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羅布
感謝《時代文學》能選我進入“名家側影”欄目,并讓作品、創作談、個人簡介一并刊登,讓更多的讀者認識我了解我,這對于我來講是個莫大的榮幸。
我與《時代文學》2009年的秋季產生過機緣。只是當時可能機緣沒有成熟,于是擦肩而過了。那時我在魯迅文學院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高級研討班學習,時任魯院副院長的施戰軍老師向學員宣布,《時代文學》要推一期魯十二的專刊,讓我們把作品發到李春風老師的郵箱里。我把正在創作的中篇小說《神授》,臨到截止時間,匆忙發到了李老師的郵箱里。第二天一看,郵箱里有未送達的提示。再次發過去,還是未送達。然后,我從其他同學那里再要來郵箱號重發了過去。這次依舊收到了未送達的提示消息。此時,截稿時間已經超了一天,心想自己的作品也寫得_般化就算了吧!后來,我才發現自己把郵箱號里的拼音字母“I”和“L”弄混了。《神授》也是一種機緣,講的是一個十三歲的放牧娃在草原上,被神兵天降刨肚,在肚子里面壘疊經文,縫合后離去。從此,放牧娃成為了一名說唱藝人的故事。之后經過再次的修改,刊登在《民族文學》上,獲得了年度優秀小說獎。
在西藏,世界最長史詩《格薩爾王》的說唱藝人,都是在十三歲時被神授的,有些是在湖邊,有些是在巖石旁,有些是在夢中……從此這些一字不識的人,能洋洋灑灑地說唱,其文字瑰麗、華美,不是我們常人想象所能達到的。從這一點來講,我對藏族文化心存感恩,正是這種獨特的文化,使我的作品具有了特質,與別的作家有了區別。
在西藏這塊土地上曾經產生過兩個文明,第一個是向雄文明,那時創立了苯教,是西藏最初的一種宗教,時間相當于釋迦牟尼時期;在后就是雅礱文明,歷代藏王通過兼并征戰,建立了強大的吐蕃王朝,引進中原文化和印度佛教,與本土文化進行沖撞、融合,初步形成藏族文化的前身。藏族文學也在那時產生,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不同的題材和形式,產生了詩歌、格言、史詩、傳記、故事、寓言、史記、戲曲等,卷帙浩繁,成為祖國文化遺產寶庫中一顆璀璨的明珠,在世界上產生巨大影響的有《格薩爾王》《倉央嘉措道歌》《米拉日巴傳》等。正是這種深厚文化的熏染下,我在上大學時開始模仿著寫點東西。只是參加工作后,又沒有了創作的激情,跟文學離的很遠。真正為發表作品而寫作是在1992年,一篇《羅孜的船夫》投給《西藏文學》后,收到了時任《西藏文學》主編李佳俊老師的來信。讓我激動萬分的是作品不僅排在頭條,而且配了一篇長長的評論。將我的作品和當時在整個藏區影響頗大的母語作家扎西班典之《亞大黃葉》進行對比,使我有了創作的動力。但由于是業余愛好,精力投入的很少。直到2004年被西藏作家協會派到北京,參加魯迅文學院第四屆高級研討班,才對文學有了全新的認識,也知道了文學的擔當,對文學的熱情又一次被激發了出來。
從我個人而言。正真的文學創作開始于2005年。之前有限的幾篇作品,都是在講述一個故事,更多地注重的是故事本身的發展和細節上呈現藏族的一些符號而已。文學并不僅僅是這些。它要呈現出這個民族的靈魂和塑造這個靈魂的文化沃土。于是我開始涉獵佛經、西藏歷史、藏族文學,同時學習內地優秀作家的作品和國外的作品。在這種閱讀和對比過程中。我發現藏族文學跟日本文學有個共通的地方。那是一種憂愁,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彌漫在血液和骨子里的濃濃的愁:世界不完美、人生就是缺憾、世界是荒誕的、愛情會死去、一切皆無常。這些思想從此開始影響著我,讓我時刻想到這些缺憾。但它沒有給我帶來痛苦和絕望,反倒是看清了以后,像很多藏族人一樣,我會去珍惜活著日寸刻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幸福,會為自己的一些細小的失誤進行懺悔,永遠以一個謙卑者來對待生命中遇到的每一個人。《殺手》《雨季》《界》《綠度母》等就是試圖表達這樣一種思想。
寫一個故事很容易,但把一個故事講得跟別人不一樣,那得要費很大的功夫。這里我指的是敘事策略上不停地超越自己。這導致了我作品數量的寥寥無幾,很多故事在我頭腦里有了,但我要尋找到一個全新的敘事視域,這讓我的故事有時在頭腦里要發酵個一兩年。這也許證明了我是個很笨的人,但我會堅持下去,因為我所寫的每個故事是我熱愛的這個民族。每一個字里都在流淌著民族的血液,我是他們的樹碑之人。
個人而言,寫作之難不可言說。為了寫長篇小說《祭語風中》,我翻閱了無數本西藏歷史書,還采訪了許多個依然健在的老人,翻閱了很多的歷史檔案,到西藏不同的地方去實地考察,花去了近三年的時間;五次起頭,終于去年年底開始步入正軌。
故事講述的是,天葬臺上的一個老僧與他前世活佛的轉世在這相遇,他給轉世活佛講述1959年3月在拉薩色拉寺發生的故事,以及后來40年里西藏發生的那些鮮為人知的事情。讓我最后用《祭語風中》的獻詞來結束這篇文章:
你聽過鷹笛的聲音嗎?那聲音,能讓人的骨頭融化,魂飛魄散;
你讀過《度亡經》嗎?她能牽引死者的靈魂,走向中陰界。讓亡魂不至于迷失,不至于恐懼,不至于孤單,在安詳中,去踏上來世的道路:
你了解禿鷲嗎?它在將要老死的時候,預感撲面而來,然后獨自離開族群,振翅沖向天際。最后,被太陽的強光焚燒,化成一團火球,灰燼從天際散落到大地上,不留一絲痕跡:
你見過天葬臺嗎?幾百年來。在那黑黢黢的石臺上,每天都有生老病死的藏族人,躺在上面化為虛無,惟有靈魂,承載善惡的果報,像風一樣輕揚而去。天葬臺,既是此生的終點,也是來世的起點:
你去送過葬嗎?在桑煙繚繞中,徹響著僧人的扎瑪如鼓和綿長的誦經聲。禿鷲從天際扇翅撲棱棱地飛落下來,在石臺前躁動地等待布施。天葬師為死者完成最后的儀軌,用血和骨肉完成今生最后一次施予,以此減輕此生積聚的罪孽。送葬者經歷這一儀式的洗禮,會對人生、生命有一次全新的思考,從而使心變得純潔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