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都市生活劇”創作中的問題

邵 明

電視劇《北京愛情故事》劇照

近年來，國產“都市生活劇”創作漸成熱潮，往往占據央視及各大衛視晚間黃金播出時段，舉其要者則如《北京愛情故事》、《辣媽正傳》、《愛情面前誰怕誰》、《咱們結婚吧》、《老宮的春天》、《大丈夫》、《我家的春夏秋冬》、《我的兒子是奇葩》、《金太郎的幸福生活》、《岳母的幸福生活》、《老媽的三國時代》、《媳婦的三國時代》、《新結婚時代》、《裸婚時代》、《新戀愛時代》、《新閨蜜時代》，等等。這些劇作通常以北京、上海這兩座中國最具全球化特征的城市為背景，鋪陳煙熏火燎的市民日常生活景觀，并以其遠離各類意識形態沉重議題的輕松活潑、青春時尚而獲致觀眾的青睞。但是，必須強調指出的是，此類劇作的創作其實存在著非常明顯、甚至令人側目的問題，若不能對于此類問題形成清醒認識并在今后的創作中進行有針對性的調整，那么，“都市生活劇”很快會耗盡其敘事活力、喪失對于觀眾的吸引力。

一、情節內容單調

國產“都市生活劇”一般具有30－50集的長度。對于長篇敘事作品而言，情節的豐富性是作品始終能夠保持吸引力的關鍵所在。但是，從“都市生活劇”的創作來看，其情節大多圍繞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婚姻生活，構筑一些與社會生活缺乏關聯的沖突，從而導致情節內容的相對單調。

電視連續劇《咱們結婚吧》堪稱典型的情節單調之作。這部以男主人公果然和女主人公桃子的愛情婚姻為線索的長達50集的連續劇，始終依賴種種偶然性事件導致的誤會推動情節發展，例如，果然與桃子初次見面時因停車發生的誤會、桃子母親因果然隨意應答記者采訪的言論產生的誤會、桃子不小心潑水弄濕了果然母親的衣服導致的誤會、果然母親與桃子母親在相親會上因為一袋過期牛肉干而產生的誤會、果然前女友的糾纏給二人造成的誤會，等等。這些同質化的、缺乏社會意義的、為偶然性所主導的雞毛蒜皮式的沖突，左一次右一次生硬地阻礙主人公的愛情，導致劇情表面上看來熱熱鬧鬧，實質上卻拖沓停滯的狀況，很容易令人在觀看的過程中產生厭倦情緒，同時，也使得劇作反映的生活面極為狹窄，難以具有與時代對話的意義。

類似《咱們結婚吧》這種以種種誤會結構情節的敘事模式，在當前“都市生活劇”的創作中已經具有了一定的普遍性，例如《老宮的春天》、《愛情面前誰怕誰》、《辣媽正傳》、《新戀愛時代》，等等，長此以往，勢必導致觀眾“審美疲勞”乃至棄之而去。

事實上，當代中國正處在一個宏偉壯麗的改革轉型時代，億萬人民群眾正以自己的勤勞、智慧、勇敢以及對于生活的無限熱愛，滿懷激情地參與對美好未來的創造，這個時代絕不缺乏動人心魄、可歌可泣的故事，關鍵在于劇作主創人員要有直面生活、干預生活的真誠態度與藝術敏感，關注不同社會生活領域的發展狀況并將之引入敘事，寫出當代人在成長奮斗、建功立業過程中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從而使得情節內容豐富多彩，并能以元氣淋漓的生活質感和深沉闊大的現實關懷吸引人、打動人、感染人。

二、人物性格極端

塑造出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是文藝作品取得成功的重要標志，可是，如果人物性格之“鮮明”，完全超出了生活真實，成為哈哈鏡折射的極度夸張變形的形象，如同文藝理論所慣常批評的“糟糕的個性化”、“糟糕的這一個”，毫無疑問會傷害作品的藝術性。遺憾的是，國產“都市生活劇”往往熱衷于塑造出一些具有極端性格的人物形象，此類人物或極端彪悍、或極端粗俗、或極端市儈、或極端虛榮、或極端自私、或極端執拗，等等，其極端之處每每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電視劇《我的兒子是奇葩》以“奇葩”作為劇名關鍵詞，本身就體現出有意制造極端性格以吸引眼球的用意。而且，在這部電視劇中，具有“奇葩”特征的人物其實絕不僅止于“兒子”一角，該劇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極端性格人物“規模集聚”的代表之作:彪悍的何花偷拍了未婚夫胡潤北與閨蜜許艷敏偷情茍且的錄像，在親友云集、高朋滿座的婚慶典禮上當眾播放，這是性格何等極端的人物才會采用的以命逼命的極端手法!虛榮的楚漢民實際上只是一家房產租賃中介公司的職員，卻一直在家鄉親友面前吹噓自己是潘石屹的親信高管，為了避免謊言被拆穿，他居然謊稱客戶委托出租的一套豪宅是自己購買的住房，并大搖大擺地帶著前來北京看望他的父母住了進去!不過，劇中真正的奇葩卻是楚漢民的母親呂躍與江波的母親羅愛蘭。這兩位對門居住多年的老鄰居，最大的幸福就是相互之間赤裸裸地攀比和炫耀，其市儈氣常常被夸張到令人對母性、對人性喪失信心的極端地步。

極端性格人物在“都市生活劇”中比比皆是，特別是婆婆、岳母兩類角色，幾乎成為符號化人物。塑造此類人物形象，其目的既在于制造喜劇效果，更在于以人物性格推動劇情發展，可是，當這些極端化的性格超出人之常情的限度，其效果就不是令人會心的幽默而是使人難堪的對于人物的丑化，并使得故事情節缺乏令人信服的生活基礎。

對于極端性格人物的過分倚重，其實反映出主創人員以小品筆法創作電視劇的藝術取向。一出演出時間只有十幾分鐘的小品，必須依賴具有極端性格的人物在最短的時間內形成尖銳沖突，以夸張的筆法快速制造舞臺效果。可是，絕不能將小品的舞臺效果當作長篇電視劇的核心藝術追求，因為長達幾十集的夸張勢必墮落為輕浮。所以，在都市生活劇的創作中，必須以忠于生活的方式，塑造出那些走出屏幕就是我們的鄰居、同事、朋友(甚至就是我們自己)的具有可信性的人物，只有發生在這些人身上的故事，才能讓我們感同身受并成為我們生活的參照。

三、語言泡沫膨脹

人物語言是文藝作品塑造藝術形象的重要手段，對于電視劇而言，生動形象、富于生活化、個性化的對白，是作品取得成功的必要條件。可是，近年播出的國產“都市生活劇”在人物語言的刻畫上，往往呈現出語言泡沫膨脹的狀況，作品中的人物不論年齡、身份，不分時間、地點，放任一張張貧嘴喋喋不休、滔滔不絕，簡直令人忍無可忍。

在《媳婦的美好時代》的敘事開端，毛豆豆因為一碗面和初次見面的余味發生了爭執，一張嘴便夸張的哇哩哇啦沒有休止符:“這是我點的面，你怎么能吃呢，我為什么要吃你的面?我自己點我自己的面，我自己吃我自己的面，你不要再吃我點的面，這是我點的面……”簡直是為饒舌而饒舌。在《大丈夫》中，對于妻子顧曉珺隨口一問“你還不睡嗎?”丈夫歐陽劍答道:“你這個睡字到底是當動詞講還是當名詞講呢……就這個睡字，可以當名詞講，可以當形容詞講，也可以當動詞講，形容詞顯然不是了，我還睜著眼呢……名詞嘛，我還不想睡，你要是動詞的話，我肯定是要奉陪的啦……”輕浮啰嗦、誨淫誨盜。在《裸婚時代》中，田淑云得知女兒童佳倩與自己一貫鄙夷的劉易陽未婚先孕時，本來怒火萬丈，可是開口就成了耍貧嘴:“作為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還兼管著單位的計劃生育工作，我連女兒的生育我都沒有計劃好，一個女孩子在沒有任何計劃的情況下就懷了孕，這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你們只圖一時之快、只圖一己之利，這不是放縱是什么!?”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絕不會將政治性的工作語言用在討論私人問題之中，更何況討論的是如此嚴峻的婚姻大事。

因為都操著饒舌的碎嘴，就使得劇中每個人物都被涂上了一層油嘴滑舌的色彩，他們漫漶絮叨的語言，既做作又無聊，遮蔽了對于人物內在情感與內心體驗的深度表達，并導致電視劇對于人物的塑造往往呈現出千人一腔的狀況。

人物語言的油滑化，發軔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從西方舶來的“室內情景劇”，此類劇作往往以一集為一個獨立的單元，因為故事情節簡單，所以主要依靠人物機智俏皮的對話吸引觀眾。作為一種類型劇，其存在是有必要的，但是，絕不能在其它類型的劇作中無節制地復制其表達方式，否則，勢必會造成創作的同質化，而且，如果火候把握不當，就會導致人物語言的輕浮油滑。若試圖以個性化的語言刻畫出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主創者就必須深入地沉浸到生活之中，熟悉各種人物的語言特點，在此基礎上進行藝術性的加工、提煉，而不是將人物當作語言的道具。

四、價值觀念偏頗

作為滿足大眾精神需求的文化產品，以老百姓日常生活為表現對象的都市生活劇，自然應當傳播正面的價值觀念，其價值表述必須有補于世道人心，從而在實現社會效益的基礎上實現經濟效益，但是，當前熱播的“都市生活劇”卻往往呈現出價值觀念的較大偏頗。

《裸婚時代》中，劉易陽與童佳倩未婚先孕，劇作并且以格外抒情的筆調濃墨重彩地描繪二人在賓館開房的激情。《愛情面前誰怕誰》的女主人公余小漁因工作失意、與父母發生矛盾，便住進了尚未確定關系的男友鄭天樂的家中，并在夜間主動向睡在沙發上的鄭天樂獻上身體，等等。由此，劇作實際上用習以為常的態度將婚前性關系予以正當化。

《老宮的春天》、《大丈夫》則以贊賞的筆調描述中老年男人在歲數懸殊的小女友身上獲得的第二次春天，并通過夸大老男人原配妻子劣跡的方式，支持年輕女孩對于中老年“成功男士”的進攻。盡管劇作中的老男人均已離婚，但是，在此合法性外衣掩蓋之下，卻是對現實生活中“包二奶”現象男女當事雙方的深刻情感支持。

《北京愛情故事》敘述的重心、劇情張力的來源，就是對于程峰覬覦并奪取好友石小凡女友沈冰這一卑鄙行徑的正當化過程，劇作情節可以簡練地表達為沈冰放棄窮小子投向富二代，可是，經過敘事者的巧妙操作，石小凡失去愛情卻罪有應得，程峰與沈冰對友情和愛情的雙雙背叛卻被美化為深情的愛的詠嘆調，云云。

都市生活劇中所體現出的價值偏頗，體現出劇作對于當前社會生活中存在的種種錯誤觀念的認同乃至于贊許，并在播放的過程中進一步放大、強化了此類觀念，使之更深刻地作用于社會個體的自我意識，從而不免造成負面影響。

扭轉劇作偏頗的價值表達，需要主創者具備價值底線意識，在都市生活劇創作中，就要始終堅守家庭倫理道德規范，對于堅守這些規范的人物，要使其生活美滿、花好月圓;對于偏離這些規范的人物，要在敘事中給予“量刑適當”的懲罰，貫徹“善惡有報”的民間倫理原則。其實，即便是通常被視為愛情婚姻觀念非常開放的好萊塢影視作品，也不敢徹底突破家庭倫理的底線。例如，曾經創造出票房奇跡的《泰坦尼克號》，表面看來是對杰克與羅絲浪漫愛情美輪美奐的敘述，但是，羅絲畢竟已經訂婚，杰克破壞別人婚姻的行為，必然要遭到敘事嚴厲的懲罰:他最后葬身在冰冷的大西洋中，為自己突破倫理禁忌的一時歡娛付出了極度慘重的代價。

高水準的電視劇建立在高水準劇本的基礎上，首先，需要有才華的編劇(作家)以嚴肅的創作態度耐心地打磨劇本，例如，近年來受到觀眾好評的《大宅門》、《闖關東》、《亮劍》、《歷史的天空》、《士兵突擊》、《潛伏》、《我的團長我的團》、《人間正道是滄桑》、《推拿》等，莫不如此。然而，目前更多的情況是，由于主創者以搞笑為取向的創作意圖，由于投資方的急功近利，由于“大牌”導演與演員對于自身能力的“越界自信”，甚至模仿某些港劇無劇本式的粗制濫造的拍攝方式，這勢必導致劇作因為缺乏劇本基礎而質量低劣。其次，需要逐步完善影視產業創意體系的建設。例如，美國、韓國因為擁有成熟的、專業化的劇本生產體系(包括編劇、編劇經紀人公司、編劇協會、編劇工會等)，各影視制作公司并且建立成熟的、專業化的劇本選擇機制(包括導演、影評人、文藝評論家、不同職業種族身份的普通觀眾共同參與評審、評選)，便使得其影視產品生產能始終建立在高質量劇本的基礎上，這一點尤為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