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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魚的夢

2014-06-24 07:52:53阿寧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9期

阿寧

1

夏老魚十點才從睡夢中醒來,趿拉著鞋走到村東井邊,在那里洗了一把臉喝了幾口水。井邊有塊磨盤大的石頭,他坐下,摸出身上的煙口袋。村里如今沒人卷旱煙了,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手里拿的都是中南海,要不是離了婚,夏老魚不會重新撿起來。

這是早春二月的一天。村里人都下地查看墑情,幾只麻雀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趁夏老魚不注意落到井邊喝水。夏老魚對著井口發愣。村里一對年輕人經過,手牽著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一抬頭,麻雀飛走了。

一個胖得像水桶一樣的娘兒們快步從井邊走過,用怪異的眼光看了老魚一眼,發現老魚看她立刻把臉扭開了。這是村會計韓二旺的老婆。自從離了婚,村里女人們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同時又躲著他。夏老魚瞅一眼井口,里面幽深幽深地發著寒氣。他有一頭栽下去的愿望。

這天上午,他在井邊想了十幾種死法,除了傳統的跳井上吊、抹脖子喝藥外,他還想到了摸電門、放煤氣、跳進村里的鍘草機、用刀割腕上的靜脈等等辦法。覺得都不合適。

最好讓對方把他殺死。這既能達到死的目的,又能讓對方接受法律制裁。不過,誰能保證對方正好把他打死呢?

兩年前,他還過著平靜的日子,美娟跟他談不上恩愛,卻也跟大多數家庭一樣。他們的女兒在鄉中學,老師說考上大學不成問題。日子平淡而有希望。

變化是從七月里的一天開始的,那天他家前前后后來了三個人。夏家在村里是小戶。除了他們兄弟倆,另外兩家姓夏的都是從外地遷來的,跟他們的夏不是一個夏。平時,在村里跟人遇上,他總是低著頭。他有弱勢人群的敏感,又比一般弱者更為自尊,他在村里越是孤單,就越是表現出對別人的不在乎,這讓村里人都覺得他各色,現在突然有三個人來他家,而且是來求他的,讓他有種翻了身的感覺。

第一個來的是村支書潘國棟,他已經當了二十六年支書,國字臉,眉毛挺濃,臉上的皺紋跟刀刻上去似的,好像藏著好些泥土,天天洗也洗不干凈。有人說這叫陳永貴臉。

據說,長這種皺紋是因為童年生活太苦。他后來的日子并不苦,因為很久不干農活,臉上已經褪去了原來的黑褐色,變得青里透黃。眼皮有些腫,臉有些囊,給人以虛浮的感覺。臉上的威嚴還在,因為除了看見孫子,他沒有笑模樣。

潘國棟突然登門,讓夏老魚有些害怕,他在村外荒灘上開了一小片地。試著種了點兒白菜和大蔥,他把家里的屎尿倒上去不少,兩年下來居然真收了幾棵白菜和幾捆大蔥。這事兒他事先沒跟村里說。

看潘國棟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他才跟媳婦美娟說:給潘書記倒水呀。美娟扭著屁股要倒水,潘國棟擺擺手說:算了,你也坐吧。

潘國棟沒笑。臉上卻是和藹的。夏老魚沖他笑笑也坐下。潘國棟說起了村委會換屆的事,在夏老魚眼里,村里當家的就是潘國棟,村長不過是聾子的耳朵,他說:誰當村長,還不是聽你的。

潘國棟說:過去誰當村長,是我跟鄉里推薦,現在不一樣了,鄉里讓民主選舉,村長大伙兒一票一票選出來,人家就不一定聽我的了。

潘國棟跟他說著村里的情況。他覺得潘國棟真有兩把刷子,村里這么復雜幾句話就分析透了,村長位置的重要,村里幾股勢力,哪些人想謀求這個職位。說得清清楚楚。

他還不知道,潘國棟在來他家之前已經去了村里大部分人家。他以為這是潘國棟看得起他,或者說以前看不起,現在看得起了。就憑這一點。他也得聽潘國棟的。

聽到最后他明白了潘國棟的意思,潘國棟是要自己兼村長,誰當村長他都不放心,只有自己當放心,夏老魚趕緊漲紅臉表示同意,他說:這村長絕不能落到別人手里。咱們村沒有潘書記掌舵,肯定得亂了。

潘國棟得了準信兒要走。夏老魚把他送出院門四下望了望,幾個孩子在街上跑來跳去,沒有注意到潘國棟從他家出來,他有些失落,要是讓更多人看到潘國棟從他家出來多好啊。不過。現在夏老魚已經有了成就感,他覺得自己在村里正變得重要起來。

下午他去了他哥家,從夏老杰嘴里,他知道潘國棟差不多誰家都去了,當了二十六年支書的潘國棟現在有了壓力,村里好些人議論,想另選一個村長。

他們想另選是因為這個村經濟上不去,潘國棟太毒,來村里辦企業都得給他好處,以前有個老板在村里開吹塑廠,潘國棟在“好再來”吃飯的錢都掛到人家賬上,鄰村的支書為了把這個企業拉到他們村,反倒請老板吃飯,吹塑廠遷過去后幾年就做大了,成了縣里有名的企業。那個老板逢人就說他的經歷,弄得別的老板誰都不敢來這個村投資了。

潘家在村里并不是最大的姓,潘國棟在臺上,潘家人各種好處都得了。開始人們覺得,潘國棟當支書當然要對潘家人好,現在有了選舉的事,就說潘家好處已經得了不少,風水輪流轉,也該讓別人家得點兒實惠了。

夏老魚聽哥哥這么一說,覺得也是這么回事。不過,他已經答應了潘國棟,這時候還是想信守承諾的。

到了中午,家里又來了人,是村里以前的副書記老韓。韓家在村里是最大的戶,差不多占了全村的一半兒,潘國棟也要讓他三分。村會計韓二旺是他的侄子,潘國棟動錢的事沒有一樣能瞞得了他,卻不敢換這個會計。

老韓對夏老魚說。他辭了副書記后本來不想出來干了,村里人這回都想讓他站出來,附近留村的人均收入已經達到了五千多,咱們村才四五百,再這么下去不光耽誤了咱們這一輩,把下一輩也耽誤了。他再不出來,人們不答應。

夏老魚腦子隨著老韓的話。浮現出潘國棟做的許許多多不妥的事,有些實在是太霸道了。老韓說:韓家莊不是韓家的,也不是潘家的,是大家的,大家的事就應該大家拿主意,畢竟村里經濟上不去家家戶戶都吃虧啊!夏老魚聽得熱血沸騰。要不是上午答應了潘國棟,他真想當下就答應了老韓。

老韓起身告辭,夏老魚追著送他。到了門口老韓回過身說:你再考慮考慮。夏老魚哈著腰說:好好。到了院門口,老韓又回過身說:我是為咱全村著想,不然才不站出來呢。

老韓衣服上蹭了一塊兒泥土,夏老魚殷勤地給他拍打干凈,嘴里說:是,韓書記,我聽你說得有理,受聽。送走老韓后他琢磨這句話算不算答應了老韓,他認為不算,如果老韓認為算那是他自己的事。現在村里兩個大戶都看得起他。他覺得這比村里的經濟還重要。

民主是一個排遣孤獨的過程。村長是誰,對他來說不重要,他只是樂意被人看重,被某個群體接納,這有點兒像愛情,愛情的意義絕不僅是男女間那點兒事兒,而是讓男女都有了歸屬感。現在村里兩個大戶拉他,他的心像柳條一樣搖蕩起來。

他聽到了鳥鳴,樹上兩個麻雀互相啄羽毛,在他看來也是有意味的。天空變得湛藍湛藍,云彩在天邊像棉絮一樣浮動著,一切都顯得遼遠、寬闊。甚至村里塑料廠冒出的煙霧也不再讓他感到厭惡。

他覺得這是新生活的開始。

晚上十點鐘,他跟媳婦要睡了,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敲門聲很急。夏老魚猜出又是為選舉的事,他走到院里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夜晚的涼爽從他臉上拂過。心情也跟著敞亮起來。他開了門,看到是村里的孫大疙瘩。這是他最不愿意看見的人,他不讓開,站在門口說:孫總,有事嗎?

孫大疙瘩說:有事。

夏老魚說:我們都睡了。

孫大疙瘩繞開他徑直往里面走。夏老魚心里別扭,卻不好意思攔。他媳婦美娟聽到孫大疙瘩叫門,躲到了另一間屋,孫大疙瘩比夏老魚大一歲,小時候他們天天在一起玩兒,孫大疙瘩常欺負別的孩子,夏老魚跟他打過一架,從那以后兩人見了都生生的,一點兒不像一起玩大的伙伴。

最讓他不平的是,孫大疙瘩在縣財政局當臨時工時,不知怎么跟一個副局長搭上了,靠著這個副局長。回村辦起了塑料加工廠。短短幾年時間買了一輛捷達,換了一個老婆;又買了一輛馬六,又換了一個老婆。都是一塊兒長大的孩子,人家已經娶了第三個老婆,他還在村里抬不起頭來。這讓他心里特別不舒服。

看到孫大疙瘩進了家。他不冷不熱地說:坐吧。說著遞過一個凳子。

孫大疙瘩說:現在誰還坐這種凳子。回頭我讓李寶給你送幾把椅子來。

夏老魚笑一笑,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孫大疙瘩說完沖外面招手,進來的人小名兒二混子,大名李寶。孫大疙瘩說:老魚,咱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哥兒們,我天天忙,平時也沒空兒跟你說話,今天縣里領導叫我們這些企業家開座談會,說讓我們在村里發揮更大的作用,這不,從縣里一回來我就來看你,想聽聽你的意見。

夏老魚說:你發揮得不錯了。他想把孫大疙瘩堵回去。

孫大疙瘩一揮手說:不行,縣里覺得我還發揮得不夠。我也不跟你繞彎子,找你來就是為了村里選舉的事,你有什么看法沒有。

夏老魚低著頭說:你還不知道我,從小就這樣,沒看法。

孫大疙瘩說:沒看法可不行,現在不是以前了,上面讓村民自治,民主選舉,你怎么能沒看法呢?你這個態度有問題啊!

夏老魚忍了忍說:大伙兒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選誰都行,我隨大流兒。

孫大疙瘩說:隨大流還叫什么民主選舉,從小你就糊涂,現在到了關鍵時候,你還是這么糊涂,這可不行!

夏老魚心想,這哪是拉票來了,是逼票來了。聽你說話不像是求我,倒像是我爹在訓我。他說:你也知道,我就這么點兒覺悟,再說了,村里的事還不是那幾個人說了算,我這樣的說了話什么時候算數過。你要是想當村長,就找他們說去,不用跟我說。

孫大疙瘩說:我怎么會想當村長,廠里的事兒我還忙不過來呢,別的不說,就鄉里天天開會我都受不了。

夏老魚抬起頭看著他,見他一臉認真,不像在說謊。

孫大疙瘩說:我這次來是給你推薦我的兄弟,李寶你們都認識,比我年輕,比我能干,實話跟你說,他當村長就等于我當,我們塑料廠支持他帶領全村人奔小康。他當了村長,村里需要錢,塑料廠出錢;村里修橋鋪路,塑料廠出資;村里需要貸款,我替你們請客聯系銀行。說白了是因為我太忙,讓他出來代表我管一管村里的事兒。這事兒我已經跟鄉里溝通過了,他們也挺支持。現在就看村里人的態度了。

李寶沒跟孫大疙瘩以前,是村里一個閑漢,莊稼活兒不愿意干,生意又做不了,天天找男人們外出打工的人家串門子,跟人家女人閑聊。那時候,四鄰八村兒的雞呀豬呀丟了,有一半兒能追到李寶這兒來。有一年農忙時留村的變壓器丟了,縣公安局來調查,據說也是李寶領著人作的案。

每年一到秋天,李寶領著村里混混在公路邊截汽車,這條路是通往山西的,一入秋,一輛輛車上拉得都是塊兒煤。李寶站在前面攔住,問能不能搭車,司機不同意,他卻攔著不讓人家走。后面有人早跳到車上,車開走,上到車上的人往下鏟煤,鏟得差不多了,再跳下來。每路過一輛車,他們都鏟下幾百斤煤來。

孫大疙瘩辦了企業后特意把李寶招到手下當保安隊長,據說有了李寶,廠里沒丟過東西。現在這樣的人要當村長,夏老魚想一想都覺得惡心。他想當下拒絕,又不好當著李寶公開說,憋了半天,他說了一句:怎么著都行。

孫大疙瘩說:那就謝謝你了。

夏老魚心說:謝什么,我又沒答應你。孫大疙瘩卻抱著已經答應了的意思,跟他道了別。夏老魚拖著腳步跟到門外,沖孫大疙瘩擺了擺手,說:慢走。孫大疙瘩剛一轉身,他就把街門咣地關了。

回到屋里,美娟讓他到外地躲一躲,美娟的一個弟弟在廊坊某建筑隊當廚師,前些日子捎話說,一個人蒸幾百號人的饅頭實在忙不過來,他過去管吃管住,一個月能掙一千五百塊錢。夏老魚沒答應,他才不想天天蒸饅頭呢。現在美娟又提起了這事兒,一半兒是心疼弟弟,一半兒是想讓他躲開村里的是非。

他說躲不是辦法,你躲了孫大疙瘩把潘國棟也得罪了。兩口子為這吵了半夜,本來上午跟潘國棟聊了天,小肚子下面一拱一拱的還有點兒興致,一吵什么興致也沒有了。

他覺得民主不光給了他希望,也帶來了煩惱。

2

第二天一出院門,又遇見了孫大疙瘩。天有些陰。太陽在孫大疙瘩身后不紅不白地懸著,幾塊青灰色的云遮住了陽光,燕子在空中飛來飛去,天大概要下雨了。夏老魚猜出孫大疙瘩又到誰家拉票了,想裝著沒看見。孫大疙瘩卻站住,沖他笑著點點頭遞過一支煙,他接過煙也笑著點點頭,其實他挺想跟孫大疙瘩說明自己不同意李寶,看孫大疙瘩的樣子終究有些膽怯,他把話咽了。

村里人見了互相都挺熱乎,他們交流著情況,家家都跟他一樣分別接待了三個人,至于打算投誰的票,人家都沒有露,現在人精得很,不到最后時刻誰也不露底。

夏老魚當然也不露,他跟人說這仨人都有能力,選誰他看大伙兒的。有人問他哥哥夏老杰的態度,夏老魚說:沒聽他嘮過。

這時候地里不太忙,村里人都無心下地,夏老魚跟這個說說,跟那個聊聊,一天就過去了。晚上十點鐘左右,外面又有人叫門。美娟讓他不要開,夏老魚覺得不開不好,投票得罪人是沒辦法的事,不開門得罪人就不上算了。

他開了街門,李寶徑直往里走。他看見李寶手里提著東西,急忙喊:美娟,李寶來了。美娟正脫衣裳,聽見他開門急忙又穿上。李寶進來時,還沒有來得及系扣子,看到是李寶急忙把懷掩上了。

李寶沒看她半掩的懷,把手里提的東西往地下一放要走。夏老魚攔住他:李寶,你這是干什么。

李寶說:孫總讓送來的。

夏老魚看了看,是兩袋子古船牌面粉,一桶金龍魚大豆油。他說:李寶,你快拿回去。

李寶梗著脖子說:孫總的意思,你不想要找孫總去。

夏老魚說:你先拿回去,我回頭再跟孫總說。

李寶說:夏老魚你什么意思,這村里我跑了三十多家了,還沒有一家像你這樣的,人家都是感謝孫總,你這算什么。

夏老魚說:我也感謝孫總,不過東西我不能要。我不是那種人。

李寶說:操,誰是那種人,你把我們看成什么了,孫總看得起你,這是他的一片心意,你別不知好歹。

他這么一說,夏老魚就不好再往外推了。李寶在他猶豫的時候已經走了,弄得他心里別別扭扭的,對美娟說,這東西你別動,以后再還他。

美娟卻挺高興,看著面和油說:還什么,還了不就得罪他了。

夏老魚說:什么東西,仗著有錢頤指氣使的,又弄出個混混要當村長,我偏不要他的。說著提起東西要給孫大疙瘩送回去,美娟一把拉住說:你讓我省省心吧,人家都說孫大疙瘩跟黑道上人勾著,李寶是他的打手,你不怕得罪他。我還怕呢。

夏老魚說:他跟黑道上勾著又怎么樣,我不要他的東西,他還能打我一頓?

美娟說:你想還給他也行。明天咱倆離了婚,你再去還,到時候他們愛怎么著你,也跟我沒關系了。

夏老魚只好作罷。

又過了兩天老韓也來了,旁邊跟著老韓的女婿,老韓給他帶來了兩桶金龍魚油,一袋七河源大米。算起來比孫大疙瘩花得錢多,夏老魚因為對老韓印象不錯,也沒怎么客氣就收下了。他覺得老韓當了,他心里也能接受。他雖然答應了潘國棟,老韓如果給的禮多他也可以投他一票。畢竟這兩個人誰當,他都沒意見。

現在,他的心已經偏向了老韓一邊,他想起村里人說的話,風水輪流轉,潘家該讓別人得點兒實惠了。想到這兒他把老韓送了很遠,走到街邊轉角的地方,他跟老韓說了孫大疙瘩的事兒。

老韓已經知道孫大疙瘩在挨家挨戶送東西,卻裝作不知道,他認真地聽夏老魚說完,感慨地說:老魚,還是你跟我貼心啊!說完緊緊地握一握手。

夏老魚說:韓書記。你千萬別跟旁人說。

老韓說:你放心。說完邁著大步走了。

夏老魚看著老韓的背影,覺得做了有生以來最聰明的一件事,老韓真當了村長,決不會忘記他今天說的話。回到家,美娟問他跟老韓說什么了,他說:老韓還是上回那些話,我什么也沒答應。說完踏踏實實地睡了。

村里很平靜。家家照常下地干活。以前沒送東西時,互相見了還說誰誰來過家里,現在送了東西大家反而不說了,好像沒選舉這回事兒似的。傍晚時分,村里不同的群體開始往一塊兒聚,這時候才稱得上暗流涌動。

文革時,村里人都往生產隊飼養房里聚,如今飼養房沒了,都往飯館兒里湊。

村里最大的飯館兒叫“好再來”。是潘小六兒開的,真正的老板有人說是潘國棟,不過潘國棟自己不承認:鄉里、縣里領導來了,潘國棟都在這兒請客,以前孫大疙瘩也在這兒請客,塑料廠火了。他在旁邊開了個銀紅酒家。孫大疙瘩的第三個老婆叫李銀紅,原來是酒家的領班。她給孫大疙瘩生了孩子后不當領班了,改叫經理。酒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歸她管。

老韓也開過一家飯館,因為有了兩家飯館,他的飯館生意不好,開了半年改成了建材商店,附近各村蓋房裝修,都從他這兒買東西。晚上,建材商店是免費的茶館,也是聚集人氣的好地方。

去“好再來”的大部分是潘家人,夏老魚因為答應了潘國棟,也去“好再來”,那里人的說法是一山不容二虎。村里不能有二個說了算的,都說了算實際上都不算。當然也有不同意見,比如潘家有個孩子考到了北京一所大學,前幾天他媽病了家里把他叫回來。他在飯館里聽見別人的議論。就說現代社會權力應該互相制約,一山應該有二虎,不光要一山二虎,甚至要三虎四虎才行。他的話被別人當成了小孩子的屁話,讓他爹罵了幾句,他就不說了。

還有人說,選領導不能跟養豬一樣,養豬要換,養肥一個殺一個,換瘦的重新養。領導就不是,養肥兩個領導比養肥一個領導成本高。換一個新領導,以前餓得急,一上臺比舊的還貪。這話聽起來惡毒,實際上還是要選潘國棟。人們聽了哈哈一笑,都打定了主意。

夏老魚笑完扭身去了建材商店,在這兒聽見的就都是潘國棟的負面消息了。比如潘國棟把村里小學教師的肚子搞大了。人家父親和哥哥找了來,他給了人家十萬塊錢,后來學校好長時間沒語文老師,弄得孩子們考不上初中。

還有人說,鄉里前年給村里撥了十萬扶貧款,大伙兒一分沒看見,有人說是干部們私分了,有人說是潘國棟獨吞了。夏老魚并不信,村會計是韓家的。潘國棟獨吞韓會計不可能不知道。說這話的人也有理,潘國棟一下給了小學教師十萬,錢從哪兒來的?他自己不做生意,沒有外快,錢能從天上掉下來嗎?這么一說,連夏老魚也覺得是真的了。

夏老魚把聽到的情況跟美娟說了。美娟說:你別光聽別人,咱答應了潘國棟,就投潘國棟的票。

夏老魚說:潘國棟以前對咱們家有什么好?

美娟說:以前不好,有這次的事就好了。再說潘國棟把潘家的事也辦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該照顧你這樣的,選上老韓,人家先得給韓家人辦事。輪到你猴年馬月了。

這其實跟養豬的說法一樣,夏老魚覺得有理。不過他想起老韓送了大米和油,就說潘國棟太不像話了。到現在連一分錢的血都沒出就讓別人選他,早知道這樣,我真不該那么早答應他。

美娟說:你一個大男人,不能光盯著兩袋子大米一桶油,離投票還有一個多禮拜呢,你知道潘國棟會讓你白投?說不定有人早把這兩家送東西的事告訴他了。

潘國棟第二天真的來了,他沒拿油也沒拿米,拿了一張卡片。夏老魚兩口子沒使過這玩藝兒,不知道值多少錢。潘國棟說,這卡里是一千塊。到縣城的美林商廈隨便換東西。

潘國棟又說,自從醞釀競選,大部分村民是好的,也有個別人故意造謠丑化村干部,咱們村小學校那個教師,是大學畢業來支教的,原來說二年,到了兩年人家當然得回去。咱們村想多留幾年,人家家長特意找到村里,我只好放了人家。還有扶貧款,開始鄉里答應給咱們,村里有人告狀,說咱們村為了得到扶貧款故意壓低人均收入。我找鄉領導,要求鄉里下來調查。鄉里沒下來,扶貧款也沒給。那點兒扶貧款本來就不夠分,現在有下臺干部告狀,鄉里正好把這款扣了。

這么一說,不是又成了老韓的。夏老魚聽得腦袋仁兒疼,他一邊兒聽一邊兒想那個卡里是不是真有一千塊錢,那么薄一個片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錢呢?

第二天。他跟著美娟進了縣城,到了美林商廈,人家說里面真有一千塊。這讓他跟美娟心情頗愉快。從古至今,都是群眾給干部送錢,哪有干部給群眾送錢的,現在天跟地真翻過來了。

仔細一看,村里十幾個人進了美林商廈,看來卡不光給了他一家,這越發讓他覺得民主選舉好,以前選村干部,鄉領導一拍桌子就定了,其實鄉領導也是因為有人送東西送卡,現在把卡和東西送給群眾,比以前強多了。

一千塊錢在卡里放著,他覺得不如換成東西。他給美娟買了兩件衣服,給美娟的爹買了癢癢撓,給美娟的娘買了個電褥子,給自己的孩子買了新書包和一條裙子。美娟要給他買雙皮鞋,他不同意,說是不是給我哥和嫂子買點兒東西,夏老魚的爹死得早,全仗著哥哥頂門立戶,前幾年娘也死了,現在他一想孝順老人不知不覺就想到了哥嫂。美娟不同意。說潘國棟肯定也給你哥家送了,還用你買。你要是不要皮鞋,我就給我弟弟買雙皮鞋。夏老魚同意了。

回去的路上美娟很高興。夏老魚本來不太高興,美娟在沒人的地方摟著他的胳膊,一對肥奶貼著他的身子,他慢慢也高興了。趁著沒人親了美娟一口,美娟也沒太躲,只是擰了他一把。

回到村里,見好些女人都穿了新衣服,她們見了美娟都會心地一笑。美娟也笑。夏老魚知道,這一笑就定了潘國棟。

潘國棟對給不給人們卡,曾猶豫過幾天。開始。他聽到老韓和孫大疙瘩給村里人送油送面,立刻找鄉里匯報。鄉黨委書記說:這怎么行,趕緊制止,堅決制止!說完卻沒有行動。給潘國棟的感覺是,鄉里把制止的任務給了他。

他回來找幾個心腹商量。打算在村里開大會。嚴肅選舉紀律,利用村里的廣播喇叭警告搞賄選的人。潘小六堅決反對:你在大喇叭里一嚷嚷,不光制止不了,還得罪人。誰不愿意讓人給自己送東西,你制止了誰家高興?再說你嚷嚷了就能制止嗎?人家該送的照送,反正你又沒有抓住人家。你這么一管,不光制止不了,還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潘國棟問:怎么堵死了?

潘小六說:等你發現管不了再想自己送,還怎么送,是你在大會上不讓人送的,你以后還能挨家挨戶送嗎?

潘小六是村里唯一一個有中專學歷的人,有文化跟沒文化就是不一樣。潘小六又說,送油送面太招搖,挨家挨戶提著跑也累。他們這么跑行,你一個書記這么跑就失身份了。還不如到美林商廈辦個卡,一張卡五百塊錢,全村三百多戶,花十幾萬就搞定了。這錢其實也不用自己出,等選舉完了,找個機會在村里報了。

潘國棟覺得這主意好,不失身份,又有力度。他腦袋一熱說,要辦就辦個一千的,不就三十多萬塊錢嗎?夏老魚不知道還有這些曲折,只覺得潘國棟送禮也送得大氣,像個領導送的。他相信潘國棟當了村長一定會照顧他。

韓家莊是個東西向的村子。村東大部分是韓家人,后來107國道從村東經過,潘家人看村東興旺,也遷到了村東,形成了村東大,村西小的格局。

孫大疙瘩剛建塑料廠時,潘國棟讓他去村西。孫大疙瘩說村西離公路遠,產品拉不出去。為了能在村東建廠。他在潘國棟身上花了不少錢,這是他看不起潘國棟的主要原因。

他的銀紅酒家建在塑料廠旁邊,開始想建個住宿餐飲洗浴一條龍的休閑中心,李銀紅堅決反對,說投資太大她照顧不過來。最后只做了餐飲。去銀紅酒家的都是塑料廠的工人,一些年輕人愿意去,是看那里有幾個細腰的服務員。這里的人氣,明顯比不上那兩家。

最近,銀紅酒家漸漸熱鬧起來,這主要是因為李銀紅。村里人說,孫大疙瘩能做大一半兒是因為有李銀紅,這女孩子是哈爾濱人,長得水靈,腦子又好使。聽說她原來的母親跟人私通生了她,被她父親打死了,父親被判了死刑。

她是被舅舅養大的,小時候一直受舅媽虐待。長大后舅媽看她有幾分姿色,想讓她嫁給娘家一個瘸腿親戚。李銀紅不涼不熱地答應著,到了定婚前一天悄悄上了火車。

別的丫頭到了內地都往大城市奔。她不去北京也不去深圳,一頭扎到了韓家莊。等她舅舅找到她時,她已經跟孫大疙瘩結了婚,連孩子都有了。

她跟孫大疙瘩結婚后。對孫大疙瘩的兩個前妻都挺好。不像孫大疙瘩的第二個老婆,看見前一房就吐唾沫。她不光對她們笑臉相迎,沒事兒還拿著東西去看她們,對她們說:你們的現在,就是我的將來。這是說孫大疙瘩靠不住。這一下兩個前妻從原來恨她。都變成了同情她。孫大疙瘩看她跟她們處得這么好,更喜歡她了。

她有兩大本事,一個是喝,一個是說葷段子。孫大疙瘩拿不下的合同,她連干三杯就把合同簽了。一些領導擺不平,孫大疙瘩也是靠她,她的葷段子都是從酒桌上聽來的,經她一加工不可笑的也能讓人笑暈,一場酒下來領導們沒有不喜歡她的。

對推舉李寶當村長。孫大疙瘩一直自信滿滿的,覺得世上沒有錢擺不平的事兒。李銀紅卻不這么想,她看見老韓的建材商店天天坐著好些人,再看好再來酒店,也是天天歡聲笑語,只有孫大疙瘩這邊冷清。

生了孩子后,她不怎么去銀紅酒家。現在特意化了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大堂里迎接客人。酒家的服務員都換了新裝,三個人一瓶高級香水,一進銀紅酒家香噴噴的。這么一來,村里年輕人來得多了。

以前李銀紅在村里不茍言笑,她能開玩笑,只跟領導開,能喝酒,只陪客戶喝,現在銀紅酒家里服務員跟村里年輕人開玩笑時,她也會畫龍點晴地插上一句。弄得酒店里笑浪迭起,人聲鼎沸。

結賬時她一律打六折,開始人們以為算錯了,李銀紅說沒錯,咱們酒店今年開業五周年,這是對村里人的愛心回饋。這一來,連潘家和韓家的人都來銀紅酒家吃飯了。

夏老魚聽到消息一直想去看看。正好這時有人請他吃飯,請他的也是小戶,以前在村里總受氣,便到天津一家商廈當了保安,后來又升任安保處長,也算成了白領。那人因為在企業發展得不錯,便說所有老板都是公平的,不公平不可能做大。還說村里選孫大疙瘩當村長,實在是好事。夏老魚悄悄對他說,不是選孫大疙瘩是選李寶。那人說,李寶就是孫大疙瘩,一回事。

他們在酒桌上議論,李銀紅在不遠處笑瞇瞇地聽,她的眼睛照看著好幾個桌子,看到他們桌要吃完了,屁股一扭一扭地走過來,一人敬一杯酒。敬到夏老魚時,李銀紅笑著說:老魚大哥,我聽孫總常說你,常來呵。夏老魚一喘氣覺得空氣香噴噴的,都是肉味兒,他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了。

桌上坐了十一個人,李銀紅一連氣喝了十一杯白酒,把夏老魚都看傻了。李銀紅讓服務員遞給他們每人一張消費卡,說這卡上是五百塊錢,沒有期限,什么時候想吃飯拿著卡來,一次使不完下次接著使。李銀紅一句都沒提村里選舉的事。只是說感謝村里人這些年對他們公司的厚愛。夏老魚心說:這娘們兒真是個人物。

聽到發卡,村里人都往這邊跑,李銀紅一視同仁,不管吃不吃飯每家發一張卡。有時當爹的領了,兒子再來還領。錢沒有白花的,年輕人拿了卡。都說留村以前經濟還不如咱們村,前些年把一個企業家請回來當村長,幾年經濟就上去了。人家現在每月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發七十塊錢養老金。年輕人結婚,村里一律出三萬。結論是,村干部要讓有經濟頭腦的人當。

這事很快傳到了潘國棟耳朵里,他在街上碰見老韓,特意站住遞上一支煙,問:銀紅酒家發卡的事你聽說了吧?老韓說昨晚才聽說。潘國棟說:這么下去非讓這女人把選舉搞砸了,她見人就發卡。把人心向背搞亂了。

老韓心想,是你先給村里人發卡的。但他不說,只是看著潘國棟的鼻子。潘國棟是個紅鼻頭,鼻孔里翹出幾根白色鼻毛,推斷下面陰毛肯定也白了,到了這把年紀還不培養年輕干部。只顧自己抓權。他說:銀紅酒家說,發卡是開業五周年搞的優惠活動。

潘國棟說:什么優惠活動,分明是收買人心。塑料廠把村里的土地、水,還有空氣都污染了,還要擴建,我一直頂著呢,他們的人當了村長,以后肯定要擴大,這是危害全村的事。他們競選村長,其實是為這個。

老韓一邊點頭一邊想:塑料廠是你讓建的,那么多企業你不留,單單留下個高污染的,得了多少好處你心里清楚。他翻著白眼,看著天上的一只鷂鷹在空中來回盤旋。潘國棟明白他心里想什么,說:你再想想這事兒吧。說完走了。

老韓覺得不對勁兒。

以前孫大疙瘩污染,村里還能制約一點兒,李寶真當了村長,再一擴建,這村里的水就沒法兒喝了,氣也沒法兒喘了,這是千秋萬代的事。潘國棟再不怎么樣,危害還不會這么大。老韓想了一晚上,覺得應該到鄉里說說。

鄉政府在四十五里外的梁家洼,騎自行車蹬到那里已經三點,老韓并不急著找鄉領導,給建材商店進了點貨,到移動營業部繳了話費,最后又去鄉中學看了看正在上學的孫子。他做這些時眼睛一直瞄著鄉政府,想等大院兒里人少了再進去。

快五點了他才往大院里走。沒想到還是碰見了本家一個侄子,見了他恭恭敬敬地站住,問:二叔來鄉里有事嗎?

老韓含糊答應著。怕對方再問便搶先問二貴,你來鄉里做什么?

二貴說:我超生的那個二胎一直沒上過戶口,今年就該上初中了,鄉中學要戶口本,我來鄉里繳罰款。

老韓問:繳了?

二貴說:繳了。

老韓說:你去吧。

鄉政府是一座六層大樓,前年剛建的,蓋這座大樓花了五千多萬,不知道鄉里從哪兒弄來的錢。建成后省里、市里來了大官兒,縣領導都愿意往這里領,一看這座大樓,就知道這個縣經濟不錯。

大樓前面是個噴水池,平時不噴水,上級來了才噴。池子里養著十幾條紅鯉魚,鄉干部沒事拿餅干什么的往水池里扔,魚有靈性,看到人不但不躲反而往前湊,老韓一到池子前,魚們都搖著尾巴浮上來,老韓覺得是個好兆頭。

池水旁邊是個石桌,幾個鄉干部正圍著下棋,老韓本不想驚動他們,他們發現了,都跟他打招呼:老韓來了。

老韓說:來了。

有事嗎?

老韓說:沒事。好長時間不來,想你們了。

想我們?你是想牛書記和嚴鄉長了吧?他們都在四樓東頭呢。

老韓紅了臉,要往樓里走。

一個鄉干部又說:這回競選,村長是你的吧?

老韓說:不行,我哪有那個能力。

那個鄉干部又說:兩個大領導都在辦公室呢,趕緊跟他們溝通,不然到手的村長就飛了。

老韓讓他說得窘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先停下看他們下棋。鄉干部們下的是圍棋,看不懂,他歪著腦袋看噴水池前的雕塑。

雕塑是個銅牛,身上肌肉青筋暴起,撅著尾巴,兩只牛角奮力往前面頂。腰上一個銅牌,寫著“拓荒牛”三個字,是鄉黨委書記的親筆。這牛是鄉黨委書記去深圳參觀證券交易所得來的靈感,他說:搞證券講究牛市,咱們抓經濟也要造牛市。要有拓荒牛奮不顧身的精神。

證券交易所的牛略加改造,就成了本鄉的牛,雕塑建成后縣里組織各鄉領導參觀,人們給書記起了個綽號,叫牛書記,其實他不姓牛,姓詹。鄉里人管鄉政府大院叫牛院。還有更可惡的人,叫牛×大院。牛×書記。

老韓看著那條牛愣神,一個鄉干部說:你這點兒文化也看不懂我們下的棋,還是趕緊上樓吧,一會兒領導就走了。

老韓得了特赦一般,進了樓里。

牛書記看到他來了,立刻起身讓座、倒茶。嚴鄉長也在,沖他微笑。老韓心一沉,他知道嚴鄉長跟潘國棟關系不錯。不過既然來了。也不能顯出怯陣來,哈著腰說:領導們忙著呢?

嚴鄉長說:老韓,你來得正好,跟我們說說你們村選舉的情況。

老韓說:我也說不好,領導們最好還是去我們村看看!也該關心關心我們村了。

書記說:早就想去,就是這些日子太忙,顧不上。各個村都在搞換屆選舉。到處是反映問題的,我們只好哪兒出了亂子去哪兒。另外還有兩個招商引資的項目,一個天津來的,一個東莞來的,我們也不能含糊,一含糊好幾個億的資金就跑了。又問:你們村進行的怎么樣了。

老韓說:該報名的都報名了。

牛書記問:你報了嗎?

老韓說:報了,村里人非拱著讓我報,不報不行,不過我肯定選不上。

嚴鄉長說:你怎么知道選不上,你在村里挺有威信嘛。

老韓說:有威信不假,不過,人家都發卡,我威信再高也抵不了人家的卡管事兒。

牛書記立刻正色道:誰發卡了。老韓說了銀紅酒家發卡的事,不過他沒有說老潘發卡,只是說:聽說有的干部也有這種行為。

書記以前聽潘國棟說過,村里有人送米送油,他估計說的是老韓,現在聽老韓說有人發卡,不用問指得肯定是潘國棟。他跟嚴鄉長說:這可不行,這么下去選舉就亂了套。又對老韓說:老韓你先回去,我們明天跟東莞那邊把協議簽了,后天就去你們村。如果是真的,一定嚴肅處理。

老韓反而對他們說:兩位領導,這可不算我反映問題啊!我就是隨便跟你們聊聊天,你們什么時候到了村里,我請你們吃飯。

兩個領導一邊送他,一邊說:好,去了村里,我們找你。

鄉領導的桑塔納車一到。男人們要下地的都不下地了,下了地的聽到消息也跑回來,站得遠遠地瞭望領導們的轎車,女人們站在自家院里干活,不時瞟著男人們站的方向。只有半大孩子們跑到村委會院里,一會兒趴到窗戶上看,一會兒在院里跳來跳去。會計韓二旺從屋里出來,他們跑開了,韓二旺一進屋,他們又撲上去了。

潘國棟恭恭敬敬地做了匯報,說村里的工作這好那好,領導們不耐煩,打斷他的話頭說:先匯報民主選舉的情況。潘國棟又匯報選舉是怎么準備的,都誰報了名,等等。

牛書記拉下臉,說:不要光說程序,說問題。潘國棟不知道領導們聽到了什么,一邊匯報一邊試探,牛書記索性不再聽了,用鋼筆敲著桌子對老潘說:你是村里的書記。選舉工作你要親自抓,不要因為你自己參加競選,該抓的工作就放任不管了。目前最主要的是把選舉風氣扭轉過來。現在有人反映,你們村有給選民發卡的情況,這個情況要堅決制止。

潘國棟聽后嚇了一跳,以為是說他,聽領導的口氣對他還是信任的,硬著頭皮說:有發卡的現象嗎?我還真沒掌握。

牛書記厲聲說:我們都知道了,你還沒掌握?你這個書記怎么當的。你們村的銀紅酒家給村里人發了好些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糊涂。

潘國棟放了心,說:我真不知道。

牛書記說: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村長選不好,村里的經濟不可能搞上去。這幾天就讓侯副鄉長在你們村蹲著,協助你們調查,一定要把事情查清楚,證據確鑿就嚴肅處理,不能手軟。

正說著,另外一個村打來電話,說他們村也出現了賄選拉票的情況。兩個領導馬不停蹄趕到下一村,潘國棟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跟侯副鄉長商量下一步怎么辦?

侯副鄉長說:按鄉領導的意思,下午調查吧。

潘國棟試探說:咱倆是不是各帶一個組,分別跟村民談。

侯副鄉長說:我來是協助你們村黨支部的,別分組了。咱倆一塊兒跟村里人談!

村里人看到桑塔納車來了,本來抱了很大希望,一會兒看車又走了,心涼了不少。再看只留下個副鄉長。心勁兒就沒了。侯副鄉長問他們是不是收過卡,都搖頭說沒收到過,說地里活兒挺多,沒別的事兒我就走了。

倒是跟李銀紅談話時,李銀紅痛痛快快地承認了,說:我們酒家是發卡了,那是愛心卡,我們酒家開業五周年,現在要對村里進行愛心回饋。跟村里的選舉毫無關系,再說競選的人也不是孫總,是李寶。李寶就是塑料廠一個普通員工,跟我們酒家沒有任何關系。

侯副鄉長第一次見李銀紅,看她一臉脂粉,一身香氣,明白這不是一般女人。他又問了村里一些人,有的說沒收過卡,有的說李銀紅沒提過選舉的事。孫大疙瘩聽到鄉里調查他,認定是潘國棟干的,恨得咬牙切齒。他讓人給潘國棟捎話說:你他媽的自己送卡還調查我們,也不看看自己屁股干凈不干凈,再調查我讓人把你送卡的事都兜出來。

潘國棟聽到這話,對侯副鄉長說:這事調查不清楚,我看就算了吧,警告他們一下,以后不敢再送也就算了。

事情不了了之。

這么一來,不但沒把風剎住,反而讓孫大疙瘩膽兒更大了,選舉前一天,他讓李寶拿著錢挨家挨戶送,除了潘家的人,每家送二千塊錢。

李寶去夏老魚家時,夏老魚正在晾大缸里的綠豆,綠豆是去年收的,過了一冬,天一暖和飛出好些蛾子,美娟說:綠豆招了蟲兒,你也不管管。

夏老魚把綠豆倒進笸籮里,拿到院里曬,里面的小蟲子一個個鉆出來,夏老魚看見撿出來扔到地上,院里的雞奔過來搶著吃。正撿著李寶進來了。夏老魚不愿意理他,還低著頭撿蟲子。李寶對他說:老魚,你進來我有事兒跟你說。

夏老魚說:什么事兒,在這兒說吧。

李寶說:好事兒,屋里說。

夏老魚跟著進到屋里。李寶說:你坐。

夏老魚心說,這是我家,倒好像成了你們家似的。

李寶說:明天就要選舉了,孫總讓我來看看。你看潘家在村里有自己的人,韓家在村里也有,就你們這些小戶在村里沒人,好事兒從來輪不著你們,以后,我就是你們的代表,我要是當上村長一定先把這些在村里多年受氣的人掛在心上,維護你們的利益。潘家的人上了臺,你就是給他投過票,他也得先替潘家的人著想,你說是不是?

這么說是李銀紅教給李寶的,夏老魚覺得受聽,細一想真是這么回事。接著李寶把二千塊錢遞上來。對夏老魚說前幾天鄉里調查送卡的事兒,我也不給你卡了,這點兒錢算我一點兒心意,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們誰都不往外說。

夏老魚一把推開,說:不不,這我可不能收。

李寶半笑著說:你不收是什么意思,想選別人不是?

夏老魚說:不是不是,我就選你,肯定選你,錢我不收。

李寶把錢往他懷里一杵說:你要是跟我沒二心就拿著,錢是什么,錢不是王八蛋,是感情,是心意,咱倆交的是個心。你就是不投我票也沒關系。拿著。

夏老魚說:李寶,你的心意我領了,錢你拿回去。我真不能要。

兩個人正僵持,美娟把笸籮一腳踢到地上,喊:夏老魚,你怎么看的,綠豆都讓雞吃了。夏老魚奔到外面,見笸籮翻了,綠豆撒了一地,十幾只雞正你一嘴我一嘴地搶著吃,連鄰家的雞都奔了過來。

夏老魚把跟李寶的氣都凝聚到腳上,一腳把一只雞踢了個半死,其它的雞都飛開了。美娟扔給他一個掃帚,等他把綠豆掃起來,李寶早已經走了,柜上放著二千塊錢,還拿一只碗壓著。

夏老魚埋怨美娟:都是你瞎喊。美娟說:你怕什么,又不是咱們找他搶的,他有那個閑錢愿意給,你有什么不敢要的。再說你以前也要過人家的油和面粉,銀紅酒家也給過你卡,現在你倒不敢要了。

夏老魚覺得媳婦說的也是,看著美娟把錢收起來,他不再說什么。只是想到要投票,他就犯了難,他收了潘國棟的卡,也收了李寶的錢,從心里他愿意選潘國棟,不過李寶給的錢多,不投李寶似乎也不應該。他跟媳婦商量怎么辦,美娟說你愿意寫誰就寫誰,你寫誰的票,他們也不知道。

夏老魚說不是那么回事,聽留村人說,別看無記名投票,你投誰的票人家最后都知道,怎么知道的就搞不明白了。

這一說美娟也犯了難。

后來美娟想了個主意:說你肚子疼,我從村里雇輛拖拉機把你拉到鄉衛生院。咱倆都不用投票了。夏老魚說,我哥家里就有拖拉機,讓他拉。

兩口子跟夏老魚的哥一商量。他哥也覺得這辦法好。

選舉的最后結果是,潘國棟得票最多,老韓票最少,潘國棟票多是因為牛書記在選舉前講話,明顯傾向他,村里明白事兒的都聽出來了。另外,潘家人這些年得了潘國棟不少好處,孫大疙瘩再拉票也拉不走他的票,韓家雖然在村里人最多,但是老韓沒掌過實權,給韓家人辦的事不多,他的票被孫大疙瘩一拉就拉走了。

這個票數基本上達到了鄉里預想的結果,鄉里也滿意,但對夏老魚來說,這才是噩夢開始。

3

選舉后,孫大疙瘩見了村里人誰都不理。人們拿著卡再去銀紅酒家吃飯,李銀紅只肯給抵二折,她解釋說:這卡沒有期限,下次再來還抵。直到卡上的錢用完。

想到李寶沒有選上,村里人也說不出什么。

夏老魚在街上見了孫大疙瘩,老遠就躲了,開始他還想跟李寶說話,畢竟人家給過他錢,看到李寶眼睛朝天的樣子他打消了念頭。他是個莊稼人,看人的臉色不如看莊稼的臉色。

從開春到現在沒下過一滴雨,鹽堿多的地已經龜裂了,麥苗在裂縫里呻吟,黃黃的葉子上爬著密密的蟲子。這無疑讓麥苗雪上加霜。再不來雨這一年的收成真完了。

鄉里開了兩次會,研究部署抗旱,村里也開會,潘國棟說人拉肩扛也要抗旱到底,實際上誰肯人拉肩扛,都等著村里的兩臺抽水機,兩臺機子日夜抽,排到誰家澆誰的地。

選舉后潘國棟比以前公平些。他讓人們抓閹兒定先后,夏老魚手氣好排到了第十三家,他半夜起來把水渠順好,等著水往自己家地里流,凌晨時分水來了,他看著打蔫兒的麥苗兒支棱起來,回家吃飯去了。

吃完飯回到地里,他發現地只澆了一點點,水都流到了別人家地里。順著水渠往上找,見半路上被扒開一道口子。韓二旺家的地已經澆了一大塊。他把水渠堵上,過了一會兒發現水又沒了,再往上找,水渠又被扒開了。他奇怪,我就在這兒守著,誰扒的?

走到口子跟前看了看。見旁邊站著韓二旺的老婆,胖女人不等他開口就紅著臉擺手: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夏老魚問:誰干的。

胖女人說:我剛過來,沒看見。

夏老魚說:水流到了你家地里,你沒看見?你就在這兒站著。

胖女人說:我也正納悶兒呢。你把水再改回去就行了,一個村住著,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

夏老魚懷疑地看著她,她又說:不信我走了,你看水還跑不跑。胖女人說完扭著屁股回了村里。

夏老魚把水道改回來,過了一會兒看見李寶從另一條道上一晃一晃地過來,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李寶見他在,扭頭去了另一方向。

夏老魚想到了選舉的事,他蹲在地上。想自己當時去醫院是不是錯的,俗話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李寶跟潘國棟的票差了六七十張。多他一票也不可能當選。不過,他要真投了李寶,潘國棟肯定能知道,把潘國棟得罪了更不利。

正想著,村里一個孩子跑過來喊:跑水了跑水了。夏老魚順著小孩兒指的方向往下找,看到一百多米外水渠被人扒開挺大一個口子。水都流到了雜草溝里,他心疼得想抽自己嘴巴。

想起李寶剛才從這邊走過,他三兩鐵鍬把口子堵上,順著李寶的背影追過去。

李寶也不躲,轉過身拄著鐵鍬等他,夏老魚喘了幾口氣,問:李寶,那口子是你扒開的?

李寶反問:你看見我扒了?

夏老魚說:剛才就你從那兒走,別人誰都沒從那邊過。

李寶說:我走就是我扒的?我天天從你們家跟前走,你家的房子塌了也是我扒的?你家的院墻倒了也是我推的?這話有點兒威脅的意思。

夏老魚說:就你從那兒過了,不是你是誰,我跟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

李寶說:好一個遠日無冤,近日無仇,說得好!你心里這不挺明白的。

村里人聽到吵鬧聲聚集過來,大家都知道李寶為什么,想到自己也投了潘國棟的票,都不愿意上前勸,怕勸不好招到自己身上。

夏老魚看沒人上前,只好說:你不承認,那就算了,下回別讓我看見你。說完扭頭要走。李寶反而揪住他:你等等,你沒看見憑什么說是我。法院斷案還得有證據呢,派出所抓錯了人,還得賠償呢。你想這么就走?

夏老魚說:你不是說不是你嗎?這就算問明白了。

李寶說:你問明白了,我還沒問明白呢。我告訴你,就是我扒的。

夏老魚怔了一下,說:你扒的?好!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

李寶說:我他媽的今天就扒了,你說怎么著吧?

夏老魚說:你既然承認了,你說怎么著!

李寶說:我今天就他們媽的扒了。你愛怎么著怎么著。說著扭頭走到水渠跟前,一鍬把水渠的土鏟起來,清凌凌的水嘩嘩地流到了草溝里,夏老魚全身的血液一齊涌到腦袋里,他拿起鐵鍬照著李寶腦袋砍了過去。

李寶平時是練過的,身子一歪讓了過去,夏老魚跟著又劈了一锨,鐵鍬砍進土里一尺多深,李寶趁他拔鐵鍬,鏟起一鍬土,揚了他一臉。

夏老魚拂土時,李寶又在水渠上扒開好幾個口子!夏老魚舉起鐵鍬又朝他劈,村里人急忙上前拉開。一個長輩批評李寶,說:李寶這就是你不對了,現在水多珍貴,你有再大意見,也不該把水往野地里引。李寶嗆白道:我的事關你蛋疼,你管得著!說完沖夏老魚喊:水渠我就扒了,小子,有啥能耐我等著你!看到眾人悻悻地看著他,扭頭走了。

這么折騰了一通,下一家澆地的時間到了。夏老魚看見一多半兒地還沒澆,又心疼又沮喪。回到家躺到炕上,美娟問他怎么了,他不說,讓他吃飯也不吃,一直睡到下午才跟美娟說了經過。

第二天早晨,夏老魚看見李寶拿著個鐵鍬在他家門口轉。開始他也沒當回事,地已經澆不成了,他估計就是都澆了,收成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哥哥夏老杰是木匠,他想跟哥哥商量商量,下次出去干活能不能帶上他。

走到夏老杰家門口,見李寶還在后面跟著。推開院門進了哥哥家,李寶在院門外不遠站著。夏老杰迎上來,問他昨天怎么回事,他說了經過,夏老杰說:這是為了上回選舉,咱們算得罪下他了。

夏老魚說:村里沒投他票的多了。

夏老杰說:他不敢惹別人敢惹咱們,咱們在村里是小戶,多少年就是這么過來的。

夏老魚有點兒后悔,不過他沒跟哥哥說李寶剛才一直跟著的事兒,只是說想到外面打工。夏老杰說:當初爹讓你好好學木匠,你不學,真應了那句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過些日子我出去干活,你還跟著我走吧。

從哥哥家出來,見李寶還在附近轉悠,他徑直從李寶跟前走過。到村里一家商店買了一袋鹽一包火柴,又買了兩節干電池,從商店出來看見李寶還在不遠處,這時候他也不想回家了,就在村里漫無目的地走,走走停停,一會兒快一會兒慢。李寶歪戴著帽子,嘴里叼著一支煙,一直在他身后跟著,手里的鐵鍬一會兒扛在肩上,一會拖在地上,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響。

夏老魚索性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他瞅準了旁邊有塊不大不小的石頭,三面有棱,四面有尖兒。拿在手里正好。再看李寶也不往前走,若無其事地跟街邊的人說著話,一邊用眼睛掃著他。

過了一會兒,夏老魚起身回了家,進院時扭身看了看,見李寶還在后面跟著。回到家跟美娟說,美娟說:別理他,大白天的他還能怎么樣。

夏老魚定了定神,拿起家里幾件家伙,放在炕邊順手的地方,又把家里的兩把菜刀都磨快了。他磨的時候美娟看著他冷笑,他說:你笑什么。

美娟說:瞧你嚇的,他還能把你怎么樣。

夏老魚說:我一個人不怕,有你和孩子不能不防。

美娟:我不信他有這個膽子,我們娘兒倆的命就那么不值錢?美娟這么說,其實也是給夏老魚打氣。李寶以前的事她聽村里人說過,只是怕顯出怕來夏老魚更緊張。這女人在娘家是最大的孩子,做什么都有主意。

這么跟了十幾天,李寶不再跟了,夏老魚的心終于放下來。

村里的地還沒澆過一遍,雨就來了。老天也怪,一連好幾個月沒下雨,下起來又沒個完,頭天下了一場雨,過了兩天又下。莊稼早就渴急了,雨當然是越多越好,夏老魚家的地沒有澆上,現在下雨等于救了他,兩口子挺高興。夏老魚對美娟說:李寶想坑咱們,老天爺有眼來救咱呢!

美娟說:真是老天有眼!

雨下了整整一天,傍晚放晴,夏老魚到地里看了看,見莊稼苗兒都像大姑娘似的,鮮鮮嫩嫩。在地里他又看見了李寶,背影一閃就不見了。他回過身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莊稼,一切都很正常,他放心地回了家。

第三天晴了一上午,下午天又轉陰了。屋里很快暗下來,夏老魚拉亮電燈,一道閃電從空中劃過,跟著是一聲雷鳴在頭頂炸響。美娟嚇得撲到夏老魚懷里。狂風暴雨頃刻而至,把他家門窗吹得一陣亂響。美娟覺得腦袋上涼涼的,抬起頭,一滴水正好落到臉上。她喊:漏了,房漏了。

漏還不是小漏。開始屋頂的天花板洇出一塊一塊的,像小孩兒的尿墊子,慢慢十幾片尿漬連到一起,尿漬最深的地方往下滴水。美娟剛挪開,另一個地方也漏了,轉眼間屋里滴滴答答像下雨一樣,夏老魚和美娟把家里的盆兒都拿出來還不夠接的。

夏老魚說:別接了,接也接不過來。這是房頂壞了。

房是前年蓋的,村里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房,自己不蓋就像最窮似的,夏老魚家沒有積蓄,只蓋了三間最普通的磚瓦房,別人家房頂都是預制件兒,自然不會漏,他用不起,不過用的瓦卻是好瓦,突然漏得這么厲害,他覺得不對勁兒。

他穿上雨衣,拿著手電爬到房頂上,瓦壞了幾十塊,有些干脆讓人揭了。他把瓦又重新排上,讓美娟把家里能找到的塑料布都遞上來蓋到瓦上,總算漏得少了一點兒。

回到屋里一邊打寒戰一邊回想,認定是有人故意弄的,他問美娟誰上過房,美娟說昨晚你去建材商店,我聽見房頂上有響聲,黑燈瞎火的,我也不敢出去看。

夏老魚坐在炕上。低著頭抽煙。不用問他也知道是誰了。美娟問怎么辦?他說:沒事兒,天好了再修吧。他后悔昨晚去了建材商店。

選舉完后,建材商店成了人們常去的地方。老韓沒選上村長,村里人都同情他,對潘國棟有什么不滿都愿意跟他說,他成了村里的編外村長,民間黨支部書記。他對自己沒當選看得很開,跟孫大疙瘩比他只花了幾萬塊錢,損失不大,村里人只要蓋房都從他這兒買東西,他收入并不少,不在乎這幾萬塊錢。

夏老魚澆地憋了一口氣,一直想跟老韓說說。到了建材商店,人們正在說潘國棟要把孫春林家的宅基地挪到村西,把孫家原來在村東的宅基地劃給潘家的人,這讓村里人很不忿。孫春林一氣之下決定不蓋新房了,就在老房子里住著。

人們說潘國棟只敢欺負小戶,塑料廠的煙冒了十幾年,他競選村長時答應治理,現在連動靜都沒有。有人說:他就是想治理,孫大疙瘩也不聽。還有人說:孫大疙瘩抓到了他選舉時的把柄,根本不尿他。

看到夏老魚進來,人們都問那天澆地怎么回事,夏老魚把經過說了一遍,他的臉一直對著老韓,想從老韓這里得到主意,老韓卻什么都不說。老韓當了多年干部,知道傾聽有時候比出主意更有效。

夏老魚不知道他盯著老韓時,外面有人盯著他。看他聊得投入,那人徑直走到他家后面,身子一縱上了房,輕捷的身手一看就是練過的。村里一個小孩兒好奇地看著,那人從腳下掀起一塊瓦朝孩子扔過去。孩子嚇跑了。

夏老魚回到家倒頭就睡,并沒覺出房頂有什么異常。

雨下到傍晚才停,夏老魚走到街上打聽誰上過他家的房。一個孩子告訴他,昨晚看見李寶上過,還朝他扔瓦片兒,那孩子剛說了一半兒,大人就扇了他一個耳光,夏老魚跳起來護住孩子。那家大人說:老魚,孩子的話你不能當真。

夏老魚說:我不當真,孩子就是不說,我也知道怎么回事。他覺得那個家長不是在打孩子。是在打他。他扭頭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他換了房頂的瓦。村里人知道瓦是李寶揭的,沒人敢給他幫忙。他在上面抹灰,美娟在下面遞灰。美娟個子小,遞灰時得先踩到凳子上往房頂揚,有時手一軟揚到了下面。夏老魚只好從房頂跳下來,自己揚。街上人們過來過去看著,都不伸手。幸虧瓦壞得并不多,他一個人一會兒干完了。

干完活,夏老魚到村委會找潘國棟。看到夏老魚進來,潘國棟也不起身,耷拉著臉問夏老魚:老魚,有事呵?

夏老魚說:有點兒事。他把這些日子遇到的都說了。

潘國棟跟尊佛似地坐在那兒。只見他手上的煙卷兒冒著煙,不知道他在聽還是沒聽,夏老魚說著說著沒了勁兒,看著潘國棟。

潘國棟問:老魚。你有證人嗎?

夏老魚不愿說出那個孩子,搖搖頭。

潘國棟說:事兒都過去了,證人也沒有,我怎么給你解決。我就是去找李寶。李寶也不承認。

夏老魚說:澆地的事村里人可都看見了。

潘國棟說:看見了誰給你作證?都知道李寶是什么人,誰肯為你得罪他。

夏老魚說:這么說我就沒辦法了?

潘國棟說:這一回就先這樣吧。你沒根沒據的找我反映情況,我也不好說話。

夏老魚想起潘國棟競選村長時,坐在他對面給他細細地分析著村里的形勢,那時的潘國棟多么有能力,有辦法,現在村長當上了,卻沒法兒給他說話了。他后悔還不如把這一票投給別人。回到家里把潘國棟的話跟美娟說了,美娟說:那天咱們去了醫院,沒有給潘國棟投票,潘國棟肯定也不高興。

夏老魚說:我沒投他的票,也沒投李寶,明明對他有利。

美娟說:你以為潘國棟會跟你說這個。他只是想給了咱們卡,白給了。

夏老魚覺得自己怎么做都不對。不得罪潘家,就要得罪地痞。想到這兒他罵起來:以后再弄選舉,誰他媽也別找我,愛誰當誰當,反正誰他媽當了也不給我做主。

美娟說:別罵了,再罵讓人家聽見還找你事兒。

心里有氣,夏老魚好幾天懶懶的不想下地,美娟也沒催他,只是說:什么事兒都想開點兒,生氣最耗人了。他點點頭,覺得院門外有人,出去一看,什么人沒有。呆一會兒又覺得外面有人,出去一看,是村里的老嚴。

夏老魚狐疑地問:你怎么在這兒站著?老嚴說:我來看看你。夏老魚疑疑惑惑地把他請進家,猜他是什么意思。他跟孫大疙瘩沒特殊關系,跟夏老魚也沒來往,這時候突然串門,想干什么?

老嚴索性直說:老魚,你跟李寶的事兒我聽說了。冤家宜解不宜結,說開了什么事兒沒有,這個扣子老系著對誰都不好。

老嚴也是村里的小戶。不過他閨女嫁給了潘國棟的兒子他在村里就硬起來。他這人好事,紅白喜事,保媒拉纖他都愿意摻和。他來是潘國棟的意思。潘國棟怕不管,真出了大事兒把自己送卡的事兒帶出來。他跟老嚴說,你去勸勸他們,別這么折騰了。

老嚴說:老魚。我看這事兒不大。咱們在村里訂一桌酒,我請你們兩個一塊兒坐坐。你看好不好。

美娟立刻說:那敢情好。老魚,哪能讓老嚴請,咱們請。

夏老魚說:是,我請。說了一半兒,覺得自己窩囊,明明是李寶欺負人,憑什么我請。又跟了一句:我請你,不是請李寶。

老嚴說:你這就孩子氣了,光請我能解決什么問題。我請。

夏老魚只好說:我請。

老嚴又說:既然請李寶,當然在銀紅酒家最好。夏老魚還沒有答應,美娟就說好。老嚴又說:咱們去早點兒,別讓人家李寶等咱們。夏老魚只好點頭。不過他心里嘀咕,這么請就跟他給李寶道歉似的。

第二天他早早去了。一進門看到李銀紅在大廳里站著,穿一件粉紅旗袍,側面開著一條縫兒,白晃晃的大腿從縫兒里露出來。夏老魚心說,這娘兒們的腿真白,脫光了不定多白呢!他朝李銀紅笑笑,李銀紅權當沒看見,完全不是當初挨桌子敬酒的樣兒。

夏老魚正在大廳里發呆,老嚴來了,一進門問李銀紅:李總,我們在哪個雅間?

李銀紅問服務員:給他們留的哪個雅間?服務員說:沒雅間了,坐大廳吧。指了角落里一個大圓桌讓他們坐下。老嚴讓夏老魚點菜,夏老魚讓老嚴點,老嚴說:老魚,那我就替你做主了。話里還是夏老魚請客的意思。夏老魚心想。別管怎么說,把事兒解決了比什么都強。

老嚴點了四個冷盤六個熱菜,他報的時候夏老魚心里算賬,估計三百塊錢下不來。老嚴點完了跟服務員說:剩下的等李寶來了再點吧。夏老魚只好點頭。老嚴又問夏老魚:咱們喝什么酒?不等夏老魚回答。服務員說:咱們店最好的是綿竹大曲。

老嚴說:那就綿竹吧。

服務員問:菜什么時候上?

老嚴說:現在就上,李寶馬上就來。

服務員上了菜,李寶卻不來。夏老魚兩眼看著老嚴,老嚴說:我打個電話催催。拿出手機給李寶打,李寶不接,過了一會兒回了短信,說讓他們先吃。

夏老魚說:咱們先吃算什么。

老嚴又給李寶打,李寶還不接,兩個人只好等著,開始他們還說一些閑話,慢慢沒話了就干坐著。快到十點了,老嚴又給李寶打,李寶還是不接。老嚴說:看樣子他來不了啦,咱們吃吧。

夏老魚說:我本來也就想請你一個。老嚴說:李寶今天肯定有特殊情況,他這個人還是講義氣的。咱們先吃,今天的飯我請客。

兩個人喝了,吃了,結賬時夏老魚搶先一步奔到吧臺上。回過身看老嚴,見人家并沒有搶著結賬的意思。夏老魚拿出李銀紅給他發的卡,服務員說對不起,剛才讀卡機壞了,只能收你全款,李總說以后機子修好了,你再拿著卡來。

一頓飯花了四百多,夏老魚心里苦,臉上還得笑。老嚴卻做出栽了面子的樣子,傷感地對夏老魚說:以后村里的事兒我也不管了。

夏老魚安慰他說:你是潘書記的親家,誰敢不敬你。說著兩個人分了手。

這件事很快在村里傳開了,銀紅酒家的人說起夏老魚結賬時哆哆嗦嗦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又說老嚴不地道,潘國棟自己不敢管李寶,讓老嚴給他當先鋒,白白把他的臉丟盡了。

在“好再來”沒人說潘國棟不好。只是嘲笑夏老魚,嘲笑過后也閃過一絲擔心,他們都收了孫大疙瘩的錢,卻投了潘國棟的票,李寶會不會找他們的麻煩?

最公允的是建材商店,人們開始也笑夏老魚,老韓說了一句:這么下去,以后人們還怎么投票啊?笑的人都住了聲。老韓讓女兒女婿給大家倒茶,沒人喝,人們都沉默著不說話。

夏老魚分明跟他們是一回事,找夏老魚的麻煩就是找他們的麻煩。他們想著自己的卑微,自己這一票權利的渺小,想民主是一件多么重大多么莊嚴的事,到了這里卻成了一個笑話。大家有些悲涼。

過了好半天有人說話了。是老韓的一個遠房親戚,小伙子年輕,嘴快。他說:這事要怪就怪潘國棟,他當了書記又當村長,該負責的時候卻推出來一個替身。

老韓點頭。

接著他又說:新選的村委會上臺后,沒推出一件發展經濟的好辦法,只是澆地的時候抓了一次閹。外地有人來咱們村開廠子,潘國棟還是以前那一套,把人家推走了。這么下去咱們村的經濟還跟以前一樣。

人雖然年輕,話卻得到了普遍認同,有人想到自己也把這一票投給了潘國棟,有些后悔。也有人說孫大疙瘩不對,李寶這么干不還是當混混那一套嗎?只說了一句,立刻有人說:墻外有耳,大家就都不再說了。他們不怕得罪潘國棟,卻怕得罪孫大疙瘩。

大家覺得掃興,各自拍屁股回了家。

孫大疙瘩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并不指望村里人擁戴他,塑料廠天天冒黑煙,排污水,村里人不可能歡迎他。他只要人們怕他就夠了。

選舉敗北,他覺得不能算完。什么是威信,威信就是別人見了害怕,沒當上村長可以,威信不能沒了。過幾年還有選舉,到了那時人們也收他的錢,投別人的票,他怎么辦?他跟李寶說。得給村里人一個教訓。

有人告訴他,是夏老魚把他送米送油的事透給了潘國棟,還說到鄉里反映送卡的事,也是夏老魚干的。孫大疙瘩并不信,他知道夏老魚沒這個膽子。造謠的人很可能就是告狀的人,村里人有說不清楚的事都往小戶人家推,這一點他看得清楚著呢。

他選擇夏老魚,是覺得夏老魚最合適,在村里既不屬于韓家,也不屬于潘家,沒依沒靠的就是個軟柿子。他對李寶說:不能饒了他。李寶說:已經把他整得差不多了。他說:不行,還差得遠著呢。整不疼他,村里以后誰還怕你。

李寶得了他的話。第二天帶著手下一個人來找夏老魚,那人是剛從東北來打工的,臉上有一道刀疤,掛著一絲一絲橫肉。兩個人進到夏老魚家沒說話先吐痰。李寶吐痰有特點,既不咳嗽,也不打噴嚏,嘴里一裹,一口痰就到了嘴唇上。這口痰他先不吐,掛著痰先說半句話,再吐到地上。

夏老魚不言聲,慢慢走到碗櫥跟前,碗櫥里有菜刀,他一伸手就能拿出來。

李寶靠著床半站半坐,一條腿蹺起來在空中抖著。說:夏老魚,啪一口痰吐到地上,接著說:我這次來沒別的意思,上次我給你的錢,你得還我。

夏老魚一怔:什么錢。

李寶說:選舉時給你的錢,二千塊。

夏老魚說:那錢可不是我跟你要的,我當時不要,你非放在我家里,這咱們得說清楚。

李寶說:反正錢在你家里,我明人不說暗話,當時那錢是讓你投我們票的,你沒投我們票就不能得我們錢。這天經地義。

夏老魚說:我不是不投你票。投票那天我肚子疼,投票的事再要緊,總不能比我的命還要緊吧?

李寶打斷他說:你再說什么也是沒投,沒投票就還錢。

這時美娟進了屋。看到夏老魚僵在那里,接過話茬兒說:老魚,不就二千塊錢嗎?咱們見過錢,給他。

李寶轉向美娟,瞪著眼說:你說什么呢?你說我沒見過錢?實話跟你說,大爺我一天見的錢比你一輩子都多,這錢大爺吃了它,喝了它,扔了它,也不能便宜了你們。你沒投我票,二千塊錢就得還我。

這時夏老魚也不怕了,大著膽子說:給你也行,你把我們家的水渠挑了,把我們家房頂的瓦弄壞了,這又怎么說?

李寶說:你說怎么說?

夏老魚說:反正我不能受損失。誰弄壞的,誰賠我。

李寶說:我賠你個雞巴毛。告訴你,那二千塊錢你給就給,不給我也不要了,我把話放在這兒,只要有膽子你就別給,咱們走著瞧。說完對手下人說:咱們走。

夏老魚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看著他們走遠,美娟埋怨夏老魚:給了他二千塊錢,事兒就了啦,就是你死心眼兒。

夏老魚說:沒這么欺負人的,把我的渠挑了房頂弄壞了又來要錢。我給了他這錢,咽不下這口氣。

美娟說:憑你們家要人沒人要權沒權,還咽不下這口氣。你以為我愿意咽這口氣,早知道你在村里這樣,我就不該嫁到這兒來。

夏老魚沒有想到她會這么說,一時氣極,說:我們家在村里沒權沒勢也不是一天了,你嫁到這兒也不是我追的你,看不上你就走。

美娟娘家在八十里外一個山區縣,當時嫁到這兒算是好地方。聽他這么說,美娟說:好,好,你跟外邊人窩囊,跟我倒橫。算我沒出息,行了吧。要不是我,你當時把潘國棟的侄女娶了,在村里就不受氣了,誰讓我從八十里外上趕著嫁給你呢,我對不起你。

夏老魚沒結婚前,潘國棟曾托人說他的侄女,那閨女抽羊角風,村里沒人敢娶。夏老魚當時一口就拒絕了。奇怪的是,結婚以后那閨女卻再沒抽過。夏老魚想。早知道當時還不如同意了呢。

這事兒兩口子親熱時,夏老魚說過,他說這沒別的意思,一是美娟在村里聽說了,在床上問;二是也想抬高抬高自己,沒想到美娟這時候提起來。

聽美娟這么說,夏老魚脫口說道:這話可是你說的。

美娟心眼兒活絡,看他真惱了,說:咱們這是干什么,本來是跟外人生氣,怎么自個兒吵起來,算我錯,行了吧?

夏老魚不再說什么。

兩個人雖然不再拌嘴,二千塊錢究竟怎么辦,卻沒有主意,給了咽不下這口氣,不給又惹不起人家。夏老魚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早他去找夏老杰商量。他哥哥說:既然當時沒給,現在也別再送了。平時躲著他點兒就行了。正好縣一中請我去做木活兒,你跟我去吧,一個月二千塊錢,管吃管住。你也出去躲一躲。

夏老魚回家跟美娟商量。美娟說:他再來要錢怎么辦?

夏老魚說:錢我給你準備好,他來要,你就給他。你一個女人家給他,傳出去也不丟人。他倒丟人。

美娟說:咱們家的瓦,再讓他毀了怎么辦。

夏老魚說:不會吧?我不在家,他再跟你一個女人家弄這個也就沒意思了。

美娟說:那你就躲躲吧。

夏老魚說:我不是躲,一個月管吃管住二千塊錢呢,咱們種一年地才能落下幾個。今年收成不好,不出去做真不行。說著把從哥哥家拿來的二千塊錢給了美娟。

美娟接了錢,說:那你就放心去吧,家里的事有我。

4

夏老魚跟著哥哥去了縣城。一個月后回來一趟,問美娟:李寶來要過錢沒有?

美娟眼睛閃了一下,說:沒來過。

夏老魚又問:房頂沒再漏吧?

美娟說:沒漏。

夏老魚放了心。

住了一夜,夏老魚返回了縣城。縣城里原來說一個月二千,看他們哥兒倆干活實在,又給加了三百獎金。一個月二千三,夏老魚挺滿意的。他自己留了二百,二千一都交給了美娟。沒想到美娟說:窮家富路,還是你帶著吧。

美娟是個愛錢的人。現在突然不要了,夏老魚覺得奇怪。美娟說:你跟哥哥在一塊兒干活,花錢的事要勤快點兒,別總讓哥哥墊,身上多裝點兒錢心里有底。再說你上次還從大哥家拿了二千,也該還給人家。以后你掙了錢,就在自己身上裝著吧。

夏老魚覺得老婆變了,懂得心疼他體貼他了。唯一讓他別扭的是,晚上美娟突然來了例假,本來想過幾天再回來一趟,學校里活兒多,一拖又過了二個月。夜里他常常夢見美娟,熬不住了,白天就用哥哥的手機給美娟打電話,電話費挺貴,也不能常打。

煩悶時他愿意使勁兒干活兒,他跟著哥哥學了不少手藝,以前給哥哥打下手,現在哥哥讓他干主要的活,是想把他教出來。他感激哥哥。想到美娟一個人在家里天天擔驚受怕,也感激美娟。他想,手藝學成了就帶著美娟出來做,讓孩子也轉到縣一中,總比留她一個人在村里強。

正呆想著,哥哥的手機響了。那天夏老杰出去把手機落在了工房里,夏老魚看見機子響過去接,卻是嫂子打來的,嫂子聽到他的聲音愣了一下,問:你哥呢?他說:尿尿去了。嫂子說:跟你哥說,讓他趕緊回來。

夏老魚問:怎么了?

嫂子說:家里有事兒。

夏老魚跟著哥哥回到村里,自己家沒進先進了哥家。看到哥家里一如往常,沒有什么要緊事。哥哥說:老魚,家里沒事兒,你先回去吧。

回到自己家,看到也正常,對美娟說:嫂子給我們捎信兒,說家里有事兒。美娟的眼睛閃了一下,說:咱們家沒事兒,興許是哥哥家有什么事兒吧?

夏老魚也沒多想,到了晚上,他要上床,美娟說:我身上不舒服,你到那邊屋睡去吧。夏老魚奇怪,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又來了例假。夏老魚心里不高興,卻說不出什么。堅持要跟美娟一個床睡。夜里他要抱美娟,美娟一把把他推開了。夏老魚說:你來了例假,抱一抱還不行?美娟說:我當初是上趕著嫁給你,你也看不上我,還抱什么。夏老魚再往前湊,美娟抱著被子就要走。夏老魚看她真要翻臉,只好罷手。

第二天。夏老魚把二個月的工資交給美娟。美娟不接,說:你拿著吧。

夏老魚說:我拿這么多錢,丟了怎么辦?

美娟說:錢是你在外面辛苦掙的,自己留著花吧。家里的錢夠用。我一個女人家,手里拿這么多錢也不安全。下地干活兒,還得天天操心讓人偷了。

身上的錢沒有留下,夏老魚的心一直吊著。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卻什么都不讓做,就覺得還不如一個人躺著好,他找到哥家,說:哥,咱們回縣城吧?哥哥說:你家里沒事兒了?夏老魚說:沒事兒了。縣一中的活兒多,咱們趕緊做,爭取秋收時能趕回來。

哥哥看他這么說,就答應了。

他哥哥其實什么都明白,他們到縣城后,李寶常去他家,開始他嫂子還以為李寶是找麻煩去的,過了些日子覺得不對勁兒。有一次看到李寶去了,他嫂子趕過去。聽見美娟在屋里咯咯地笑。嫂子沒有進屋,在外面聽著。聽見美娟說:沒你這么饞嘴的,連天黑也等不及了。

嫂子不敢再聽下去。悄悄離開了。本來不想跟夏老魚的哥哥說這事兒。李寶天天去夏老魚家,村里議論多了起來。美娟開始還知道避人,慢慢連人也不避了,她才把哥兒倆叫了回來。

夏老杰一時想不出該怎么跟夏老魚說,在家里住了三天,帶著夏老魚回了縣城。看到夏老魚天天臉發綠,猜出夏老魚可能也知道了,就把村里這一類的事一件一件地跟夏老魚說。他說:咱們村早先有個叫傻大楊的,結了婚他老婆對他不好,明里暗里跟鄉里一個男人靠著,傻大楊忍不住帶著人捉奸,結果奸沒捉成,把自己的命送了。這大楊也是。既然知道那媳婦不是好東西,為這么個女人拼命,真不值得。

夏老魚聽了,不言聲。

過了幾天,哥哥又說:我當兵的時候,我們連長的老婆跟他的警衛員好上了,連長這人腦子明白,先是安排警衛員退了伍,后來又找了個別的理由,跟老婆離了婚,再往后又找了衛生隊一個大夫,兩口子生了個兒子,一直過得挺好。

哥哥說著,夏老魚突然流了淚,說:哥你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哥哥反而說:我就是說閑話。你怎么哭了,家里怎么了?

夏老魚不言聲,哥哥說:咱們是兄弟,有什么事兒你就跟哥說,哥給你做主。夏老魚憋了半天,才說:哥,美娟不跟我同房。我每次回家,她都說來了例假,非要趕我走。我覺得她是看上別人了。

哥哥聽出來夏老魚并不知道真相,就把聽到的告訴了夏老魚。這時候夏老魚反而不哭了,說:哥,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今天我就回去,跟他李寶拼了。

哥哥說:哥這兩天翻來覆去地給你舉例子。你怎么還不明白。這樣的女人就不該是你的,你趁早跟她離了,將來李寶也不會娶她,讓她自作自受去吧。

那天晚上,哥哥給夏老魚出了好些主意,大致意思是:離婚的事要讓美娟先提出來,她提出來,你就不提李寶的事,她體面些,你也不用跟李寶生氣。錢的事咱們不在乎,反正家里就那些東西,她愿意要什么就給什么。

夏老魚覺得哥哥的主意對。他跟哥哥保證,不會跟美娟挑破這事兒,哥兒倆這才返回了村里。

晚上,夏老魚要跟美娟一個被窩,美娟推他。夏老魚說:我過了半個月才回來,難道你又來了例假不成。美娟說:老魚,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了,我跟你說實話,我在外面有人了,我已經跟人家睡了就不能再跟你睡。我是正經女人,只能跟一個男人睡覺。

夏老魚給了美娟一嘴巴,美娟嘴角流了血,卻不躲,也不還手,對夏老魚說:老魚你扇得好,我要是你也得扇我。扇一個不夠,你再扇幾個才好。本來我還覺得對不起你,再扇幾個咱倆就扯平了。

她這么說,夏老魚反而不再打了,問她這人是誰。美娟說:你也別問,告訴你對你不好。事到如今,咱倆也沒法兒再往下過了,離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家里的東西除了我的衣裳,我啥也不要,房子、錢我都不要,只要一個自由。

這本來是哥兒倆商量好的最佳結局,夏老魚卻哭了。說:美娟,咱們過了這么些年,我不離。我離不開你。

美娟冷笑,說:離不離不是你說了算,我已經成了人家的人。你不離我也不讓你上我的身,你愿意這么拖著就拖著。

那天晚上美娟搬到了另外一間屋,夏老魚一個人在床上躺著看房頂。他想起雨季時這房子漏水的情景,那時美娟還在旁邊給他遞盆兒,轉眼就成了仇家的人了。他想找李寶拼命,李寶身邊常跟著個東北人,那人練過,李寶也練過,他只能想象自己怎么把李寶捅了,又想象自己跪在美娟面前,求美娟不要離開他。美娟看他一直在哭,心終于軟了。第二天醒來,美娟的心卻一點兒沒有軟。她說:夏老魚,我再給你做三天飯,這三天你想好了,三天以后咱們辦手續。

夏老魚看著碗里的飯,一口也吃不下。他把碗放下,說:我不辦手續,我不離。

美娟說:我不跟你一個屋。你不離有什么意思。

夏老魚說:不在一個屋我也不離,外人也不知道咱們不在一個屋。

美娟說:你愿意戴這個綠帽子,我還不愿意呢,三天后不管你辦不辦手續我都走人。

哥兒倆從縣城回來,村里人以為會有一場好戲,想不到夏家異常平靜,美娟的身影在院子里進進出出,吆喝雞的聲音很響亮。夏老魚偶爾從家里出來,腦袋比以前耷拉了,話少了,不過沒看到他有什么異常舉動,人們猜測他可能還不知道,或者知道了裝不知道。李寶是個強大對手,他不一定有拼命的決心。

李寶也不一定真看上美娟,這還是為投票的事。有人說:美娟有點兒狐媚,說不定李寶玩著玩著成了真的,他們繪聲繪色地說著美娟在床上的花樣,一邊說一邊笑。

說過笑過,還是認為李寶報復的成分大,就是一時迷上美娟也有厭倦的時候,她的下場好不到哪里。

三天后。夏老魚和美娟辦了離婚手續,美娟不光沒要錢,還給夏老魚留了五千塊,說這是他們在一塊兒過日子時悄悄攢下的。放下錢美娟帶著孩子走了,李寶在市里給她買了房,還讓她在市里的醫院摘了環兒,準備再生個兒子。

美娟離開的那天,村里人遠遠地看著夏老魚家的院子,院里很安靜,沒一點兒聲響,村里幾個年紀大的人進去看了看,見夏老魚愣愣怔怔的,人們問他話,他也不回答,再問,他躺倒睡了。人們只好出來。

晚上做飯時,他家房頂沒冒煙,村里人知道這是還在睡著,第二天早晨再看,還是沒有冒煙,有人沉不住氣說:別出了什么事吧?幾個人找到夏老魚的哥哥,說:你快去看看吧,別出什么事。夏老杰說:沒事,睡幾天就好了。

過了幾天,他家還是沒冒煙,不知道夏老魚天天吃什么。倒是上午十點多的時候,看見夏老魚走到井臺上用手捧了水喝,沒人挑水,他就坐在石頭上發呆,有人挑水,他就轉身回家。

家里的窗簾一直掛著,從來不打開,窗戶一直黑著。有時候看見他走到院里,坐在門檻上拿一個干饅頭吃,不知道是別人給的,還是自己蒸的,說自己蒸的,沒見他家冒過煙,別人給的,沒見別人去過他家。

家里的雞早就餓瘋了,跳到別人家院里搶食吃,鄰家憐惜他,雞過來也不趕,一塊兒喂了。那些雞倒有家的概念,在別人家搶了食晚上還回自己窩里睡,村里人說美娟還不如一只雞。

夏老魚坐在門檻上吃饅頭,幾只雞過來搶著啄,夏老魚有時候趕一下,有時候也不趕,一個饅頭倒讓雞搶了好些,后來他干脆把饅頭扔到地上,蘆花公雞叼起來滿院子跑,其它的雞在后面追,也算是讓村里人聽到了他家一點兒聲音。

村里人對夏老杰說:還帶著你兄弟出去吧!老這么憋著不行。

縣一中早就催他們去干活兒,夏老杰一直拖著,他在等老魚自己從離婚里走出來。

又熬了幾天,縣一中又打電話,他才去找夏老魚。一進屋,聞到一股濃郁的尿臊味兒,床頭柜上擺著一個挺大的夜壺,那尿可能好幾天沒倒了,發了酵。夏老杰提著夜壺到院里倒了,把夜壺放到雞窩頂上。

回到屋里,看到夏老魚還沒起來。再看他旁邊還有個被窩,夏老杰嚇了一跳,以為他搞上了別的女人,仔細看了才明白,那被窩是空的,枕頭上放著美娟的頭巾,被筒里是美娟的內衣。夏老杰心里一陣發酸,裝著沒看見,說:老魚,起吧。

哥,你回去吧。我沒事兒。

夏老杰說:一中那邊打了五回電話了,讓咱們去呢。

你去吧。

夏老杰說:一中說咱們再不去就耽誤學生了,學生的事上面查得緊,說大就大,說小就小,有報紙一曝光小事就成了大事,他們不敢拖。

夏老魚說:那你就去。

夏老杰說:古人講過的話,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咱們還是一塊兒干吧。一中的活兒干完。再去別處做。縣里的活兒做不完。

夏老魚坐起來:哥,我哪兒也不去,就這么挺好的。

夏老杰說:老魚,我早跟你說過了,這事兒算不了什么。世上離婚的人多了,人家都能過來咱就能過來。大領導也有離過婚的,你這算什么。遠的不說就說咱們村,孫大疙瘩離了幾回婚了,人家不照樣兒。

這一說,夏老魚突然說開了:我能跟孫大疙瘩比嗎?人家離婚是外面有人了,我呢,是老婆跑了,孫大疙瘩離了馬上能娶,我能娶嗎?都是你非讓我跟你去縣一中做活兒,我鬼迷心竅去了,讓李寶勾走了美娟。我說不離婚,你非讓我離,現在我家沒了,老婆走了,孩子沒了,我還出去干什么?我掙錢有什么用,掙了給誰花?

夏老杰說:我是你親哥,還能害你不成。

夏老魚說:你不害我,別人能害得了我嗎?你不是我親哥,我能聽你的?我現在能一個人這么苦嗎?

夏老杰低著頭聽憑夏老魚數落他。老魚把從小到大在哥哥這兒受的委屈一古腦兒說出來,什么小時候父母事事都偏向著夏老杰。當兵本來該他去,爹娘讓夏老杰去了;分家產時爹娘把一大半兒分給了夏老杰。給他少得可憐,等等。所有這些都不是事實。當哥哥的一點兒也不申辯,一邊聽一邊忍著淚。

直到夏老魚不說了,夏老杰才說:兄弟,我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你心里明白,哥最疼你,你是讓美娟氣糊涂了,哥不怪你,你說什么哥都聽著,哥就是一句話,兄弟,跟哥走吧,咱們出去好好干,只要掙了錢哥再給你娶個媳婦,哥跟你嫂子說好了,以后掙了錢都給你攢著。不出幾年,哥讓你再過上暖和日子。

夏老魚也哭了,說:哥,我就在家里等著,說不定美娟還回來呢,哪怕她回來不是復婚,是為了回家拿東西,我也想跟她見一面,哥,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別等我了,你去吧。

夏老杰從兄弟家出來,人們“嘩”地圍上去問:怎么樣?夏老杰說:隨他去吧。大伙兒看見夏老杰臉成了綠的,搖著頭走開了。

第二天夏老杰去了縣城,夏老魚也從家里出來,村里人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他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著人們。過了一會兒,又回了屋里。

下午,人們看見夏老魚離開自己家的院子,先在井臺上坐了一會兒,然后在村里到處走,他到哪里都不說話,只是看。別人跟他說,他也很少回答,有時候他會到沒人的角落里呆著,在那里看半天再出來,接著找別的角落。

他去過“好再來”,那里的人看見他進去都不言聲,只是看著他。他也不理人,踮起腳跟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離開了,接著他去了銀紅酒家,李銀紅看見他立刻扭轉身,不過卻悄悄打手勢,讓服務員遞給他一個饅頭。

夏老魚沒有接服務員的饅頭,他在里面到處找,把各個角落都看過一遍,才拿著饅頭離開。他走后,酒家里人說他可能在找美娟,盼著美娟回心轉意呢。也有人說他在找李寶,李寶害得他沒了家,沒了老婆,這叫奪妻之恨,這個仇夏老魚肯定放不下。

李寶好長時間沒在村里出現。孫大疙瘩在市里開了辦事處,李寶是主任。美娟帶著孩子跟過去,孩子上學,美娟成了辦事處的員工。村里人說夏老魚還是沒血性,真有血性到市里一找就找到了,用不著在村里到處找。

那天晚上,村里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下得無聲無息,大片大片的雪花輕輕落下來,地上、樹上,家家戶戶的屋頂上蓋了厚厚的雪被。人們在雪夜里擁著棉被,睡得深沉,踏實,各自做著自己的美夢。

忽然,一陣尖厲的聲音傳來,高亢突兀,令人寒入骨髓,村里人被驚醒,女人們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男人們披上棉衣,在黑暗中坐起來仔細聽著,隨時準備沖到院里。漸漸他們聽明白了那是夏老魚在哭。一邊哭一邊罵,哭罵聲不像是男人的,甚至也不像女人的,有人說像鬼魅的聲音。

他罵的不是美娟,不光不罵,還說他的前妻如何如何好,有美娟他多幸福,沒有美娟多么難過。他罵李寶、孫大疙瘩,罵潘國棟,每罵一句后面都跟著一聲凄厲的長嘯。在這寂靜的寒夜里長嘯劃破夜空,融入濃黑的雪夜里。

第二天,人們看到夏老魚家院門沒有打開,屋門也緊關著,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清掃院里的積雪,夏老魚院里的積雪還在,上面沒有腳印,不光沒有人的腳印,連豬呀雞呀的腳印都沒有。

十幾個人站在夏老魚家的院門前,他們不敢進去,怕進去看見意外,有人去叫了夏老魚的嫂子,嫂子聽了聽里面沒有動靜,也不敢一個人進去,就讓村里兩三個上歲數的人陪著進到院里。院里的雪很松軟,踩上去像棉花,嫂子一邊走一邊喊:老魚,起來了嗎?

沒人回答。

嫂子推開屋門,先跺了跺腳上的雪,是為給夏老魚一個通知,接著推開里間的門,看到夏老魚正在炕上呆坐著,腿在被窩里,上身披著棉襖,嫂子說:老魚,怎么才起?

夏老魚問:外頭下雪了?

嫂子說:下雪了,起來跟嫂子回家吃飯去。

夏老魚說:我不去。

嫂子說:不去你吃什么?天天也看不見你做飯。

夏老魚說:我有得吃。

嫂子說:一個人的飯,別做了,就在嫂子家吃吧。

夏老魚卻堅決不去。

村里人看他沒事都搖著頭走了,他還沒有穿衣服,嫂子也不便一個人在他屋里老呆著,只好囑咐了幾句轉身走了。

夏老魚穿好衣服來到院里,他在院里伸了個懶腰,雪后的陽光格外好,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比在屋里還暖和。雞們看見他出來,都從雞窩里跑出來圍著他扇動翅膀,有的雞看他手里沒饅頭就啄他的腳面,他聽到肚子里餓得咕咕響。

村里一個老人走過來,隔著院門喊:老魚,沒吃呢吧?去我家吃吧。讓你嬸子給你下面。

夏老魚也不推辭,跟著老人走了。他對老人說:我嫂子也叫我了,我哥不在家,我不想去我哥家。

老人說:以后你就在我家吃吧,有好吃好,有孬吃孬。

5

從那以后,一到吃飯時間就有人叫他,他也不客氣,跟著進家就吃,吃完就走。時間不長吃了多半個村子。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村里人都叫他,只有潘國棟不叫,潘國棟在村里見過他幾次,每次都跟沒看見似的,有一次他特意站住想跟潘國棟說說美娟的事,還沒開口潘國棟就走了。李寶的爹娘已經都死了,村里只有一個堂兄,就連李寶的堂兄都叫過他,只有潘國棟沒叫。想到這兒他氣不忿,趕一個吃飯時間徑直進了潘國棟家。

潘國棟見他來了,連座都沒讓,耷拉著臉問:老魚,有事兒呵?

夏老魚說:沒事兒,進來看看。

潘國棟說:看什么,我挺好的不用看。

夏老魚見潘國棟不讓他坐,兩手抄進袖筒里蹲在地上。潘國棟不說話,他也不說。后來潘國棟點了一支煙,說:老魚,有事兒就說。

夏老魚說:沒事兒。我就是家里沒人做飯,做飯的跟人跑了。

潘國棟說:這事兒我可管不了。

后來村里人都說,潘國棟不該說這句話,哪怕說讓你嫂子給你說個媳婦,也比這么說強。老魚別管怎么說是你的村民。你解決不了他的問題,表示一下關心也好,再說夏老魚成了這樣就是為了選舉的事,你潘國棟村長也當上了,怎么連個暖和話都沒有。

聽潘國棟這么說,夏老魚火上來了。不過他并不發火,只是蹲著不走。這時潘國棟家的飯熟了,潘國棟老婆把飯端到桌上,對夏老魚說:老魚,你要沒旁的事就走吧,我們吃飯呀。

夏老魚站起來,幾步坐到他家的飯桌前,說:潘村長,我也不跟你客氣,我還沒吃呢,今天就在你家吃了。

潘國棟的老婆要發火,潘國棟沖她擺了擺手,一家人都不吃飯,看著夏老魚一個人吃,夏老魚不說話,一直低著頭吃,吃到半飽了才說:你們怎么不吃?跟我還客氣啥!

潘國棟的老婆要說話,潘國棟又擺擺手不讓她說,直到夏老魚吃完了站起來,潘國棟才給他讓座:老魚。你坐椅子上。又跟老婆說:給老魚倒水。

夏老魚說:不坐了,你們吃吧,我走了。

第二天到了吃飯時間。夏老魚又去潘國棟家。潘國棟看他來,讓老婆拿碗撥了一份兒飯菜遞給他,是不想讓他上桌的意思。夏老魚說:不用單撥出來。我跟你們一塊兒吃就行。說著又在飯桌前坐下了。潘國棟的老婆看著夏老魚。不知道該怎么辦。潘國棟說:那就一塊兒吃吧,老魚也不是外人。

吃完飯夏老魚要走,潘國棟攔住他說:老魚你站一下,我有話跟你說。夏老魚說:你什么也不用說,我就是沒地兒吃飯,等家里有了做飯的我就不來了。說完又要走。

潘國棟再次攔住他:老魚,你天天這么著可不行。我是村里的書記、村長,不是村里的大戶。你天天都來吃我也管得起,村里人要是都學你,我就管不起了。

夏老魚說:你讓人家來人家也不來,我是沒辦法了才來。

潘國棟說:你沒辦法了自己想辦法。不能天天來我家。

夏老魚說:我想不出辦法,當初你選舉的時候去我家,親口跟我說的,要是選你當村長,全村人的日子會怎么怎么好,經濟會怎么怎么發展,村里的事兒會怎么怎么公平,現在你書記村長一肩挑,村委會一成立你就買了輛汽車,自己屁股底下冒煙,我們房頂上的煙不冒了你連問都不問。

潘國棟的老婆要插話。夏老魚不等她開口又說:選舉完了,你的日子變好了,我的日子沒變好,你們一家熱乎乎的,我們家冷冷清清的,你有胖乎乎的老婆晚上摟著,我得摟著冰涼的枕頭苦熬。

潘國棟說:你沒能耐。連自個兒老婆都看不住,能怪我嗎?

夏老魚說:那我怪誰?能怪村里別的人嗎?當初澆地時,李寶把我家的水渠挑了,你不管,后來把我家的瓦毀了,你也不管,再最后把我老婆拐走了,你問也不問。我當初要是投了李寶的票,也得罪不下他。

潘國棟說:你當初沒投李寶的票,也沒投我的票,我不領你這個情。要怪就怪你貪心收了李寶的卡。

夏老魚說:我想不收他的卡,敢嗎?他帶著保鏢拿眼瞪著我們。村里誰敢不收?是你先在村里送卡,李寶才跟著送,后來鄉里讓查送卡的事,查了一半兒你不讓查了,有沒有這回事?為這一張卡,我家沒了,人沒了。我不找你找誰?

話說到了潘國棟的短處。潘國棟指著夏老魚說不出話。潘國棟的老婆接過話頭說:夏老魚,別說我們家老潘還當著這個官兒,就是什么也不當,我們一大家子人也容不下你胡來。今天你飯也吃了,水也喝了,你唱戲拿鞭子——走人。明天你再來,我讓人打斷你的腿。

夏老魚說:想讓我不來?你給我做飯去。

潘國棟的老婆說:放你娘的屁。你又不是我兒子,我憑什么給你做飯。

夏老魚說:那我還來。

村里人聽到夏老魚跟潘國棟吵。遠遠站在街口一邊聽一邊笑。他們覺得夏老魚辦法雖然賴了點兒,理卻是正理。看到夏老魚出來,有人上前搭話,想問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夏老魚不想細說,敷衍幾句走了。

晚上,夏老魚去了建材商店。他已經好長時間不來這里了,看到他來,閑坐的人想跟他說點兒什么,他懶懶地不愿開口。老韓讓女婿沏了茶送上去,夏老魚卻推開了,說喝了夜里睡不著。老韓說:給他倒點兒白開水,把瓜子花生拿上來。

人們吃著花生瓜子說著閑話。夏老魚只是聽,并不插嘴,開始他還在人們讓的座位上坐,后來一點一點往后挪,挪到了角落里。有人問他跟潘國棟的事,發現他把背沖著大家,對著墻角發呆。

人們互相看看,老韓擺擺手,人們就不理他了。

過了一會兒,聽見他在身后低聲說:美娟,下雪了。好大的雪呢!

商店里一時鴉雀無聲,所有人一齊回過身看著他的背影,等著他說下一句。他卻不說了。

人們又開始閑聊,忽然聽見他又說:美娟,外面冷呀!回來吧!外頭再好,也不如家里好,家里暖和。

聽見的人心里都涌上凄楚,他們聽了一會兒,走到夏老魚跟前說:老魚,天不早了,回家吧。

夏老魚站起來,往外面走。

一個歲數大點兒的人說:老魚,明天去我家吃吧。

夏老魚搖頭,說:潘國棟讓我去他家吃。

另一個人說:潘國棟家的飯不能老吃。

夏老魚說:潘書記關心我,讓我去呢。

老韓走到他跟前,扶住他的肩膀:老魚,再去他們真動手呀。以后,你就去我家吃吧。

夏老魚說:韓書記,我早想了,讓他們動手吧。我不想活了,要不是怕把咱們村的井臟了,我早就跳進去了。他們動手也省得我自個兒費事兒。

老韓說:日子還長著呢,過了這一關以后有的是好日子,你不能破罐子破摔了。以后你誰家也別去,就在我家吃。我這商店里缺人手,以后你在我這兒干得了。

夏老魚搖搖頭。說:潘書記關心我呢!我就去他家!說完扭身走了。

潘國棟把幾個親戚叫到家里,說:你們在西屋里呆著,夏老魚再來,我一喊你們就出來,一齊動手給我狠狠打,打得他再也不敢來為止。

七、八個人一齊說:行,你就等好吧!

潘國棟又說:也別打壞了,打死人還得償命呢。

七、八個人說:我們撿肉厚的地方下家伙!

人已經布置好了,夏老魚卻沒來,不是怕,是半路上碰見了李銀紅。李銀紅發現最近去銀紅酒家的人少了,不光吃飯的人少,閑坐的人也少。人少不是一下子顯出來的,是一點一點少下去的,今天少幾個,明天少幾個,慢慢酒家晚上沒人了。

在街上,村里人都繞著她走,以前歲數大的人繞開她,現在年輕人也繞開她;以前年輕人當著歲數大的人繞開她,現在不當著歲數大的人也繞開她。她意識到這是李寶做事太過,把村里的人心失盡了。

她在街上等著,看到夏老魚過來,說:老魚,怎么不去我們店里了。夏老魚不想理她,正要走,她又說:我前些天在市里碰見美娟了,跟我打聽你呢。

夏老魚站住。問:她說什么了?

李銀紅說:你來店里,我詳細告訴你。

李銀紅讓灶上炒了幾個菜,又特意讓大廚出來陪著老魚喝酒。夏老魚也不在乎,現在誰讓他吃飯他都吃,誰家有酒他都喝。看李銀紅在旁邊站著,他也不理,只是不停地吃。李銀紅告訴他,孫大疙瘩知道了李寶跟美娟的事,很生氣,把李寶罵了一通,以后不讓李寶在公司里管事兒了。夏老魚還是低著頭吃。李銀紅又告訴他,孫大疙瘩在市里建辦事處,就是要把李寶打發到外面,不讓他回村。夏老魚仍然低著頭吃,吃完了問:你不是看見美娟了,說什么了?

李銀紅說:美娟問了問你,別的什么也沒說。

夏老魚有些失望: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李銀紅說:沒說。

李銀紅一邊說,一邊把旗袍稍稍拉起來,讓白白的大腿沖著夏老魚。夏老魚只掃了一眼就轉過臉。以前有美娟,他還覺得李銀紅大腿白,沒了美娟,李銀紅的大腿反而沒了魅力。他想起結婚那天晚上,美娟先鉆進被窩,把被窩裹得緊緊的,只把一條腿露出來,美娟的大腿遠比李銀紅的大腿好看。這么一想,他鉆心地痛。

李銀紅看他不感興趣,又坐到對面笑著說:夏老魚,你以后也別在外面這么跑了,來我們酒家干吧,我給你開工資。

夏老魚搖頭,既然沒有美娟的確切消息,他擦擦嘴站起來。

李銀紅又說:我給你開高工資。從一來這個村我就覺得你這人不錯。以后咱們天天一塊兒干活。看夏老魚往外走,她又追著說:你想不想學廚子,我讓大廚教你,好不好?

夏老魚早已經出了門。他還惦著去潘國棟家呢。

潘國棟準備好了要揍夏老魚,夏老魚沒來,就以為夏老魚得了消息,怕了。他讓親戚們走了,沒想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夏老魚又來了。

他老婆看老魚又來了,立刻溜出去叫人。潘國棟問他:老魚,怎么這時候來了,這會兒不是吃飯時間。

夏老魚說:我知道,這會兒是睡覺時間。大冬天我家里不開火,太冷。你家里有暖氣,我就在你這邊睡了。我也不跟你和你老婆一個屋睡,你把旁邊那間偏房給我就行。

潘國棟冷笑,說:好,你等著吧。

正說著。潘國棟老婆領著幾個親戚進來,沒等潘國棟下令,幾個人就把夏老魚圍了起來。夏老魚沒還手,甚至都沒喊叫,他只是抱著頭蹲在地上,聽憑雨點般的拳腳落在身上,開始他的身體像刺猬樣團成一團。慢慢在別人的拳腳下伸展開,變得跟面條一樣柔軟了,等潘國棟喊停時,他已經不省人事。

潘國棟有些怕了,這是在他家,出了人命不好說。他埋怨幾個親戚不知道輕重,親戚們也有些怕,問潘國棟怎么辦?有人說:干脆給他扔到外面算了。潘國棟說:扔到外面不好,萬一真出了事兒咱們說不清。不如把他送到鄉衛生院,再給衛生院里放下五千塊錢,你們就回來。

有人把村委會的車開過來,商量怎么送夏老魚。他們怕村里人看見想再等一等。潘國棟說不能再等了,晚了怕救不過來。

村里人知道夏老魚去了潘國棟家,都在留意潘家的動靜,他們沒有聽到夏老魚喊叫,卻聽到了施暴者的狂喊,不一會兒看見夏老魚被抬到了村委會的夏利車里。一只胳膊在車門外耷拉著,潘小六把胳膊塞進車里,關上了車門。

幾個年輕人忍不住跑到車前。夏老魚滿身是血,額頭、腮幫子上是一塊塊青紫,他的腦袋隨著車的震動來回晃著,顯然已經人事不知。夏利車開走了,他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們也覺得夏老魚不該來潘國棟家。看到潘家這么下毒手。還是涌上來一陣不安。他們的背在黑暗中僵硬著,兩只手不自覺地攥在一起,手心里出了好些汗,冰冷的汗水讓他們胃里一陣陣不舒服。

潘國棟在院里喊了一聲:都站在那兒干什么!他們默默地走了。

幾個人來到老韓的建材商店,那里已經坐了很多人。看到他們進去都站起來問。但是他們并沒有看到,看到的只是結果。人們也不需要了解經過,都是一個村的人,事情的來龍去脈誰都清楚,每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夏老魚也許做得并不好,但結局卻不是大家樂意看到的。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產生了不安全感,他們替夏老魚難過,更替這個村子難過。

老韓的女婿給大家倒水,大家喝了都不說話,喝多了尿多,商店后面就是一個廁所,只見人們一趟趟地跑廁所,卻沒有聽到人們表什么態。老韓知道人們想什么,別人不說,他也不說。

終于有人憋不住了,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因為剛結婚不久,還沒有出去打工。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走!

別人以為他要回家,他又說一句:走,走得遠遠的,到外邊打工去!

另一人說:打工也有回來的一天,總有打不動的時候。

他說:打不動了我也不回來,我再不回這個村了。

沒有人附和他。心里卻和他是同樣的感覺。他們不再愛這個村子。人們在商店里又呆了一會兒,想說的話不敢說出來,只好起身回家。

這時夏老魚正在醫院里躺著。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人們都以為他很痛苦,很傷心,他沒有。他只是覺得全身得到了釋放,他躺在那里非常舒服,覺得整個心靈都放松了。他愿意讓潘家的人這么打他,他想,只要死不了,出了院他就要再去潘家,讓潘家的人打,沒有人知道,當那些拳腳打到他身上時,他得到的那種輕松感、釋放感。他肉體疼痛,靈魂卻從身體里飛升起來,他看見村里又在選舉,所有候選人在臺上說著自己的抱負,說著發展經濟的措施,沒有人挨家挨戶送東西,更沒有人送卡,每個人都在認真地想選哪一個人好。自己的一票雖然微不足道,卻要投給最合適的人。

他手里也拿著一票,還沒有決定投給誰。

責任編輯 李春風

郵箱:sdwxlc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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