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德


費孝通先生所述的“江村經濟”已一去不復返。歷史上,四川有袍哥文化,南方有宗族文化,時至今日,南方一帶的某些村落還有宗族味道。然而,整體而言,在工業化和市場化過程中,鄉村社會基本處于解體中。
如今,中國內地已有52%的城市人口;待到這一波城鎮化結束時,應有70%~80%的人口住在城市,與西歐、日本、韓國等社會相差不多;美國、英國的鄉村人口占比則少得多,且美國多為散居,所以在美國很少有鄉村建設的案例。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戶籍制度的限制,中國內地真正城鎮化的人口只有37%左右,52%中大概有15%左右是農民工,無城鎮戶口,非城鎮戶口的消費能力也只有城市居民的1/3左右。從37%到75%,二十年內還要完成約40%人口的城鎮化。基礎建設、房地產、電器、機械、地鐵、衛星城,讓中國經濟再維系二十年較高速度增長的可能性很大,這正是這一波城鎮化作為未來經濟發展重點的背景。
但新的城鎮化不能重犯過去的錯誤,以政府主導基礎建設、大量拆遷、大造新城新區,忽視市場與人民的主動需求,在供給就能創造需求的時代,這沒問題。但近年來,到處的重復投資、基建浪費,說明了民間自主的能動性和市場的真實需求才是這一波城鎮化的關鍵。到那時,社群生活、社區生活,自組織、自治理,如何讓民間社會發揮能動性的問題就會成為一個突出問題,需要在觀念和行動上未雨綢繆。
以社區營造重塑鄉村建設
我們常常喊社會管理創新、社會建設,但如何才能把這些落到實處?其實就是要政府誘導、民間自發、NGO(非政府組織)幫扶,使鄉村或者社區自組織、自治理、自發展,幫助解決社會福利、經濟發展、社會和諧的問題。這就是社區營造,我認為這是一個社區的自組織過程,提升社區內的集體社會資本,以達成自治理的目的。
現代社區有大量對養老、育幼、撫殘、兒童教育、青少年輔導、終身學習的需求,政府能做的是“保底”,一碗水端平地保障每個人最基本的需求。NGO專業,但杯水車薪不足以涵蓋整個社會的需求。所以最好提供這些社會福利的正是社區自身,最關心孩子的是他們的父母,最關心老人的是他們的兒女,如何讓他們走出家門,結合起來,一起提供這些福利“產品”,是社區營造的第一要務。
其中鄉村的社區營造更在很多地方發展出后現代的小農經濟,注重文化多樣性、社區生活重建、生態保育等幾個方面,發展品牌農業、特色農業、觀光農業、食材特供基地、休閑旅游、深度旅游、提供長住等。這拉近了城鄉間的差距,在部分地區解決鄉村空心化的問題,為新城鎮化找到城鄉平衡發展的道路。我們現在習慣把三農問題稱為問題,但其實恰恰相反,三農不是問題,三農才是未來產業重大發展的寶庫。
社區營造的另一個重點是它可以保存中華文化基因多樣性,只有社區保留了、新生了,多元多樣的中華文化才有實質的內容,而不是博物館中的擺設。惠州復制了一個奧地利小鎮,外國人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擁有千年歷史的中國會山寨別人的文化。我們可以山寨街景,但無法山寨文化。小鎮所擁有的特殊氣質、每個人家不同的故事都是無法被山寨的。我們如果從社區營造的角度,把社會建設這個維度加進去,政府與商業就不再成為主導角色,而只是誘導與培訓,社會應用自有的管理與組織抵御商業和政府對本地固有生活的侵蝕,中華文化基因多樣性才能被保存,我們的文化創意才會有根底。
鄉村社會呼喚“人”的回歸
如火如荼的工業化,讓青壯勞力基本涌入城市,使得鄉村多留下“613899”部隊(兒童、婦女和老人),鄉村社會基本缺乏組織能力。另一方面,城市生活的典型問題是個體的原子化,社區觀念淡薄。尤其是城市新移民,一方面與鄉村中的親戚保持著藕斷絲連的聯系,另一方面,在城市中與鄰居“老死不相往來”。
個體原子化導致過度的個人計算,以及情感、歸屬感的缺失,導致生活與流水線上的機器無二,非常多的人只有飄泊感,沒有家的感覺。然而,人在本質上,又需要從家庭、社區或專業性社群、興趣社團中獲得歸屬感。所以,原子化的生活不可能,也不應該。這樣,我們就要去思考,社群生活該如何被恢復。
地理性的社群就是社區;社區營造是社群營造的一個重要分支。此外,還有專業團體、行業公會、公益組織、興趣小組等。一個社會中往往有三種主要的關系,權力、交易和情感性(及認同性)關系。工業化對傳統社區形成了重大破壞。雖然權力關系,比如行政權力和組織對鄉村、城市社區及傳統社區的解體有影響,但相對而言,市場化才是最大問題。
社區生活的本質是情感性的團體,也是社會的基石。社群生活的實現,既有自我演化的一面,但也對營造——在社會關系、社會組織等領域的專業知識分子、工作人員引導下進行的主動營造并不拒斥。
很多人把社區工作等同于社區營造,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也會引致工作思路和實際效果的巨大差異。比如,有NGO搞募捐、扶貧、給錢,這反而導致農民有更多的“等靠要”心態,而不是自立自強,增強凝聚力。社區工作做得越好,給的福利越多,鄉村問題就越嚴重。
社區營造最大的特色就是改造人,不管是城市社區,還是鄉村社會建設。其主體,一定是社區居民;最終目標是一方人民的幸福,核心是營造社區的社會資本,內部和諧、團結,有自治能力、關系網絡密切。因此,能夠把這群人凝聚起來的,絕對不會是外人,一定是自己人。
社區營造是后工業化時代的任務和生活方式的必然要求。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我到四川茂縣一個羌族文化區搞社區營造,是救災中建立的情感連帶使然,不是理性的選擇。真正理性的選擇,應該是在長三角或珠三角富裕城市周邊選一個鄉村,選一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做后現代服務業經濟的搖籃實驗。西部不少鄉村,可能還處于當年中國平民教育家和鄉村建設家晏陽初先生“先教識字,再實施生計、文藝、衛生和公民”的階段。
那么,社區營造的工作者,核心能力是什么?在今天的環境,一個好的社造員如果從商,不但能夠生存,而且能成為一個中型公司。換言之,他要以企業家的精神來做社區營造的事業,要能靈活應變,又不致失去原則。志愿者也可以變成創業者,是一個結合社造和創業而成的社會型企業。企業家很少會成為社造員,企業家的氣質已經跟社造員很不一樣,社造員到最后還有一個比企業家更偉大的地方,不但要有企業家能力,還要做到“我不動,你不動,時帶動”,“我一動,他才動”,“他一動,我要不動”,能退出來,還給社區居民主動性。這是企業家做不到的。要從“惡人”變成閑人,這是社區營造者必須要有的心態。
當然,企業家也可以參與到社區營造中來,提供資助。臺灣一個社造基金會創始人周俊吉先生信仰“待有余而后濟人,必無濟人之時”,我非常欣賞。企業家畢竟是社會中的企業家,是社區里的企業家;千萬不要說什么“等我如何如何,我再怎樣怎樣”,這是自欺欺人。等他真有錢了,所做之事,壓根不是發自初心,而是純粹的功利主義。我碰到很多企業家,做了一點好事,但目的是拍照,發報道,發微博;更可恨的是,假借慈善之名而做公關之實的機構和企業,以公器、民望肥己之徒。所以,濟人之事,從現在做起。
桃米村的青蛙和古川町的傳統
桃米村:從蛙聲一片到蝴蝶王國
每次帶人回臺灣,我都邀請或力薦朋友去桃米村。以前,它不過是日月潭旁邊的一片沼澤地,爾后變成“稻花香里說豐年”,然后是“昨日重現”——工業化導致青年離鄉,土地荒蕪,再成沼澤;如今博取的聲望則是“聽取蛙聲一片”——全亞洲有51種青蛙,臺灣有29種,桃米村有23種;而現在,他們正逐漸擴大范圍,把周圍的鄉村也拉進來,計劃做“蝴蝶王國”。
這是臺灣鄉村社區營造的典型案例,也委實不易。臺灣“9·21”地震后,政府補貼建房,有一個小小的青年返鄉高潮,但旋即又陷入屋多、蚊子多、青壯少的尷尬境地。于是,當地政府請了新故鄉基金會來幫忙做社區營造。
牽頭人廖嘉展、顏新珠夫婦自1999年到現在14年,從來沒有離開過桃米村。其次,桃米村附近是臺灣暨南國際大學,廖氏夫婦動用自己的力量,請暨南大學的教授給當地村民開了600個小時的課,老公公、老婆婆全都來接受培訓——這種青蛙叫什么名字,拉丁文是什么,學名是什么,俗名是什么等。因此,桃米村里的導游不是雇來的年輕漂亮的小伙子,而是這些阿婆媽媽們,自小在這個環境中長大的村民。
古川町:小山村的改造努力
日本的古川町,是位于崎阜縣的一個小山村,臨近觀光勝地高山,離名古屋大約兩個半小時的火車車程。人口16000人,四面環山,中間河流經過,風景優美。這個風光明媚的村子令人稱道的倒不是四周的景致,而是歷經四十年持續不斷的社區營造。
不論是居民們聯合發起的改造自然景觀的凈川運動,還是依據“老規矩”保留的生活文化傳統、維護建筑的傳統風貌,以及保存祭典、發揚傳統工藝,都讓當地人的生活品質更好,同時也因傳統特色的維護使觀光旅游創造出大量的產值。
古川町成功的故事是一群熱心經營地方的人士組成的社區營造協會,村坂先生是協會的會長,也負責觀光事業的推動。
四十年前,古川町經濟水平低下、環境污染嚴重、居民生活質量低落、人心頹廢。為了提高居民生活質量,營造舒適的生活環境,古川町在西村教授的帶動下,開始了社區營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努力:
1.為了讓地方能夠團結起來,民眾以清潔瀨戶川為起點,放養鯉魚,甚至共同維護瀨戶川的清潔,由政府提供簡易工具,民眾自行維護,開始細心經營身邊環境。冬天將鯉魚送往溫室過冬。居民自己每天清潔門前垃圾兩次。
2.利用木匠文化會館的建設,讓地方上的匠師參與共同施工,并保留了文化會館的木匠傳統,讓廣場成為民眾休閑的新地點。
3.為了維護傳統的建筑風格,制定了明確的規范與獎勵方式,這是對傳統價值感——“老規矩”的肯定。
4.地方文化與愿景成為校園教學活動的題材,擴大了參與的范圍。
5.空屋以傳統工法改建,創新經營方式,成為新的觀光據點。
6.地下道的設計兼顧安全與景觀,這是創意的處理方式。
政府誘導角色如何進行
眼下,中國的官員和逐漸興起的NGO較少有社區營造的概念。
政府應該是誘導性的,但由于行政權力下鄉下村的歷史緣由,導致政府喜歡主導,喜歡搞政績,而不鼓勵村民凝聚、自我治理,“總之,你按我說的來,一切行動聽指揮”。一是求快,二是社區工作的思維,基本形式是發福利、搞基建、粉墻壁。
我自己的觀察是,只要某社區被樹立為標桿、典型,馬上就會問題嚴重到無以復加,最后總是曇花一現。村民也覺得事情來得太容易,就更加“等靠要”,從此陷入惡性循環。
其實政府應該在政策扶持和經費資助上扮演誘導角色。比如,臺灣桃米村,沒有政府的“牽線搭橋”,基金會很難自己找進去。社區營造的專業工作人員,只是一個顧問。新故鄉基金會剛進去的時候,也并沒有自己的構想,而是跟村民慢慢聊。村民怎么也不會想到青蛙可以觀光,一開始也不完全理解。然后,他們誘導村民加入進來。
任何地方的鄉村社區營造都必須要搞經濟發展,否則,青年跑光,就搞不了社區營造。你可以建圖書館、博物館,辦文藝活動,搞社會福利,可能一段時間內有幾個年輕人留下來,一度熱熱火火,但基本不具有可持續性。
我估計,將來中國鄉村建設會分成三個部分。首先,最有條件也最先做社區營造的一定是發達地區,比如長三角、珠三角、京津地區,平均國民所得在兩萬美元左右,就有能力發展后現代服務業,讓附近鄉村成為城市居民休閑養生又環保的地方。其次,像美國那樣的大農場,諸如云貴川,應鼓勵土地集中,實現家庭農場經營、農業企業經營。因為這些地區的土地拋荒太嚴重了,最好的方法就是集中、規模化經營。第三,有些地區,農業人口比較密集,那么可行現代化農業,人口比較集中的農業大縣,或者是農業大省,農業現代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從綜合農協開始。
日韓等農村收入是城市的60%~70%,中國內地現在不到40%。只有現代農業讓資源比較自由流通之后,提高了收入,才可以穩住部分人口,尤其是有知識的青壯年。在運輸、交通許可范圍之內,可種植花卉、果菜、牛奶、蛋等以鮮、綠色為特色的產品,不用搞大規模集中。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搞農民上樓,大規模土地集中,會導致農民失地失業,以及一系列社會問題。
對于社區營造的先行者,其核心人物要從下鄉、返鄉的知識青年和專業人士中涌現出來。他們既有本業、知識,又有一定能量,可以動員很多資源。比如,周一到周五在城市當律師、醫生、教授,周五晚上回鄉。臺灣有些鄉村,因為有特色產業做支柱,所以那些專業人士周末返鄉不僅帶回來信息和見聞,也搞起村落文化。下鄉青年,比如,在上海做了十年的銀行職員,頗有積蓄,于是到鄉村置地進行民俗經濟創業。臺灣民俗經濟類似大陸農家樂,叫民宿,但要高端和有內涵得多。民宿賣的是特色以及主人的知識,而不是一個吃農家飯然后打麻將的地方。臺灣最昂貴的住宿常是民宿,有些比五星級酒店還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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