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杖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溜了進來,還長著腳,在那面雪白雪白的墻上,極慢極慢地蠕動。她有些痛恨四周這些面雪白的墻,又高又冷,壓彎了爸媽的腰,還把他們趕離家鄉,一直趕到遙遠的南方。原來那些又矮又黑的墻多好啊!那時候,家是小的,卻是暖的,爸媽的氣息滿滿的。她似乎聞到了爸媽干活回來時渾身的汗臭味。聽到了爸媽偶爾的對自己和弟弟氣急敗壞的責罵聲。她甜甜地笑了。
不知怎的,今天晚上,她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也許是因為下午的家長會吧。是弟弟小海的家長會,他剛上一年級,第一次開家長會。教室里坐滿了人。絕大多數是爺爺奶奶。會開始了,老師環視了一下教室,然后走到她身邊說:這位小同學,請你趕緊出去。我們這是在開家長會呢。哎,楊小海的家長怎么沒來呢?她臉騰地紅了,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說:老師,我叫楊小玲,是楊小海的姐姐,我就是楊小海的家長。轟的一聲,滿教室的家長都笑了。老師也笑了:哦,那就請坐吧。原來你就是楊小玲,就是那個自己給自己開家長會的楊小玲啊!在會上。老師還跟家長們說:看看人家楊小玲,又當姐姐又當媽媽,還是班長,學習還是第一名,咱班的孩子都應當向人家學習。想到這里,她美美地笑了。
小海睡得很香,都打呼嚕了。他睡覺很不老實,男孩子嘛,半拉膀子露在外面,兩條腿也露在外面。她趕緊爬過去,給他蓋好被子。這時,她看到了那部電話機,它在弟弟身邊的那張小炕桌上,靜靜地泛著暗紅的光澤。它已經很久沒響了。這是一部免月租的電話。每天,她都盼著它響,卻又害怕它響。每次打電話,都是媽媽在那頭哭,自己和弟弟在這頭哭。她從未主動給媽媽打過電話。因為臨走時。媽媽特別囑咐過,沒事別打,電話費貴著呢。不過,這樣一來,電信局可就賠大發了。她又笑了,好像自己占了什么便宜。
嘎、嘎……一串短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是夜貓子叫。她討厭夜貓子,害怕夜貓子的叫聲,真難聽,而且聽爸媽說夜貓子叫是要死人的,心中一懔,不由得將身子向小海那邊挪了挪。
撲棱棱,一陣沉悶的空氣震動的聲音,就在窗外。這回她沒害怕。她知道是那幾只雞在從那棵老槐樹上飛了下來。她總共養了七只雞,一只公雞,其它的都是母雞。晚上,它們都睡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上。剛才,可能是受到驚嚇了。會不會是夜貓子嚇著它們了?那棵老槐樹有年頭了,聽爸爸說比他的年齡都要大。這兩年,雞可立大功了。很多時候,家里的油鹽醬醋這些日常支出,就落在它們的身上。
那片瘦小的月光還在一寸一寸地移動。她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腦袋清醒得就像這秋天的節氣。離中秋節還有不到一個月了。爸媽會不會回來呢?要是回來該多好啊!該多熱鬧啊!家里已經冷清了太久了。要是他們不回來呢?前年不就沒回來嗎?心不由得一緊。但轉念一想,卻又釋然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回來一次,高興一場,哭一場,盼望十來天,失落十來天,也夠折騰人的。但她心底還是希望爸媽回來的,這一點她也很清楚。
咕咚一聲,似乎就在院子里。她打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莫非是偷雞賊?她伸手就想去拽墻上的那根繩子,手到中途卻停住了。她將窗簾掀開一條縫。院子里什么都沒有。安靜極了:雞都在樹上,鐵鑄的一般,睡得正香;月光像一襲潔白的婚紗,朦朧了整個世界;墻角的那簇芍藥,開得像火一樣旺。她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動,捕捉到了花的香氣,真好聞!她又笑了:是自己嚇了自己一跳。
那根繩子的另一端,固定在鄰居王大伯家的墻上,上面拴著一個鈴鐺。是爸媽臨出去打工前裝上的。那天,還專門請王大伯一家喝了一場酒。爸爸都喝醉了。
她還是沒有一點睡意,清醒得要命。她思量了一會兒,站起來,索性將窗簾全部拉開。清冽的月光頓時傾瀉進來,鋪滿了整盤炕,占領了大半個屋子。然后,她下了炕,打開大衣櫥的門,找出了媽媽的一件襯衣。
回到炕上,她懷里抱著媽媽的襯衣,胡亂想著心事,終于睡著了。她的嘴角微微上翹,是在笑,笑得非常甜美。她是做夢了,夢見自己睡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