動蕩、頻繁備戰的生存環境使德國人形成積累重于消費、長期利益重于短期利益的理念。經常生死存亡系于一役的高壓狀態使德國人形成精于工具制造、善于利弊權衡、慎于行動決策的性格。
因此,大陸厚重文化類型的德國人在經濟行為上表現為注重實體經濟、量入為出、熱衷儲蓄,不像海洋新銳文化類型的英國人、美國人那樣喜歡投機冒險、超前消費、輕視儲蓄。
那么,高度嚴謹審慎的民族性格又怎樣影響了德國金融?
首先,民族性格決定理財觀念。德國人大多不喜歡貸款買房子,而喜歡租房住,因為他們認為借錢揮霍是不應該的。德國地方政府也大多不喜歡大興土木,因此房地產泡沫在德國很難產生。此外,德國人大多不喜歡高風險的股票市場,更遑論稀奇古怪的金融衍生品市場。因此大多數德國人在金融危機之中并沒有像大多數美國人一樣遭受嚴重財產損失。據美國《新聞周刊》統計,大概只有13%的德國人受到金融危機影響。
其次,民族性格決定金融制度,個人層面的民族性格也會反映到政府政策行為上。德國的金融制度設計看似高度自由,實則內藏穩定基石。德國的營利性商業銀行一般是規模較大的私人銀行。而國有的儲蓄銀行和集體所有制的合作銀行是非營利性銀行,其任務是針對中小客戶、中小企業提供存貸款業務。這導致非營利性銀行在德國金融體系中占有很大比例,而盈利性銀行資產占所有銀行資產的比例低于30%。這種金融制度決定了銀行間接融資在德國金融市場上占據主導地位。德國銀行資產是股票融資的7.5倍,是債券融資的2.6倍。
在金融危機之前,儲蓄銀行和合作銀行模式曾經被各方批評為已經嚴重落后,跟不上潮流。然而在金融危機之中,恰恰是這些“落后”金融制度起到了穩定市場的作用,合作銀行和儲蓄銀行幾乎沒有受到什么沖擊。
不過,雖然絕大多數德國人如此“適合”于金融混業模式,但在金融危機之前,仍然有少數德國銀行像今天的中國銀行一樣,以美國銀行為榜樣進行高風險金融衍生品操作,最終在金融危機中損失不小,給德國金融體系造成了風險。例如,2008年第四季度,德意志銀行稅前虧損62億歐元;2008年全年,德累斯頓銀行虧損63億歐元。這迫使德國聯邦議院通過《金融市場穩定草案》,德國政府也為有需求的德國銀行提供總額為4000億歐元的信貸擔保。此外,至2009年2月15日,德國政府成立的“穩定金融市場特別基金”承諾的擔保和注資金額已達1960億歐元。
這導致德國主導的歐盟在經歷多年爭論之后,堅持在2014年1月29日發布了一項禁止銀行自營交易的方案。該方案計劃仿照美國的沃爾克規則,對歐元區30家左右的大銀行直接下達自營交易禁令。
可見,即便是民族性格高度嚴謹審慎的德國,在經歷金融危機教訓之后,也正在自覺地從“全能銀行”金融商業模式理性回歸。那么,中國金融業者難道比德國人更“適合”于混業經營嗎?
中國金融的投機“基因”
其實,德國人高度嚴謹審慎的民族性格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反映,諸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自力更生、勤儉節約”。大多數中國人也仍然秉持這些生存哲學,因此中國儲蓄率非常高。
但中國人有不同于德國人的方面,其中主要是高度物質化的價值觀導致的高度物質化的民族性格,這也決定了中國的金融制度。
第一,中國金融制度設計是營利性的。中國銀行業的高利潤額既是在國際上“自豪”的資本,也是銀行官員升遷的依據,這與地方政府GDP掛帥現象是同根同源的。
第二,中國財政以營利性銀行為重要的收入來源。中國銀行業要承擔營業稅、企業所得稅、房產稅、城鎮土地使用稅、車船稅、印花稅、城市維護建設稅等多項稅負。2008年,全國銀行業僅營業稅一項就達1065.9億元,占當年全國營業稅總收入的14%之多。在這種高營利性的金融體系下,掌握廣大儲戶存款的中國金融機構必然熱衷利用手中掌握的存款資源進行投機牟利。
第三,地方政府之間GDP競爭導致中國銀行還普遍受到各級政府的干預和影響。因此,貸款大多流向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國有企業和作為地方政府土地出讓“客戶”的房地產企業,導致低效投資和泡沫經濟。而德國嚴格限制地方政府對儲蓄銀行經營業務的干預,政府無權過問儲蓄銀行具體經營業務。
第四,當政府成為營利性金融體系的稅收和貸款受益者,必然導致國有銀行特別是大銀行壟斷問題。政府設計的金融制度進一步以國有銀行和政府雙贏而儲戶做貢獻為特征,比如存款資源壟斷、存款利率相對低且固定、存貸款利差大、政府以納稅人的錢為銀行呆壞賬兜底等。同時,公共資源也向國有銀行傾斜,比如中央銀行的資金調度、政府的土地劃撥等。
不同的金融制度自然會產生不同的金融效果。
中國的營利性、銀政結合性和壟斷性金融制度,決定了貸款大多不能流向實體經濟中小企業,從而使中國制造業自生自滅。同時,中國國有銀行因為有政府最終承擔風險而敢于進行高風險金融投機,正所謂“有恃無恐”。
相比而言,德國的儲蓄銀行是沒有壟斷地位的地方國有銀行。除了政策性銀行,德國也沒有中國四大銀行那樣喜歡大客戶的全國性“國有銀行”,因此德國金融市場能夠形成平等競爭局面。這也讓貸款大多流向實體經濟中小型企業,從而使德國制造業長盛不衰。同時,相對獨立的德國儲蓄銀行與合作銀行一般也不會進行高風險金融投機。
出來混遲早要還
在1990年代初著名的海南泡沫經濟中,以四大商業銀行為首的不下千億各路資本涌入彈丸小島。最終泡沫破裂之后,僅占全國0.6%總人口的海南省竟留下了占全國10%的積壓商品房。全省“爛尾樓”高達600多棟、1600多萬平方米,閑置土地18834公頃,積壓資金800億元。僅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壞賬就高達300億元,一些銀行的不良貸款率甚至高達60%以上。
最后,在1999年,這些不良貸款是通過政府成立華融、長城、東方和信達四大政策性資產管理公司即“壞賬銀行”,進行接收來獲得賬面處理的,其實質就是玩個數字游戲,讓全體國民為金融機構的投機失敗埋單。
在混業經營的商業銀行參與之下的股市在那幾年也是格外瘋狂,1992年5月26日至1992年11月17日,僅僅半年時間,股指就從1429點下跌到386點,跌幅高達73%。而從1992年11月17日的386點開始,到1993年2月16日的1558點,只用了3個月時間,大盤漲幅高達303%。1994年7月29日至1994年9月13日,1個半月時間,股指漲幅200%,最高達1052點。
這些不能不遏制的危險怪象,正是1995年《商業銀行法》出臺的背景。實際上,中國政府在1990年代中期進行的金融整頓,對于抵御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起到了重要作用。試想,如果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襲來之時,中國還處在因為銀行混業自由化而加劇的房地產泡沫、股市劇烈波動和銀行呆壞賬大增的混亂狀態之中,后果將會怎樣?
近年來,迫于經濟下滑,應某些金融機構及其學術代言人的強烈要求,金融混業的政策閥門又有所放松,以便啟動“新經濟增長點”。然而事與愿違,2013年,由于國民經濟泡沫嚴重,中國政府主動收縮銀根進行治理,結果卻引發了兩次“錢荒”,原因恰恰在于大型銀行利用混業經營的便利大搞所謂金融創新,把政府為刺激實體經濟增長而注入的流動性導向信托理財產品、證券資管等影子銀行領域,間接投入地方融資平臺和房地產業,利用期限錯配進行短借長貸等金融投機活動牟取暴利,一旦遇到通貨緊縮立即出現資金鏈斷裂危機。
金融市場關系國計民生,存款類金融機構掌握的資金是儲戶的血汗錢,稍有差池將造成金融危機和影響社會穩定。允許銀行用老百姓的錢進行高風險投機為自己牟利,最后不負責任地把投機失敗風險扔給老百姓和社會來承擔,這是極其荒謬的飲鴆止渴。
[編輯 代永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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