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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歇

2014-06-24 08:49:10嚴英秀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9期

嚴英秀

喬納家的門鈴在晚上九點二十七分的時候突然歡唱起來。

之所以說如此確切的時間,是因為門鈴乍鳴的第一刻,喬納習慣性地抬起手腕看了時間。雖然現下早已全面進入了手機時代,但喬納還是一直保留著戴手表的習慣。當然,成熟優(yōu)雅又有生活規(guī)律的男士一般都是這樣。他甩掉睡衣,抓起一件T恤套上,希望鈴聲就此止住。不早不晚的。誰這時候來找他?物業(yè)?

還是去開了門。然而,竟是——魏錦素。她微微地笑著站在門口。她不是空手,她右手提著一只籃子。一只常見的編織籃。

她穿著一襲長及腳踝的白袍。喬納對女人的服飾素無研究,盡管如此,他還是確定她身上那東西應該叫袍子,而不是裙子。

他說,哦,魏教授……開口的同時,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的,有一絲恍惚,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感覺自己在對一幅油畫說話。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提著一只普通的菜籃子叩開了你的門,但她分明不屬于眼前,不屬于你和她正在共同經歷的現在時,她是某類油畫里那些吹著洞簫和長笛的女子。

這是第幾次了,她讓他有這種感覺?

他努力恢復了聲調,歡迎啊,請進!但魏錦素不動,她說,我就不進去打擾你了喬院長,我是來給你送點桑葚的。她遞過籃子,你進去倒了桑葚,把籃子給我,我就在這兒等著。

什么桑葚?你買的,還是誰送你的?或者,是你們家鄉(xiāng)的特產?喬納接過籃子,一迭聲地說道。感覺到自己的興奮,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過道燈有些昏暗,看不清籃子里的顏色。現實感慢慢回來,他說,好吧,謝謝魏教授!不過,還是請進來吧,站在門口等,你就成送外賣的了。

似乎是為了配合喬納小小的幽默,魏錦素跟著他笑起來,又跟著他進了屋。

喬納知道自己的家應該是說得過去的。雖然算不上十分整潔,但也是合乎情理的潦草,能忍受的凌亂,絕不會像一般單身漢的住所那么不堪。但此刻,借著魏錦素的眼睛一看,他十分地羞慚起來。茶幾上的咖啡盤上一圈硬漬,看上去多日未洗的樣子,而一盒龍井茶干脆就倒在紛亂的報紙和碟片間。要命的是,他竟然聞到了一股咖喱牛肉飯的味道。怎么會這樣,他這兩日都是在外用餐,叫快餐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他說,魏教授,請坐,請坐,你是喝點咖啡、茶,還是果汁?我這兒有鮮榨的檸檬汁。但他站著不動,想不起去拿杯子和水。魏錦素看他一眼,擺手道,喬院長,你別客氣,你去把桑葚倒出來。停一下,她又說,你先吃點,不用洗的,純天然。剩下的擱冰箱里,這桑葚可甜了。

桑葚一嘟嚕一嘟嚕從魏錦素的籃子里滾到了喬納的菜筐里,它們熟得太透,汁液流溢的紫在燈光下是炫目交錯的黑。喬納以前從沒發(fā)現過有這樣讓人爽心悅目的黑色。他順手拿起幾枚放進嘴里。一種陌生的甜,包裹著新鮮的翅羽般輕顫的悸動。

喬納拿著籃子,從廚房出來,見魏錦素正站著打量沙發(fā)旁的盆景。你這幸福樹長得真好,她說。喬納一怔,這叫幸福樹啊?魏錦素笑了,敢情你不知道它的名字?還養(yǎng)得這么油綠厚實的!喬納說,還真不知道,這是幾個老同學送的。去年搬這兒來時,他們電話里說要給我買什么花,我說養(yǎng)花咱可沒那手氣,就換成那種不嬌氣耐活的闊葉植物吧。嗨,那幫人吶,一進門就瞎鬧騰,壓根兒就沒顧上交代他們抬來這樹叫個什么名字。

魏錦素不再說什么,兩人的目光交會在那株高大的幸福樹上。幸福樹靜靜地,散發(fā)著一種蓬勃又遙遠的氣息。喬納說,魏教授,你坐會兒吧。魏錦素坐下,哦,這么多光碟,喬院長,你喜歡看電影?喬納說,人家早就在網上看電影了,我還淘碟呢,過時了。魏錦素拿起茶幾上一張碟,念,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這個好看嗎?喬納說,文藝片,還行吧,要不你拿去看看?魏錦素放下碟片,又拿起另一張看了看,然后拎起籃子起身,說,我走了,喬院長。電影,就不看了,我是藝術上的門外漢,看也是個瞎看。喬納說,瞧你說的,電影誰不會看,你搞的那些大學問,我們再活兩輩子也整不明白呢。走到門口時,他又說,魏教授,真的非常感謝你給我送桑葚,我都有多少年沒吃過這東西了。聽這話,魏錦素轉過頭來,謝我什么呀,這桑葚本來就是咱們大家的。

這次,她微微地提高了音調,但她的聲音還是和平日一樣細軟,好像怕把那些話說疼了似的:你不知道啊,咱們樓下花園里那么一大棵桑樹,早兩周前桑葚就熟了,我天天去吃呢。這幾天熟透了,我想著今天下午又剛下了一點雨,肯定是越發(fā)地甜了,所以,剛剛又去樹上摘了些。自己摘的,才覺得有意思,才來分一點給大家吃的。

怎么摘?挺容易啊,夠著的就爬樹上摘,高處夠不著的,在樹下鋪一大保鮮膜,然后爬到樹上去搖。不用費多大的勁,就輕輕搖一搖樹枝,桑葚就噼里啪啦掉一地。

這么大桑樹,結了滿樹的果,怎么就人來人往誰都不注意呢?人都去超市買,可自己院子里這么好的桑葚,為什么偏沒人理?就我一個人吃,多可惜啊!

已經十二點四十了,喬納從床上起來,推開了陽臺門。樓下的花園在濃黑的夜色中迷茫茫一片,看不清遠近高低的顏色和姿態(tài)。那棵桑樹,它藏在這一片靜謐中的哪個方向呢?其實,就是在白天,他也一樣看不見,有一棵桑樹立在那里。搬這里來一年多了,他幾時注意過樓下的花草樹木?幾乎每一天,出去進來都是行色匆匆的。他從來不知道,咫尺之遙竟然有這樣的風景:一個女人在草叢花徑里,一顆一顆地拾起地上的桑葚,一顆一顆地放進嘴里。她吃得那么認真,好像除了桑葚,再不需要吃別的食物了似的。而桑葚是吃不完的,更多的桑葚從那棵高大蔥蘢的樹上密密地落下來,像繽紛的紫色雨。

喬納深深地擴了幾下胸,夜露的氣息沁人心脾。他望向遠遠的天幕,無數顆星星在那里明滅閃爍著。他有多久沒有凝望過星空了?望星空這樣的事,似乎從來不曾發(fā)生在他如今的生命中。但今夜,星空自己跳進了喬納的眼睛里,讓他猝不及防地捧住了滿懷迷亂的陶醉。他想,天上到底有多少星星呢?但他很快又想到桑葚上。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桑葚?這話像什么,詩?他笑了。

魏錦素的嘆息在心底浮起,這么大的桑樹,這么好的桑葚,就我一個人吃,多可惜啊!喬納一時無法抑制自己加入到她身邊去的沖動,他想象著明天的花園里,他在輕輕搖那棵大樹,是他,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桑葚一顆顆放進嘴里,放進籃里——可是,哪怕只是單單想一想,他就覺出了那場景的滑稽和矯情,做作和不和諧。他望著黑漆漆的花園自嘲地笑了。

那是屬于魏錦素的,那樣的情景,那樣的動作——那樣的事。只有魏錦素去經歷,一切,便都成了畫。喬納又一次想到油畫。是的,魏錦素采桑葚不是一幅絕妙的油畫嗎?這畫里沒有一處錯誤的安排,每一抹線條,每一叢顏色,都是水乳交融,渾然天成,就像桑葚就要在這個季節(jié)熟成洶涌澎湃的紫,就像這世上必得有一個女子懂得那日光雨露的味道,那隨著舊日子遠逝了的果實們的味道。

可她竟然是能爬樹的!喬納想。她穿著那樣的白袍子,留著那樣的長發(fā),但她卻會爬樹。

秦陌從云南麗江買回來長長短短好多套衣裙,都極富特色。盧翩翩直叫好。秦陌說,你挑頂喜歡的拿去穿吧。盧翩翩搖頭,這回我就不奪人所愛了。想想,你哪次滿載而歸,我不搶個一件兩件的?總得忍痛割愛成全你一回吧?秦陌笑出來,好,好,反倒讓你悲壯得不行了。盧翩翩感慨,秦陌啊秦陌,我就是怎么想做個好人,可一看見你買的東西,就又動邪念了,這不賴我,誰讓你品位那么高呢!秦陌笑罵,就會拍馬屁!盧翩翩喊,不是嗎,不是嗎?你從不丹買的那藏式掛件,我戴了多少年了,誰看了眼睛不冒綠光?那些女生上課時,只盯著我的胸看,恨不得把我生吞了。為了讓她們安心聽課,為了教書育人之大業(yè),今年開始我就基本不戴那掛件了。還有,你從泰國清邁買的那項圈,我的天,看見它,誰不想玩物喪志!

秦陌只是笑。和盧翩翩在一起,永遠這么多笑。盧翩翩當年分到這所大學的藝術學院——哦,那時候還叫藝術系,第一次見面時,大家就感受到了盧翩翩生猛的活潑,不節(jié)制的夸張。然而那并不令人討厭,在她身上,一切看上去竟是適宜的。一晃七八年過去了,也是有些年齡的人了,但她還是老樣子不見改。愛笑,愛鬧,愛打扮,永遠春暖花開的架勢。她不停地買衣服,不停地后悔。她看上的衣服,美麗往往止步于商場塑料模特和別的女人身上,但她從不氣餒,她說,關鍵是自己還沒形成風格。她整天趴在電腦上淘衣服,自打有了網上購物這回事,她一天收不到快遞,就失落得不行。

當然,在藝術系,女學生、女老師都是極注重穿著打扮的。若不注重,反倒成了另類了。只不過大家呈現出的效果各有不同:有些是忠實的品牌追隨者,專走精致路線;有些是領時尚潮流者,怎么時髦怎么整;有些是又像把大畫布披到了身上又像撿了一件乞丐裝的感覺,反正你不知道她穿的啥,但你知道她是藝術家;有些是復古風、民族風,可以直接穿著上舞臺演民國戲,跳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的那種。盧翩翩閑來沒事,最愛對自己學院女同事的穿衣戴帽評頭論足。她說,看來看去,還是秦老師你最養(yǎng)眼。怎么說呢,你是博采眾長,說不好你走的是什么路線,但永遠好看,既高端大氣上檔次,又低調奢華有內涵啊!

盧翩翩的溢美之詞,秦陌向來不往心里去。她知道自己沒那么好。而且,她在盧翩翩視為頭等大事的買衣服這些事上用心很少。她只是遇見喜歡的舒服的就買下來。她習慣穿長裙子,棉的、麻的。她戴的飾物也是樸拙的。她天生對全身亮閃閃的那種女人敬而遠之。但對盧翩翩,卻例外。

盧翩翩,在秦陌的生活中,始終是個例外。

先是成了好朋友。秦陌本來以為自己是不會和這種大呼小叫的女孩有共同話題的,尤其是,她還小她四歲。她們也不同專業(yè),盧翩翩彈鋼琴,秦陌教西方美術史,成立學院后,她們分屬兩個系。幾乎不知道事情是怎么開的頭,反正同事不到半學期。盧翩翩就單單黏在秦陌身邊了。她時而叫秦陌老師,時而叫秦陌姐姐,她在人前人后從不避諱對秦陌的傾慕和討好。她說,咱們藝術系美女如云,可我對你一見鐘情。這是命里注定的,你逃不開我。乍聽她這口氣,不了解的人準保會對她的性取向產生誤會。

秦陌確實躲不開她。再倒退五六年,就是當學生的時候,秦陌也未遭遇過如此熱辣的友誼。她是個沉靜的人,但對方卻是一團滾動的火球。她起先認為盧翩翩這種女孩語出驚人有口無心,待人做事沒長性,所以并不把她的噓寒問暖當回事。誰知人家鐵定了心要對她好,要一直好下去。秦老師,要是誰敢欺負你,我就滅了他!盧翩翩這話很讓秦陌哭笑不得,她想,誰敢欺負我?要真有人欺負我,這都能欺負我的人,你一個丫頭片子,一個見習助教,敢跟人說一個不字?

偏偏讓盧翩翩說著了,那年年終考核,秦陌真讓人欺負了。按照工作成績的量化,按照得分,她怎么著也該得個優(yōu)秀。但結果被別人莫名其妙搶去了。她氣得不行。盧翩翩拉她去吃火鍋,說了很多逗樂的話,中間只問了一句,年終考核得不上優(yōu),真的影響將來評職稱嗎?秦陌答,可不是嘛!要不是為明后年的評副高做準備,我要那個破優(yōu)干什么!

結果第二天,盧翩翩就直奔主任辦公室拍桌子。她怒斥主任,秦陌的學生打分那么高,她工作量那么重,科研也突出,為什么不能得優(yōu)?你給我說清楚,她的優(yōu)哪里去了?你說不清楚,就必須給她補上!

優(yōu)秀自然是不會補上的,但事情傳得沸沸揚揚。秦陌覺得很丟人,出了丑,她怪盧翩翩多管閑事幫倒忙。盧翩翩委屈得直跺腳,怎么就是我丟人了呢?你秦陌看上去挺明白一個人,說話咋就黑白顛倒呢?要說出丑丟人,也是主任啊,他徇私枉法,辦事不公,被全系都知道了。我告訴你,壞領導都是被膽小鬼下屬們給慣出來的,你逆來順受,他就為所欲為,大家都監(jiān)督,都抗爭。他還敢做壞事?敢給人穿小鞋?

秦陌無語。她常常在盧翩翩面前無語。盧翩翩快意恩仇,她對人對事的看法做派就像涂答題卡一樣,非A即B,簡潔明了。秦陌知道她的對,但也知道她這種對不合時宜。她們天生不是一類人,更何況中間有四歲的鴻溝。但她開始漸漸地接納了盧翩翩,漸漸地珍惜起她對她的好來。她看著她咋咋呼呼的樣子,心里就有一種憐愛,這個冰雪聰明的傻大姐啊,她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能走多遠呢?

后來就有了那件事。那件事讓所有知情人都斷定這二人聯盟定然解體,想想看,盧翩翩動輒就說,誰敢欺負秦陌我就滅了誰,可這回,是她自己欺負到秦陌頭上了,這事還能好嗎?

事情其實很簡單。原先那個被盧翩翩指著鼻子罵了的藝術系主任第二年調走了,新來的不是個一般人,而是一名斬獲過國際大獎的舞蹈家。為了舞蹈藝術,年過四十,尚未婚配。得知這一消息,整個藝術系的人在新主任還未赴任之前就叫苦連天,軍心大亂:我的個天哪!讓一個老處女來當系主任,那還不得把人往死里整啊?

結果,事情完全與人們的既往經驗背道而馳。新主任名叫蘭鈴子,無一絲一毫所謂老處女的古板、變態(tài),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健康、陽光,是一個百分百的時尚大美女。她見過大世面,工作上有實力,有熱情,而且有人脈,就是在她的手里,不到兩年,藝術系發(fā)展成了藝術學院,各專業(yè)蒸蒸日上。她有一種奇怪的既能發(fā)號施令,又能與大家混成一片的能力。總之,藝術學院的人很以自己的院長為榮。

蘭院長工作之余,非常關心大家的生活。她時時告誡自己花紅柳綠的女下屬們,工作家庭兩不誤,那才叫本事呢,千萬別以為自己學了藝術這個行當,就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了。她從不占用教工們的節(jié)假日和下班時間開會加班。她嚇唬那些只戀愛不結婚的年輕姑娘們,小心點哦,別讓對象跑了,像你們這樣驕傲的漂亮女孩最容易淪為剩女了!她的口氣,像是一個兒女成群的操心大媽。

秦陌二十九了,在學院在學校都屬大齡女了。蘭院長幾次三番找她去,有一次竟然很撒嬌地說,秦老師,你要是明年再不結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不,光不理還不行,我扣你一年獎金!秦陌那一刻在院長臉上看到了盧翩翩的表情,她哈哈大笑。院長嗔怒道,都嫁不出去了,還笑!秦陌說,院長,為什么一定要嫁?像你,不是挺好嗎?院長目光透透地盯過來,秦老師,別學我。我不嫁是為了舞蹈,也為了一個人,為了一個值得為他終身孤獨的人。你有這樣的人嗎?你經歷過像我一樣的大傷心嗎?如果有,那你就守著吧。

男朋友秦陌當然也有過,就是為了他,她從大三等到研究生畢業(yè),等到她來到這個大學工作。她的好時光就是被他耽誤了的。可他是值得她繼續(xù)孤獨下去甚至孤獨終身的人嗎?別開玩笑了!

秦陌去見了幾個親戚朋友介紹的人,都是感覺也行也不行的那種。院長說這事急歸急,但絕對湊合不得,也行也不行那就是不行。她又通過什么人給秦陌介紹了一個,男方三十二歲,無婚史,海歸,紀錄片導演,有房有車,不窮不富,聽上去蠻般配的。盧翩翩說,這回我得親自上陣,為你把關去。你別看我比你小,談過一大把男朋友呢,男人方面我有經驗!秦陌笑,你這沒羞沒臊的!

誰能料到,盧翩翩親自上陣陪秦陌去相親的結果是,她自己看上了那男的。而且,她毫不避諱地當場就表明了。她對那男的說,我是來陪秦姐姐相親的,我不知道你們倆相上了沒有,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喜歡你。事情很簡單,我和秦姐,你喜歡誰就追誰,想聯系誰就聯系誰,要是想同時了解一下我們倆再做選擇,我也配合你。

就是這樣,石破天驚的事到盧翩翩這里也就是個風吹草動,天經地義。秦陌倉惶地望著面紅耳赤的男方,她能做的只有讓自己逃走。當晚那男的打來電話,她沒接。隔一天,她還是沒接。她不想知道他要說的任何內容。事情既然這樣開頭,在她就已是結束。

蘭院長說她的肺都被氣炸了。但盧翩翩更氣,她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你們?yōu)槭裁淳筒荒芙邮芪颐魅瞬蛔霭凳拢渴遣皇俏蚁衲切┕费獎±镅堇[的一樣,對閨蜜玩陰的,步步為營撬走她男友,你們才覺得好?是不是我假裝純潔無邪,精心設計讓那男人主動來勾引我,你們才覺得好?你們?yōu)槭裁淳筒蛔屓斯饷骼诼洌吭洪L回,盧翩翩,你比狗血劇還狗血!關鍵問題不在于你玩陰的還是玩陽的,而是你根本就不應該玩,這不是你玩的時候!你玩就是搞破壞!盧翩翩急了,怎么就不是我玩的時候了,怎么就是我搞破壞了,他倆第一次見面,我也是第一次,誰規(guī)定他只能相秦陌不能相我?

根本沒法與她對話,院長對秦陌說,我是六十年代人,人家是八。后,價值觀差異太大,再說下去也是各說各話,沒意思啊。秦陌說,這不光是年齡問題,盧翩翩就是那性格,院長,這事你就別往心里去了,他倆要真成了也挺好,你這兒的待嫁女就少了一個了。院長笑了,瞧你說的,好像咱這兒真成了困難戶了,我堂堂藝術學院,會集了這所大學乃至這個城市最漂亮最有氣質的女孩,有女不愁嫁,像你這樣的優(yōu)質女更不愁嫁!秦陌,我們就等著緣分來敲門吧。

盧翩翩和那男的真就談成了。她還是和過去一樣對秦陌死纏爛打。她說,你要是記我仇,我死不瞑目!秦陌答,我不記仇,沒仇。她說,那你就把我和他都當成你的朋友。沒有你的祝福,我們一輩子都不結婚!秦陌喊,盧翩翩,求你放過我,我受夠了!盧翩翩說,不,絕不!

果真得到了秦陌的原諒和祝福。學院有人打趣說,盧老師,秦老師對你真好啊,連男朋友都舍得讓給你。盧翩翩一點不惱,她把脖子揚得高高的:那是!秦老師連裙子披巾都舍得給我,況個把男朋友乎?

后來,都到置辦家具照婚紗照的時候了,盧翩翩的婚事卻告吹了。是她提出的。誰勸也沒用,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只對秦陌和蘭院長兩個人坦白了原因。前陣子吵了一次架,那男的說,盧翩翩,你根本就不像一個彈鋼琴的女人,你尤其不像一個當老師的女人!

這話嚴重嗎?這話嚴重到可以成為悔婚的理由嗎?秦陌和院長面面相覷,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盧翩翩說,你們傻呀,這還不嚴重?他罵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說這兩句話!我要不像彈鋼琴的,不像當老師的,那我像什么?我還剩下什么?我安身立命的東西,他竟然全給否定了。

不是這樣的,你想得太復雜了。秦陌勸,他那話的意思不過就是說你不夠文靜,不太淑女罷了。盧翩翩抹著淚說,甭勸,用不著!他那話一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完了,他這個人,我得放下了。

秦陌第一次看盧翩翩這么委屈地哭。第一次知道,那么漫山遍野的沒心沒肺,那么百無禁忌的裝傻賣嗲,其實深藏著不能觸碰的底線。這也是第一次,秦陌突然對盧翩翩生出來一種敬意。放下,并不是容易的事,而懂得什么時候一定得放下,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

第二年,盧翩翩熱熱鬧鬧地嫁給了她的高中同學,小伙子長相好,工作上進,交通廳的公務員,旱澇保收。關鍵是他一直是她的忠實粉絲,張牙舞爪的她,在他眼里整個一女神。他出差機會多,每次從外地回來都要給老婆帶禮物,而且是雙份。他記著老婆的話:給我買什么都不能落下秦陌的,她可是我的偶像,我要源源不斷讓她分享我的幸福。

秦陌依舊單身著。她沒法讓別人分享她的幸福,只能回報她的審美眼光。她知道盧翩翩最喜歡她挑的衣服,所以總慷慨地讓給她。就像這次,從麗江古城買來的裙子、靴子,盧翩翩說不要了不要了,這回真的不搶你的了,但最終還是挑走了愛不釋手的兩樣。

秦陌把一件手繡掛毯釘到了墻上,最初發(fā)現它時的狂喜,換成了云淡風輕的相對。那花團錦簇的華美在她細細的打量里,是一針一線的寂寞。她喜歡旅行,喜歡用遠方的風情裝扮屋子,她小小的家是美的。卻美得冷。打開衣柜,一排排衣裙,眼里裝不下的漂亮顏色。在盧翩翩眼里,在同事學生眼里,在所有人眼里,它們就是秦陌的肌膚,美麗、飄逸、高雅、別致。可他們知道,這披掛包裹下的她真正的肌膚的溫熱嗎?他們知道,她最好的最滋潤最豐美的部分正在這些漂亮顏色的遮蓋中一寸寸流逝著嗎?

她把臉埋進衣柜,她想用這些棉麻絲綢捂熱自己。

電話突然爆響,是蘭院長。她劈頭就問,秦老師,你認識文學院的喬納院長嗎,去年調到咱們學校的?秦陌答,聽文學院熟人說起過,也在圖書館碰到一兩回,算不上認識,怎么了?院長說,他老婆在加拿大,我昨天突然得知,他們半年前就辦離婚了,目前,他也沒來往對象,所以,我想讓你們認識一下。

魏錦素是學校當年申報985大學時斥巨資引進來的人才。核物理學博士,教高能物理課。在辦公條件極為困難的情況下,理工學院專門為她配備了獨立實驗室,屋里大盆小盆重巒疊翠,擺滿了綠色植物。猛一進實驗室,還以為撞到了花房。徐院長經常安排院辦主任給魏錦素更換花盆,根據時令添花樹新品種。而他自己的辦公桌上,常年是一盆綠蘿。沒辦法,誰讓魏錦素是理工學院的招牌教授,是無可替代的學科帶頭人呢?有了她,理工學院才有了物理學博士點。

共事多年了,院長主任一干人還是不知道除了喜愛花草,魏錦素還有什么業(yè)余愛好。或許,一個女人,從事了這樣的職業(yè),也就不該有什么針頭線腦的興趣了吧。本來理工學院就安靜,女學生少,女老師更少,男士們來去匆匆,臉色平淡,教研室里的高談闊論只是偶爾發(fā)生的事。但魏錦素比他們更安靜,她說話輕,走路輕,上完課常常一頭扎進實驗室里不出來。沒人知道她是否吃午飯。黃昏時她鎖門離開,與人微笑點頭,她的腳步依舊輕盈,她整個身姿精神而靈動。徐院長心里常犯嘀咕,這個女人,她怎么和早晨來時一樣清爽。她不累?

魏錦素不開車,她是理工學院也是整個學校屈指可數的不買車主義者之一。她步行上下班,好在她就住在校內,校園東邊的專家樓上。那里是學校最美麗的一角,樓前是一個偌大的花園,樓后是著名的青湖。

就是在青湖邊,喬納第一次見到魏錦素。

他不是去逛湖看風景的。晚上一個飯局,約好六點,但他忙完手里的活已是快七點了。他從青湖邊抄近路直奔西門,邊走邊接手機:是啊,在車上呢,坐到這車里都半個多小時了,堵得死死的,一步都走不動。抱歉,讓你們等!

堵車,永遠是遲到時可以大聲喊出來的理由,好在中國的城市沒有一個不堵車的。他早已習慣撒這種理論上完全成立的真實的謊言了。但那天,他迎面撞上了一對眼睛。

一個一身玄色衣裙的女子站在距他五六步遠的假山旁,那一陣四周清幽,她顯然聽到了他的話,她朝他投來迅忽一瞥,便側身低下了頭。喬納快步走過她,快步繞過假山群,然后,他的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他終于回頭,林木成蔭阻斷了視線,再看不見那女子。快到西門時,他忍不住又回頭,這一次他看見了她。青湖柳堤上來來往往的人影中,他一眼認出了她的背影。她的頭發(fā)、裙裾和長柳一起向后翻飛著。那是一個不會認錯的背影。他回想著剛才她掃過他的那一眼,突然就懊悔無比,臉從耳根處發(fā)起熱來。從幼兒時就開始不斷接受的教育在耳邊響起:撒謊不是好孩子。是的,撒謊是可恥的,即使在今天,即使接下來他必然地面對了堵車——但堵車時段,競也是可以不讓人煩躁的,當一個身影以油畫的質感在他的心頭走來走去。

那個女子,他不知道她是誰。當她側立在蒼石嶙峋的假山旁,當她漫步于垂柳拂面的青湖邊,她確乎是一幅畫。

喬納沒有想到,他很快就又見到了她。他來這個學校的第一個教師節(jié),學校組織了高規(guī)格的茶話會,據說部委領導要來出席,但最后另有要事,以一封熱情洋溢的賀信代替。就是在學校一位副校長代讀那封賀信的時候,喬納在他那一桌上倏然發(fā)現了那個女子。她不是那天在青湖邊的樣子了,但他還是立馬認出了她。他按捺著突發(fā)的心跳,用一種隨意的口氣問身邊的人,坐在校長那桌上的女士是誰,也是校領導?人答,不是領導,是理工學院的魏錦素老師,學校最著名的名師之一,一級教授。

知道她是自己一個學校的同事,知道她不是校領導,喬納一下生出踏實的感覺。他隔著人頭攢動,遠遠地注視著她。坐在她兩側的學校領導不時與她說著什么,她微微地笑著。她穿著黑色中式的立領衫,很典雅,襯得膚色極為細白。她身上沒有任何的披掛裝飾,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了一個簡單的髻。

但喬納是見過它們的,那一頭洶涌飛揚的黑發(fā)。他記得晚風中它們那柔柳的姿態(tài),記得那本色的黑在夕陽下微微地跳現著金光的樣子。

開始表演節(jié)目了,場面越來越熱鬧。笑語喧嘩中,喬納看到她依舊是安靜的,依舊是微微笑著的。顯然,她已不年輕了,但她有著極其清澈的眼神。那天在青湖邊擦肩而過,只那么亮亮的一瞥,喬納便記住了那對眼睛的不同流俗。現在,他整個地沐浴在它們的照耀中,就好像她沉靜和煦的笑只是為著他的。

喬納不得不承認愛情的即興生成。現在,他知道她是誰了,但他對她依舊一無所知,可這竟然一點不妨礙他愛上了她。他突然就愛上了一個沒說過一句話的陌生女人,就像多年以來的孤獨中他始終無法讓自己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一樣。他經歷過愛情,領略過它全部的誘惑,那些因愛成傷的美,煙花般璀璨的絕色之痛。然而,他最后親眼目睹了愛的熄滅,像最平常的事件的落幕,難逃俗套的不堪的收場。既然一切只能是從糟走向更糟,那么,他也不懼讓自己成為一個尷尬的破壞者。他沒有預料到在自己看似光鮮成功實則自棄黯敗的生活里,還會遭遇到愛情,遭遇到準備迎接又一輪打擊的新的勇氣。

喬納啜著茶,又一次貌似漫不經心地開口,這個魏教授,看上去挺德高望重的哦,她老公也在咱學校嗎?同桌的人說,沒老公,還沒結婚呢。旁邊有幾個人一起補充,女科學家,不結婚很正常的。

茶話會的當晚,失眠的喬納很意外地接到了加拿大的妻子打來的電話,她向來都是用郵件和傳真聯系他的。喬納,你試試,你試一試會發(fā)現,原諒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難。喬納,你原諒我,放過我吧!她的口氣溫和而真摯,充滿耐心,與其說她在懇求他的原諒,倒不如說她在向他循循善誘走出迷途的路徑。喬納覺得這一切很陌生,就連聽著她的聲音隱隱而生的一種疼痛也是陌生的,沒有了切膚之感。他全部答應了她。妻子為成為前妻泣涕漣漣地感激了他。掛了電話,他想象著大洋彼岸的歡欣鼓舞,也想笑一笑,但鼻子突然一酸,淚水無聲地涌出。一場離婚苦役,終于以兩滴清淚宣告結束。

也許,如果沒有魏錦素,喬納還要付出多少錯誤才能承認時光的不可挽回?

然而,魏錦素,始終是遠的。

現在,他知道了她確實是單身的。他還費心知道了她的更多。但知道的越多,他越發(fā)地不敢靠前。好長一段日子,除了費盡心機讓她認識了他,他一無所獲。他時時責罵自己功利,你愛上一個女人,為什么要顧忌她的身份?她是博導,是一級教授,是權威的學科帶頭人,是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這一切原該讓你自豪歡欣的東西,為什么恰恰成了你的屏障?你的愛慕與這些頭銜稱謂到底有什么關系?但這樣的鼓勵往往收效甚微,他在想明白想通透之后,卻還是付諸不了哪怕小小的一次行動。他感覺只要他朝著她的方向走一小步,全校的人就會把目光唰地集中到他身上。他從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如此怯懦的男人,在錯失了白晝的許多機會之后,深深的夜里,他一次比一次更沉重地陷入愧悔交加的情緒里。似乎就連她的專業(yè),也是一道樊籬。一個女人,一個這樣的女人,為什么偏偏會從事那樣的一個學科?喬納忍不住比較,如果她在文學院呢,在新聞學院呢?哪怕她是教經營管理的,一切也會順暢得多。她為什么不是藝術學院的教授,既然她天生一身藝術的氣韻?

就連她的房子,就連她那開滿鮮花的大陽臺。原來,她和他是住在同一個樓上的。他去年調來時,學校以引進人才優(yōu)惠政策的內部價賣給他這套七十八平的二居室。那時候,他不知道,高他三層的側對面,在學校免費贈送的一百九十平的產權房里,住著一位就要改變他的生活的女子。現在,他每次進出單元門時,必定會下意識地朝著那個方向張望一下——一切,都是阻擋的理由,而不是相反。

他從來沒有在樓下,在電梯里碰見過她,相識前后都沒有。魏錦素,她什么時候上下課?她從來不買菜?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來他的家。深夜里那如心花般怒放的桑葚,突然美麗得像是一場夢。他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反復縝密地解析了這個夢潛藏的寓意,暗伏的信號,可能的預示。他一遍遍回放自己在夢里的表現。他覺得他像是在做一道無解的數學胚,又像是在寫一篇失去中心控制的論文,論據是不變的,可供解析的文本是固定的,但結論太陰晴不定,忽而讓他斗志昂揚,忽而使他沮喪灰心。

但不管怎樣,這個夢是真實存在過的,這使他有一千個理由戰(zhàn)勝自己的患得患失。他決定周末去回訪她。

經過再三斟酌,喬納認為還是以水果為禮最佳,隨意、親切,不至于使對方覺得太隆重。芒果、櫻桃、草莓,都是好吃又好看的東西,女人應該喜歡,關鍵是送這些好開口,不至于讓自己局促。哈,魏教授,你送我一籃桑葚,我回送你一兜櫻桃吧,來而不往非禮也。或者,到時視現場氣氛而定,臺詞還可以設計為:魏教授,你親手摘的桑葚,我不敢東施效顰,只能親自買一點草莓送你,等等,反正臨場發(fā)揮余地大。

喬納采購回來時,在樓下看到好幾個同樓的人在花園邊談笑著,平時大家也就點頭微笑而已,但今天卻遠遠地打招呼,過來,過來,一起吃桑葚啊!

吃桑葚?喬納一怔,不由得走過去,站到了他們中間。他看到了那棵高大的披掛著萬千果實的桑樹。這時他才發(fā)現林木掩映的花園里,還有好幾個人在快樂地忙碌著。他們拿塑料布鋪在樹下,然后用一根木棍去敲那桑樹的枝干。果然,熟透了的果子以想象中的姿勢離開樹枝,噼里啪啦砸下來,汁液四濺,空氣中開始彌散一種甜醇的味道。

喬納說,你們真是有生活情趣啊,知道這么玩!人們七嘴八舌地答,有趣的是人家魏錦素老師,要不是她挨個給大家送,我們哪里知道自家花園里免費的桑葚最好吃呢。

原來如此。原來,她的桑葚是送給任何人的。原來,他的夢確乎是一場夢。想起連日來對此做過的種種甜蜜的臆測,喬納羞愧得不敢面對自己。那晚的情景不請自來,又在腦海里盤旋。是的,這次他清楚地回憶起她的話:自己摘的,才覺得有意思,才來分一點給大家吃。沒錯,人家從一開始說的就是大家,他為什么充耳不聞自作多情呢?

一嘟嚕桑葚塞到了他的手里,還有人大呼小叫地要往他的兜里放。魏錦素的桑葚好像突然煥發(fā)了人們久泯的童心。喬納離開熱情的鄰居,三五步的回家之路腿腳分外滯重起來。一進門,他頹然倒進沙發(fā)里,手里的水果袋胡亂摞在茶幾上。那些櫻桃草莓們,原本有著最潤澤誘人的顏色,此刻看去,卻莫名地老了。

他,還去不去造訪她的家?去?不去?

糾結到下午,黃昏,還在糾結。接到藝術學院蘭院長打來的電話,她約請他第二天吃飯。她說,早就想請您一起坐坐了,喬院長,我們兩個學院有很多可以合作的課題項目,明天我們算是談工作,也是幾個朋友小聚一下,請務必賞光。

秦陌在蘭院長安排飯局之前上網搜索了一些喬納的信息,文章、照片都有。再加上她遠遠見過他一兩次,初步的印象還是滿意的。她堅持不以相親的形式見面,蘭院長理解她,說,也好,我就不挑破介紹對象這層意思了,你們若有心有緣,自然會有下一步的接觸。同事之間,進退都留一點空間是應該的。時間定下來后,蘭院長又打來電話叮囑,就咱倆約他不合適,我?guī)б魳废道钪魅蝸恚隳沁吳f別讓盧翩翩知道,不然你根本擋不住她。秦陌笑,院長,你那么怕她?院長說,你不怕她?你忘了她搞的破壞了!秦陌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現在都是馬上要做媽媽的人了。院長你不知道她懷孕嗎?她最近連化妝品都不用了,說里面含鉛對胎兒發(fā)育有影響。吃飯更是小心,很少拉我出去亂吃,頓頓是老公伺候著呢。蘭院長說,怎么會不知道,她那張嘴,懷孕這么大事還能不傳得地動山搖的?這種女人啊,天生就是孩子心態(tài),她生了孩子也還是孩子,不會有大改變的。

吃飯就在“青湖味道”。這也是秦陌和蘭院長特意商定的,不出學校,不顯得私密,就是談工作的樣子。同時,“青湖味道”又是個較高檔的大餐館,一般情況下學生不會到那里去,環(huán)境安靜、幽雅,三面環(huán)湖。

秦陌來時,蘭院長和李主任已到。她們看見她,都投以贊許的眼神,秦陌就知道自己穿對了。但她沒法高興,隨之而起的是一種很灰心的情緒。已經重復過多少次了,打扮得好好的來見人,然后,一個人黯然地去卸妝,面對那些凌亂一地的衣飾。今天,能是例外?

或許,今天確是例外?約好的時間,喬納準點到了。只一眼,秦陌便覺得他正是自己欣賞的那種類型。他的外形,他的言談舉止,他的整體氣質,都吻合她多年來堅持的期許。當他向她點頭微笑,她的心,暗暗地揪疼了。

秦陌再次領略了蘭院長做事的滴水不漏。她和喬納談起關于藝術學院的學科規(guī)劃,有諸多領域是可以和文學院強強聯手共同發(fā)展的。她甚至談到了合作的步驟細節(jié)。她一點都沒有強力推薦秦陌的意思,但談笑間她一次次讓喬納的目光落到了秦陌身上。喬納對蘭院長的合作藍圖表現出了十分謙遜的興趣,他說,我來這兒時間不長,以前的工作環(huán)境和學校不是太一樣,還請?zhí)m院長多指點。他給李主任和秦陌敬酒,您二位是蘭院長的兩員主任大將吧?蘭院長輕笑替她們作答,李主任和我一樣勞碌命,管著音樂系一大攤子煩心事呢。秦老師,人家是國畫大才女出身,當下最實力的美術理論家,哪敢以區(qū)區(qū)系主任之位打擾她?就我這樣顧念她,不壓擔子,她還沒顧得上解決個人問題呢。都三十一了,確實不小了,是不是?可人家就一點都不著急!喬院長,你說咱們高校女教師是不是普遍有這情況?

秦陌感覺自己的臉紅了,但她還是沒事似的啜一口紅酒,笑著說,院長,打住!您扯遠了。喬納淡淡笑著,不做議論。但他的目光收回之際,在空中與她的撞了一下。她突然就明白,他是明白的。看穿了他的看穿,秦陌再也無法加入到蘭院長精心釀就的氛圍中了。她從對面喬納身后的玻璃屏風上,隱隱地看到自己的身影。這件高領無袖衫,配繩結的綠幽靈,是不是有點隨意得刻意?頭發(fā),或許披下來更好,這樣兩側束起來一縷,有故作年輕的嫌疑。

就是在最寄情于青春相伴的年代,也不曾有哪一個異性讓秦陌如此挑剔地打量過自己。就是在越來越淪為剩女的近幾年,她也從未感覺過某一個男子是優(yōu)越于自己的。事實上,越到后面,這種概率越小。一路走來,驕傲是孤獨的錦上花。可今天,一名在同一個校園里從事同一種平淡職業(yè)的男人,卻讓她凌亂了自己。秦陌想,真的是緣分來敲門了?或者只是命運安排讓她收獲一次慘淡的動心,僅此而已?

她打起精神朗聲笑語,不讓他們洞曉她的心情。一杯菊花茶,慢慢喝到了寡淡的苦。

喬納微笑時,嘴角向左邊稍稍咧起,露出細白的牙齒。那神情里倏忽閃過與年齡不相稱的羞怯,一種干凈而單純的迷茫。而他的雙眼,始終是沉穩(wěn)的,沉穩(wěn)到使秦陌認定他的心是不在場的。

散場后蘭院長說,我覺得你倆挺般配的,年齡也相差不太多,他剛四十。秦老師,你自己認為怎么樣?今天這見面,我發(fā)現你有點消沉哦。線我已牽了,如果是對的人,你不要錯過。

秦陌感激院長的關心,但她只能說,沒什么,走著看吧。

走著看,也許就走失了,看丟了。這時代,早就如盧翩翩所說,不是女人的矜持時代了。可如果,他是那個對的人,他又怎么會相忘于比鄰而居?他怎么會把自己藏起來等著讓一個女孩發(fā)出下一步的訊號?

快一個月了,秦陌上下課總是匆匆避開蘭院長。她怕她問,你們有約過嗎?他聯系你了嗎?快一個月了,秦陌讓自己見到了兩次文學院的熟人,在他們的閑聊中她并沒有捕捉到任何關于喬納的新消息。是的,文學院的理論學習例會和教研室活動都按期進行著,院長并未外出。他們說他是一個很務實很低調的人,上任以來,并不搞花里胡哨博學校領導眼球的那一套,卻一步一個腳印,正在讓文學院恢復曾經的風采。

秦陌對自己說,學校馬上要評估了,各學院都忙得焦頭爛額的,喬納調這兒來時間短,不熟悉情況,他肯定比哪個院長都忙。他哪里顧得上別的事?

如果可以相信自己的話,該多么好。

黃昏時,秦陌慢慢踱進“青湖味道”。服務員問,請問您幾位?她答,一位。服務員說,那就坐西窗邊的小桌吧。秦陌跟過去,突然,她的腳步像被絆到了地上,眼睛想躲開也是來不及了。

喬納就坐在距秦陌幾步的小方桌前,顯然他也是剛到,服務員正在擺餐具。他是一個人。秦陌一眼發(fā)現正擺的餐具也只是一套。她想,老天有眼,怎么會這么巧?她又想,不對,不對,趕緊走到那邊去,假裝沒認出來。這當兒,喬納卻抬頭看到了她,他愣了一下,馬上站起來,熱情地招呼,你好啊秦老師,今晚有活動?

秦陌走近到他的桌邊,說,哪有什么活動,是我一個人路過這兒,就進來隨便吃點什么混個晚飯唄。喬院長你有飯局?喬納說,哪里哪里,我和你一個情況,也是來填個肚子。秦陌說,難得啊,你大院長沒有飯局,一個人孤單單完成吃飯的任務。喬納笑,秦老師,別取笑我了。既如此,你坐這兒和我一起吃吧。他起身為秦陌拉開椅子,又讓服務員加餐具。秦老師,你喝什么?他的神情很認真,很自然。

秦陌暗暗平息著自己的情緒。這期盼太久的場面毫無預兆地橫空出現,讓她猛地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她覺得累。虛浮的興奮一波一波地裹上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表情才是正確的。

喬納又問,秦老師,你喜歡什么菜,揀平時覺得可口的點,一定別客氣,今天我請你。

他真誠的樣子觸到了秦陌心底的委屈,她負氣地沖口而出,無功不受祿,我憑什么吃你的請,咱們AA制,自個兒請吧。

奇怪的是喬納競對秦陌這樣的口氣沒表現出絲毫訝異,他呵呵笑著說,秦老師怎么這么見外,一頓飯而已。其實,我最近還真是想請你們一起聚聚呢,上回你們蘭院長那么熱情。

秦陌答,那是你們院長們之間的事。

自然聊起學校學院的有關人與事,兩人共知的一些話題。喬納的話不多不少,不緊不慢,漸漸地讓秦陌放松下來。電光火石的交會從意念里走過,眼前的人疏朗的談笑卻越來越使她生出平實的熟識感。她想,或許,這不約而至的邂逅,真的比任何其它的形式更適宜于她和他的第二次見面。

喬納說,你怎么吃這么少呢,秦老師?秦陌笑,我還吃得少啊,你沒見我們學院音樂舞蹈那幫人,一天兩根黃瓜過日子呢。喬納搖頭,你別這樣,飯還是要好好吃的,我看你就比咱們上回見時瘦些了。

聽這話,秦陌一下子僵住了。她不敢去搜尋他的眼睛,怕發(fā)現那里只是寒暄的無心。他的語氣是親切而隨意的,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順口就說出重重地砸在她胸口的話?她握住茶杯,嘴唇卻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惱怒,一下子干得說不出話來。喬納說,秦老師你怎么了,不高興啊,哈哈,美女們就是敏感!今天你確實看起來比上次瘦些,甚至有一點點憔悴,但這絕對無損于你的美麗照人啊!秦陌回過神來,一口口喝完杯里的水,才說,哪里就不高興了呢,謝謝你的關心啊。喬院長,你平時總這么贊美女人的吧?喬納說,這年頭,夸女人漂亮也是禮節(jié)嘛,不過,秦老師,你可是真正的氣質大美女,我說你美麗照人那可是一絲絲水分都沒有的。秦陌不再說什么,沉默像一種有意味的空氣,無聲無形地在他們中間流動。

分手的林蔭小道上,當秦陌說喬院長謝謝你請我吃飯時,喬納輕輕回答,別客氣,以后就是朋友了,有事你打招呼。

果真就成了朋友。秦陌邀請喬納到藝術學院看過一次畫展,一次音樂會,平時也打打電話聊幾句,微信傳個心情圖片什么的。喬納后來又請過秦陌吃飯,一次是秦陌到文學院辦事正好遇見他,第二次是七八個人的飯局。那天剛開始,秦陌心里禁不住想,他為什么要把我領到他的朋友圈子里?可很快她就明白,事情并沒有任何變化,是她想多了。他把她介紹給一家出版社的總編,談笑間,搞妥了她那本書稿的出版事宜。她這才想起,前幾天自己為這事訴過苦。他在幫她,她說過的話他總是放在心上。秦陌想感激他,但無可名狀的恨,卻暗暗噬咬著她的心。

他喜歡說,你有事就告訴我,朋友之間嘛。聽他這樣說,秦陌就覺得他離自己很近,甚至有一種依靠感。但錯覺過后,她知道他離自己更遠了。

盧翩翩又張羅了三次相親。秦陌二話不說都拒絕了。盧翩翩氣得直跳,秦陌好言相勸送她離開,別傷了胎氣啊。盧翩翩說,好,好!你欺負我自顧不暇,等我生了孩子騰出工夫,我全力以赴對付你!這天,蘭院長也喊秦陌去,劈頭就問,你和喬納到底怎么樣啊?我前幾天開會遇見他,婉轉地提起你,誰知他倒興高采烈的,好像對你很熟,很欣賞,你怎么反而一點消息都不給我?秦陌說,院長,我給你什么消息呢?你這不都已經知道了嗎?我和他是很熟了,關系很好,成了朋友了。院長警覺地問,你這樣的口氣,什么意思?秦陌答,沒意思。但兩行淚,突然從她眼里涌出來。

蘭院長輕輕地說,你愛上他了。秦陌沉默,找不出話反駁。蘭院長問,那怎么會成這樣?秦陌說,從一開始就這樣。從來都是他掌控著局面。蘭院長說,那你表白過嗎?總得有人把意思挑明了,不能這樣稀里糊涂。秦陌說,還用得著挑明嗎?他用關心啊幫助啊這些東西步步為營拒絕著我,我懂的。我怕我一開口,就連朋友也沒得做了,兩下尷尬。蘭院長重重地搖頭,秦老師,你錯了!你現在不是交朋友的時候,你和他能好就好,好不了就散,當斷則斷,一點牽扯都不能有的。雖說現在是開放年代了,但咱們是學校,你一個大齡單身女和一個離異中年男做朋友,老師學生會有什么想法?對你將來找對象有沒有影響?既然他這樣,你要相信,那屬于你的情感還沒到,你得輕輕松松往前走。

秦陌自己買菜下廚做飯請喬納過來。喬納聽是在秦陌家里吃,電話里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秦陌又審視了一遍自己的家,自己的家居裝扮,一切都挑不出毛病了。準備的菜品是觀察喬納的喜好精心選擇的。喝法國紅葡萄酒的玻璃杯,昨天才專程從那家店買來。在她一遍一遍的擦拭中,它們晶瑩剔透,流轉著不可把握的脫俗之美。這樣的工藝品,真的可以成為一個女子斟日常心情的生活容器嗎?

喬納說,秦陌,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多美,尤其是今天。

這話是突然說出的。這時候,秦陌剛刷完碗,解下圍裙。她一腳剛跨出廚房門,另一腳就被這利劍一樣的話釘到了原地。她倚在門框上閉上眼,酸澀直逼上來。她慢慢開口,喬院長,你這是禮節(jié)性的贊美,還是文明的調情?

喬納笑了,丫頭,最近你的嘴刁得很嘛!等秦陌走過來坐到他對面,他認真地說,秦老師,我是贊美,但不是禮節(jié)性的,而是發(fā)自肺腑。我一直在想,將來誰有福氣一直享受這么一位美女親手做的晚餐呢?

秦陌決意不再逃避,這次她硬硬地接口,你不是已經在享受嗎?如果你愿意,可以一直。

喬納臉上連一絲的意想不到都沒有掠過,他端起酒杯輕啜了一口,平靜地回答,秦陌,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有福之人。

就是這樣。還是這樣。永遠是他四兩撥千斤地掌控著局面,把握著情勢。他料到了今天她請他來家里的孤注一擲,便主動把話題引到了這個方向,以作了斷。就連節(jié)奏、氣氛,就連一切微妙的分寸,都在他的捻指之間。

秦陌,你是一個特別好的女孩。可我在見到你之前,心里就有了一個人。

一個推心置腹的夜晚,她和他這才成了真正的朋友。她看到了他豁朗外表下的孤獨,惶惑,那些因愛而生的卑微、忐忑,那些相思難眠的萬千煎熬。所有她經歷過的,他也一樣樣地品嘗過,而且在看不見的暗處,傷得更深。她這才真正地愛上了他,因為他絕望而執(zhí)拗的愛。他們是多么相像的兩個人啊,他們總是愛上自己的夢想,而且不愿放手,但他們不是那種長著翅膀的人,他們自覺地臣服于一切現實,得失進退都做不到不計較。

好,好!喬納,你就一輩子愛一幅畫吧!她不再叫他喬院長,她直呼其名,把一杯酒灌進了他的嘴里。她拍著他的肩膀,像在嘲笑一個哥們兒,又像在安慰一個孩子。她在他面前,第一次收獲到一種徹底的身心自由,像風吹過,場子里空空的。

喬納說,我離過婚,離婚之前七八年其實也是一個人。我碰到過一些事,并不是經歷單純的人。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心早老了。可我遇到了她,才發(fā)現自己還能像從未涉足愛河的人一樣愛她。

秦陌看著他,他的話一句一句,都好像扎到了她胸口,落地即成荊棘。又好像羽毛輕拂過面頰,像眠歌晃晃悠悠天長地久。今夜最初感受到的那種錐心的痛,慢慢地變得恍惚、漂浮。她看見自己像一只貓咪,蜷伏在他的籠罩中。她只是沉湎于有他在身邊的存在。她想,我這是怎么了,醉了?她想,如果,也許,今夜他不走了,今夜他走不了了,明天的他,還能像從未涉足愛河的人一樣踟躕在另一個女人走過的路上嗎?

但喬納突然就站起來。喬納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說,不早了,你休息吧。秦陌斜在沙發(fā)上,眼神迷離地問,你要走?喬納說,我走了。今晚跟你說了這么多,心里舒服不少。秦陌,謝謝你。不過,你要記得為我嚴守秘密哦。你知道,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跌到這種遭遇中,不是悲劇,而是笑話。

門“哐”地一聲,鎖住了驟然冷卻下來的夜。秦陌慢慢走過屋子的每個角落。巨大的虛空填滿每個角落。幾個小時前,她曾懷著那樣的心情,細細地擦拭它們。雖然,她早已預知事情的結果,但就是在幾小時前,她也不曾放棄過改變它的走向。她以為生活里埋藏著最大的可能和驚喜。但答案,還是這么快就來了。

一個畫似的女人。一個畫似的女人。秦陌喃喃著這句話,又拿起酒杯。

手機響,盧翩翩打來的。秦陌摁掉,又響,她煩得開口就喊,你干嘛?這么晚打來電話干什么?盧翩翩似乎被她嚇住了,一貫的大嗓門變成了弱弱的撒嬌,姐姐,你這么兇我干什么,你不能對我這樣子的,人家是懷孕婦女!秦陌一聽“懷孕婦女”四個字,撲哧樂了。她說,對啊,你是懷孕婦女,該早點休息才是,這么晚你還打擾我,不應該啊。盧翩翩還在那頭裝可憐,人家想睡睡不著嘛,知道嗎,都是因為你!你最近神神秘秘的,肯定有啥事瞞著我,你要是再這樣,不讓我知道你發(fā)生了什么,我會得產前抑郁癥的!

秦陌哈哈大笑,紛亂的頭發(fā)披垂到了臉上,她伸手拂發(fā),卻摸到了滿手的淚。她說,好吧,如果你老公允許,你這會兒過來陪我喝酒吧。當然,你不能喝。

歐買嘎!盧翩翩原形畢露,一聲驚呼刺破了秦陌滿屋的清寂。秦陌,你在喝酒?你一個人在喝酒?

和秦陌的這段插曲使喬納更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對魏錦素的感情,他決心不再逃避失敗,不再怕被拒絕,怕遭人恥笑。他后悔自己浪費了太多時間。和一份值得追求的人生相比,他可笑的男性自尊算得了什么。

他放棄先前的水果計劃。他空著手就去敲她的門。但她不在。星期六她也去實驗室了?他轉頭直奔理工學院。太巧了,六樓電梯口,他迎面撞上了她和三個小伙子邊說邊走。喬納喊,你好,魏教授!魏錦素站定,微笑作答,喬院長好!然后她扭頭看了看空空的走廊,說,喬院長你來找誰啊,今天我們程院長不上班的。評估結束了,周末再不用加班了。

她永遠是這么輕聲細語。喬納聽著她的聲音如沐春風。但胸口某個地方卻開始一絲絲地抽緊著,生疼。喬納知道自己緊張,便極力平緩著聲息,魏教授,我是來找你的。

哦,你找我?魏錦素的眉毛輕輕一挑。她看了一眼喬納,略一沉吟,對那三個小伙子說,那你們先走吧。記得周末要放松一下,別太緊張。他們走了,她對喬納說,我的三個博士生,挺不錯的。喬納答,看得出來,名師出高徒嘛。她說,那喬院長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們到辦公室去談吧。喬納說,沒什么事,不用去辦公室。我是來請你吃飯的,咱們下樓吧。

請我吃飯?魏錦素眼里的笑意黯淡下來,她說,喬院長,你不知道我不太適應應酬的場合,吃飯這種事向來不怎么參加的,很抱歉啊!喬納堅定地直視著她,說,魏教授,今天沒有應酬,沒有場合,就是吃飯。我請你,就我們兩個人去吃飯。

為什么呀?魏錦素一臉的困惑。你為什么請我吃飯?喬納答,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昨天又剛好發(fā)工資。他很想為自己的話笑一下,但臉上卻做不出幽默的表情。他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勇氣和熱望在瞬間退潮,一個聲音像呼呼生風的耳光左右打擊著他:她一定會拒絕,她一定會拒絕!喬納,看你現在怎么有臉從她身邊逃走!

但他聽到了她的回答:那我們去吃什么呢?他定下神來,確信自己聽到了這句話,是的,她是說了,那我們去吃什么呢。幸福像一場太陽雨,嘩地澆透了他,他的心一個趔趄,好半天扶不回來。他癡癡地站著,忘了回答她的問題。哈哈,去吃什么是問題嗎?能成為問題嗎?可他的女神站在他面前,一臉困惑地等著他,好像這才是頂重要頂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天哪,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愛嗎?

喬納摁住心臟甜蜜的絞痛,認真地回答,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百分百地由你決定。魏錦素聽這話,低下頭又抬起頭,她抿著嘴唇慢慢轉動著她黑葡萄似的眸子,臉上浮上了羞赧的神情,她幾乎是怯怯地對他說,吃燒烤,可以嗎?

喬納大聲回答,當然可以!他一步跨進電梯,不再看她的眼睛。逼仄的空間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想哭。他恨自己不能就這樣牽住她的手。她分明就是一個小女人,她分明就是一個小女孩,可為什么他不能不管不顧地去抓住她的手?他為什么偏偏就要知道她的另一面,為什么偏偏耿耿于她的另一面?

他問魏錦素,你知道好的燒烤店嗎?魏錦素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從來沒吃過燒烤,可我常聽學生說他們吃,我感覺肯定好吃,所以也想嘗一下。喬納想象魏錦素在學生面前一臉嚴肅但心里暗暗饞著燒烤的樣子,也笑了。學生吃燒烤的地方,他當然是知道的,學校周邊到處都是。可他不能帶她去那些地方吧。他在手機上迅速地搜尋了一下,敲定了一家市里的大燒烤店。兩人走到停車處,他問,魏教授你需要去換一下衣服嗎?魏錦素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說,也好,我去換一下,麻煩你等等。

喬納從背后望著她。如果她的前面是藍色的大海而不是灰色的樓群,如果她赤足而不是穿著一雙細巧的高跟鞋,如果有風掠過她黑密的長發(fā),讓綠色連衣裙的下擺輕輕揚起,那么,她窈窕的背影便是一幅風景畫。可是,為什么他每每面對她都會有這樣的聯想,為什么她總是讓他的思緒飄到那些清穆而遼遠的事物上去,那些適宜遠眺仰視才見的美好?如果,如果秦陌那晚的花圍裙系在魏錦素身上,該是怎樣的一種風情?

但眼里突地跳進來又一個魏錦素。她換上了白襯衫牛仔褲帆布平底鞋,滿肩的頭發(fā)辮成了一根粗粗的麻花辮。她像棵清新挺拔的白樺樹立在喬納面前。他想,她怎么可能已經三十七歲?怎么可能?

燒烤店果然熱火朝天,魏錦素的眼里裝滿了撲閃閃的好奇。她點了素的,又點了葷的,山呼海嘯地堆在面前。她吃得恣肆爛漫。原來,她不是那種胃口細細的女人。喬納見過太多那樣的女人了。喜悅一浪一浪托舉著他,他看著她,像看著人間至寶。她說,你怎么光看我吃,自己不吃?他說,燒烤是年輕人的美味,尤其是女孩。我這上了年紀的人,不是太敢吃,怕不消化。他這樣說是想制造點話題,但魏錦素卻認真地點點頭,哦!那我先吃,吃完了去請你吃點別的。她可真是個赤子啊,喬納反倒被逗笑了,你下周再請我吃別的吧,今天我就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陪你燒烤到底。

回家的路上,魏錦素說,謝謝你,喬院長,燒烤真的很好吃。喬納讓自己正視著她的眼睛,說,你能不能不叫我院長,直接叫我喬納?魏錦素輕輕答,叫什么都是個稱謂而已。你不也一直叫我魏教授嗎?喬納聽這話,一下愣住了。是啊,他一直叫她魏教授,即使今天她一直像鄰家小妹開懷在他的身邊,但他還是叫著她魏教授。

魏錦素,錦素,錦素,這個名字,喬納天天在心里默念的名字,當著她的面,卻原來是他怎么也喚不出口的。

第二個周末,喬納迫不及待地去請魏錦素,卻遍尋不得。家里,實驗室,都緊鎖著門,手機關著。周六、周日都這樣。熬到了周一,還是打不通她的電話,沒辦法,他只好找到了理工學院辦公室。院辦主任告訴他,魏錦素去美國了,兩個月。

她要去國外了,她竟然一句都不跟他提起。她要離開兩個月,走時也不和他打個招呼。喬納悻悻地想。可她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就因為他請她吃過一次燒烤?

失落像暮色中青湖寂寞的漣漪,一圈,一圈,彌散不絕。兩個月,等她歸來,一個學期又快到尾聲了。這么多蹉跎的日夜。

終于,兩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來,喬納用工作耗費著日益焦渴的思念。好在工作無邊無際的繁瑣,教學、科研、行政事務,沒有一樣是可以讓人身心放松的。他覺得自己必須修整精神,才能迎接和魏錦素的重逢。他比第一次約請她吃飯時的心情更興奮忐忑。

但理工學院的程院長在喬納見魏錦素之前先見了喬納。他電話請他過去,說必須當面談。他見喬納的第一句話是,喬院長,若是任何其它事,肯定是我去拜訪你,哪敢勞你跑我這邊來,但今天這事,關系到我們魏錦素老師,我想你還是給我一個解釋為好。

關系到魏錦素老師?什么事?喬納的心一下被抽緊了。

程院長面色凝重,語氣憤怒,他說魏錦素前天回國,連個時差都沒倒,昨天就來學院上班,誰知下午來了個大肚子孕婦來找她,出言不遜,開口傷人。今天整天都沒見魏教授來上班,電話也關機,肯定是昨天被氣倒了。

喬納一聽氣得直吼,哪里來的潑婦,她憑什么來傷害魏教授?

程院長說,這正是我找你來的原因。那孕婦一來就自報家門,她可不是街頭隨便一潑婦,而是咱們的同事,藝術學院音樂系講師盧翩翩。她之所以來者不善大鬧魏教授,是因為喬院長你的私事。但現在,私事既然鬧到了辦公室,也就成了公事,你我只好談開。

喬納的心咚地沉下去。他不認識盧翩翩,但從秦陌那里聽到過這個名字。

那盧翩翩氣焰了得,她一上來就指著魏教授的鼻子說,我都給你打過N遍電話了,可你們院辦那破主任不是說你不在,就是說你在忙。你忙得接不了電話,可我既然來了,接見一下總可以吧?魏教授很吃驚,說,我們不認識,我不知道你給我打過電話,你找我什么事,怎么說話這樣口氣?盧翩翩說,你還想要我什么口氣?我是來問你的,上帝給了你美貌、氣質、天才、榮譽,你為什么還要搶奪我們普通女人的愛情?魏教授蒙在那兒,好半天才問,我搶奪誰的愛情了?盧翩翩擲地有聲地回答,我的朋友秦陌的愛情啊!她愛喬納,你為什么去搶喬納?

胡說!喬納騰地站起來,程院長,你為什么不把那個女人趕出去,你為什么聽任她在魏教授面前胡說?

程院長說,當時魏教授正在和我們談此次美國之行的一些情況,盧翩翩橫沖直撞就進來了,剛開始我也勸她走,誰知越勸她越來勁兒,人家是孕婦,我們哪敢拉一下碰一下?我只好趕緊把其他人趕走,自己守在門口,怕有人靠近聽到。實際上,只要過道里有人,誰聽不見那大嗓門?她罵魏教授,都說你是女神,我看你是女巫!她說我盧翩翩最提倡公平競爭,我來找你不是求你把喬納讓給秦陌,而是警告你,你要愛就愛,不愛就撒手,別占著茅坑不拉屎!嗨,那盧翩翩,看著模樣也不錯,還是搞藝術當老師的,說話簡直太粗俗了。

惡劣至極!喬納一拳砸在桌子上。要是他在場,他不管她是什么婦,他要一巴掌打飛那張胡說八道的嘴。

她還說什么畫之類的,她說魏錦素你既然是一幅畫,你就該讓人釘到墻上去,那才是你呆的地兒,你干嘛還凡心不死,要在男人面前晃來晃去?

喬納頹然,無語。程院長說,喬院長,我不知道你的個人生活狀況,也不認識那個秦陌,你們之間的感情糾葛按說和工作一點關系也沒有,可盧翩翩打到了我們學院,打到了魏教授頭上。魏教授多年來沒有傳出過一絲一毫的緋聞,大家對她高山仰止。兄弟,我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因為你,現在有人要搞臭魏教授,要是我不能妥善平息讓這事擴大壞影響,咱倆這小小的頭銜可也就丟了哦!你想想,在學校領導眼里,你我這兩個院長加起來,有魏教授的分量重嗎?咱倆今兒被撤了,明天就有人替,魏教授要是走了,學校找誰替她?

現在的人什么場合動不動拿手機一拍,給抖摟到網上去,什么微信微博的,根本就沒有瞞得住的事兒!昨天魏教授被擾的事要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拍下來錄下來,那是個啥情況?所以,從一開始,我首先想到了這層。程院長說,喬院長啊,雖說現在是開放多元社會,個人空間受保護尊重,可你也不是年輕人了,你應該知道像咱們這種人,又有多少個人空間呢?

喬納站起來,程院長,謝謝你保護魏教授,謝謝你批評我!我一時半會兒沒法對你解釋這突發(fā)事件。但我可以保證,我這里并沒有什么三個人的感情糾葛,我和秦陌只是認識而已,談不到其他。至于魏教授,我在一心一意地追求她,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走進她的心。我向你坦白這些,是因為這不是緋聞,而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它比你剛才提到的院長的頭銜要重要得多。我希望今后能得到你的支持和幫助。

程院長看著喬納,是驚訝、艷羨、妒嫉而又深深同情的目光。

走出門時,喬納又回頭問了一句,魏教授她就聽任盧翩翩胡扯,沒還一句嘴?程院長說,魏教授聽到你和秦陌的名字后,就只是靜靜地聽著,一語不發(fā)。最后她把盧翩翩送出門,這才說了句,你有孕在身,不該生這么大氣的。你以為你在幫你的朋友,但這是所有愚蠢的方法中最愚蠢的一個。她還說,轉告你的朋友,沒有人搶她的人搶她的感情。如果是她的,誰也搶不走。

那個盧翩翩,來的時候就好像端著一挺機關槍,走的時候還不是灰溜溜的!她被魏教授鎮(zhèn)住了。哼,她也不想想,魏教授是什么人,魏教授什么世面沒見過?

喬納在校園里瘋狂地走,從青湖走到北門,又走回文學院,又走向專家樓。他終于還是撥通了秦陌的電話。他說,秦老師,我不能接受你對我做這樣的事情。我在這個學校里沒有什么朋友,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但你卻明明白白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是該佩服你深藏不露的破壞心,還是嘲笑自己中年無知看錯了人?

秦陌急急的聲音,喬院長,我也是剛知道,盧翩翩打電話吹牛,說她把魏錦素搞定了,我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喬院長,我毫不知情,這里面絕對沒有我的意思,請你相信我。

喬納按捺不住噴涌的憤怒和失望,秦老師,你怎么能說盧翩翩吹牛呢,她是把魏錦素搞定了!魏錦素是什么人,在生活中,她不過就是個天真的女孩,她能敵得住你和盧翩翩一個在背后運籌帷幄,一個在前方沖鋒陷陣?別說魏錦素,你們也把我給搞定了,我一無所獲,身敗名裂。秦老師,你可以放心了。

秦陌沉默。久久的沉默。喬納掛斷手機,坐在路邊的木椅上。他想到接下來他該去找魏錦素了。巨大的歉疚再一次堵住了他的胸口。但他又想,這樣也好,那個盧翩翩把水攪渾的同時,也算把他的心事挑明給了魏錦素,這樣,他去面對也許就沒那么困難了。

秦陌的電話又打過來。秦陌說,喬院長,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向你解釋一下,雖然你我不會再做朋友了,但我不愿你對我有那么大的誤會。魏錦素是你的心上人,也是我仰慕的學者,我以生命起誓,我絕對不會策劃、慫恿什么人去騷擾她。我連那樣的念頭都不會有。盧翩翩的行為與我無關。而且,得知這事后,我已徹底與她斷交。

那么,你告訴我,盧翩翩是怎么知道魏錦素的?喬納問。這事除了我自己,這世上只有秦陌你一個人知道。那些話,我說給你的最隱秘的感受,什么她像一幅畫之類的,盧翩翩喊得盡人皆知了,我現在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喬納!秦陌突然喊出他的名字,聲音一下哽咽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實在撐不住,叫盧翩翩來陪,我喝多了,喬納!

魏錦素的家比想象中的更大,更整潔,更豐富。滿坑滿谷的植物花草就不用說了,整整四面墻那一望無際的書不用說了,那大多是些喬納看上去天書一般的中文和外文原版的自然科學專業(yè)書,也有哲學文學美學甚至漫畫。最吸引喬納的是墻上的物件,幾幅字畫,潑灑之間,云水撲面,顯然出自名家之手。一面非洲鼓,不用彈撥單是掛在那兒,就流瀉著一種來自大漠來自熱帶森林來自星夜篝火的動感音符。客廳正中,是一幅巨大的唐卡。喬納站在畫前,頃刻間被一種無言的大美所震撼。他再也挪不開步子,所有的思緒紛紛墜落。

喬院長,你來坐沙發(fā)上吧,咖啡煮好了。魏錦素從廚房里端著托盤出來,這次出去新買的咖啡,剛好給你嘗嘗我的手藝。她溫言細語,似乎沒發(fā)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從喬納叩開她的門,她的眼里一直便是真誠而輕松的笑意。

喬納端起咖啡,果然香醇可口。他說,好,好喝。魏錦素這才坐到了他的對面。她沒系圍裙,但開襟的花毛衫散發(fā)著寧靜宜人的家居氣息。她氣色不錯,烏亮的頭發(fā)蓬松地束在紅色發(fā)圈里,使凈白的臉更顯玲瓏的弧度。她的半側的身影有著黑白攝影的美。喬納想,她究竟還是比兩個月前瘦了一些了,下巴變尖,脖子似乎更細更長了。

音樂一直流淌著。好像是在遙遠的地方,又好像是在她和他中間,代為傳遞著一種心聲,細密的低訴,幽泣的慢板,欲說還休的循環(huán)往復,漸漸悲亢的高音。看喬納注意著音樂飄出的方向,魏錦素輕輕說,薩克斯曲,過去的cD唱片。

喬納開口,魏教授,我首先必須向你道歉,盧翩翩找你的事不管怎么說是因我而起,是我言語不慎造成的。我懇請你的原諒!盧翩翩是個不可理喻的人,沒人會信她的話,你千萬別因為她的胡說八道影響自己的情緒和工作。

魏錦素對著他搖頭微笑,喬院長,你言重了,沒有的事。我今天沒去學院,只是因為家里需要徹底打掃。兩個月不在家,玻璃要擦,窗簾要換,所有的花盆都得清理。我整整干了一天,脖子都酸了。至于盧翩翩,我倒是覺得她是個快人快語的大孩子,談不上什么不可理喻。她都快要生孩子了,還那么為朋友操心,挺難得的。

喬納說,她是為朋友操心,可她操錯了心用錯了力。魏教授,你聽我解釋,她說的秦陌也是藝術學院的,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們之間絕對沒有任何事情。有一次她問起我的感情狀況,我告訴她我喜歡你,但不敢向你表白。就這些話。誰知她又告訴了盧翩翩。事情就這么簡單。既然盧翩翩對你那么說,那么,也許,秦陌對我也有點心思吧,可在我這里,她只是一個一般朋友。而且,因為盧翩翩對你的騷擾,我們連一般朋友也不能維持了。

魏錦素低頭喝著咖啡,慢慢地,一口,一口。喬納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繼續(xù)說下去,魏教授,壞事也能變好事,我倒是應該感激盧翩翩呢,要不是她去搞破壞,我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對你說出這些。我喜歡你,雖然我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你,雖然我因為深知自己配不上你而從來不敢說出來,但感情還是日日夜夜地生長著,在我心里。魏教授,從我一年前見到你,我就知道,余生,除了你,我不會再需要別的。

魏錦素還是慢慢地抿著咖啡,好像那咖啡怎么也喝不完似的。喬納吐露了長年郁結的心事,頓感釋然。他端起杯子,一口喝完了。

魏錦素起身,從廚房端來咖啡壺,為他續(xù)上。四目相對,喬納感覺自己的臉又一次地紅了。他說,也許,在我的年齡已不適合產生這樣濃烈的情感,不適合追求自己配不上的女子。可我沒辦法約束自己的心。

你不要總說配上配不上好嗎?魏錦素細聲指責。她終于開口了,喬院長,你我雖生活在俗世,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大家以為然的那種外在標準去考量的。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這就足夠了,說什么配上配不上的話?

那?喬納興奮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你肯給我機會嗎?你愿意接受我嗎?雖然你不是俗人,但我還得承認自己的平庸,或許,我不能為你今天的生活增加什么,但我可以保證絕不會讓你因為我而減少什么。你照樣可以心無旁騖地工作、學習,我無條件地支持你干事業(yè),擦玻璃換花盆打掃衛(wèi)生這樣的事永遠不用你親自動手,還有,我熱愛做飯,我廚藝不錯的,真的。知道嗎,你去美國這兩個月,我學會在家里做燒烤了。

喬納!魏錦素輕輕喊他的名字。第一次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的雙唇間喚出,第一次他感覺自己的名字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兩個音節(jié)。他的淚下來了。喬納,魏錦素又叫了一聲,她杏花春雨般的聲音里也有了微微的顫抖。她說,我很感動,我真的特別感激你給予我的這份感情,這比任何的肯定贊美都寶貴。

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所以,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對不起,喬納。

為什么?喬納問,你還是嫌我,嫌我有過婚史?或者,盧翩翩這么一鬧,你真的以為我和那個秦陌有點什么?要不就是,就是你的心里有人,魏教授?好像有碎玻璃在扎著嗓子,他突然問啞了聲音。

不是,不是你說的這些原因。魏錦素起身繞到喬納這邊,她伸手輕輕拉他坐。當她的手觸到他的,他想不顧一切地把她緊緊摟抱在懷里,想大聲地喊我不放棄,但他只是乖乖地聽任她的安排,坐回到他應該的位置上。

沒有這些原因,真的。事實上若是這樣,反倒是可以解決的。魏錦素說,我的問題是我已經不能嘗試開始另一種生活了,這才是最根本的。喬納,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段時間,其實我想起過你。我也是一個女人,我也渴望擁有完整的生活。我問自己,我能改變嗎?今天的我,還來得及改變嗎?顯然,答案是否定的。

你不去改變,你怎么就知道不能改變?喬納打斷了魏錦素。但她的眼睛那么平靜地注視著他,他知道就連自己的激動也是無力的。

年輕的時候,以為生活真像歌里唱的那樣,是七彩的,以為只要自己愿意,只要去追求,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得到的。是的,人生確實有多種形態(tài),但一路走來,越到后來越懂得,你能擁有的永遠只是極小極少的你能抓住的一部分。而且,為了這一部分,你必得以舍棄你生命中另一些寶貴的東西為代價。喬納,你我都懂得人生的欺騙性,它貌似給了我們很多的選擇,其實,我們無從選擇,沒有選擇。

所以,我知道,有一些事,盡管無比美好,但卻與我無關了。魏錦素說。

喬納再也說不出話。他一動不動,僵直著坐在魏錦素寬大舒適的布藝沙發(fā)上。他的整個腦海里回蕩著她的話,她柔聲吐出的那個堅硬的詞——無關。是的,這個女子,與他無關了。從此后,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笑容,這樣的聲音,都與他無關了。生命中因為有了她才有的這一段不可復制的好時光,終將與他無關了。

魏錦素起身,踱到陽臺的花叢中。喬院長,她喊,細軟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親切和歡悅,你過來看看我的花兒吧,這兩天,這么多花兒都一起開了。喬納朝著她的方向望去,他只看見一大片模糊的繽紛。他還是坐在沙發(fā)上不動。魏錦素說,記得你養(yǎng)了棵幸福樹呢,長得還好吧?喬院長,你看我這里剛好也有一盆。我想好了,日后你結婚大喜時,我就把我這盆送給你作賀禮,那你的新房里就有一對幸福樹了,多好!

謝謝你,魏教授!你送給我的幸福已夠我消受了,哪里還用得著再送幸福樹錦上添花?喬納凄然冷笑。

魏錦素把目光從花樹上收回來,她的眼神撫過他,像薄荷一般清涼。喬院長,你會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的,請相信時間。她說。

喬納望著魏錦素。她像一幅畫,鑲進了他刺痛的雙目中。

秦陌從校園網上看到了理工學院的一則通知,專業(yè)知識普及系列講座之一——“中國核武器研制的艱辛歷程與輝煌成就”,主講人魏錦素。秦陌突然生發(fā)了好奇,她從沒有了解過此類知識,也沒有接觸過從事這種學科領域的人。魏錦素的照片,從網上許多次地搜索、瀏覽,但本人卻從沒碰到過。同在一個校園,她從沒見過她。

為什么不去聽這個講座呢,既然今天并沒有更要緊的事要做?秦陌對自己說,接受點新知識新信息有什么不好?

她細細地打扮了自己,便出了門。時間還早,她繞開了人流擁擠的大路。青湖的水比前幾日更碧透了,南岸的林蔭道上,一排銀杏像金黃色的云霞暈染在高遠的天空下,玉蘭樹闊大的落葉一片兩片地拂過她的發(fā)鬢。這么快,又是一年秋涼了,若有還無的暖意從裹在身上的薄羊絨長披肩里捂著她。

突然,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左手的方向密集地爆響,一陣又一陣清楚地傳到秦陌孑身而行的路上。秦陌加快了步子,她不用扭頭張望那不遠處的熱鬧,也知道一場喜宴隆重開場了。上周就聽蘭院長說,文學院辦公室主任送來了喬納的婚禮請柬。看來秦陌的事從頭到尾很是挫敗了蘭院長的做媒熱情,她有點心灰意冷的樣子。姻緣天定,沒辦法撮合啊!她說,你看喬院長,他找這新娘,雖說比秦陌更年輕,聽說也是個過日子的能干女人,但終究沒有秦陌漂亮,有風度,但人家不聲不響就走到結婚這一步了。

秦陌記住了蘭院長隨口提起的喬納婚禮的日期和地點。就在今天,就在“青湖味道”。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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