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三洋
公元1833 年12 月9 日,英國下議院通過《中印貿易管理法》,宣布取消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對華貿易壟斷權與對印度管轄權,改組英國東印度公司管理層。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幾乎所有業務、特別是對華茶葉貿易都將在1834 年4 月21 日之前停止,它從此“不再是一家公司”,開始“清算其在亞洲的一切商業和工業資產”,公司債務“由印度屬地的賦稅來支付和負責償還”。總而言之,英國東印度公司將在1834 年初春破產倒閉。
隨即,英國國王威廉四世連續下發三道內容奇特的敕令,宣稱應“中國政府的合理要求”,并“為維持前往廣州的英王陛下臣民的良好秩序”之目的,設立駐華貿易監督一職,自1834 年4 月21 日起接管以往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大班們行使的全部管理權和管轄權,同時在廣州的英國船舶上設立一個具有刑事及海上法權的法庭,由駐華貿易監督兼任裁判長。
熟悉中國近代史的讀者不難看出,此后的鴉片戰爭和因此導致的治外法權,都與威廉四世這三道敕令息息相關。
威廉四世所謂應“中國政府的合理要求”正是道光朝廷的一致要求,這樣才能“符舊制”,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倒閉過程中最大程度地保證道光朝廷的利益
威廉四世所謂的“中國政府的合理要求”,確實有據可查。早在1833 年1月,風聞英國東印度公司可能將解散的兩廣總督盧坤就曾經讓時任廣東十三行總商的伍元華轉告英國東印度公司董事會:“若果公司散局,仍酌派曉事大班來粵,總理貿易。”鴉片戰爭之后,魏源在《道光洋艘征撫記》和《夷艘寇海記》二書中痛批盧坤為鴉片戰爭的禍首,因為“凡與中國官吏抗衡桀驁,皆領事之所為”,英國東印度公司解散,“粵中已無領事”,乃是“洋務第一轉機”,“而總督盧坤初至廣東,未悉利害,聽洋商言,反行文英吉利國,令仍派領事來粵。”這里說的“洋商”,指的主要無疑就是伍秉鑒、伍元華父子等十三行商人,魏源認為他們誤導了盧坤總督。
其實,魏源怪錯了對象。伍秉鑒、伍元華父子等十三行商人一聽說英國東印度公司可能將解散,就首先報告了粵海關監督中祥,中祥不相信,他們只好又去報告兩廣總督盧坤,盧坤很重視,上奏道光皇帝說:
“洋商伍受昌( 伍元華)、盧文錦、潘紹光稟稱:‘向來各國夷船來粵貿易,皆系各備資本,自行買賣,惟英吉利國向設有公班衙(company 的音譯) 發船來粵貿易,名為公司船,設立大、二、三班等,在粵管理貿易事務。該國來粵夷商、水梢均由大班管束,是以事有專責,日久相安。茲該大班等忽稱,本國設立公班衙定有年期,計至道光十三年以后即以期滿散局,嗣后無公司船來粵貿易。將來本國有船來粵,亦系散商,與港腳船( 印度巴斯人的商船) 無異。查該國專以貿易為務,公司既散,則事不相統攝,該夷梢等素性不馴,若無管束之人,萬一有違犯功令之人,雖斥責究辦,究于公事無裨。應請諭飭大班馬治平及早寄信回國,轉知該國王,倘若將來公班散局,仍否設立大班,至粵管理該國及港腳各夷商來粵貿易;船只既多,人數不少,倘有違犯天朝功令,究竟責令何人,轉盼該公司即屆散局之期,務令該國預為籌協等語。經( 粵海關) 監督文祥批斥:‘該夷來粵貿易,自雍正十二年其該國設立公班衙及公司大班名目,已見于乾隆十五年該夷稟牘,距今八十年之久,中間并未聞公班衙散局之說,是否該夷商貿易居奇,故為聳聽,殊難憑信!……”
道光皇帝對這份奏折朱批指示:“惟所稟預為公事起見,現有準總督部堂咨諭令商等,傳諭大班寄信回國,如果公司散局,仍應另派曉事大班來粵總理貿易。”盧坤、文祥接旨,“即飭洋商( 十三行商人) 令該夷商( 英國東印度公司大班馬治平) 寄信回國,另派曉事大班來管理貿易事宜,以符舊制。”
從上述史料看來,要求英國政府在東印度公司解散后另派官員來廣東管理英國商人貿易事務,是清朝統治集團的一致決定,在當時根本無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得知英國東印度公司可能解散的消息時,清朝政府首先的反應是不相信,認為該公司在華貿易80 年之久,從未聽說過“定有年期”、“期滿散局”的規定;其次,清朝政府很不愿意接受英國東印度公司解散的事實,懷疑這是聳人聽聞的謠言;第三,清朝政府立即發現,自己需要英國在廣州有“大班來管理貿易事宜”,因為英國在華貿易份額大,貿易糾紛多,英國水手又桀驁不馴,近年來不斷鬧出人命案件,如果沒有英方的管理和負責者,清朝官員便無從“斥責究辦”,不知道“責令何人”。究其根本原因,清政府一直忠實執行著中國自秦朝以來的“保甲連坐”制度,在這個法律體系中,英國東印度公司大班就相當于古代的“三老”、“保長”和少數民族地區的“伯克”、“土司”,要對其下屬的違紀犯法行為負責,從而協助中央政權進行高效的間接統治。外國商人對此也心知肚明,美國學者馬士就指出:“( 廣東辦理涉外事務的) 官員的工作向來比較輕松,因為整個英國貿易,包括英國和印度兩方面的貿易在內,一向都處于一個有組織的公司管轄之下,而這公司又在一個頭目主持之下在廣州展開工作,因此他們可以對這個頭目施加壓力,直至停止貿易。但如果商館里住滿一群不受任何上司管轄的商人,那就不能再責成某一個人來對違法事件負責。”
總之,在廣州維持一位英國商人領袖的存在,最符合“恪守祖訓”的清朝政府的利益,在這個方案中,身為英國商人領袖的大班與廣東十三行總商( 當時就是伍元華) 平等交涉,他們兩人對與中英貿易有關的一切事務負責,極大地減輕了清朝涉外官員的工作負擔和責任。反過來看,這樣的安排最不符合廣東十三行商人( 尤其是總商伍元華) 的利益,上百年來,十三行商人已經為強加在自己頭上的“保商”制度付出了無數的白銀、珍寶和血淚,很多商人都因為其實與自己沒什么關系的涉外事件遭到清政府的問責,最終家破人亡,以至于發出“寧為一條狗,不為行商首”的感慨。
所以,魏源實在太不了解廣東十三行了,伍秉鑒、伍元華等十三行商人絕不可能建議清政府,要求英國政府派遣一位官員來廣東管理英國對華貿易。正如前文所述,伍秉鑒多年來一直在逐漸扶植美國商人,向他們發放優惠貸款,手把手教他們做國際貿易,多次減免他們的債務,同時逐步降低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額,因此惹得后者大怒。這樣的商人斷然不可能建議盧坤總督引狼入室。事實上,威廉四世所謂應“中國政府的合理要求”正是道光朝廷的一致要求,因為這樣才能“符舊制”,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倒閉的過程中最大程度地保證道光朝廷的利益。當然,如果英國東印度公司不倒閉就更好了。endprint
對于英國東印度公司破產的原因,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已經提出了幾十種理論解釋,幾乎與探討羅馬帝國衰亡的原因一樣繁雜
按照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檔案記載,伍元華臨終前曾經帶著其他十三行商人來拜訪公司大班馬治平,說他們非常不愿意看到東印度公司倒閉,如果公司經營上出現什么緊急的問題,他們很愿意解囊相助。出乎這些十三行商人意料的是,他們的慷慨建議遭到了拒絕。如果救助性注資都不能挽救一家企業的破產命運,那么這家企業破產的原因似乎就并非資不抵債那么簡單。
事實上,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破產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也最為復雜的破產案,僅其清算過程就長達三十多年,最后還是一筆糊涂賬。對于英國東印度公司破產的原因,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已經提出了幾十種理論解釋,幾乎與探討羅馬帝國衰亡的原因一樣繁雜。其中最簡明、也最滑稽( 但并非沒有市場) 的一種理論認為,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在1831年被廣東巡撫朱桂楨強拆而崩潰的。最正統、也最謹慎的一種理論認為,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因為運營成本高,難以與美國等國散商競爭而被解散的,以利英國散商發展。按照該理論,英國東印度公司其實是被長期大力扶植美國散商的伍秉鑒父子擠垮的,因此如果真的是伍元華等十三行商人提出救助東印度公司,那簡直就是貓哭耗子,黃鼠狼給雞拜年。
事實勝于雄辯,英國東印度公司自身的經營歷史,有力地駁斥了迄今為止所有的該公司破產原因的理論解說。
由于拿破侖戰爭和幾次經濟危機,公司在19 世紀初的經營確實不容樂觀,內部貪腐橫行,導致利潤下降,負債增加。但是,在破產前的幾年,公司經營有了很大改善,1825 年至1833 年間,公司對華年貿易額從3033 萬美元增長到4011 萬美元,扣除鴉片等走私貨物后的合法商品年貿易額也從2548 萬美元增長到2793 萬美元,欠款卻下降了約一半,例如欠伍秉鑒的錢從1824 年的857330兩白銀下降為1833 年的265536 兩白銀。
此外,公司在亞洲各地擁有天文數字的固定資產,僅在南亞和東南亞的領地就多達600 萬平方公里,令當代全世界所有的房地產開發商加起來都望塵莫及,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古玩字畫數以噸計,更不用說遍布全球的各類種植園、債券、股票、船舶、工廠等產業。可以說,英國東印度公司1833 年的資產清單就足夠堆滿整座巨型圖書館。直到1834 年,公司還一如既往地為股東們發放紅利。從財務報表上來看,英國東印度公司從1792 年到1837 年共有32 年盈利,14 年虧損,共計凈盈利3200 萬英鎊,按照當時的匯率折合9600 萬兩白銀,或1.33億銀元。顯然,1833 年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絕沒有陷入資不抵債的泥潭,而是運轉良好,正在迎來偉大復興。如果這樣一家利潤豐厚的企業都需要破產清算,資本主義早就滅亡了。
那么,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因為運營成本高,難以與美國等國散商競爭而被解散的嗎?從英國檔案分析,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因為當時的確有不少人以此為借口,提出取締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的要求。由于英國東印度公司需要確保對印度的獨占管理權和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運營成本必然比一般自由競爭市場上的企業高。可是別忘了,自公元1600 年至1833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其234 年的歷史上一直把持著在亞洲的獨占管理權和貿易特許經營權,所以其運營成本也一直都比較高,卻從未因此出過問題。
二百多年來,英國社會上一直不乏要求取締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的聲音,但這些努力全部付諸東流。也曾經有人想要以實際行動打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例如扶持庫爾滕集團來華開展貿易的英國國王查理一世。結果,英國東印度公司暗中破壞庫爾滕集團的對華貿易,隨即資助克倫威爾等貴族發動武裝叛亂,擊敗并殺死了查理一世,史稱“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對于試圖挑戰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這一根本核心利益的人來說,查理一世被公開砍下來的人頭正是最好的警告。
當時,英國東印度公司雇員不過千人,在亞洲只有4 座城堡,就敢為了維護其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弒君;而在1833 年,公司僅在南亞和東南亞就有600 萬平方公里的領地,僅在印度就有28 萬軍隊,還有隨時可以動員的60 萬附庸國盟軍,何以在即將被中止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和被強制清算解散的生死存亡之際,反倒不敢訴諸武力,而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了呢?公司為何不像從前多次做過的那樣,調起一支大軍,殺進白金漢宮,將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威廉四世拉到特拉法爾加廣場上去,一斧頭砍掉腦袋,以儆效尤呢?
美國與英國散商的低成本競爭,同樣難以證明英國東印度公司有必要在1834 年破產。1834 年之前,英國散商被禁止到廣州購買任何中國商品,也不得出售任何外國商品給中國人,只能靠高風險的走私勉強度日,與財大氣粗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相比,其占有的市場份額低得可以忽略不計。至于經常被當作英國東印度公司勁敵的美國散商,在1829年對華貿易額僅有779 萬美元,1830 年對華貿易額僅有852 萬美元,在1831 年對華貿易額僅有856 萬美元,1832 年對華貿易額僅有905 萬美元,1833 年對華貿易額僅有1296 萬美元,遠遜于同期英國東印度公司對華年貿易額(3000 萬至4000 萬美元左右),根本威脅不到后者的市場地位。顯然,運營成本較高,壟斷對華貿易特許經營權受到輿論批判,以及面臨美國與英國散商的低成本競爭,全都不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破產解散的真相,至少不是其最根本的原因。
英國東印度公司在1834 年的破產解散,顯然是極不尋常的。
這家以往慣用陰謀、欺詐和暴力手段維護自身壟斷地位的巨無霸企業,在自身經營狀況良好的情況下,束手就擒,坐以待斃,唯一的抵抗是雇傭幾名寫手,在報刊上寫了幾篇自我辯護的文章。
幾百年來,全世界上千萬仁人志士為了推翻英國東印度公司,拋頭顱,撒熱血,前赴后繼,其中包括最后一位擁有絕對權力的英國國王查理一世、“太陽王”路易十四、戰神拿破侖一世、英勇機智的提普蘇丹、老練博學的美國總統麥迪遜等著名領袖,以及他們麾下的無數賢臣良將。可惜,他們全都不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對手:查理一世戰敗后被砍掉了腦袋;路易十四多次反抗,都沒能威脅到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地位,卻給法國留下了一個爛攤子;提普蘇丹壯烈戰死;麥迪遜總統被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一哨偏師打得慘敗,白宮被一把火燒成了小黑屋,只得單騎逃出華盛頓,至今美國白宮那潔白的墻皮后面還藏著被那場大火熏成灰黑色的磚石。最悲慘的是拿破侖一世,法國皇帝被長期囚禁在公司的領地圣赫勒拿島,與一群中國苦力為伍,每天遭到公司職員的訓斥和羞辱,直至生命的盡頭。1821年去世時,拿破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其他仁人志士傾盡半個地球的力量都未能戰勝的英國東印度公司,會在13 年后平靜地宣告破產解散!這簡直是對二百多年來為反抗英國東印度公司獻身的上千萬先烈的莫大嘲弄!endprint
當所有其他選項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唯一一個選擇無論看上去有多么不可能,都必須被視為正確答案。
英國東印度公司是自殺的。
既然19 世紀初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命脈是茶葉,那么這一關鍵性因素是否在1834 年之前不久發生過重大的革命性變化?
可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夠比查理一世、路易十四、拿破侖一世、提普蘇丹、麥迪遜總統加起來還要強大,迫使英國東印度公司屈服于命運,平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肯定不是朱桂楨,雖然他有權;也肯定不是伍秉鑒父子,雖然他們有錢。事實上,并沒有什么大人物在1833 年之前要求解散英國東印度公司,英國散商們的主要訴求僅僅是和“尊貴的東印度公司”分一杯羹,獲準參予利潤豐厚的對華貿易而已,絕不敢要求解散英國東印度公司。迫使英國東印度公司自殺的,必定是一股長期被正統史書忽略、因而鮮為人知的神秘力量,能夠在潛移默化中主導歷史的進程。
要想解開英國東印度公司在1834 年破產散局之謎,就應當首先弄清楚,在19 世紀初,什么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命脈。
19 世紀初,英國東印度公司起初的主要財富來源——印度已經江河日下。按照麥迪森教授的統計,1700 年印度的GDP 高居世界首位,比清帝國高10% ;而到了1820 年,印度的GDP 僅有中國的一半。將歐洲商人大批吸引到印度來的主要商品——香料,由于在世界各地廣泛種植,價格大幅下降。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清朝初年的中國:一開始,西方商人從中國主要購買絲綢、陶瓷和茶葉這“三大件”,但是很快,隨著歐洲絲綢工藝的改良,法國和意大利絲綢已經足以與上等的中國絲綢媲美( 清末的著名紅頂商人胡雪巖就是因為他囤積的中國絲綢在市場上敗給了意大利絲綢而破產的),歐洲陶瓷工藝也突飛猛進,就在馬戛爾尼訪華前夕,英國人已經發明出中國人不會生產的高檔瓷器品種——骨瓷。結果,西方市場對中國絲綢和陶瓷的需求暴跌,導致廣東十三行的一大批老行商破產。唯有茶葉、特別是高檔的紅茶和烏龍茶因為無法在國外生產,繼續暢銷不衰,使得以潘、伍等家族為代表的福建籍行商迅速崛起,借助其來自紅茶和烏龍茶主產地的產業鏈優勢,幾乎完全把持了廣東十三行。
19 世紀初,茶葉始終占中國對英國出口商品的60% 左右,個別年份甚至占到80% 至95%,可以說,當時的中英貿易幾乎就是茶葉貿易,所以19 世紀初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倒賣中國茶葉的企業,這在北美殖民地破壞英國東印度公司運茶船的“波士頓傾茶事件”及它引發的美國獨立戰爭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既然19 世紀初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命脈是茶葉,那么茶葉市場是否在1834 年之前不久發生過重大的革命性變化呢?
讓我們先從一部世界名著說起。
1848 年,長期籠罩在父親大仲馬盛名之下的法國都市青年小仲馬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茶花女》,描寫小貴族阿爾芒與妓女瑪格麗特的愛情故事,借以講述自己與已故的巴黎交際花瑪麗·杜普萊西的羅曼史,受到文壇的廣泛好評,從此名聲鵲起。《茶花女》一書很快就被改變成話劇和歌劇( 包括威爾第為此創作的不朽之作《飲酒歌》),并成為第一部全書被翻譯成中文的西方小說,在中華大地上風行一時,嚴復為此作詩稱:“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
《茶花女》的故事情節不必在此贅述,筆者感興趣的是,為什么小仲馬在書中稱瑪格麗特為“茶花女”?究其原因,瑪格麗特曾經送給阿爾芒一朵自己身上佩戴的茶花作為他們愛情的信物,這取材于瑪麗·杜普萊西和小仲馬的真實故事。那是一朵剛剛從茶樹上采下的新鮮茶花。這說明,在小仲馬的時代,西歐人已經不僅熟悉從中國運來的炒干茶葉,也對活生生的茶樹比較熟悉了。當時,歐洲人身上佩戴一朵新鮮的茶花,就像現代人身上裝一部蘋果手機一樣時髦。小仲馬與瑪麗·杜普萊西初識于1843 年,正值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之時,距英國東印度公司破產解散不過9 年。不難想象,在這短短的幾年間,茶產業一定發生過翻天覆地的變化,歐洲列強不僅可以在自己的海外領地里大規模種植茶樹了,而且已經能夠在歐洲本土少量地引種茶樹成功,因而巴黎出現了珍稀的新鮮茶花,瑪麗·杜普萊西能夠拿這種罕見之物給小仲馬作為定情之物,以致引生出世界文學史和音樂史上的不朽篇章,而這一切都與英國東印度公司怪誕的破產解散事件息息相關。
如今,讓中國茶農和所有與茶葉相關的中國人沮喪的境況是:在中國以外的國際茶葉市場上,與19 世紀初中國茶一家獨大的興旺情景相反,占據主導地位的不是中國茶,而是印度茶,包括阿薩姆茶、大吉嶺茶、錫蘭茶等多類,茶葉的祖國卻退縮到市場的角落里。
早在1888 年,英國從印度進口的茶葉就已經超過了中國茶葉,此后印度茶葉就一直壓得中國茶葉抬不起頭來。1928至1932 年間,印度茶已占全球輸出量的38.7%,錫蘭茶占25.8%,兩者合計占64.5%,荷屬東印度( 今印度尼西亞) 占19.6%,中國只占可憐的11%,而且中國茶已經被公認為低檔貨,只能低價拋售。可想而知,19 世紀末至20 世紀初的中國外貿,以至于整個中國經濟必定極為疲弱。按照麥迪森教授的統計,1950 年的中國GDP 只比1820 年的中國GDP 增長了4.9%,等于連續130 年零增長,而人口卻從1820 年的3.8 億增長到了1950年的5.5 億!這樣以來,中國如何能不淪落到一窮二白、積貧積弱的窘境,如何能不忍受百年國恥的折磨呢?
為了發現這一切怪事的根源,我們就要前往中國邊境一個鮮為人知的地區,那里是中國百年國恥開始的地方,也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葬身之所。
打開如今的印度地圖,許多人都會注意到一個不同尋常的現象:在印度龐大的三角形國土之東,還有一塊較小的三角形土地,位于孟加拉國的東北側,僅由一條狹窄的大吉嶺隧道與印度本土相連。一百多來,中國、英國和印度始終為了這塊小三角形土地的歸屬和邊界劃分爭吵不斷,還引起過多次戰爭。究其原因,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征服印度之前,這塊土地從未歸屬過印度,它的原住民大部分都是黃種人,來自早已湮滅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的大理國。endprint
許多讀者都對大理國有所耳聞,因為在金庸的武俠小說里,這是一個經常被提到的國度,也是好幾位大俠的故鄉。現實中,這個位于云貴高原上的小國并沒有出過什么大俠,它的主要特點是篤信佛教,并不是因為它毗鄰佛教起源地印度,而是受唐宋中國、吐蕃、占婆等周邊崇尚佛教的國家影響所致。正如漢唐時期繁榮的絲綢之路使許多中亞國家欣欣向榮一樣,大理國的經濟基礎是唐宋時期繁榮的茶馬古道,對茶葉的依賴使大理國在許多方面效法中原,佛教即是其中之一。在大理國歷史上多次發生內戰,佛教在平亂過程中起過很大作用,因此佛教在大理國社會中的地位越來越高,最終達到用舉國財富供養佛寺的程度。然而,大理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并非所有居民都篤信佛教,政府對佛教的極力推崇令非佛教徒心生不滿。在1220年左右,今云南西部的一批信仰印度教的傣族居民因為不愿意皈依佛門,離開大理國西遷。經過茶馬古道上的幾年跋涉,他們在雅魯藏布江中游河谷里找到了一塊土地肥沃、卻又人煙稀少的世外桃源,于是建國于此,國號“阿含”,近代華人稱之為“阿三”、“阿山”、“阿薩密”等,如今統一稱為“阿薩姆”。
阿薩姆夾在中國與印度兩個人口大國之間,卻自古人煙稀少,很少出現國家政權。這自有其原因:它的自然環境看似富饒,卻和沙漠一樣不適合人類居住。這條河谷夾在世界上最高的喜馬拉雅山脈和蒸發量最高的印度洋之間,一年到頭云霧籠罩,是地球上降雨最多的地方,終日大雨瓢潑( 對于這些傣族居民而言,倒是一個好消息:在阿薩姆,天天都是潑水節!),導致山洪頻繁爆發,水土流失嚴重,農牧業都難以發展。大理移民用中國的梯田技術解決了這個難題,在雅魯藏布江中游河谷里開墾出大片的稻田,進而建設起一個繁榮的國度。
事實證明,阿薩姆的建國者頗有先見之明,因為他們離開故鄉不久,就傳來蒙古帝國南征大理的消息。在吃羊肉、喝馬奶的蒙古大軍面前,終日吃齋念佛的大理軍隊不堪一擊,蒙古親王忽必烈只花了三個月時間,就如同旅游般地征服了整個云貴高原。懾于蒙古軍隊的淫威,眾多大理居民逃離故土,向南方和西方流亡,其中不少人輾轉抵達雅魯藏布江中游河谷,加強了阿薩姆王國的實力。由于元朝軍隊從來沒有找到進入雅魯藏布江中游河谷的道路,這個襁褓中的國家得以在安定的環境中穩定發展。到了明朝末期,阿薩姆王國已經頗具實力,國土面積也增加了數倍,這使它與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印度莫臥兒帝國接壤。阿薩姆王國的富庶令莫臥兒帝國垂涎三尺,先后17 次發動軍事入侵,卻全部被英勇的阿薩姆人擊退。到了18 世紀中葉,當莫臥兒帝國已經分崩離析之際,阿薩姆王國卻依舊巍然屹立。
在長達6 個世紀的漫長時間內,小小的阿薩姆王國能夠避免被蒙古帝國和莫臥兒帝國等世界強權吞并的命運,靠的主要是自然環境優勢。阿薩姆王國所在的雅魯藏布江中游河谷雖然極為平坦,但南北兩側都是高不可攀的山巒,而且森林覆蓋率極高,沼澤密布,外人只能由西側和東北側的兩個山口進入河谷,如果扼守住這兩個山口,阿薩姆王國真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僅如此,阿薩姆氣候極度潮濕,終日大雨連綿,這會摧毀所有弓箭和早期火器,因為它們普遍容易受潮而喪失功能。在這塊土地上,獵人的柴刀、匕首、套索比正規軍的火器、長矛、弓箭更為實用,大炮等重裝備在濕滑狹窄的道路上寸步難行。在這里異常濕熱的環境下,甚至連普通的金屬盔甲都足以把軍人悶暈。
作為莫臥兒帝國的征服者,英國東印度公司最早在1815 年開始關注阿薩姆。當年,公司派駐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的領事萊特爾上校到當地貴族家中做客時,品嘗到一種風味獨特的茶葉。正開始對西藏事務感興趣的他滿以為,這些茶葉是尼泊爾人從西藏買來的,由此可以獲知從尼泊爾去西藏的道路信息,但一問之下才知道,它們來自尼泊爾以東幾百英里一個叫阿薩姆的王國,那里不屬于清朝版圖( 事實上,阿薩姆王國曾經向清朝派遣過貢使,但清朝官員看他們長得像傣族,風俗像傣族,說話也像傣族,于是大筆一揮,把他們寫成了泰國貢使)。萊特爾上校找來幾個去過阿薩姆的尼泊爾人咨詢,得知阿薩姆的新浦山中生長著野生茶樹,當地人不僅像中國人那樣用開水沖泡其葉片,也將葉片兌油,拌大蒜食用。
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所有優秀員工一樣,萊特爾上校極為重視有關茶葉的各種信息。他立即委托尼泊爾人再去阿薩姆,幫他采集茶樹的枝葉、種子和樹苗。次年(1816 年),他終于如愿以償,連忙把這些植物標本送到英國東印度公司設在加爾各答的皇家植物園鑒定。但令萊特爾上校失望的是,皇家植物園主管瓦利奇博士后來答復他說,經過他與倫敦皇家學會的專家討論,鑒定標本為一種山茶科植物,但并不是能夠出產高品質茶葉的中國茶樹。同年,尼泊爾南部也發現了一棵疑似野生茶樹的植物,瓦利奇博士鑒定后給出了同樣的答復。
盡管專家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但阿薩姆出產茶樹的消息依然在大英帝國境內盛傳,雅魯藏布江中游的新浦山于是成為英國探險家人人向往的黃金城。這些野心勃勃的英國探險家中,就有對植物學頗有研究的羅伯特·布魯斯上校。可是,命運似乎和他開了個大玩笑。正當羅伯特·布魯斯上校越過半個地球抵達印度,申請辦理前往阿薩姆王國的手續時,卻在報紙上看到一條令他瞠目結舌的新聞:
阿薩姆王國滅亡了!
【待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