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楊牧原

1

燕子和我提出分手之后沒過半個小時，我和大壯就蹲進了派出所。

我實在想不起來到底是不是我的錯了，我指的是蹲派出所這件事。燕子跟我提分手的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飯桌上的兔子頭就好像在沖我笑一樣。它們咧著嘴，瞇著雙眼，露著兩顆大門牙。迎著頭頂上微弱的燈光，兔子臉上的孜然恨不得都能一個一個的跳起來。我伸手就把那些兔子頭連著盤子翻了起來，兔子頭和上面的孜然粒就真的跳了起來，跳到了煙霧繚繞的天空中。跳到了濕乎乎的下水道里，跳到了鄰桌好幾個人的腦袋上……然后在我終于能分得清男警察女警察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在派出所蹲著了……

派出所對我來說，也許應該說我對派出所來說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就比如每次進派出所，那個老得坐公交車都能免費的警察就會看著我笑，笑的時候就保持著一種姿勢，眼睛瞇縫著，嘴角微微上揚，就好像十塊錢一次的理發店門口貼著的那些宣傳畫似的，只不過那些畫里的人的腰間絕對不會別一個警棍。我用親身經歷打賭，不管那個老警察笑與不笑，他掏警棍帶來的后果都是一樣的。我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在背后給這個老警察來一下。當然得等著他下班了換了便服以后，上班打他我還是知道后果的。不過現在我絲毫不在乎他掏的是警棍還是手槍。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趕緊從這里出去。出去之后我得抓緊時間找到燕子和好。

2

出了派出所的大門，我渾身的毛孔里都散發著一股子的孜然味。我現在反應過來了，帶給我這些味道的一個是那只會瞇著眼睛笑的兔子頭，一個是羊肉串，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以前我每次來帶燕子吃這些東西的時候，她都討厭這種味道，她說這種味道就像是夏天好幾天不洗澡的民工身上的味道一樣。不過我和她住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不介意這種味道，那個時候正是我錢來的最快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錢來得快。當然燕子也不介意我的錢是怎么來的。

站在半夜十二點多的大街上，我斷然拒絕了大壯非要去李子那里來兩把的提議。他肯定是沒錢花了，雖然我手也感覺有點癢癢了。不過我現在有大事要做。再說了，我手里還是有錢花的，有錢花的時候我就不怎么想去李子那里了。那個地方烏煙瘴氣的。比電視上那些警察法制類節目里演得還讓人呆不下去，我還不如去別的地方玩玩游戲機呢。大壯見我不去。自己開著那輛三手的奔馳車走掉了，他買三手奔馳的錢絕對能買輛其它的新車了。我突然想起來大壯還喝了酒。我忘了告訴他今天晚上哪條路會查酒駕了，算了，再找我哥問問太麻煩了，反正他那個駕照扣的分怎么也得有個三位數了，再加上這一回也不多。

我站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我今天晚上、現在、馬上就得去找燕子。這種事就像是去找人收高利貸，時間拖得越久越不靠譜，別說利息了，本都要不回來。真要是找不到燕子了，我估計我爸得宰了我。不過燕子跟我鬧分手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看起來比較堅決一點，肯定和我昨晚出去玩的事有關，不知道是哪個孫子給我報了信，等我找到他，我一定能弄死他。

我和燕子認識的時候她還很小，比起我身邊一大群上了年紀的姐姐們要小得多。她那時候還在讀大學，應該是大學，我分不清大學和以后的學校有什么不同。因為我發現我爸工地上搬磚的人都號稱自己是大學，然后坐在辦公室光抽煙喝茶的人也號稱自己是大學。我只知道燕子學校的門口寫著大學兩個字，那就姑且叫做大學吧。我開著車拉了一車的鮮花和娃娃在樓底下站了二十分鐘就解決了所有問題，速度之快以至于門口的保安都還沒有趕過來。我看見門口的保安站在那里等了好半天。聚集了大約有十個人才開始一點點地走過來。他們就像是一群從網吧里出來的學生。無比留戀開著空調的門衛室。不過這群人肯定比網吧里的人難對付。我拉起燕子上了車一加油門就跑出去了。燕子坐在車上一直用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我發現她手里的鮮花花瓣一直在不住地抖動，而她看我的眼神像看商場里打了一折的奢飾品一樣。

我怎么沒上過學。我也不清楚在學校里應該有個什么樣的表情什么樣的態度。但好像我這樣的態度是不行的。從那時開始，我做的好多事情，燕子總是要用很驚恐的表情盯著我，剛開始還是盯著我，到了后來她開始說我，再到后來她開始罵我，我倒是一點都不介意她罵我。反正她要是不罵我，我爸我媽也會罵我，罵的話和罵的內容都差不多，這些內容好像是從我記事那天起就定下來了，然后一直就沒改變過。我已經聽習慣了，只要不再給我時不時地來上一巴掌我就知足了。就像是我爸說的，人大了，大人就不能打臉了嘛。燕子一直說我罵我，不過這絲毫不起任何作用，我開車還得加油門，我出門還得抽中華，我晚上還得出去玩。我不上班，但是我有的是方法弄錢，這才是男人。比那些一個一個坐在辦公室里整天腰酸背疼的人強多了。我有錢來堵住燕子的嘴。堵住燕子家里其它人的嘴。女人的嘴要是堵不住就像是一下雨我們樓下的下水道一樣，不過女人的嘴才不管你是不是下雨呢。

我和燕子發展的速度說快不快。說慢不慢，比韓國電視劇里演得要快，比周圍朋友們的經歷要慢得多。但是不巧的是，我們倆很快很快地就被我老爸遇見了。我爸開著他那輛大車一腳油門就堵在里我的車前面。我預感到他要氣勢洶洶地走下來質問我。春天開車為什么開空調。或者是昨天晚上廁所燈為什么沒關的時候，但是他看見了我車上坐著的燕子，于是我在明媚燦爛的春天的太陽里。第一次見到了我爸熱情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在這里我要感謝一下燕子，用我爸以后的話說就是，上過學的就是不一樣，真有素質，燕子只用了兩分鐘就解決了我二十幾年都沒有解決的難題。之后我爸用輕盈的步伐走上了他的車，臨走了告訴我早點回家，慢點開車，我受寵若驚的點了點頭，又受寵若驚的使勁點了點頭。

那是我爸第一次見我的女朋友，也是目前為止最后一個，因為沒出兩天我爸就讓我把她帶回了家。我順從地領著燕子回了家，后來在我爸和燕子聊天中我才知道。好像她的學歷比那個大學還要高一個檔次。但是我突然有一種很不祥的感覺，我覺得燕子的條件越好，對于我來說越不安全，果不其然我看見我爸整個過程都笑著盯著燕子看，一點都沒落落我。等著燕子走出了大門，我爸拉住了我，又露出了他那種比領導還要領導的狀態。我爸就跟我說了一句話：“談了就把人家娶回來，別給我出什么事！”

我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但在表面上卻是微笑的不能再燦爛地向我爸發了誓。我一直都這么給我爸發誓，不管他讓我做什么事我都這么給他發誓。平時的時間里我都很少見到我爸，他總是在各個工地上奔波著，但是我爸又不是什么房地產開發商，我記得我爸兼職很多工作，什么工地上的沙子啦、水泥啦、鋼管了，只要是他那幾輛車能拉得到的東西。他都給人家拉。不過我爸可不是一直做這些的。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我們家里一直開著一個小小的餐館，我奶奶在里面做大廚，那時候我家的餐館可是比現在的大酒店好吃多了。我奶奶擅長燉羊蹄子、豬蹄子，哦對了，還有兔子頭，又是兔子頭！我從小攢下的對兔子頭的好感在昨天晚上全都消失殆盡。小時候我是很難吃得上兔子頭的，除非餐館里剩下的我奶奶也不想吃的才輪到我，不過就在前幾年我突然天天能吃上兔子頭了。原本老的房子和老的餐館都給砸掉了，聽人家說補給我家一大筆錢，這還不算賺錢的事情。房子被砸了之后又要建新房子，而且是高樓大廈，我爸不知道用的什么本事，接下了工地上的很多活，帶著我的七大姑八大姨就上了工地，這不，現在我們家的兔子頭足夠我吃的啦。我爸不同意我去工地上干，不過我拿到了分給我的一些錢，我的很多打小的朋友也拿到了一些錢。我已經數不清我們幾個在一起都干過什么了，反正什么來錢快干什么吧。比如小李子開的賭場，比如大壯開的游戲機廳。用大壯的話說，白天咱爸咱媽賺錢，晚上咱們賺錢。

在燕子見過我爸之后，結婚的日子和準備工作速度的定了下來，那速度比大壯喝了兩瓶酒的速度還快。但是現在有一個非常不妙的情況，燕子跟我提分手了！

3

燕子跟我分手的理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就是前幾天天我去夜總會玩的事情了。那個店我經常去，和人家老板也是朋友，這經常不去也不是太好，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朋友嘛。去之前的晚上我給燕子說我早早的要睡覺，然后就大搖大擺的出去了，我實在鬧不清楚是哪個人給我偷偷報了信，或者是什么時候誰又說漏了嘴，因為我喝得太多了，半夜習慣性的就被老板安排著住下了。我發誓我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也發誓我也真不知道我的卡是不是被什么人拿出來又放進去了。但是這些都已經不是重點了，重點就是今天晚上燕子跟我說分手了。

當然燕子給我提分手是有一點預兆的，這幾天她都沒有找我，應該說她家里人都沒有找我。自從和燕子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一個家里有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兒。燕子她哥做買賣沒錢了找我借，燕子她弟想買什么東西了就給我打電話，燕子她爸村子里有個什么事兒也喜歡找我。有的事兒我能解決。有的事兒我解決不了，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我都有把握。不過即便是有些事情我解決不了，燕子的家人也不會怪我，因為我總會為了他們的事兒大大方方地花錢，在他們看來，只要舍得花錢說明我就盡力了。我都盡力了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嘛。

我的出租車到了燕子樓下，一路上沒看見查酒駕的，大壯這小子看樣子是不用再被扣個十幾分了。我沒辦法給燕子打手機，我的手機壞掉了，它好像是剛才掉進了旁邊那桌人的火鍋里，因為我隱約聽到了撲通或者咕嘟一聲。對了，我現在想起來了，肯定是掉進去了，我掀起兔子頭的時候手機還在手里呢。我飛快地沖上了燕子的家門，我發現燕子家的燈是關著的，燕子的老家不在這里，她自己租了一個房子在這里住。燕子曾經要求要到我家去住，我沒同意，我總覺得一旦她和我爸聯合起來就更難對付了；后來燕子又說那你搬到我這來住吧，我也沒同意，我告訴燕子我爸不同意我和她住在一起，雖然我爸和我媽結婚兩年之前就住在一起了。我堅決不會去和她住在一起的，按照這個程序發展下去，我必須和燕子結婚然后和樓底下賣油條的大叔大媽或者是賣干貨的大哥大姐一樣住在一起一輩子。但這不能證明我不想和她結婚，和她結婚與喜歡和她住在一輩子是兩碼事。

我使勁敲起燕子的門，但是半天都沒有動靜，我心里有點著急，不會是屋子里有別人吧。大壯媳婦就這樣被抓著了一次。大壯抓著那個男的胳膊非要把人家從窗戶那扔出去，要不是我，說不定那個男的腿現在還好好的。我當時給大壯說：“消消氣，這都不是事兒，過幾天就好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說著說著我隱約覺得我的話有點多，果然，大壯的火蹭得一下就上來了：“消你媽的氣！”我就聽見撲通一聲，就像是我剛才手機摔出去那樣的聲音一樣，然后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我記得大壯的媳婦嚇得坐在地上直打哆嗦，我就聽見她說了一句話：“你們天天晚上出去玩，又不回家……”然后我就只顧著抱著大壯了，因為已經斷了一個人的腿了，不能再斷一個人的腿了……

我估計現在我的境遇和大壯差不多。但是不一樣的是大壯當時有房間里的鑰匙，我手里沒有鑰匙。我不屑于拿著一串一串的鑰匙，回家之后最好用腳踹門，還不能用手敲門。那才是真男人呢。可是現在任憑我怎么踹門。怎么砸門，都沒人來開門。我現在誰的電話都沒法打，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沖到樓下面，借了個公共電話，打了110。我說燕子的屋里死了人，有股放了好長時間的尸體腐爛味道。然后我偷偷地躲起來。

不一會兒，警察還真來了，這是我這輩子看警察看得最爽的一次。沒想到的是。從車上下來的竟然是那個沖著我笑的老警察，我突然很想沖出來就用他對我那個姿勢沖著他笑，然后告訴他警是我報的，不過樓上沒有死人，也沒有尸體，只是我打不開我女朋友的屋門了。我估計那個老警察能氣得喘不上氣來，不過只要我喝不到一斤白酒，我是絕對不會這么干的。我看見這兩個警察一前一后地上了樓梯，我在草堆里點了一根煙。等我的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們竟然就下來了，我抬頭看了一下，燕子的房間還是沒有開燈。然后他們走到那個公共電話前面，我一點不擔心他們，我知道他們在那個牙都掉沒了的老頭那里是問不出什么東西的，我估計我去打公共電話的時候他都不知道。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恐怕我今天真找不到燕子了，就像我爸時不時地會找不到我一樣，我從來沒有想過燕子會讓我找不到她，以前的時候我找到她給她買點東西好好說兩句話就行了，但是今天好像連這個機會都沒有了。

我在燕子樓底下足足蹲了一整個晚上，我盯著她的那個屋子，我希望那個屋子能亮起燈來，甚至我想，那個屋子就算是亮了燈伸出個男人的頭來也好啊。我還有機會去把他從樓上扔下來呢。不過只要是燕子同意不和我分手，同意跟我回家，我大不了可以不把那個男的從樓頂上扔下來了。現在問題有點大了，燕子不打算讓我找到她了。

挨到早上小區門口的油條攤位上排起了長長的隊的時候，我就知道燕子是真的不在家了。燕子最喜歡吃樓底下的炸油條，雖然老板沒說那些油條是放心油炸出來的，也沒說他不往里面放洗衣粉，也不說他那個鍋幾天洗一次，但是老板的油條就是好吃。燕子除了周六周日起床晚，上班的時間就一定起來去買油條。周六她起來的時候油條攤就換成一個算命的瞎眼老頭了，老頭一年四季都裹著一個長長的寬寬的像是在油條鍋里滾了一個上午的亮黑色大衣，這個時候就應該是下午的時間了，畢竟晚飯的時候還真沒幾個人吃炸油條。

我放棄了繼續蹲下去的想法，倒不是因為油條攤上的味道漂過來了，而是我真的受不了院子里那些狗在我面前抬腿尿尿。它們每次尿完還湊過鼻子來聞聞我，都恨不得把臉帖在我的臉上，要不是大爺大媽們在后面喊它們，我敢打賭。它們一定可以在我身邊坐著一直等到算命老頭出攤。我走出小區，找了個商店把手機修好，然后給燕子打了個電話，不出我所料，電話那頭無法接通，要么燕子就是被綁架了，要么她就自己把手機號碼換了，現在看來第二種可能性最大，好像這姑娘鐵了心要跟我分手了。我晚上出去玩的事才被她抓了不到五次吧。不至于這樣啊？我敢打賭她跟我分手絕對找不到條件比我更好的了。我又試著給房東打了個電話，結果得到了一個更加恐怖的消息——燕子把房子給退了！

4

看來燕子是這次和前幾次不太一樣了，但是我心里沒有感覺到難受，就好像我賭錢賭輸了一樣，今天輸了，明天還可能贏回來，身體要緊，生那門子氣干嘛。我心里剩下的就只是害怕了，我感覺天好像要塌下來似的。

我走回昨天喝酒的地方打開車門，坐了上去，我喝酒的時候從來不開車，我的駕照是我身邊所有人當中唯一沒有被扣滿十二分的，這樣一個做榜樣的機會我可不愿意錯過。

燕子現在和我提分手，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就像是我打牌時有三張A但是警察卻突然沖進來一樣，還是那個一直沖著我笑的老警察。不過昨天晚上我坑了那個老警察一下還是很成功的。這是我與老警察接觸了這么長時間第一次取得階段性的勝利，看到他老態龍鐘的從車廠下來，警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的樣子我就想笑。可是現在我笑不出來了，因為離我和燕子結婚，不，我爸給我和燕子訂的結婚的日期就還有一個半月了。燕子現在剛剛畢業參加工作一年多的時間，在她還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就訂了婚，然后選定了日期。為了選一個好的結婚日子，我爸和我媽奔波了各個深山老林，就好像人家去山上挖靈芝那樣，我估計他們倆連燕子門口那個算命的老頭子都問了，然后給我選定了這樣的一個日子。據說這個日子好到連開珠寶店的老光棍王叔都想趕緊找個人結個婚了。我倒是不在乎日子怎么樣，我只想這個日子早點到來，我隱隱約約就感覺到，日子越是久了對我越不利。

我現在必須找到燕子和燕子和好。最遲也得是結婚那個日子的前一天。我現在有兩個辦法可以找到燕子，一是去她公司，二是去她家。如果我去了燕子的家里能夠找到燕子并且和她和好，那么我就不用去她公司了，如果我去了她的公司我可能還得去她家。于是，我發動了汽車，一腳油門沖了出去，我得去燕子家，不管是帶著錢還是帶著東西，這是我最后的機會了。

我不知道去燕子家是我自己去好還是帶著一個人去好，燕子家離我家大約有個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就去過一次。上次去我自己去倒是沒什么問題，但是這次去好像有那么點不合適了，我主要是害怕燕子的哥哥和爸爸拿著拖把桿打我。如果我身邊有人，我還可以招架一下，然后磨蹭上一會時間，等著他爸爸和他哥都打累了，我就能見到燕子了。只要見到燕子，一切都還是有機會的。這次要是他們打我我是不能還手的。以后可能可以還手，但是這一次還手了就沒有以后了。

燕子的家順著我的縣城一直往南走，在一個鎮上有三個巨大網吧林立的地方就是燕子家了。我小心翼翼的走進胡同里，然后拿著耳朵靠著大門邊聽了一會，發現里面沒有砸桌子摔盤子的聲音，我就大起膽子來敲了敲門。

一會門開了，我聽那聲音就像是燕子老爸，我馬上堆起贏了一晚上錢的笑容來，在門還沒開開的時候，喊了一聲：“叔叔。”

但是不巧的是，開門的是燕子的哥哥，燕子的哥哥在看到我的那一剎那就要關門，我迅速的把腳伸向了門縫。她哥哥還是有點良心的，看見了我的腳就收了手。我笑著說：“哥，哥，我看錯人了，我來找燕子。”

燕子她哥說：“你還來找燕子，我給你小子說，你把腳現在拿回去，要么我給你擠骨折嘍。”我確信他這是嚇唬我呢，絕對不能給我擠骨折嘍。我趕緊從口袋里掏出煙來，一看是中華，我又放了回去，然后換了一包紅塔山，因為我拿著中華給他怎么說也是有點鄙視他的意思。我慢慢地把煙給他點上，然后又把一包煙塞到他的褲兜里。此時我的姿勢是蜷縮的，一只手扒著門，一只腳塞在門縫里，就好像是一只壁虎一樣。這個動作我在燕子租的房子對面也見過好幾次，那個小伙子的老婆就不讓他進家門，每次我看見小伙子都是這種狀態，時不時地還沖著我笑兩下。我當時以為他那種笑的表情是不好意思，現在我知道了，他就是累的。

燕子她哥點著煙，皺著門頭一點一點的吸氣，跟喝白酒的感覺差不多，我尋思他喝暈了就好了，這樣我就能輕松進入到燕子家了。沒想到，那根煙都快抽得掉不下來煙灰來了，她哥扒著門的手還是那么有勁。最后。燕子她哥給我說：“燕子的事我也管不了，你們倆感情的事兒我也沒法插手啊是吧。”

放屁！你管不了？我看就是你攛掇的，是不是上次五萬塊錢沒借給你你心里記恨著呢。現在可算是找到機會啦？就在我心里暗暗罵著的時候，燕子她哥突然踹了我一腳，我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然后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爬起來沖著大門狠狠地踹起來，邊踹邊罵。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像是被騙了被坑了或者是被戲耍了一樣，什么卸磨殺驢之類的詞語用在我身上再合適不過了。我不住地用腳去踹她家的大門，我確信她絕對在家，她是個過日子的女人，她是絕對舍不得把租房退了然后出去住賓館的。我一定得弄開燕子家的大門找到燕子。然后告訴燕子我在她身上是有多虧，我從小到大都沒這么虧過，要么她給我精神補償，要么她給我物體補償，要么她跟我和好。當然了要是能跟我和好那是再好不過的了，那我就不要她任何補償了。

我試著把我所有會的罵人的話都像是拿磚頭拍人那樣扔到她家墻后面去，我得讓燕子知道她欠我的，而且我什么都能干的出來。我始終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只有抱著不怕死的態度就能不吃虧地解決問題。我就這么罵著，我發現我今天的狀態特別好。都沒有一點腦子缺氧的狀態，所有走過燕子家門的人都好奇地看看我，但是也就是那么一看就急火火的得走掉了。我有種很得意的感覺，我覺得我就要成功了，燕子就要被我逼出來了，她的面子，她哥的面子，她爸的面子都會被我一點點地給撕下來。

后來大壯告訴我，我之所有沒有成功是因為我僅僅是在罵人，我應該從路邊撿幾個磚頭或者是幾個垃圾桶一塊扔到她們家院子里去。這樣的話不管是他們家的人還是他們家的動物都會一起跑出來的。但是幾分鐘之后證明，我幸虧沒有這么干，如果這么干的話我絕對不會半個小時就從派出所里出來。

我發誓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沒有聽見警車的汽笛，雖然我對警車的汽笛早已經習慣了。當我感覺到背后有人拍我的時候我就看見那個破破爛爛的警車了。一個年輕的消瘦的帶著大蓋帽的小伙子站在我的后面，他用手——我確信不是警棍而是手——輕輕拍了我一下，我帶著一句“你他媽的……”就轉過了頭，然后最后那兩個字就伴隨著我的吐沫腥子直直地打在了警察同志的臉上，我最后還記得警察同志那張猶豫的表情和猶豫的臉……

5

我從派出所出來，我又一次從派出所出來。我從來沒有連著兩天進過派出所，這都是拜燕子所賜，我都感覺到丟人。我不能回家，應該說我不敢回家，這件事不管我怎么添油加醋或者是編一個類似于電影里那種感覺的凄美故事都沒有用，除非燕子死了。如果我爸不去燕子家的話，我還真可以說燕子死了。

我爸是他們那伙人當中唯一剩下來的一個，他們那伙人我都沒見過，據說是警察給他們起的名字就叫“他們一伙人”。從我三歲我爸扇我巴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爸一定會掙大錢的。我只希望他掙了大錢之后就不會老是打我了。我從來不把不好的事情說給他聽，我在外面賭錢就給他說我做了項目，我晚上出去玩就說是出去應酬……我爸是不會細問我這些小事的。只要我不給他添大麻煩，不讓別人知道我是他兒子或者說不讓別人找到我家門上，其它的事都是可以容忍的。我也一直做的很好，我進出派出所的這么多年從來都沒用我爸出面過，否則的話我出了派出所也肯定出不了家門了。

我覺得我的生活一直過得很滋潤，自從有一天我爸的一個朋友抱著他的孫子來到了我家，那個小孩乍看還挺可愛的。但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從那時候開始，我爸就逼著我早結婚早生孩子。而且對于我的對象我爸有且只有一個要求——學歷要高，至少不能給我們家丟人不是。

其實我知道，我爸不在乎我娶的是誰，只要那個姑娘看得過去，學歷也高就行了。這似乎很好辦也似乎很難辦，不過要是我就現在這個狀態回去，就是公安局的局長也救不了我。

我撥通了大壯的電話。我問他：“你那里有沒有能結婚的人啊。”我聽見大壯在那邊說：“現在除了我自己誰都他媽能結婚。”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和他侃，他昨晚絕對又輸了錢了，要是他贏了錢連嫁給我的心情都有。

當我見到大壯的那一刻，我確信他一定輸了錢了，因為大壯竟然說我這個事沒得救了，等著死就行了。大壯告訴我，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換一個，換一個比燕子還要好的，最好是學歷要比她高，要比她會來事，關鍵是我選的這個人一定要趕在我爸給我定的那個結婚的日子之前。大壯的建議聽起來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但是我根本不可能在兩個月之內找個更好姑娘的結婚。

大壯聽了我的想法就像剛醒了酒一樣，終于也明白點道理了。大壯給我說，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穩住你老爸，不管你撒什么樣的慌。

我現在必須去圓這個慌，而且我必須把我自己說得夠慘，說成地震那種不可抗拒的災害最好了。我現在有幾個方案，一是燕子無情的甩掉了我，但是我什么事都沒做。我什么錯誤都沒犯，那么我就需要把燕子刻畫成一個壞女人；二是我可以說是我們兩個都覺得不合適然后分手了，那么我需要說明為什么不合適，但是我沒感覺到哪里不合適，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性格不合適就能蒙混過關的，這個理由太平常了，任何人分手都可以用這個理由。除非我爸腦子不好使，否則他絕對不會同意；三是燕子出事了，或者燕子家出事了，這個事要很大，大到不能再規定的時間舉行婚禮，如果我爸非得給燕子打個電話問問是不是需要幫助什么的，一切又都泡湯了。

我的腦子里不住的轉著，不住地想著，我需要編一個奇特的故事，就比如燕子狠心地拋棄了我，我在她們家樓下等了她一整天。還去了她們家找她。但是她哥哥門都沒讓我進去，我為此氣憤不過才罵了她們家，然后導致我最后進了派出所，就這樣兩個人的感情徹底決裂了。不管我用什么樣的理由，在讓我爸接受了我和燕子分手的同時，必須得有一個燕子的替身出現。

我現在感覺到腦子缺氧了。比我罵燕子她們家的時候感覺得清楚多了，大壯坐在我的對面，對我依然不會有什么幫助，就像是他女朋友出軌的時候我對他說“沒事”時候一樣。我從來不考慮燕子為什么會離開我，但是兩個人在一起這就像是一筆買賣，我做買賣的時候從來不會賠錢，即便是賠錢了，我也得找個機會把賠了的再賺回來。不過現在的主要問題不是我賺回來或者賺不回來，我可以拖上那么幾天再去尋找燕子，然后用這幾天的時間盡可能的找到一個比燕子更好的最重要的是比燕子學歷更高的姑娘領回給我爸看，那么我就可以不用去尋找燕子了。

我吊著個煙卷坐在大馬路邊上，一如每天晚上我幾乎都有做的那樣。大壯在我面前喝得也快差不多了，接下來的事我在熟悉不過了。大壯站起來拉著我說：“走啊。今天晚上玩的錢我全包了。”

我就像是一個小學生走上起來上學那樣習慣性的站起身來，跟著大壯走出去。

不過我現在的腦子有點亂，我從口袋里拿出手機，又撥通了燕子的電話，我腦子里就像是派出所里讓我交代事情似的一點點的出現我老爸和燕子的場景。我現在有一種沖動，如果讓我找得到燕子。我一定弄死她！

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我一直沒聯系上燕子，雖然我們這個城市很小，年紀差不多的人不是小學同學就是中學同學，但是我還是沒找著燕子。正當我準備放棄時候，我卻遇見了她。

那是一個所有人都無比燥熱的中午，連路邊賣肉夾饃的大嬸都沒來擺攤。我把車停到一個商場的門口，我準備到商場里面去涼快一下，一到夏天商場里的人就像是下餃子一樣，從來不出門的老太太和小孩子都一個一個的來到商場里。我相信他們與我的目的一樣，還不是為了省空調的點錢。只不過我為的是省我車的有錢而已。我現在沒地方去，我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我不敢回家，因為這幾天我爸一直在家，我爸可不會省那么點電錢，要不是我最近手頭緊，我也不會省那點油錢。偌大的商場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大廳中間，周邊的商店幾乎沒有人進去逛游，我當然也不進去逛游。我沒有大壯那么不要臉，沒有錢還進去試衣服，試完了還給人家說不好看，不好看你倒是別試啊？還不是看見了吊牌嚇得慌。我以前沒錢的時候從來不領著燕子去逛街，因為只要是她試了衣服就一定買，不管好看不好看。我總是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絕燕子逛街的請求。剛開始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理由都很有說服力，但是后來我發現我的理由越來越沒有說服力了，好像燕子知道了我沒錢的樣子，于是即便我說大壯撞了車這樣無法拒絕的理由。燕子都能狠狠地鄙視我一頓。不過倒也無所謂，我有錢的時候還天天給她買呢。

正當我晃悠著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個身影，好像是燕子，我仔細看了一下，果然是燕子。燕子的身影化成灰我也能認得出來。不過這次我憂郁的主要原因是她身邊竟然站著個男的，還牽著手！我看見他們兩個人正在往商場出口走著，這才一點多，他們想去干什么我太清楚了。我馬上跟了過去，我燕子腦子里嗡嗡的，我這是被徹徹底底地騙了吧，這也太丟人了，我竟然被玩得暈頭轉向？

我一直追到停車場，看見他們正準備上一輛車，那輛車能買我現在的車好幾輛。我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燕子的胳膊。燕子驚訝的回過頭，看見是我卻又突然淡定下來。我看見她的表情心里的火又蹭得竄了上來。我大聲地問他：“你他媽的竟然……”還沒等我說完，我突然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一個我好幾年都沒有嘗過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臉上，我撲通一下倒在了地上，我感覺渾身都火辣辣的，像是進了一個大大的烤箱。那個男的走過來，蹲在地上，看著我，他仿佛認識我，又仿佛對我知根知底。那個男的笑著我：“想找事兒，記好我的車牌，隨時找我。”然后，燕子和他上了車，慢慢悠悠的開走了。

而我就這么躺在能煎熟一個雞蛋的水泥地上，我最終也沒有記清楚那個人的車牌，那個人開車很慢。慢得仿佛給我時間去記住他的車牌，但是我好像沒有任何主動記住他車牌的意思。我腦子里很亂，我仿佛記得我剛認識燕子的時候也這么做過，那個時候我有車，那個時候的對方是一輛摩托車。那個時候我的拳頭打人打得很有底氣，只不過那個時候天是冰冷的，現在的天是火熱的。

我依然躺著，也不想起來。我感覺現在燕子不是那個還在上學的燕子了，我感覺我還是那個時候的我。不過我突然間想起一件事來，就是剛才打我那個男的，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他，而且見過他很多次。對，我想起來了，就是我經常去的那個夜總會，我一定在不少的夜晚都見過那個男的，而那個男的也一定見過我……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