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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毛衣

2014-06-24 08:49:10耳環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9期

耳環

1

我認為,我媽有今天這個樣子,跟一個女人有關。

我媽七十歲了,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太太,滿頭白發,一臉皺褶。只是老太太一抬胳膊一抬腿,馬上換了個人,看她,抬頭挺胸,一路走去左腳追趕右腳,哪里像是上了年紀的。

村路上,我媽遇見了誰,馬上笑瞇瞇跟人打招呼,叫人家,海,蘇。只喚一個字,聽起來異常親切。打完招呼急著風風火火往前走,好像有辦不完的事,有使不完的勁兒。

我爸呢,我爸只比我媽年長一歲,再看看他,同樣一頭白發,梳理得還整齊,可是臉色黑紫,臉面微微有點浮腫。時常反剪了雙手,在村路上慢慢悠悠地走。村里有人叫他,火權公。他停下腳步,朝人微微側一側腦袋,一對眼珠子直直地盯了人家看,一看半天,卻叫不出人家的名字。

我和先生從城里回來,回村的路上看到我爸了,連忙跟先生說,是爸,快停車。先生把車子停下,我下了車,走到我爸的跟前,叫他,爸,爸。他抬起眼睛看著我,老樣子,一臉迷惘。我跟他說,爸,我是小欣呀,我和加業回家了。我爸卻轉過頭去,不理睬我,繼續走他的路。我一把拉住他,爸,我們回家。我爸倒說話了,他說,回,回家。一面說時,一面伸手指了指遠處。我說,爸,你真是老糊涂了,我們的家在那邊。我想把他的身子反轉過來,朝著我家的方向。可是爸他不由我,掙開我的手,還要往前走,一邊走嘴巴里還在念叨,回家,回家……我奈何不了他。還好加業過來,一起把爸拉上了車。

走進我家的院子,放下東西在小凳子上一坐,一陣涼風吹來,全身舒展了,不想動了。院子還是我們小時候的院子,院墻邊一株桂樹,樹干更粗黑了,綠葉遮來一片樹蔭,桂樹旁邊一株青藤,藤條抓住墻頭,一點點朝前爬,爬滿了一面墻。

我沖著屋子里喊,媽,媽,我們回來了。

沒有聽到我媽的應聲。我站起身,進屋,打開房門看,看到灰暗光線下幾件再熟悉不過的老家具,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不見我媽。

我媽呢?出去了?正想著去哪里找我媽,看到我媽的身子從敞開的后門閃了進來。

我媽拎著菜籃,菜籃著裝著白菜、黃瓜、茄子。見了我們,滿臉笑開,說,回家了。

我接過媽手里的菜籃,跟她說,媽,你多大歲數的人了,還種這么多菜,你不是說菜販每天到村里賣菜,別舍不得錢,是不是我們給的錢不夠花?我媽說,夠花夠花,你看你媽的身子,好著呢,整天閑著不干點活,受不了。我說,哥和姐一再說了,你要老是折騰,就把你和爸接去城里。媽說,你跟你哥你姐說你媽什么也沒干,媽和爸好好的,對了,你爸呢?你們回來看到你爸了嗎?我說,我和加業回來路上碰到爸了,讓他回家他不肯,我們就把他拉回來了,咦,我爸呢?加業加業,爸呢?

先生接過我手里的菜籃,說,剛才一起進屋的。可能又出去了,我去找。

我媽說,算了,別找了,這會兒找他回來還要出去晃,晃夠就回來了。

我說,我爸出去走一陣,到點了就回來?

我媽說,可不是,早上出去,中午回來,中午出去,傍晚回來,這一點他還記得,別的就記不得了。

加業說,這個老爸,挺有意思。

我和媽坐在屋子里擇菜,一面擇,一面聽我媽說些細細碎碎的事情,不過是誰家娶了媳婦,誰家生了孫子,誰的類風濕關節病越發嚴重了。我媽說,知道嗎,病了這么些年,天天吃藥,可就是沒見好,聽說那藥里有激素,吃了長胖,是虛胖,你沒看到,整個人胖成了一個肉球了。

我止住了她,跟她說,媽,你又說人家了,難道你還放不下嗎?看看,你種的菜,這白菜葉上一掐全是汁,炒起來一定很香。

我媽說,菜嫩,人老,我是老了,人家比我年輕,可年輕又怎么了,早就動不了了,說不定還活不過我呢。

我說,媽,你怎么回事?這么多年了,就算有恨。這恨也差不多被時間沖淡成煙了。

我媽站起身來,她的腿明顯搖晃了一下,但她不讓自己倒下,使了力氣站直了,再說,最氣不過還是你爸,都癡呆了,嘴巴里整天說回家回家,在家里還是說回家,不知道他的家到底在哪里。

我說,媽呀,你省省心吧,你還跟我爸計較什么?

我媽說,你,還有你哥你姐,都不懂你媽的心。

不等我說什么,我媽又說,我當年硬挺著沒死,為的是要睜眼看著,看著你們長大,也看人家活得怎么樣,這一挺,挺過了三十年,都看到了,你們一個個長大了,出息了,看到那個人一天天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了,還看到你爸一天天變老,變成癡呆老頭了。

聽著媽的話,我不由暗暗嘆了口氣。這三十年來,我媽的心里到底壓著什么。

2

那個人,被我媽念念叨叨三十多年的那個人,是我們熟悉的一個人,同村,同房,按照輩分我們叫她嬸嬸。

嬸嬸,一個叫春蘇的女人。

三十多年前,我穿著開襠褲呢。爸媽給我留了一張穿開襠褲的照片,黑白色的,照片上的娃娃一張圓臉,戴個狗頭帽,穿著條花格子開襠褲。有一回加業拿起來看了,大笑,說,眾里覓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還穿開襠褲。我反問他,那個時候我穿開襠褲,你就衣冠楚楚了?你就梳起大背頭了?

那個時候,有誰衣冠楚楚了?會是我爸嗎?

我穿開襠褲時候,我爸怎么樣,我哪里記得。不過聽我媽說,那時候我爸是村干部,坐在臺上,臺下坐著全村老少。我爸不愛講話,但是他在臺上一坐,有王成的氣勢,有楊子榮的威風。我媽還說,那時候你爸走在哪里,都有年輕小媳婦往他身邊擠。小媳婦整天往我爸身邊擠,我問我媽那時候擔心不擔心。我媽說,擔心什么,你爸看不上。

在我清晰記事起,我爸已經不當村干部,進了鄉鎮企業,擔任了廠長。那是一個生產紙板箱的小企業,在鎮上,一排平房,一塊寬闊的場地,場地上擺著一只只土黃色的紙箱子。企業雖然小,好歹也是個企業,有場地,有機器,有幾十個工人。我爸被人王廠長王廠長叫著,連我也被人稱做王廠長的女兒。記得我爸時常穿一件白襯衫,一條藍褲子。白襯衫不見得有多白,襯衫的下擺沒有扎在褲子里,總是拖拉在褲子外面,衫前褲后還有幾道皺痕,也就是農民廠長那個樣子吧,談不上衣冠楚楚。只是在村里人的眼睛里,衣服褲子上沒有泥巴,也許就算得上衣冠楚楚了。

我爸高大的一個人,穿著干凈的衣服,蹬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在村路上朝行暮歸。我猜想,那個時候應該有許多雙眼睛偷偷地瞄向他,有更多的小媳婦想擠他。

而我媽帶著我哥我姐,背著年幼的我,種水稻,收小麥,挖紅薯,刨土豆。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巴,分不清眉眼鼻子。

人家以為我爸干著廠長,我媽收著莊稼,我們家里的日子肯定有吃有余。會有朋友親戚過來借錢。我媽只好苦著臉。扳著指頭跟人家算賬,兒子女兒上學要用錢,老人贍養要用錢,稻米不夠吃買稻子要用錢。這點錢還是靠她賣了稻谷換來的。人家不信,說火權在廠里干廠長,多少總有工資拿回家。我媽聽了忍不住喊叫,一年干到頭,在家里帶米拿菜,根本沒見過他的一個子,要說他的工資,就是一箱盤碗,在床后擱著!

看看,我爸干著鄉鎮企業廠長,干了一年,拿回來一箱盤碗。這盤碗怎么來的?生產陶瓷的廠家訂了紙箱裝陶瓷。但是生產出來的陶瓷質量太差,賣不出去,這樣一來連紙箱的錢也拿不出,只好用些陶器瓷器抵債。抵債的粗陶劣瓷,成了紙箱廠的薪水。我媽把盤碗從床后搬出來,打開紙箱,給上門的朋友親戚送個盤子,送兩只碗。好讓來借錢的朋友親戚沒有空手回去。到底不肯送完,給自家留了幾只。我和哥姐看那盤上碗上印著梅花。畫著喜鵲,挺好看的,搶著用,還摔壞了一兩只,被我媽大聲叫罵敗家貨。

后來有人跟我媽說。在春蘇家看到和我家一模一樣的盤碗。對這樣的話,不知道是我媽粗枝大葉,還是有意跟人玩起了深深城府,聽她只跟人回應說,買這樣的次貨呀,還不如買挑上門的老青花。

然而春蘇這個名字,越加頻繁地出現在來人的嘴里,響在我媽的耳朵邊。說在鎮上看到和我爸一前一后走,說坐在我爸自行車后座上了,說人家又添了好幾件新衣服。我媽似乎沒有理會這些閑碎,不是她不想理會,是沒有時間理會。上有老下有小,要吃要穿,還有三畝田五畝地,把她的時間和精力占據了,哪里還有心思理會別的。就算平常與鄰里間碰到幾件起爭端的事情,她也只能說等等吧,有時間再理會。

就在我媽忙得喘不來一口氣的時候。我見證了人家說的話,春蘇和我爸在一起。

3

春蘇,她是我看著嫁進村來的。一長隊人,前面走著新郎新娘,還有迎親的送親的,后面跟著嫁妝,箱子柜子桌子凳子,一根染了顏色的彩杠。兩個人一組抬著。我不記得抬嫁妝用了幾條彩杠,也不記得新娘子當時穿著怎么好看的衣服,只記得她的頭發特別黑,腦后盤了個發髻。發髻上插了一朵紅花,很好看。當時有人說,永海娶了個漂亮老婆。還有說丑妻才是家中寶。這些話聽在我的耳朵里,我只知道人家說新娘子漂亮,別的就不知道了。

新娘子撒喜糖了,搶來幾顆剝開來往嘴巴里一塞,糖加了酥心,又甜又香。

后來在村子里碰到她了。人家叫她春蘇嬸,我也叫一聲春蘇嬸。她家住村尾,我家住村頭,碰到的時候不多。

春蘇嬸嫁來村里以后,有時候聽到大人談論她,說,長那么樣的一張白臉,還喜歡張揚,今天穿紅,明天著綠,惹得一些吃飽撐著的往她家里鉆,可憐了永海,只知道埋著腦袋干活。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還聽不明白大人話里的話,只覺得他們說春蘇嬸長得好,討人喜歡。

沒想到春蘇嬸會來到我的身邊,讓我有機會和她挨著身子坐在一塊。

那一天我爸帶我去了鎮上。

早上我爸跟我媽說,你整天忙,小欣沒人管,我帶她去廠里玩玩。我媽說你廠里要辦事,帶著個孩子能行嗎?我爸說,這幾天廠里空。

聽到我爸要帶我去玩。我高興成了什么樣子,就好像看蜜蜂找到了鮮花,邊跳邊唱,飄飄地要飛起來了。急巴巴地跟在了我爸的屁股后,我爸果真把我扶上了他的自行車,載著我,一路去了。路上我爸跟我說要聽話,不要亂跑,也不要亂說。我的肚子里裝的全是興奮,還有什么不答應的。

我爸載著我駛上了鎮上的街道。街道上有不少的人,走過來走過去,比村子里的人多多了,兩旁還有店,賣包子的,賣餛飩的。那些冒著白汽的食物讓我流出涎水。多么想讓我爸給買,可我忍住了,我想好不容易有一次被我爸領著來到鎮上的機會,我要知足,要懂事。我把目光從吃食上面移開,看到眼前一幢大房子,問我爸,那是什么地方,我爸說是電影院,是讓人看電影的地方。電影在房子里面放?我沒見過,我一直以為有了大大的空場地才能放電影。

我爸把我帶到了兩排房子前,停下了車,把我抱下來,跟我說到了。我想,這個地方應該就是他們的廠。我爸支好車子,往前走。我跟在了他的身后,跟著他走。迎面有人走來,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朝我爸叫廠長,還朝我說,是廠長女兒吧,好可愛的小妹妹。我爸讓我叫人家叔叔,阿姨,可是我見了陌生人,成了一只繃緊神經的小兔子,哪里還會張嘴叫喚。我爸有些不高興,說我媽沒把我教好,不懂事。

我爸把我領到場地,讓我在場地上玩。看到場地上排著紙箱,全是一個顏色,差不多的樣子。沒什么好看的。轉了一圈,覺得這個地方還不如村里堆著草垛的空地。草垛間跑來跑去,我是一只快樂的兔子,現在兔子被帶到了土黃色的紙板箱中間,快樂不起來了。

我忽然想哭,想回到我的草垛間去。我找到我爸,跟他說我不玩了,我要回家。我爸說下午帶你去電影院看電影,給你買好吃的。去大房子里看電影?還有好吃的?有這么好的事情?這樣一來,我不哭不鬧了。

下午我爸果真帶我去了電影院,在一個小洞口買票,他買了兩張票。我以為他會給我一張,我伸手去要。可是他說小孩子不用票,大人看電影才買票。我疑問,一個大人需要兩張票才可以看電影嗎?雖然有疑問,我沒有問出來,只是急不可待拉著我爸的衣服往電影院走。但是我爸不走,他站在電影院大門口。

他說,等一下,還有一個人。又說,你認識的,回去不要跟你媽亂說什么。

4

走到我爸跟前的人我果然認識,是春蘇嬸。

春蘇嬸真的像人家說的那樣,長著一張白臉,白得像豆腐,還有一頭黑頭發,做新娘子時候盤著發髻,現在發辮散開來,在腦后束了一把,束了個馬尾巴,也挺好看。當時我覺得春蘇嬸跟一部電影里的一個人很像,那也是一個白臉黑頭發的阿姨,那個阿姨是個好人呢。

春蘇嬸也來看電影,讓我感覺到有點意外,高興地沖著她喊,春蘇嬸。春蘇嬸見了我似乎并沒什么意外,只說,小欣先到了。我爸沒有食言,果真給我買吃的了,他買了棒冰,是兩根,一根遞給我,另一根遞給春蘇嬸。我一把接著了,春蘇嬸推讓了一下,說,你吃。我爸說,快拿著,進去吧。

進了電影院,只見前面掛著又寬又大的電影布,我爸說了,那叫寬銀幕,放電影的房子好大,比村里的大禮堂還大,中間擺著一排排椅子,這些椅子全是一個樣,不像我們擺在場地里的凳子,長的長短的短。

我爸帶著我們來到一排椅子前坐下來。讓我坐在中間,他和春蘇嬸坐在我的兩邊。我聞到了春蘇嬸身上的氣味,有一點茶葉和薄荷一樣的香氣,真好聞。

電影還沒有開始,我聽到他們兩個在說話。我沒聽他們在說什么,我全力對付手里的棒冰呢。棒冰的滋味真不錯,又甜,又涼,我想跟著我爸來鎮上真是太好了。我是不是問問我爸,讓他明天或者后天再帶著我來。我抬起頭,聽到我爸跟春蘇嬸說,要是太涼,你就別吃了。春蘇嬸說,你饞了吧?說完咯咯地笑。我想如果我爸跟我說棒冰太涼,讓我不要吃了,那怎么辦?我連忙三口兩口把棒冰吃完了。我爸倒是沒說。

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寬銀幕上亮起來,電影開始了。我盯著銀幕看,瞪大了眼睛。我哥我姐說過,我這個人一看電影就出神,好像自己也進入了電影里面,可問我看了什么,我只能說有個好人,有個壞人。

就在我用心看電影的時候,電影里一聲尖叫,把我嚇了一跳,看看四周一片黑暗,下意識去找我爸。這個時候,我聽到了我爸的說話聲,春蘇嬸的說話聲。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聽起來挺高興,有幾句我聽清了。好像我爸問春蘇嬸,有一天在他下班的路上怎么就被她的自行車撞上了。春蘇嬸聽了哧哧地笑,說是她自己迎上去被我爸撞的。這樣,她就有機會坐上我爸自行車的后座,還被我爸帶去鎮上檢查。我爸說,還好撞得不重,萬一撞壞了怎么辦。春蘇嬸說,那就你養我了。說完哧哧地笑。她還說,哼,我就不相信你看不上我,現在,怎么樣?我爸沒有再說什么,春蘇嬸還說了幾句什么,我沒有再去聽。

我的腦子里印下了一句話。春蘇嬸說的,我就不相信你看不上我。我爸看上了春蘇嬸?這句話,讓我好像開了竅,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突然間小腦瓜開了個口子,意識到什么了。我開始覺得,我爸和春蘇嬸有些不一樣。什么樣的不一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人和大人是不應該這樣的。

銀幕上的人跑來跑去。又把我吸進了里面。

看完電影出來,還在想著電影里的好人壞人。這個時候,我的小腦袋里突然冒出個想法,說不定,我的身邊也有好人壞人,春蘇嬸就是壞人,跟電影中的壞人一樣壞。這樣一想,我不理她了,走去一邊,離壞人遠遠的。

春蘇嬸好像沒有察覺我的情緒。親切地叫了我一聲,小欣。我裝作沒聽見,不理她。我爸說話了,他說,春蘇嬸叫你,你沒長耳朵嗎?

我低下頭去,連我爸也不理。我想,說不定,我爸也是壞人。回去我要告訴我哥我姐還有我媽,跟他們說春蘇嬸是壞人,我爸也可能是壞人。

可是春蘇嬸拿出一件東西,讓我一下子忘了好人壞人。

是一只筆套,紅絲線編織的筆套。她拿著筆套,走近我,還伸手摟了我一下,再把筆套遞給我,說,小欣要上學了,春蘇嬸給你編了只筆套,看看,喜歡嗎?我爸說,快拿著,先藏起來,上學了再用。還說,快謝謝春蘇嬸。我把她遞來的筆套拿在手上,看一看,好紅,紅得好看,不由抓緊了,還朝人家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我爸跟我說,回去別跟你媽說我們跟誰一起看電影。我一口答應了,吃了棒冰,看了電影,拿了筆套,還有什么好說的?我說我記住了。我又說,爸爸你們下次看電影還帶我來吧,再給我買棒冰。我爸說好的。

我爸還會帶我看電影吃棒冰,真是太好了,為了這樣的好事,我要好好跟我媽撒個謊,為我爸爸和春蘇嬸向我媽撒謊。這個謊我想好了,我媽一問我就撒。

回到家里,我蹦跳著來到我媽身邊,跟我媽說,媽,我和爸爸看電影了。我媽忙著舀米下鍋呢,她哦了一聲,說,好玩吧?我說,爸爸給我買了棒冰,我吃著棒冰看電影。我希望我問電影院里的事,這樣一來,我就能把想好的謊撒給她。為我爸撒謊,我就是我爸的好女兒。我爸高興,他一定會再帶我去鎮上。可是我媽舀了米下鍋,下了米拎豬食桶送豬食,送完豬食添柴火,把灶膛里添得一片火旺了,還是沒有理會我。

好不容易編出來的謊不能撒。憋著太難受了,我實在憋不住了,朝我媽大聲說,和我們看電影的是一個阿姨,不是嬸嬸。

我媽終于朝我抬起了臉,一張被火光映紅的臉,朝我好好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問,小欣,你說什么?

我想剛才的話重復一遍,卻被我爸一把拉開了。我爸有些慌張地跟我說,她說電影里放的事情,里面有個阿姨。

我媽朝我爸看看,她說,王火權,你是不是干了什么?

我爸說,說什么呢,你看你看,小欣一整天跟著我,我能干什么?

5

沒有等到我爸再帶我去鎮上看電影,夏天過去了,我上學了。來到村小學的教室里,像哥哥姐姐一樣乖乖地坐在課桌前,聽老師的話,把沾滿泥巴的手洗干凈了,開始手握著筆學習寫字。

寫完了字,我把筆裝進筆套里。

同學們說我的筆套真好看,說一定是我媽給我織的。我沒告訴他們,這筆套是春蘇嬸給我織的。

我們的學校離春蘇嬸家很近,要是后門沒有關上,扭過頭去,從后門就能看到他們家。有的時候,會看到春蘇嬸坐在她家的屋檐下。手里拿著棒針毛線,織著毛衣。

冬天到來以后,我們教室里又陰又冷,春蘇嬸在門前曬著太陽。那是金黃金黃的陽光,像抹了蜂蜜一樣。春蘇嬸坐在蜂蜜一樣的陽光下織毛衣,她低著頭,身子一動不動,只有手指和手中的針線在飛舞。

下了課,我們跑出教室,紛紛來到春蘇嬸家的屋前曬太陽。春蘇嬸偶爾會抬起頭來看一眼,也會叫一聲誰的名字,繼而低下頭去,繼續織毛衣。

春蘇嬸的身上穿上了一件紫紅色的毛衣,毛衣上揚著毛,長長的,絨絨的,我聽說過,那種毛線叫馬海毛。

她的黑頭發同樣束了起來,卻有一縷從發束間掉下來,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落下來的發束在她的脖子間一動一動,好像撩人的小手,好可愛。陽光打在春蘇嬸的身上,打在紫紅色的絨毛上,打在漆黑的頭發上,打在白皙的脖子上。一時間我覺得,眼前的情象真好看,好看得不真實了,那是一幅圖畫,那樣好看的圖畫不會出現在我的跟前,應該在電影里。

我悄悄地走過去。一步一步上前,一點點跟春蘇嬸挨近了。我聞到她身上的氣味了,是和電影院里一樣氣味,有茶葉和薄荷的清香。

我叫她,朝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春蘇嬸。

在我當時的感覺里,春蘇嬸和我之間應該有一種親切,不是同村人的親切,不僅是堂嬸與堂侄女的親切,是一種親人與親人的親切。為什么有這樣的感覺呢?或許是,她和我一起看過電影,她送了我筆套,那么可親地摟了我。可是,好像這些理由還不夠,還不全是這些,這其中,其中還有一點什么。是什么呢?為了想清到底是什么,我使勁地動起了腦子,想來想去只感覺那東西像棒冰一樣甜甜爽爽的,像蜂蜜一樣濃濃稠稠的,又好像是風一樣抓不到摸不著的。

我有這樣的感覺,我想春蘇嬸一定也會有的,她聽到我的叫聲,一定抬起頭笑開來,親切地回叫我,小欣。可能還會說,哎喲小欣上學了,小欣長大了。

我看到,春蘇嬸抬起頭來了,她的目光朝我投來,落在了我的臉上。她,她一定認得出我。但,但是,她似乎不認識我了,好像從來沒見過我,在她的眼里,似乎我是一個陌生人,是她不愿意看到的陌生人。

再看她的目光,她投向我的目光,冷冷的,鐵硬的,像冬天的冰雪一樣冷,像飯團里的沙子一樣硬。

又冷又硬的沙子,不小心嚼到了,我被狠狠地硌了一下。

春蘇嬸沒有罷休,她用她又冷又硬的目光掃了我,從我的臉我的眼睛鼻子上掃過去。那一刻,讓我覺得,我在她眼里一定是條來路不明的小狗。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小狗,朝人家搖著尾巴,卻被人踢了一腳,只好嘎一聲。夾起尾巴滾去一邊。

春蘇嬸又低下頭去織毛衣。再看她,我看到她身上絨絨的長毛一下子變了,變直了,變鋒利了,變成了一根根的針,扎人的針,扎進骨頭拔不出來的毒針。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一記冷硬的目光還在。

我會想,一個村婦,為什么用幾近惡毒的目光去中傷她的相好的孩子?是因為我爸和她決裂了嗎?把她丟棄了嗎?應該,沒有。那個時候,他們的關系沒斷,他們兩個如果在一起,說不一定還會干出電影院里同樣的一幕,甚至別的。

是我媽得知情況后刁難她了嗎?也沒有。我媽還沒來得及從忙重的家務中脫出身來,還沒有到讓她不顧一切跳出來干預的時候。

在我成年以后,我還對那道目光的含義有了新的認識,應該用鄙薄兩個字來定義吧。鄙薄的意思,看不起,輕視。而她對一個孩子看不起輕視的原因,是一個女人的毒?怨?憤?一個女人有了這樣的心理,才導致她朝一個孩子投射出別的目光?那是近乎后娘般的虐童?解釋這一點,可能需要交給心理學家。

不想深究了,反正一道鄙薄的目光傷害了我,在我童年的心坎上扎上了一根刺,稍帶著毒液。心坎上的那道傷口,讓我用三十多年的時間來自療,可是三十年過去了,傷口似乎還沒有痊愈,或許將不能痊愈了。

然后就是春蘇嬸這一記鄙薄的目光。讓她和我爸關系很快被挑明,很快地擺在了我媽的眼前。從此在我媽的心里,她與那個讓她念念不忘的人,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戰爭。

6

我的童心被人扎了,心里面有了疙瘩,再看那件筆套時,想到是那個人送的,便覺得不好看了。放學回來后,把筆套拿出來隨手扔了

我姐撿到了筆套,拿去給我媽看,跟我媽說,這個筆套肯定是小欣的,小欣有筆套了,我也要。我媽便把我叫到跟前,問我是哪里來的筆套,她還說讓人家給我姐也織一支。我說,這個筆套我不要了,讓姐姐拿去好了。我姐拿著筆套笑了,拿著走了。我也跟著走開,被我媽叫住了。她再問我一句,這個筆套是誰織給你的?

我突然跟她大聲地說,是春蘇嬸。

我覺得自己說出春蘇嬸這三個字,是一種報復性的揭露。我小小年紀就有了強烈的報復意識,這種意識,或許是我媽的遺傳吧。

我媽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她的臉慢慢沉下來,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問,小欣,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一點沒有遲疑,脫口而出,爸爸和春蘇嬸看電影。

我媽陰沉的臉上有了冰霜,她的嘴巴里吐出幾個字,他們,一起,看電影?說完,我媽松開臉,冷冷地笑了一笑,說,她家有鵲梅盤碗,她又添新衣服了,她和王火權一起看電影。最后我媽咬著牙齒說,好,很好。

以前總以為一些話沒有進入我媽的耳朵,話里的意思,她也沒有領悟,或者說統統被她的粗心忽略了。沒想到,一句一句都是進入了我媽耳朵的。在耳朵里趴窩了這么長時間,終于被她的嘴巴吐出來了。

你也很好,小欣,我的乖女兒。我媽笑著,伸出手。揪了揪我的耳朵。或許她并不是想揪疼我,可是她的手確實有些用力了,把我揪疼了。我看著她,看著我媽,我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像電影里的鬼影,一時間,我覺得我媽好可怕,我不認識她了。突然間,我哇一聲,大聲哭了起來。

我媽伸出雙手,一下子把我摟緊,抱在了她懷里,說,哭什么?你是不是你媽的女兒?要是,不許隨便流眼淚,擦掉。

我媽的兇樣和狠話,讓我開始擔心了,擔心我媽會和我爸吵架,跟村里別的人家一樣,拿起菜刀喊著殺人,又哭又鬧又上吊,東西摔得乒乒乓乓,兩個人吵得要死要活。我想如果這樣,說不定我爸會調查事情的起因,那么一定會追查到我這里。如果真是這樣,我想他會不會罵我,打我,不許我吃飯,甚至,從此不再關心疼愛我。

沒有,我媽沒有找我爸吵架。我爸下班回來,我媽照舊燒好了飯,照舊呼兒喝女吃飯,吃完了飯,涮碗,洗鍋,給我們一個個端洗澡水,照舊罵我們不好好洗,抓過毛巾給我們搓背,把我們的小身子搓得發紅,又端起臟衣服,湊著月光洗一家人的衣服。

我媽完成這些日復一日的作業,坐下來,坐下來之后,她開始看我爸,看端了茶杯坐在桌前喝茶的我爸,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還跟我爸開口說了一句,我也累了,明天不想下地了。我爸說,累了就休息,沒人趕你下地。我媽聽了,慢慢讓她的嘴角展開,那是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繼續看著我爸,想說什么又沒說,一面緩緩地抬起手來,給她自己捶了捶腰背。還是嘆了口氣,用溫和的聲音說,火權,你明天下班給我帶兩斤毛線吧。我爸說,你哪有時間織毛衣?我媽說,有時間了,以后,有的是時間。可能是我媽異樣溫和的語氣,讓我爸不習慣,更可能是不舒服了,看他皺起了眉頭,說了聲莫名其妙。一面站起身來,想朝門外走。

我爸總是這樣,和我媽起了口角,或者我媽啰嗦讓他不耐煩了,他就抬腿出門,好像門外有一塊他的避難地。

我媽沒有追趕他,聲音卻追趕了,追緊他的身子大聲說,記住了,紫紅色的,馬海毛。

第二天我爸回來,還真的帶了一包東西。他把東西交給我媽,說了一句,紙箱廠要倒閉了。

我媽接過我爸手里的東西。拿在手里掂一掂,斜了斜嘴角,說,兩斤毛線就把你們廠買倒閉了?

我爸一聽,眉頭又起皺了,什么也沒說,抬腿走人。

我媽把紙包撕開,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果真是毛線,紫紅色的馬海毛。我媽抽出一團馬海毛,拿在手上,好好地看了看。我看到她的嘴角,慢慢撕開一個微笑。這個微笑,不是得了東西喜悅的笑,也不是滿意貨色開心的笑,這樣的微笑透出冷意,就好像是三月起飛雪,春寒寒透心。

兩斤毛線能消了我媽心頭的氣?不,不會,我知道我媽不是貪圖小便宜的人,我猜想這毛線可能是枯竹松明,點火的東西,幫助燃燒的東西。

接下去,會發生什么事情呢?我媽她,她在準備什么嗎?

成年以后我一直想,對于一個恨不得把夜晚翻成白天來忙活,摔倒在地趕緊抓把泥土回家的村婦來說,動用腦子,使用心機,差不多可以說夠得上壯烈了,而壯烈地行動,是一項壯舉。用壯舉來對付自己的親人,就有了悲憤的含量。稱得上悲壯了。

隱約看到一個點燃的爆竹,放進了悶罐里,炸開之后,不知是爆竹被悶罐壓去響聲,還是罐子被爆竹炸開,炸得飛起來。

7

在家里我會擔心我爸我媽怎么樣,進了學校,什么都忘了,上課跟著老師大聲讀課文,下了課和同學跳橡皮筋,玩石子。玩著一抬頭,看到有個人坐在春蘇嬸家屋檐下,不是別人,是我媽。還聽到我媽朝春蘇嬸家的屋里大聲喊,蘇啊,蘇!

很快春蘇嬸從屋子里出來。她在門口似乎遲疑了一下,可能沒想到門外站著我媽吧,遠遠看她張開了嘴巴,應該在招呼我媽吧,她叫我媽韓秀嫂。

我媽的大聲音傳過來,她說,來,蘇,教你韓秀嫂織毛衣,把你會的花樣都教出來。

我本來想跑到我媽的身邊去,看看我媽想怎么樣,是不是打算跟春蘇嬸吵架,可是上課的鈴聲響了,我只好隨著同學們跑進教室。

上課了,老師在講臺上教,我忘了聽課,不時扭頭往后面外看,看到我媽和春蘇嬸了在一起,她們都低著頭,可能春蘇嬸果真教起我媽織毛衣了吧。突然間老師叫我的名字,我連忙回過頭來,老師要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我不知道他問了什么問題,只好瞪著眼睛。同學都笑了。老師走過來,一記教鞭敲在我腦袋上,給我的腦袋一記悶痛。

午飯時間,我走出教室,看到我媽還在春蘇嬸家。我走過去,走到我媽跟前,小聲地叫了一聲媽。我媽跟我說,中午不用回家吃飯了,在春蘇嬸家吃。說完我媽朝屋子里喊,蘇啊,蘇!中午在你家吃飯,我,還有我女兒小欣。

春蘇嬸從屋子里出來,臉上有點紅,有點不自在,她說,韓秀嫂想在我家吃飯,太難得了,就是家里沒什么菜。

我媽說,沒事,你們吃什么我們吃什么,做飯去,快去,我女兒急著吃了飯上課呢。又說,你要說難得,我讓你們不難得,以后,我會經常來吃。

春蘇嬸的臉色越加紅漲了,兩個臉腮,成了兩個氣鼓鼓的猴屁股。

可我媽不看人家的臉色,她自己的臉上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邊捅一捅我說,小欣,快叫嬸,嬸和你親呢,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呢。

我媽又大聲說,嬸還給你筆套呢!

這一聲,估計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清。

我媽放出這樣的話來,她找人家的來意,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媽帶著我,可不是找人家蹭飯,是來挑事情的。挑什么事情?挑的人不會輕易說出來,被挑的人心知肚明,卻又不能輕易說出來。

結果春蘇嬸說了一句,進來坐吧。

春蘇嬸進來坐的意思,肯定不是說進來吃飯吧,應該是擔心外面,外面耳朵,一只只支棱著,外面的嘴巴,正掩著半張嘴偷偷地笑,另半張嘴悄悄跟旁邊的人說,等著看好戲吧。

聽了春蘇嬸的話。我媽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樣,咧開嘴傻笑笑,說,不用不用,外面好,干凈、敞亮,蘇呀,你快燒飯去吧,燒好了給我們盛兩碗過來就行了,我們坐在外面吃。

春蘇嬸的臉終于由紅轉黑了,她說,好,你們就坐著。

春蘇嬸進了屋里。我媽坐著,一針一針織著手里的衣線,又停下來,大聲地喊,我說蘇呀,菜里少放些醋,多放些辣椒,你韓秀嫂我最怕酸的,不怕嗆的。

我媽說這些話,是直著嗓子吼出來的。吼給一個村的人聽吧。

不知道春蘇嬸會不會給我媽做飯。我沒等到她叫飯,在我媽低著頭的時候跑了,一溜煙跑回家,在菜柜里找出剩飯剩菜扒了幾口,跑去學校了。

下午上課時,我再沒有朝后門看,一眼也沒看,不是怕老師再敲打我,不敢朝那里看,應該是不愿意看,為什么不愿意,當時小小年紀的我說不出原因,只是隱隱覺得,坐在那里的我媽和那里發生的事情,不會給我帶來光彩。

8

不知道我媽有沒有在春蘇嬸家吃飯。

放學回家,看到我媽在屋里。她見了我,說,膽小鬼,跑得比兔子還快,你以為白吃人家的,你爸早就付了錢。正說著,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間哎喲了一聲,捂著肚子說,被惡婦下毒了,疼死我了。我問她,媽媽,你病了嗎?我媽的雙手使勁壓著肚子,一面說,別怕,你媽死不了,等你哥你姐回來,你們自己燒晚飯吃,我要躺一下。

我哥我姐回來。看著我媽從額頭滾下來的汗珠,知道她一定疼得厲害,都不敢再說話,一個個瞪起無神的眼睛,放下書包,低著頭生火舀米。

我爸回來了。先看到我,大聲地問,你媽呢?我說,媽媽生病了。我爸從鼻子哼了一聲,再問,在房里?我點了點頭。

我爸走去房里。從我爸的語氣和腳步里,我覺出他在發火,火氣不小。他進了房,我不敢靠近,站在了房門外,偷偷地看著房里。

我爸沖到床頭,朝我媽大聲喝叫,裝死了?白天的威風呢?我媽的身子原來背對著外邊,聽到我爸的聲音,翻過身來,掙扎幾下坐起來。我媽捋了一把額頭上零亂的頭發,說,我白天怎么了?白天我是沒下地,我去找永海老婆教我織毛衣了,這毛線是你買的,中午沒有回家做飯,在永海家吃了碗飯,怎么?我做了什么錯事,讓你動這么大的肝火?

我爸說,好,好,你這個潑婦,我休了你!

我媽冷冷一笑,說,離婚嗎?現在才開口?離吧,這家里老的小的,田地還有豬狗,全是我的,你離,離得遠遠的!

我爸說,這是你說的?你別后悔。我媽說,我說的,這些年來家里家外你幫過我什么?你早就離開這個家了!要說悔,那是后悔我瞎了眼睛嫁了你王火權!

我媽說著,她的聲音越說越虛弱,終于又哎喲了一聲,一頭朝床上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大聲地哎喲起來。

我爸抓起幾件衣服,從房間里面走出來,他似乎聽不到我媽痛得不行的喊叫,回來之后,大步朝門外走去,連站在房門外的我和我哥我姐也不看一眼。

看著我爸出門,我們一起朝門外追去,朝他喊,爸爸,不要走,媽媽病了。

我爸頭也不回。那一幕是多少年一直伴隨著我們的疼痛,成年以后,我哥我姐和我講起那個時候的我爸,都說我爸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想,或許懷了異心的父母,家庭兒女的重量在他們的心頭會變輕,甚至會變得越來越輕。我曾經看過《上海故事會》里的一個故事,叫《一碗蛋炒飯》,說的是爸爸為了討后媽的好,把毒藥拌進蛋炒飯讓自己的孩子吃,可孩子沒吃,爸爸問為什么,是不是不喜歡吃蛋炒飯,孩子說那一天是爸爸的生日,要和爸爸一起吃蛋炒飯。

我媽咬著牙關,在床上翻滾,整整三天她粒米沒進。我爸他,他走后一直沒有回來。后來,她用微弱的聲音跟我們說,我,我不能死,我要是,要是死了,不出半個月你們就有后媽了,快,快去把舅舅叫來。

舅舅趕來,一看我媽的樣子,什么也沒說,叫來了車子,把我們送進了醫院。

醫生說我媽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還說早就該來醫院里,怎么會拖這么長時間。問醫生是不是大病。醫生說大病倒不是,動個手術就行了,可是遲遲不來醫院,拖延了病情,現在闌尾穿孔了,不能手術了,還說小病成了大病,能不能好起來,得看我媽能不能挺住了。

舅舅把醫生的話跟我媽說了,我媽說,我挺住,我不能讓我的三個孩子小小年紀沒有了媽,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看著我媽挺著,我們知道她挺得很艱難,很痛苦,她的肚子鼓脹起來,硬得像塊石頭,她的頭發里脖子間全是汗,擦掉又濕了,她的嘴唇破了,是她自己咬破的,一片血肉模糊。

我感覺到那些日子沒有了白天。全是黑夜,我怕我媽一口氣吐不出來,我們一下子成為了沒媽的孩子。后來我明白,造成我媽這樣病情,與拖延有關系,與鄉鎮醫院的醫療條件和醫生的業務水平同樣有關系。在鄉鎮醫院里,似乎鄉下醫生能做的事情便是給病人掛吊瓶,掛完一個換一個再掛。

其間我爸也來到了醫院,他在舅舅兇狠的目光下,在我們怨恨的目光下,坐在了我媽的病床前,低著頭,看著我媽的臉,一言不發。

病床上,我媽緊緊地閉著眼睛。醫生進來,上前把她的眼皮翻過來,用手電筒照了照。當時我以為醫生在給我媽看病,后來才知道,醫生是看我媽的瞳孔有沒有擴散。

后來一個年輕的醫生。說是城里來鄉下醫院支援的,來到我媽的病床前,翻開被子看了看我媽的肚子。沒有說話走出去,很快又進來,拿來了一支大針筒。筒身差不多有手臂那么粗,筒上的針頭像筷子那么長。他把針頭扎進了我媽的肚子里。慢慢地抽。抽出來的東西黃黃的,黃中又帶著紅絲。醫生說,抽出來的是膿水。整整抽了三筒,我媽的肚子癟了下去。

就在支援醫生給我媽抽去膿水的第二天。我媽張開了嘴巴,說,我餓了。

我媽喝水吃飯了。我媽坐起來了,我媽又能笑了。我媽要出院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媽說,仗剛剛開始打呢,怎么肯剛上陣就被閻王爺拉了去,好了,以后有時間了,恐怕再斗個二十年三十年都沒事了。

我媽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爸他就坐在我媽旁邊。他沒有吱聲,也沒有抬腿走人,他看著我媽,笑著,一臉苦笑。

9

我媽出院回到家,許多親戚朋友還有同村同房的人來家里看望她,帶來了補品,帶來了水果,一個個坐在我媽的床頭,問這問那。我媽一遍遍說自己不好,生出病才害人。來人勸我媽好好休養,還勸我媽要想得開。聽這樣的話,好像人家認為我媽有什么事情想不開。才得了病。而我媽也不回擊人家,只說要想得開想得開。

春蘇嬸也來了,拎著一只籃子,籃子里裝了一只西瓜,還有兩盒補品。我媽正躺著,見了人,笑著坐起身來,連聲說謝。我媽讓我爸快搬凳子讓春蘇嬸坐,我爸就搬了凳子。春蘇嬸沒有坐在病人的床前,她在房門邊遠遠地坐下。她像別的村里人一樣,問過我媽生病的情況,說一些休息好保養好的話。說了幾句,春蘇嬸站起來說家里走不開,要回去了。我媽跟我爸說,火權呀,蘇要走了,沒別的東西回送,你拿些水果過來。村里的習慣,人家送來東西。收了東西的人家也要拿點什么回送。我媽指著人家送來的一堆水果,讓我爸拿一些回送給春蘇嬸。

我爸上前去撿水果,他撿了香蕉和梨子。

我爸把拿起來的水果裝進春蘇嬸的籃子里。春蘇嬸推讓,不肯拿。我媽笑著跟人家說,蘇啊,別嫌呀,你要是不拿著,韓秀嫂怎么好意思吃你拿來的東西?

春蘇嬸聽了沒再說什么,拎著裝了香蕉和梨子的籃子回去了。

我看到我爸撿水果的時候,他的手有點發抖。我還看到我媽看著我爸拿起的水果,她的嘴角咧開了一條縫,好像在笑。他們,是為什么?是因為香蕉諧音為相交,梨為離嗎?我爸撿香蕉和梨送給春蘇嬸,如果用諧音去理解,有點意思,確實能讓我媽暗暗笑開。這件事,不知道是我爸是有意做的,還是巧合。

后來好像聽說,春蘇嬸從我家回去之后,一個人在屋子里,一直坐了三天三夜。她不吃飯,不睡覺,也不說話,白天黑夜坐著。本來她坐她的,別人不知道,是她的丈夫永海,不知道她怎么了,不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向人家打聽怎么回事,聽信別人,請了人過來裝神驅鬼。這樣一來,發生在他們家的事情在村子里傳開了。都說春蘇真的是中了邪了。還說她太折磨自己了,就算不死遲早也會生病。

這些天還有一個沒有說話的人,我爸。他低著頭,成了一個悶葫蘆。只是他不出門,哪里都不去,呆在自家的屋子里。

而我們更關心的是我媽的身體。我媽一天天康復了。

我媽的身體完全康復之后,沒有急著下地,或再去哪里,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用紫紅色的馬海毛織毛衣,織了兩件小毛衣,一件給我姐,一件給我。

而我竟然不太喜歡這件毛衣,我姐好像也一樣,寧愿穿著灰舊的衣服去上學,也不愿穿紫紅色毛衣。我媽說我們嫌棄她織毛衣的手藝,有些不高興。我沒跟我媽說過,一直沒有說過,一個穿同樣毛衣的人,她用鄙薄的目光傷害過我。我姐呢?我沒有問過她,她一直沒有說起過。

很快我爸他們的紙箱廠倒閉了,我爸再不用每天蹬著自行車去上班了。他不用上班以后。又跟以前一樣,上山、下地、挖紅薯、刨土豆,用辛辛苦苦從泥土里掙出來的一點錢,供我們上學,供一家人的開支。而我們兄妹三個,排著一字隊上學,就像小魚游游游,小魚爭上游,小魚躍龍門。一個個從村小學往前游,一直游進了城里的大學。

在我爸我媽辛苦勞作的幾十年里,他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為了兒女。為了兒女,為了清償這前世欠下的一筆筆兒女債,我爸我媽沒有時間休息,沒有時間爭吵,幾乎沒有時間喘上一口氣,種田地,干副業,盤算著把宅基地轉給人家。做這一切,都為了一個字,錢。

三個兒女完成學業,需要多少錢呀,對于一戶農家,對于身為農民的父母,確實會在幾十年的時間里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至于別的,我爸我媽哪里還顧得上?

直到我參加工作,拿了工資,回過頭來看一看,看到我爸高大的身子似乎矮去一截了,我媽的身子更瘦了,更小了。

我媽身體瘦,精神倒還好,她笑著,笑得一臉菊花開,說,我和你爸欠了你們,一筆筆還清了,你們記住,你們不欠爸媽,你們欠你們的孩子,他們還是你們上世的債主,要好好還,像爸媽還你們一樣。還給他們。

我媽還開玩笑說,如果當年你們的媽一口氣沒了,你們的爸給你們娶了后媽,不知道你們的后媽會不會像親爸親媽一樣,拼了命掙錢供你們上大學。

如果……有這樣的如果嗎?真的如果有,有個人,甚至說那個人,做了我們的后媽,日子會好?當然不好,天下人都知道,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是根草,這個媽,是親媽,不是后媽。

我爸說,好了好了,你就少扯了,一輩子快過完了。還扯些沒用的。

我媽說,老頭子你聽著,你的事情我都記著,一筆筆記著,以前太忙,顧不上算賬,以后我有時間了,我會跟你好好算一算賬。

我爸說,你記吧,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爸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思路還是清清楚楚的,應該說什么都記得。可是沒過多久,他真地慢慢記不清什么了,這樣忘了,那樣忘了,甚至連熟悉的人也叫不出名字了,漸漸地,老年癡呆的病癥在他身上顯現了。

我爸這個人,怎么說呢,曾經給了我們那么一個決絕的背影,讓我看到炒毒飯的爸爸時曾經想到我爸,可是后來呢,后來我爸為兒為女為家庭累彎了腰。

記得,他從紙箱廠回家以后,在三十年的時間里,沒有提起過關于那段時光的一句話,好像那時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他的記憶忽略了。他偶爾說小的時候最喜歡看天上的飛機,一看老半天,長大后一心想去外面,可是被父母和田地拖著,父母不在了再想走,有兒女,有妻子。我爸說他最想去兩個地方,哈爾濱和昆明。

為什么選這兩個地方?是不是一處是冰城,一處是春城。冰火兩重天,人間炎涼情。先冰雪再春風。還是先春風再冰雪?

我們曾經想了卻他的心愿,帶他去哈爾濱和昆明走一走,看一看,但是他總是說不急,明年吧,不急,再明年。為什么他一直不肯成行?舍不得花費嗎?我哥我姐還有我,我們會拿出旅游開支,花費不成問題。怕沒伴?不是有我媽嗎?突然,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冒出來,是不是,他不愿意和我媽同行,他在等,等到我媽先走了,不在了,他好跟另一個人去體驗冰雪與春風。

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的想法真是太荒唐太齷齪了,我怎么可以這樣猜度我爸,猜度我行將就木的至親。

而在我爸患上癡呆癥之后。從此沒有再說過要外出的話,他時常說的一句話是,回家。走到哪里,都說回家。在家里,一樣說,回家。

我媽呢,我媽一大早拉我爸起床,替他穿衣,穿鞋,拉他坐在院子里,坐在桂樹下,背靠著爬著青藤的院墻。舀來了水,讓他刷牙,給他洗臉。洗刷完了,盛了飯菜端過來,飯稀稀的,菜軟軟的。有的時候我爸不接碗筷,我媽便拿勺子盛了飯,一勺一勺喂進我爸的嘴巴里。我爸的嘴角沾上了飯粒,我媽從口袋里掏出紙巾,輕輕地替他拭去。碰上我爸把嚼爛的飯菜吐出來,我媽也不嫌棄,一邊收拾,一邊含笑帶罵地說聲死老頭。

忙完我爸,忙完家里,我媽連忙扛起鋤頭,急沖沖去地里種菜。

我回來以后,跟我媽說,媽呀,你種菜太累了,你真的不要種了,現在賣菜的天天上門,什么菜買不到?

我媽說,買來的菜都被噴了大量農藥的,你爸吃不慣。

我爸吃不慣?我想我爸都這樣了,哪里還知道吃得慣吃不慣的。

我很想問一問我媽。她恨過我爸嗎?對一個起了異心,或許有過出軌的男人,她有過怨恨嗎?但是我一直沒問,不是不敢,只是覺得不需要問了吧。恨與不恨,哪里有白發相依看夕陽重要呢?

還有一個人似乎不應該再提起的人。不提,卻繞不過去,一個稀薄的影子,似有若無,在我們的生活里存在,或者說存在過。

一個叫春蘇的女人。

春蘇,春蘇嬸,在我媽生病,我爸回家之后。她就消失了。不是說失蹤,而是她過她的日子。似乎跟我家再沒有多大的糾葛。

那么她和我爸的關系也就從此了斷了嗎?了斷得很徹底?或者說他們原本就沒有什么關系,是外人強加給他們的,現在橋歸橋路歸路了?

這一些,我無法探究。

我碰到過她好多次。有一次是我上大學時候,回來休假,在路上碰見了她。她也不再年輕了,穿著也沒什么講究,是一個很不起眼的村婦。那一次碰到,應該說有好些年沒見過了,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我想她也一定看見我了,她也會認出我來。那時年輕、氣盛,還有一個心結在心頭盤著,我當時想,我跟她迎面相見的時候,她盯著我看,或許會叫我一聲,用親切的聲音叫一聲小欣,而我,我一定給她一個鄙薄的目光。

而那天春蘇嬸經過我面前的時候,竟然低著頭,竟然低著頭就走過去了。她走過去之后,我不由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還轉過身去,看她。穿著一身粗舊衣服的人,腳步急促,遠遠地走過去了。

后來就聽到我媽念嘮說,那個妖精為什么再沒有害人了,沒有花紅柳綠了,那是她生病了,類風濕,終身病,一年到頭吃藥,藥沒把身體治好,先把家吃窮了。后來我媽又說,得了類風濕的病真是可怕,每一個關節都腫大、僵直,手腳動不了。還說吃了藥虛胖。整個人壓根沒個樣子了,成了個肉球。

我媽一念嘮,三十年過去了。

最近,我媽念嘮的語氣竟然有了不一樣,她說,病呀,不管什么病,也不管生在誰身上,都是可惡的,當年闌尾炎那樣的小病,都讓我要死要活,要是誰攤上慢性病,肯定夠折磨呀。

我媽又說,女兒說得對,都這把年紀的人了,還有什么過不去?

我媽說的是什么?我爸昏了,我媽就清醒了嗎?

我們這次回來,晚上加業去睡了,我爸也躺下了,我和我媽坐在房間里,我媽忽然跟我說,小欣,媽有件心事想跟你說。

我說,媽,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呀,怎么能放在心上?

我媽說,是這樣的,這幾年,我一直想去看看,去看一個人。

我問,媽,你怎么說話吞吞吐吐了,你真有心事?你想看誰?

我媽抬眼看了看我,又垂下了眼睛,她說,你是知道的,我生病住院回來,她也過來看過我,還帶來了補品,她病了,病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去看望過她,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想去看一看,你說,我這么做妥當不妥當?

我媽竟然說的是這么一件事,看她一字一句說出來艱難的樣子,說明這件事情在她心頭擱久了,可能真的成了一樁心事。

我說,怎么不妥當,媽想去就去呀,去看看她。多帶些補品。

我媽說,院子里桂樹長嫩枝的時候,我剪了一些曬了,曬干擱著,青藤也每年收了一些,聽說這兩樣都是藥,煮了水洗澡,對風濕病有用。

我點點頭,說,媽,我支持你,一個人的好與壞,對與錯,都是一時的事情,你與別人在一個村子里呆著,一呆一輩子,這才是一世的事情,我覺得,一個村里的人都應該好好相處,就算有過節,也別掂記,更犯不著用一輩子來惦記。

我媽笑了起來,說,小丫頭,你早些年就應該這么勸我?其實人家和我們早就不相干了,我還惦記著,像你說的,如果不回省,說不定會惦記一輩子,累死人,我要搬掉在心頭上壓了多年的大石頭。

我媽決心想搬掉她心頭的石頭?那塊石頭是怎么來的?人家早就和我們不相干了?一直以為我媽跟人打了三十年的仗,堅持了三十年的戰爭,現在看來,好像是我媽一個人在作戰。對手有,真實存在,可是對手早已退出了戰場,偃旗息鼓。隨后,對手的名字以及稱謂,都只不過成了象征性的符號。可是我媽還不肯停下來,還要戰,那么只好她自己跟自己戰,跟她的內心戰。這些年來,不過是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捶捶打打,直到把自己的一顆心打得酸脹疼痛。看來我媽堅持的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孤獨的戰爭。

還好,我媽想通了,她想停止了,還想用一個形式,或者說是一個行動,宣告她的收兵。她那與內心捶打的戰爭,很快要結束了。

而我的心結呢?也不過是一片自找的陰影?也該抹去了?

其實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再記不起有關春蘇嬸的種種,或者說不再去想起什么。慢慢地,我的腦子里只剩下一件紫紅色的毛衣。秋天金黃色的陽光照射著,陽光下面,一叢絨毛,長長的,細細的,豐密的,柔軟的。

在一個午后。我從行李包里拿出一件毛衣,紫紅色的毛衣。織成毛衣的線不是馬海毛,是羊絨。托在手上看看,一片絨絨的細毛,毛邊反射了窗口的亮光,呈現出暗淡的光色,給人迷離的感覺。伸手摸一摸,溫暖而柔軟。

我把我烏黑的頭發束在腦后。又留出一縷,讓它垂落下來,落在我的脖子上。我把紫紅色的毛衣抖開,穿上。在櫥鏡前看看,衣服的大小正合了我的身子。再看我的臉,我的臉在鮮艷顏色的映照下,好像白皙了許多,我的臉色,一下子光彩起來了。

穿著紫紅色的毛衣,我來到院子里。

我爸正坐在桂樹下,背靠著院墻。他還是老樣子,歪著腦袋,半閉著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一片青藤的枯葉子從墻頭飄下來,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搬來一條凳子,坐在了我爸的面前。

我坐下,看到我爸慢慢睜開了眼睛,好像朝我看了一眼,還張了張嘴,嘴巴里說出話來,他說。回家。

我想好好問問他,爸,你想去哪里?哪里是你的家?

可是沒等我開口,我爸又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我媽走過來,她朝我看了一眼,抬手揉了揉眼睛,出了一會兒神,好像有什么東西觸動了她,但是她什么也沒說,搬了條凳子,坐在了我爸的身后。

加業過來,看了看她我,說,你穿這件衣服好看,怎么沒見你穿過?

我說,那以后我天天穿,讓你天天看。

加業看看我,再看看我爸,笑著說,我覺得呀,你今天穿這件衣服,不是給我看的,是給老爸看的。

我聽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加業轉過頭去,打趣地跟他的老丈人說,爸,小欣穿著新衣服給你看呢,你看她好看嗎?忽然間加業大聲地叫了起來,看,看,爸的眼睛動了!

我和我媽一起叫起來,真的?

10

第二天我和加業打算回去。我媽早早給我們準備了帶回去的東西,一大袋蔬菜,她說全是她自己種的,沒有施過化肥沒有打過農藥,吃著放心。我們還沒起身,聽到村子里響了幾聲爆竹。爆竹常響,村子里誰家進房,誰家生了孩子,誰家來了新客人,誰家出了喪事,都會放爆竹。噼啪幾聲,沒有人去在意。

很快,鄰居過來跟我們說,昨天夜里,春蘇去了。

一聽,我媽先驚了一下,說,春蘇去了?這么快?

來人說應該可能是她吃了太多的藥,吃壞了內臟。還說這個春蘇也是個苦命的,娘家窮,兄弟姐妹多,她從小就懂事,跟著大人進山干活,晚上睡潮濕的山棚,長年累月,才起了類風濕病的病根,要不是窮,不是病,像永海這樣蠻牛一樣只知道干活的老實人,哪里娶得上她春蘇。

按照村子里的習慣,誰家有了喪事,同房的族人會一起幫助辦理,就算是疏遠的族人,也會上門燒炷香,燒疊紙,給死者的親屬幾句慰問。

我媽跟我們說,還是我過去看看吧,你們在屋里陪爸,等我回來再走。

我想既然家里有事,我們還是遲幾天回城吧,城里也沒有特別忙的事情。我和加業商量,加業同意了。

我跟我媽說,讓加業看爸,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我媽說,也好。

我和我媽一起出門,走上村口的路,一直走向村尾。一路上,我們娘兩個竟然沒有說話,一句話也沒有,好像各自懷了心事,也好像兩個人都想說句什么,但不知道該怎么說。

到了,走到原先村小學的地方了,作為小學的平房不見了,宅基地上建起了高高的樓房,現在成了一戶人家的私宅。

看過去,看到了春蘇嬸家的屋子,還是兩間磚瓦舊房,屋檐下,擺著幾條凳子,凳子上坐的不再是春蘇嬸,是各色面孔的一排男女。

忽然聽到加業的叫聲,回過頭去一看,看到了我爸。我爸也過來了?看到他晃悠悠走來,跟在我們身后。我們連忙回身攔住我爸。加業也趕過來,一起把我爸拉住。

說不定我爸是跟著我們過來的。他是不是也想去人家屋子里看看?人家死了人,屋子里肯定一團忙,他一個患了癡呆病的老頭子。去那里湊什么熱鬧?還有,我媽會讓我爸去那屋子里嗎?雖然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死了,雖然我媽自己打算邁過一道坎,一道心坎,但是她同意我爸一同邁過去嗎?哪怕我爸不過是一個患上了癡呆病的老頭。

我媽說,小欣,加業,把你爸拉去,讓他去別的地方走走,我去看看就來。

我和加業只好拉著我爸,讓他不要往前走了。我爸愣愣地盯著我們,盯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珠又動了一動,真的好像有思想有記憶了,嘴巴也動,說,回家,要回家。

回家?

春蘇嬸死了,我爸在人家的屋前說要回家,要是被人聽去,不說被人笑話,多少還有些尷尬吧,畢竟當年他們兩個的事情,在村子里傳遍了。為了不讓我爸現丑,我讓加業用力,自己也用力,把他拉走了。

我媽回來,她說,看過了,還停在床上,已經選了日子,明天火化,后天出殯。

我想我媽會說說她看到的景象,說說春蘇嬸的遺容,她家現在的光景,她丈夫永海叔怎么樣,還有他們的孩子。可是我媽什么也沒有說,她嘆了一口氣,轉身進了屋子。

一會兒我媽從屋子里出來,看到她的手上提著兩只蛇皮袋子。蛇皮袋鼓鼓的,里面的東西不重,但也不輕,她提得有些吃力。我們連忙接了,她讓我們在院子里放下。她又進去,再提了兩只出來。

我打開袋子看看,里面是樹枝,好像是桂樹的嫩枝,還有是一根根的藤條。這些東西被一把把收拾整齊了,捆好了。

沒想到,我媽準備了這么多的桂枝和藤條,看來真的準備好多年了,準備得夠充分了。可是,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需要這些東西的人已經走了。

我媽一聲不響,把一只只袋子全部提到了灶間。她打開了袋子,把枝藤從袋子里拿出來,點上了火,塞進了灶膛里。灶膛里燃燒了,干柴烈火,一片紅旺,傳出來一片啪啪的聲音,好像響著細碎的鞭炮。

加業跑上前去,想阻止我媽,他說,媽,別燒了。這些都是中藥材!

我拉住了加業,說,讓我媽燒吧,這是她的心愿。

加業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我沒給他解釋。我想,我媽一定是想把她多年來壓在心頭的怨燒了,把愿也燒了,燒給天堂里的一個人。

那個人,會領她的情嗎?

聽說剛去世的春蘇嬸只有六十歲出頭,也就是說。她和我爸差不多相差一輪的年紀。我這是怎么了?怎么還把她跟我爸相提并論呢?人家已經走了,死者為大,該說的,不該說的,都不要說了。我一個做晚輩的只能說,春蘇嬸,一路走好。

我媽燒完了桂枝和青藤,一個人進屋去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包東西。她坐下來,把東西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那是一個紙包,包裝紙已經發黃了,看來是放了好些年的舊東西。我媽把紙包拆開,用她布著青筋和老年斑的手撕開紙張,把變脆的紙一點點撕去,把紙包撕開。看見里面的東西了,毛絨絨一團,好像是件毛衣。

我媽把毛衣拿起來,抖一抖,打開。看清了,果真是毛衣,一件紫紅色的毛衣。毛衣上面雖然有折皺,很深的折皺,但是看得出來,這件毛衣沒有被人穿過。還是嶄新的。

我從我媽的手上把毛衣接過來。好好看了看。衣身上有精致的編花,三葉花,紐扣花,藤狀花。里外看一看,一針針,一線線,細密緊致,沒有一處錯針,不見一點毛頭,讓我不由得贊嘆。太精美了。簡直就是手工編織中的絕品。

織成這樣一件精美的毛衣,得化費一個人多少時間和心思?

我說,媽,你給我們織的毛衣那么難看,可你給你自己織毛衣,織得這么好,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我媽把毛衣拿回她的手上,慢慢地撫摸了一遍,嘆了口氣,再搖搖頭,悠悠地說了一句,是她織的。

她?哪個她?

還有哪個,春蘇,你們的春蘇嬸。

春蘇嬸?她,她當年給我媽織毛衣了?織了這么精美的一件毛衣?

我聽了問我媽,媽,你怎么一直沒有說起過?你也沒穿過這件毛衣?

我媽說,在我生病回來的時候,她來看我,那一天她把毛衣帶來了,藏在籃底,趁人不注意把毛衣塞在了我的床上。可我不會因為一件毛衣原諒她,我跟你爸說過,等我病好之后,我還不會罷休。我還讓你爸把毛衣送回去,你爸不肯,求我收手,不要再作賤人家,他還跟我保證,今后不會再跟人家有任何來往。我就沒有再為難他,把毛衣用紙包了,壓在了柜底,一直壓著沒動,直到現在才拿出來。

真的沒有想到,春蘇嬸曾經給我媽織過一件毛衣,用一絲不茍的針線,織成一件無可挑剔的毛衣。她這樣卑微的付出,想得到的是什么?被人原諒?不再被刁難?僅僅是這些?我想一定是的,就是的。不,不是的,一定不是。

是與不是,都一樣了,都不重要了。

我輕輕地把毛衣拿起來,披在了我媽的身上。

我說,誰想到三十多年后,我爸只不過是一個患了老年癡呆癥的糟老頭。

我媽笑了,我也笑了

我再說,我抬了頭看著天空,大聲地說,春蘇嬸,我媽穿著你給她織的毛衣呢,我替她謝謝你啦。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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