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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消逝的地平線

2014-06-25 04:17:10李明坤
地火 2014年4期

■ 李明坤

寂 靜 版畫/王洪峰 作

1974年的10月底,有個叫孫國良的人騎著駱駝走出昆侖山的一條荒蕪山谷。第一場大雪正迎面向他撲來,牽著駱駝的牧民把韁繩籠在皮衣的袖口里,皮帽子外翻的黑羊毛上落滿雪花。遠處蒼茫中,金黃的樹林靜靜迎候這場雪的光臨。

這天傍晚,孫國良抵達山外的縣城。他找到當地官員,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讓他們派一輛吉普車送他去兩千多公里外的省城。他指著從駱駝身上卸下的兩大袋子石頭,說:“這是國家急需的礦石。”孫國良乘坐北京吉普,三天之后抵達省城,他又火速訂上了去北京的火車票。在他看來,他隨身攜帶的兩大袋石頭,比戰爭年代一份決定重大戰役命運的絕密情報還重要。

在省城那個大雪紛飛的晚上,他竟碰上了自己苦心尋找很久的一個人,這個人在D城戰役結束后就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此后多方打聽均無消息,如今卻意外出現在他面前。孫國良為此推遲了一天的行期。

孫國良離開的那條荒蕪的山谷,通往玉熱里合山區,山區里還有五個人,他們和孫國良一起在這片山區尋找硫磺礦,共同度過一段不短的日子。在這五個人的記憶中,孫國良騎著駱駝一清早出發,他的身影像被那場接踵而來的大雪徹底掩埋似的,從此再無消息。

三年后,玉熱里合山區有一口石油探井在猝不及防中噴出洶涌的原油。很多年后,目擊者們還能繪聲繪色地講述那場井噴的壯觀場面。這口探井的噴油,引發了一場頗具規模的石油會戰。但是,玉熱里合山區十多萬平方公里面積,打了幾十口探井,卻再也沒有新的探井出油。而且,石油地質家們多年來對玉熱里合石油勘探三緘其口。

玉熱里合的這口油井使不少人留下來。這口井周圍約二十平方公里范圍內被證明是個油田,開發后每年生產原油二十多萬噸。我就是那個時候從石油專科學校畢業被分配到玉熱里合油田的。

二十年過去了。

二十年前,我對昆侖山和玉熱里合山區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我的全部熱情和勇氣完全來自一首歌,其中“昆侖山下送晚霞”這句唱詞,曾讓我在寧靜的校園里浮想聯翩,萌生“頭戴鋁盔走天涯”的壯志,它像一雙妖媚的眼睛,誘惑我沿著孫國良走過的路,來到玉熱里合山區。二十年后,我變成四十歲出頭的中年人。

那口油井即將迎來它誕生二十周年紀念日。

油田要舉辦一個慶典,給油井立一塊紀念碑,將油田發現者的名字鐫刻碑上。油田領導們鄭重做出這個決定之后,發現他們犯下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錯誤不在這個決定本身,而在于它可能無法實現。當年那些會戰參加者,二十年中相繼云散他方,他們的蹤影像雨水落入大海。這口油井暢噴時,原油曾將井場變成一片油的湖泊,現在早被歲月洗刷殆盡,完全還原最初的荒涼模樣。只此一端讓你能想象出這件事的難度。油田成立了二十周年慶典委員會,下設辦公室,又設了若干專業組。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尋找查證油田發現者的任務,竟然落到了我頭上。

多年來,我在周圍人的眼里,是一個不務正業、游手好閑的人。大家盛傳我一直埋頭寫一部長篇小說,夢想成為作家,盡管我到現在一個字也沒發表過。長期以來,我已經習慣這樣生活,對人們背后傳說我的種種故事,不辯解,該做什么且做什么。這一次我對這樣的分工,沒有推辭。散了會我從主任辦公室門口走過,主任主動邀我進去坐坐。

他關切地問:“有什么困難嗎?”

我回答:“沒困難。”

主任很高興,連說“那就好那就好”。我根本不知道這項工作該從哪里下手,也就說不上困難不困難。我想,主任既然主動邀請我來他辦公室,定會做出幾點具體指示。

他又埋頭忙自己的事。過一會抬頭看見我,驚訝我怎么還坐在他辦公室的椅子上。他用詢問的目光注視我。

我說:“主任有什么具體指示嗎?”

他低下頭去,同時朝我揮揮手,像驅趕一只飛蟲:“沒指示,你自己看著辦吧。”

一位外號叫“老革命”的同事見我落寞地坐在辦公室里發愣,同情地對我說:“我原以為這件倒霉事會落到我頭上。”

“老革命”四十七八歲,現在還和我一樣是個干事。由于一直沒有得到提拔,人很消沉。玉熱里合油井搶險壓井時他是搶險隊員,曾被天然氣熏得暈倒讓人抬下來。而且這次成立的二十周年慶典辦公室,十幾個人員中唯他擁有這個光榮經歷,這也是他外號的由頭。

他真誠地懷著歉意:“我沒想到這項任務會交給你。”他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青色煙縷從鼻子嘴唇徐徐而出,籠罩了他陰沉的臉,“或許領導認為這是一項輕而易舉的事?我沒有看輕你的意思。我是說你來玉熱里合比較晚,對當時很多情況不了解。”

他給我聊起當年的往事。那是1975年年初,勘探隊在天山腳下的一座小鎮上閑著,多年沒出工了,這時突然從北京傳來一道石油部的指示,讓隊伍上玉熱里合勘探。大家都莫名其妙,第一次聽到玉熱里合這個名字。領導從北京回來,在動員大會上講玉熱里合,說那里發現了幾百米厚的生油層,又處在昆侖山前沉降帶上,是個大油氣富集區,大油田正向我們招手呢。

“我一直沒想明白,石油部領導怎么突然知道昆侖山有個玉熱里合,而且是油氣富集區?”

“歷史好像出現一段很長的空白……”

我從他的話里感覺到,他其實很想承擔這項任務的。他曾很有理由認為,任務會落到他頭上,或許由他來做,比我更有利。我問他有什么好建議。他沉吟了一下,很真誠地建議:“找一下單志誠吧,他是鉆探玉熱里合一號井的井隊長,他一直在搶險壓井的第一線。后來他還被評為勞模呢。”

我記憶中的單志誠,是一個年齡四十歲出頭、兩耳失聰的人,看人的眼神像睡夢中剛被人叫醒一樣,你問一件事,他會回答成另一件。會戰下馬后他的鉆井隊調走了,他卻留了下來。先在機關里當副書記,他逢人便訴說耳朵里鉆進一只蠓蟲似的轟轟響,經常去醫院讓醫生看耳朵。后來讓他去設備庫當主任,設備庫在一片石頭灘上,拉起一圈鐵絲網,里面堆滿會戰時遺留下的老舊設備,像一堆廢銅爛鐵。單志誠戴一頂草帽,挺高興地去那里上班,每天提一把大鋁壺,里面泡了他頂愛喝的茯茶。從此,單志誠去醫院次數大為減少,我們也極少再見到他。退休后,單志誠像找個地方躲了起來,菜市場、電影院、老年活動中心都見不到他,有了病也不肯把自己送往醫院。偶爾講起玉熱里合一號井,人們才會喟嘆道:“當年啊,單志誠他們……”

單志誠在人們心目中已完全屬于那段歷史。

對于二十年前的那場井噴,單志誠記憶猶新。

一個星期后,我在玉熱里合石油鎮七八公里外的地方找到他。他很不情愿提到當年的事。那雙不大的眼睛總是避免與我對視,望著樹叢外的戈壁和遠天。他是在玉熱里合一條河流上的水磨坊里被我找到的,當時他正在一間豁亮的房子里專心致志地擦拭淘洗過的麥子,那些像魚子似的顆粒飽滿的麥粒讓他擦拭得通身透亮。玉熱里合山區有好幾條這樣的河流,每條河流上都有一座或幾座水磨坊。它被一片楊柳、榆樹和沙棗樹包圍著,幾條灰白的路把附近村子和水磨坊聯系起來,村民趕著毛驢車把糧食送來,裝上面粉回村去。我第一次到水磨坊是十幾年前,在水磨坊門前遇見了名叫薩吾提·阿吉的老人,他身旁緊偎著有十歲光景的孫子。老人一部銀白胡須,純樸、善良的笑容像是天然雕刻在那張歲月滄桑的臉上。這些年石油鎮上建起了好幾家現代化面粉加工廠,人們只要把糧食送進廠,立刻可以拉走面粉。我想,這座古老的水磨坊應當在這場競爭中走入歷史。

見到單志誠,我才知道這座水磨坊生意出奇的興隆。單志誠變老了,頭發花白,身也駝了些,在他身上已經看不見往昔職業生涯的痕跡,完全是個鄉間勞作的老人。單志誠對我說,他自幼喜歡和糧食打交道,他家祖上就是開磨坊的。如今水磨坊的主人是阿吉老人的孫子,他把水磨坊交給單志誠和幾個雇工,自己天天趕著高木輪車出去招攬生意和送貨上門。

單志誠對我說:“水磨的面很香,有了錢的人家喜歡吃這里磨出的面,機器磨出的面和它沒法子比。”

我把話題轉到了玉熱里合一號井,單志誠沉默了很久。他一邊擦拭那些麥子,一邊回憶當年的許多事。

……他們接了一臺進口的四千米新鉆機,而且在工程技術專家指導下培訓了三個月。從省城火車站把鉆機裝到汽車上,長途跋涉兩千多公里,千辛萬苦地把鉆機搬到玉熱里合一號井的井位上。

“這口井很難打,井深一千多米后,不斷出事故。”單志誠說,“我有預感,這口探井有一天會出大事故。真的,我不是講迷信的人,當時我真的有這種預感,天天小心著,帳篷里睡覺也睜著一只眼。”

井快打到四千米的時候,一千多米長的鉆具掉進了井里。單志誠天天帶領工人打撈鉆具。可是井下那一千多米鉆具一直撈不到,好像在井里消失了。這項工作很折磨人,一個月下來全井隊的人都很沮喪。這時候,指揮部的錢指揮帶工作組到井上解決問題。錢指揮當井隊長的時候,單志誠是他的兵,是他一手把單志誠提拔到隊長位置上來的。錢指揮軍人出身,打過很多惡仗,最有名的是塔山阻擊戰,他講起塔山阻擊戰總是豪氣沖天,讓單志誠覺得經過那一仗活下來的人,世上再沒啥事能擋得了他的。錢指揮在井上給單志誠打氣,一番話把單志誠臉上的晦氣掃光了。單志誠說:“錢指揮這人真厲害,他帶工作組前腳走,后腳我們就把一千多米鉆具撈了出來……”

后來井就噴了。單志誠在井上不分晝夜奮戰了一個月,搶出很多鉆井物資,還把那臺新鉆機拆下搬了出來。

單志誠眼睛終于不再躲閃,目光盯住我:“我其實不是什么功臣,而是罪犯。這么多年我一直責備自己,如果我們當初裝上進口的液壓防噴器,那口井有可能保全。可惜,當時我們不會使用從外國進口的洋玩意兒……”

原來,這么多年,單志誠一直為那口井的井噴失控而內疚。我問他哪些人是這個油田的發現者。他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很害怕我會把他的名字拉進“油田發現者”隊列中去,說:“當然應該是當初在地質圖上劃圈圈確定這口井位的人。”

單志誠提供一個有意思的線索:1974年秋天,指揮部曾派出一個地質勘探分隊,到玉熱里合山區幫助當地找礦藏。據說,那里的牧民在深山中發現了硫磺礦石。

我問單志誠,這個小分隊有沒有他認識的人,單志誠想了想,說有個叫劉漢生的人他認識。“文革”鬧得最兇的時候,指揮部好不容易從深山里拉回來十幾車煤,單志誠負責看煤。劉漢生“偷”煤讓單志誠看到了,他老婆正在坐月子,家里一點煤也沒有。單志誠幫他一塊“偷”了一車,送去他家。

單志誠為自己做了件善事而欣慰,說:“你找到劉漢生,什么都清楚了。”

我來到昆侖山的玉熱里合山區那年,會戰雖然到了下馬之時,但局面還維持著。玉熱里合石油鎮覆蓋著上千頂帳篷。后來隊伍一批批撤走,帳篷陸續消失。

有一座帳篷一直保留著。它從嚴格意義上說,不是帳篷,里面是山里的松木做骨架,連地面都是松木板鋪成,打了水泥地基。外觀上,它是圓形的,像蒙古包,但很大很氣派,用很白很厚的夾氈帆布包裝,有很多窗戶,鑲嵌了有機玻璃,外面平時苫著帆布的窗簾。它是會戰指揮中心會議室,當時人稱“成吉思汗大帳”。

會戰下馬之際,人心浮動,“成吉思汗大帳”不再有重要會議召開,一段時間竟成為文學愛好者大談文學的場所。一幫大做文學夢的人在這里經常高談闊論到深夜。

我就是在“成吉思汗大帳”里認識了劉漢生。劉漢生并不怎么寫文學作品,但他有很好的文學修養。會戰下馬了,搞勘探的人也沒事可做,是去是留一時拿不定主意。有人邀請劉漢生來講西部勘探歷史故事,他慨然應允。劉漢生一出現,大家都暗暗吃驚,很儒雅的一個人,白凈清秀,俊眉朗目,一件黑色便裝,里面的襯衣潔白,襯托得人很精神,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他從事勘探二十多年,熟知許多故事。劉漢生很健談,很風趣,講到勘探術語還會作淺顯的解釋。

那段日子我拼命作記錄,不管字跡多么潦草,只管不停地記,狂想不久的將來寫出一部類似于《靜靜的頓河》那樣的史詩般巨著來,我足足記了八大厚本的筆記。后來,時過境遷,將它們收藏在一個楊木箱子里,這個楊木箱子又被送進地下室的倉房里。

我恍惚記得,劉漢生講過他們幫助當地政府找硫磺礦的故事。他還提到了一個神秘的人物孫國良。

從水磨坊回來,我直奔地下室的倉房,從楊木箱里尋到那八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

1974年的某一天,玉熱里合山區的一位年輕牧民騎馬來到縣城,送給縣領導半袋子金黃的石頭。經過鑒定,這些石頭是硫磺礦石。

當地政府請示省里,希望派專家來考察一下山里是否具有工業開采價值的硫磺礦。省里給石油勘探指揮部發了一份公函,請求派出技術力量支援一下。

錢指揮這時候正在為一件事情頭疼。有一天,北京來了兩個軍人,他們“押解”著一個人,其中一個軍人對錢指揮說,這個人我們交給你了,首長有一天還會來要人的,這段時間你要確保他絕對安全。軍人交給錢指揮一封信和一個牛皮袋子,說這個人的情況全在這里。錢指揮安頓下神秘人物孫國良,天天為他的人身安全擔心。指揮部兩派群眾還在鬧,雖然實行了“軍管”(軍代表是他老部隊的),但孫國良這個大活人藏不住,他要吃要住要上廁所還要見陽光。

省政府這份公函使錢指揮有了主意,他從勘探研究所挑了幾個“根不正、苗不紅”的研究人員,讓孫國良帶隊,從當地駐軍那里要了一輛蒙了帆布的卡車,天不亮就打發他們上路。錢指揮想,昆侖山里的那片山區,遙遠又閉塞,當地人沒見過電燈,夜晚照明點的是核桃油燈,孫國良去了那樣的地方,就像土豆放到菜窖里一樣安全。

進山的道路狹窄而原始,是沿著一條溪流彎彎曲曲爬進山里。縣里給他們派了六峰駱駝,由一位牧民牽引著前行。這是一條由駱駝、牦牛和馬踩出的山道,穿行在叢生的灌木中,一邊是湍急的流水,另一邊是陡峭的巨石,頭上的天空是高遠的深藍,前方雪峰潔白耀眼。駱駝背上的六個人都是第一次走進昆侖大山的懷抱,被駱駝搖晃著,恍惚間覺得是走向神靈的去處。

他們在靠水流的一片坡地搭起帳篷。不遠處住著幾戶牧民,氈房上有裊裊炊煙升起。氈房旁邊是低矮的牛欄,那些吃飽了草的牦牛一動不動地站著曬太陽,熱情好客的牧民給他們送來了干牛糞。晚上他們圍坐在火塘旁取暖,融融的牛糞火照見他們開朗的臉。他們有好幾年沒有這么輕松快活了。尋找硫磺礦對他們來說,比尋找油田要簡單容易得多。白天他們在牧民的帶領下,找到出露礦石的地方,晚上回來在馬燈下繪制礦床分布圖。忙完了工作,圍著火塘聊閑天。

一位說,硫磺是石油的衍生物,石油溢出地面,揮發凈盡后,硫磺便凝成固體,慢慢掩埋成礦藏。另一位說,這么大規模的硫磺礦脈,當年溢出的石油該有多大的數量啊。話題就這樣轉到了石油勘探上來,他們看到昆侖山各種出露地層,講到發生在兩千七百多萬年的喜馬拉雅山造山運動,討論起這次地質運動對昆侖山產生哪些影響。

多日以來一直沉默不語的神秘人物孫國良躺在地鋪上,這時突然說了一句:“有巨厚的生油層,才能生成大量的石油。應當找找看,附近有沒有生油巖層……”

剛才他們忽略了這個人的存在,現在聽他這句話,都吃了一驚,覺得這個人懂行,但又都沒有接孫國良的話茬。多日來,劉漢生他們一直猜測這個神秘人物。他平時走路腿跛得厲害,拉了一根棍。白天一個人坐帳篷前曬太陽,卻一直沉默不語。

他有五十多歲了吧,如果是個官也該是個大官,那不可能與他們為伍;如果是造反派頭頭,早大叫大嚷亂指揮了。他一直不說話,聽憑他們自作主張地干工作,那雙眼睛偶爾與他們對視,讓他們感覺一種凜凜的寒氣……現在,孫國良突然說話,劉漢生幾個中斷了原來的話題。

劉漢生想起錢指揮私下對他的交待,業務上讓他負責,孫國良跟著就行,不用管他。劉漢生說:“生油層要找恐怕也有希望,但組織上讓我們來找硫磺礦的啊。”

孫國良披著棉衣擠到火塘邊來,不知從哪里掏出一盒大前門香煙,遞每人一支,自己的那一支在火塘里點著,然后放嘴上吸起來。

孫國良說:“明天大家去找找看。找到了,多背些標本回來。你們錢指揮同我是戰友,打塔山阻擊戰的時候,他四縱,我十縱。這事回去我跟他說。”

劉漢生相信孫國良的話。首先他覺得孫國良說話的語氣和錢指揮很像。

第二天,劉漢生他們起得比平時早,回來得很晚。真的背回來不少沉甸甸的石頭。孫國良仿佛知道這五個人肯定會有收獲,他做了一大鍋手抓羊肉等待他們了。劉漢生他們把羊肉往口里送的時候,孫國良在馬燈下仔細端詳那些黑褐色的石頭。他們告訴孫國良,他們目測了一處生油巖,大約有四五百米厚,過去在別的山里還沒發現過這么厚的生油層露出來。

過了兩天,孫國良騎上駱駝帶上那些石頭離開了玉熱里合山區。

劉漢生說:“后來我知道,我們到玉熱里合山區搞勘探與孫國良帶走的兩大袋石頭有直接關系,但我們后來再沒見到這個人。”

二十周年紀念日已經臨近。油田領導要聽我們的匯報。我匯報了自己分管工作的進展。講了一半,已經引來陣陣笑聲。

我匯報完之后,油田的書記微笑著朝我點點頭,似乎對我的工作予以認可。書記說:“油田發現者應該是個集體。單志誠算一個,劉漢生我過去聽說過,他后來調總部搞勘探研究,很有成績,應當算一個。孫國良這個人以前沒聽說過,現在落實起來有困難。”

書記說:“發現者既然是個集體,如果漏掉了哪個人,或者上的人員里有疑問,有爭論,那就不好了。與其這樣,不如這次不上。”

書記的講話一錘定音。我的工作提前結束。

散會之后,我心里充滿失落和惆悵。一項工作剛剛開始,才進入角色,卻宣告結束了。

我坐在自己辦公桌旁,無事可做。“老革命”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辦公室。他沒有嘲笑我,低聲說:“在位的領導者很希望把自己的名字刻到碑上,對于那些與他們不相干的人,自然不會有多大興趣,這是你的任務提前結束的根本原因。其實,我今天才想明白,你的任務還沒開始的時候,在領導們心中已經結束了……”

我睜大眼睛看他那張陰沉的臉。我在心里說,你之所以一直在干事崗位上得不到提拔,不是由于你年齡大、文憑低,而是你的心里陰暗,性格扭曲,總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壞,見不得陽光……

他說:“如果你樂意,我建議你把這件事繼續做下去。劉漢生這個人你可以再找找他。”

我說:“劉漢生遠在天邊,我如何見得到他?”

他笑了:“這次二十周年慶典,你不是有機會見到他了嗎?”

我問他,劉漢生獲得油田邀請了嗎?而且劉漢生即便獲得邀請,他肯花上好多天工夫,跑到這天荒地老的地方來……

他連連肯定地點頭,說道:“會的,都會的。劉漢生現在是總部勘探研究院的院長,每年我們油田的一些項目是要他點頭的,油田肯定會邀請他。劉漢生這次回來是舊地重游,而且有些衣錦還鄉的意味,他為什么不來呢?”

我對他的話將信將疑。

我的工作提前結束,在昆侖山里精心選采的兩塊大石頭卻運到了。一塊是紀念碑,立在玉熱里合一號井的井場上,正面書著“玉熱里合一號井”,背面寫著該井開完鉆的時間,井隊番號,單志誠的名字很自然地寫在了上頭。不過,依然在水磨坊里勞作的單志誠對此一無所知。

另一塊石頭通身青灰色,輪廓柔潤,狀如孩童脖子上的銀鎖,原計劃是鐫刻油田發現者名字的,臨時請了內地某高校一位國學大師寫了幾百字的《玉熱里合賦》刻在上面,大師用筆古奧,每句除了之、乎、者、也、歟等文言虛詞,余者甚感晦澀,頓時想起韓愈的“周誥殷盤,佶屈聱牙”那句話來。

盛典請來了很多人,先是給紀念碑揭幕,又去昆侖山里看了幾處勝景,回來開座談會,晚上舉行宴會。劉漢生果然來了,我在名單上看見他的名字,尋機會給他賓館房間打電話,預約一下,劉漢生答應很爽快。他在電話里竟問到“成吉思汗大帳”還在不在。我說在,與當年不同的是,大帳旁邊立了塊碑,上書“會戰指揮中心會議室舊址”。

再見劉漢生的時候,我看見歲月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劉漢生頭發稀少而且兩鬢斑白了。我們在白楊樹陰道上走著,我說當年聽過他講的石油勘探歷史故事。劉漢生還記得,說:“那是在成吉思汗大帳里。既然它還在,我們到那里邊坐著說。”

劉漢生坐在大帳里,而且還坐在當年的位置上:“不錯,當年我們就是坐這桌子旁海闊天空的。”

我簡單講了尋訪油田發現者的經過,說到孫國良這個神秘人物,我問1975年勘探隊伍上玉熱里合山區是否與孫國良有關系。

劉漢生說:“現在可以說,與這個孫國良有直接關系。”

孫國良騎著駱駝離開后,山里的雪下了一天。劉漢生知道,雪再持續地下,就要封山了。他們在雪停之后,騎著駱駝到了縣城,在那里等消息。卻等來指揮部的電報,要求他們克服困難,再多采一些生油巖石的標本,爭取采集到液體油苗的標本。好在那場雪后,山里多日晴朗,他們返回山里,這一次他們把電報上的要求全做到了。他們再次返回縣城后,劉漢生按照指揮部要求,坐上縣里的北京吉普,把標本和液體油苗樣品送往省城。北京石油高層領導已派人等他,拿到劉漢生帶來的東西后,他們乘飛機返回了北京。

劉漢生說:“我當時想,孫國良肯定在北京見到了石油高層領導,介紹了玉熱里合山區的石油情況。”

我說:“這個孫國良應該是油田發現者吧?”

劉漢生說:“他應該是當之無愧的。”

我提起油田書記說的話:油田發現者是一個群體。

劉漢生說:“這話也沒錯。好比足球比賽,一個球隊是一個整體,踢贏一場球大家都出了力,但這個球誰踢進去的,球王貝里還是壞小子馬拉多納?你不能說是集體踢進去的。”

我想從劉漢生這里多知道一些孫國良的信息。劉漢生說:“這個人去了北京后我們再沒見過他,也沒聽到關于他的新消息。錢指揮大概和他也不熟,當年都打過塔山阻擊戰的人好幾萬呢。”

劉漢生卻給我聊起另一個人,說此人堪稱發現玉熱里合油田的功臣。

那是1975年7月,劉漢生和他的野外地質隊奉命來到玉熱里合山區,他們乘著一輛卡車沿著去西藏的公路行駛。一場暴雨來了,他們只好停車,往公路旁幾頂帳篷跑,只要看見這樣的帳篷,他們就知道是石油野外隊的。帳篷里空蕩蕩的,幾頂帳篷只一個干巴老頭守著。他們讓雨水澆透了,褲角往下淌水,老頭把柴火塞進鐵皮爐子里,點了火,帳篷里暖和起來。外面的雨還嘩嘩地下,一時半晌沒停下來的樣子,他們圍坐在火爐旁烤火,和老頭聊天。

劉漢生注意到,老頭裹著棉工服,奇瘦,長條臉上有個高大的鼻子,細長脖子承載顆大腦袋,像臃腫的棉衣里長出來的。棉衣袖子有點短,手脖子裸露出一大截,手背被幾根青筋纏繞,細長手指間夾了根莫合煙。劉漢生說:“老人家,買些紙煙吸吧,莫合煙太嗆,吸多了對身體不好。”

劉漢生向老頭遞過一支紙煙。老頭謙和地笑了,還是接了,說:“吸慣了,紙煙吸不來。”

劉漢生看他約有六十歲,快退休的人,說:“組織上該把你安排在后勤才好,跑野外辛苦啊。”

老頭用另一只手比劃著帽子形狀,指指自己腦袋,笑了笑,劉漢生馬上明白了老頭的意思。劉漢生注意到老頭腳邊不遠地方放著只空酒瓶子。跑野外的人,都帶著酒,大山里冷熱無常,碰上天冷時喝兩口御寒。

老頭說:“我在單位沒有家室拖累,跑野外大家都很照顧我。”

太陽落下山時雨停了,隊上的人才從野外回來。這是個地球物理勘探隊,大家都是找油人,隊長不光留下劉漢生他們吃晚飯,還留他們在隊上擠了一夜。

劉漢生問起老頭情況,隊長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氣。

“是個大專家啊。放在我手下,我想著都難受。老頭真是個好老頭,隊上就這個條件,我讓他天天守個門吧。”

隊長把老頭的事一一道來。老頭叫唐行之,早年在國外留學八年,搞純數學的,后來他又改學地球物理資料解釋,說回國后可以做些實事報效國家。回國趕上了國共兩黨打內戰,當年慷慨資助他出國留學的某恩公招了他去。這恩公是國軍里頭的大官,讓他在軍中做事,還授了個上校軍銜。一次戰役中他戰場起義,過來了。唐行之早年大學同學在石油部門當領導,知道唐行之是個專家,召他到石油部。過了些年情況變了,說唐行之不是戰場起義,是被俘虜過來的,就下放到我們局,還戴了個歷史反革命的帽子。這里搞地球物理勘探的上上下下,可是把唐行之當個“鎮局之寶”,凡是在復雜地層得到的物探資料,那圖紙上就像撒了墨墨點點,專學資料解釋的大學本科生看了頭都暈,把唐行之找來,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一盒香煙,明早就給你點撥得一清二楚。

劉漢生問:“老先生怎么還單身一人呢,應該找個老伴啊。”

隊長說:“聽說他在老家有個老伴和一個女兒。唐行之下放到我們局,起初享受高級專家待遇,月月工作他都寄一半給老家。‘文革’一來,上頭他的老同學也關了牛棚,他就讓造反派弄到基層管制勞動,工資停了,月月發生活費。就這點生活費,他月月還把大半寄回去……”

劉漢生嘆息一番,說:“他把老伴和女兒接來也好啊,彼此一起有個照應,花銷也小一些。”

隊長說:“我和老先生也談過這些。他總是淡淡一笑,說是長期單身一人,習慣了。這都二十多年了,他從不回去探親。以前我們總以為,唐行之是個書呆子,人品好,只是木訥些,現在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他其實很自尊,落到這個樣子自己默默承受,不想讓家人知道。在家鄉,人們都知道他是留了洋念了很多年大書的人,是家鄉和家族的榮耀。”

劉漢生是搞石油地質勘探的,知道野外資料解釋多么重要。離開時,他從車上取出一條煙和兩瓶酒,讓隊長轉交給唐行之。劉漢生說:“真沒想到你們隊還有這樣大師級的人物,今后免不了要登門請教的。要趕路,就委托你了……”

后來,劉漢生果然碰上了大難題。

他們路線踏勘時,發現一套很好的儲油地層,沿著地層走向追蹤,發現它又消失了。過了幾天,他們在另一個工作區又發現了這套地層。劉漢生腦中立刻跳出一個設想:這片地區會不會在地下形成一個含油的構造圈閉?劉漢生和同事坐在山坡上討論這件事。大家都覺得有可能,推斷它的范圍就在長四十公里,寬二十公里范圍內。他們還根據出露地層的傾角,畫出地下構造圈閉的草圖。

劉漢生趕回設在縣城的指揮部作了匯報,并在地質圖上標出大致范圍和可能的形狀。指揮部幾位專家同意他們的判斷。

接下來,需要證實這個構造的存在,和它高點的準確位置。這時候又在搞反擊右傾翻案風了,好幾個地球物理勘探隊已經擅自撤出山區,回大本營參加運動去了。只有一個隊在草草收尾,看樣子也要撤走。

幾位專家和領導決定同那個隊聯系,讓他們做完這個構造的測線再走。那個隊勉強同意,但只答應做一條二十公里長的電法測線。測線做完后,這個隊也撤走了。他們拿到的資料品質很差,負責解釋的技術人員給出解釋結果:撓曲型的北傾單斜。劉漢生看到這個結果,那意思明白地告訴他:他們想象和推斷的地下含油構造并不存在。

劉漢生極度失望,他們為此辛苦奔波了三個多月。負責解釋的人抱歉地說,沒辦法,資料品質太差,而且僅一條測線……

劉漢生突然想起唐行之。急忙打聽那個隊撤走了沒有。指揮部調度室的人回答說,撤走了。不過他們兩天前才離開山區,大概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鎮上休整,因為他們幾臺車趴下了,正等待家里送來配件,這恐怕要耽誤幾天時間。劉漢生帶上資料爬上一輛吉普車向那座小鎮奔去。

那個隊暫住在小鎮一處民房里。十月的天氣開始冷了,唐行之坐在灶前烤火,瘦人怕冷,他又上了年紀。劉漢生就在唐行之面前席地而坐,把求他幫忙的事說了。唐行之雙手向著灶門的火苗,把目光落到劉漢生的臉上,半晌,慢慢清了清嗓子,目光柔潤亮澤起來:“我記住你的好。那回你送煙和酒,我好這兩口……”

他停了一會兒,小聲沙沙地問:“資料帶來了嗎?最好連你們野外調查資料一塊拿來……”

劉漢生都帶來了。他跑去抱來資料的同時,拿來了一條煙和兩水壺白酒:“唐老先生,很對不住。此地買不到瓶裝酒,這是我買的當地人家自釀白酒,正宗苞谷燒哩。”

唐行之點點頭,當場打開一只水壺蓋,呷了一口,埋下頭看起資料。

那一夜,劉漢生幾乎無眠。第二天吃早飯時,劉漢生從唐行之那里拿到了解釋結果。唐行之說:“你們的判斷是正確的。”

唐行之給出的解釋結果是:地下存在一個北緩南陡的平緩構造。他還畫出這個地下構造的地質剖面圖,標明了構造高點的地理坐標。

劉漢生在“成吉思汗大帳”里對我說:“唐行之那幅圖畫得專業極了,而且還糾正了我們野外調查中的幾處錯誤。他寫了幾點建議,提出了幾處可能的儲油層。后來玉熱里合一號井的出油層位正是這幾處!”

劉漢生在玉熱里合一號井出油不久,就發表了一篇論文,提出這口井的地下出油層位,以及它們的特點。劉漢生說:“這其實是唐行之老先生的功勞。”

劉漢生去唐行之所在的單位找過唐行之。他卻被告知,唐行之已經在一年前辦理了退休手續,回老家去了。十年浩劫業已結束,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怎么能讓唐行之這樣的大專家早早退了休呢?劉漢生去這個單位人事部門詢問:“像唐行之這樣的重量級專家,為什么不讓他多干幾年呢?”人事部門負責人對劉漢生說:“唐行之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這是國家政策。你說多讓他干幾年,我們可以理解,但上頭沒有這方面紅頭文件啊。政策規定,局級干部六十歲退休,唐行之辦退休手續時候已經過了六十歲。而且,唐行之是拿著高級專家工資退的休……”

劉漢生說:“在尋常人看來,局長尚且六十歲就退休,沒有行政級別的唐行之當然不能例外,況且他是拿著高級專家的工資退休的,占了很大便宜啦。我們搞技術的人,很希望唐行之多干幾年,只是良好愿望和書生之見罷了。”

我說:“唐行之老先生如果健在,他應該八十多歲了。他瘦弱的身體能活到這個歲數嗎?”

劉漢生看我,慢慢向上掠過我頭頂,落在我身后“成吉思汗大帳”的一個窗戶上,沒有回答我。

十一

我沉迷在“油田發現者”這個泥沼中不能自拔,總想弄清楚它的脈絡,想清晰講述一段歷史故事。我打算找辦公室主任談一談。

辦公室主任聽完我的想法,吃驚地問:“不是已經結束了嗎?而且籌備機構都撤銷了。”

我說:“還有三十周年……”

主任笑了:“三十周年?那時籌備組還會有你我嗎?”

我說:“十年中我們還會到哪里去呢?”

主任說:“不說十年,也不說三年。只在目下,形勢開始發生重大變化!馬上要大規模裁員。上面來了紅頭文件,像我們這樣年產二十來萬噸的油田,在國外只需不到一百人來管理,而我們多少?八千人!不裁行嗎?”

主任情緒激動,有點亢奮。我想被裁人員隊列中肯定不會有他。至于慶典的事,已經像讀完的書頁,早該翻過去了。不多久,油田上開始了減人增效的思想動員。當然是讓大家自己報名,不強迫。

“老革命”這回跌了個大跟頭。“老革命”在新形勢面前作了全面、細致、周密的分析,得出結論是他不會被裁,而且不僅不會被裁,還有可能別的“庸者”被裁之后,他得到晉升。為了喚醒領導對他這位默默工作多年的“老革命”的重視,他采取“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竟主動打報告要求“內部退養”。

這一次“老革命”徹底錯了。然而,他此生終于第一次做出了正確選擇,并由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他把報告遞給了辦公室主任,事后又有些后悔,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家了,夜晚在床上烤大餅似的翻來覆去。第二天,“老革命”在辦公樓大門前遇到辦公室主任,主任祝賀他的報告“如愿以償地得到批準”,通知他去辦理手續。“老革命”站在臺階上,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暈倒。“老革命”離開他熟悉、怨恨又十分依戀的工作崗位后,在家里消沉了半年,終于走出來。他在省城碰上一個民營企業家,這位企業家不懂石油鉆井,卻在做石油鉆井有關的項目。“老革命”懂鉆井,而且還透徹了解石油行業內部的方方面面。這位企業家一眼就看中“老革命”這個人才,他吸納了“老革命”這個人才后,成功干成了好幾個大項目。

“老革命”發達了。發達之后“衣錦還鄉”回到油田,上門找依舊“落魄”的我聊天。他煥然一新,西裝革履,全身名牌,人也分外年輕、瀟灑。然而,我們談的話題,不是人生機遇、下海發大財之類的,“老革命”竟開門見山地說:“你想不想見那個神秘人物孫國良?”

孫國良?我很久不惦記這個人了,“老革命”竟然還想著他。

“我在省城有一次碰上了一位商界的同行,交成了朋友,一問,真巧,這人是孫國良的兒子,而且孫國良只有這么個兒子。”

我說:“我當然想見孫國良。跟你說吧,現在我真的有了寫長篇小說的打算呢。”

“老革命”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本子,上面記著孫國良在省城的住址,是孫國良兒子親口告訴他的,并且說孫國良除了走路不方便,其他基本正常。孫國良兒子說,他媽身體倍兒棒,都沒陪住老爺子,去年走了。這些年老爺子閑得慌,整天扶著高腳凳在家里轉圈子,近來打算要寫什么回憶錄。

“老革命”那次還慷慨解囊,在南國春大酒店請了我一頓。我們同在油田機關,多年前就相識,多少年來彼此的了解僅僅在見面打個招呼的層面上,是二十周年慶典讓我們走近了一點點。板寸頭、中山裝且扣好風紀扣、右上衣口袋卡了支英雄牌鋼筆。“老革命”的形象讓我想起俄國作家契訶夫筆下的小人物。我們兩個的共同點,在機關里沒有朋友,且身上有什么弱點經常被周圍人當做背地里的談資。這個晚上,我隱約感覺到,我們兩個原來可以做很好的朋友的。他依然記著我曾說過的孫國良,得到消息就來告訴我。

他是真誠的。

十二

這年冬天,我出差到省城,到了省城我電話告訴“老革命”,我這次來要去尋找孫國良。天下著小雪,我按照“老革命”給的地址,向城外郊區走。孫國良所住的一處離休干部住宅區在北涼山一帶。市區交通擁堵,又是雪天,班車走走停停,好在出了市區就通暢起來。我在一個叫榆樹灣的地方下了車,從這里有小路通往孫國良所在的住宅區。那是一片平房,每戶都帶個院子。我尋到了孫國良居所的門牌號,按響了門鈴,一個小保姆模樣的女孩給我開了門,帶我進了客廳。

于是,我見到了神秘人物孫國良。

端坐在正面大沙發中間的孫國良盡管七十多歲了,但依然保持著軍人風范,腰板挺直,手放在膝上,并沒有我此前想象的發福臃腫的樣子,面色紅潤,目光炯炯有神。

“我兒子的一個朋友今早打電話來,說油田上的同志要來,請原諒我不能站起來,我的兩條腿現在不跟我配合了,成了我的拖累。”他指著身邊一個高腳凳,說:“我現在要靠它的幫助,才能把自己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

茶幾上放了幾本書和稿紙,還有老花鏡、眼鏡盒。孫國良說他的一條腿戰場上受過傷,后來又叫造反派折磨過,受傷的那條腿起初陰天下雨疼,后來走路也不方便了,現在另一條腿也跟著壞了。

孫國良很快收回話題,講1974年10月那兩大袋子生油巖石標本的事。他從電話里得知我此次拜訪的目的。

1974年10月的那天,孫國良乘坐吉普來到省城已是黃昏。他不想被熟人認出來,由此生出麻煩,他通過軍區的舊關系拿到了火車票之后,沒有去西部石油勘探開發總部,也沒有住石油招待所,而是來到地球物理勘探分局的駐地,這里沒人認識他,而且離火車站很近。這個想法是他從這個分局門前經過時產生的,他看見大門旁的值班室亮起了燈。那時候天剛剛有點暗,周圍的路燈還沒有亮,路上沒有汽車駛過,值班室的燈光分外引人注目。

孫國良進了大門,敲響值班室的門。里頭的人沒來給他開門,只是說:“進來吧。”孫國良推開門,看見彎腰的背影坐在大鐵皮爐子旁烤火。烤火的人回過頭來,對著孫國良發了一下愣,慢慢站了起來。

他們同時這樣小聲問對方:“你怎么會在這里?”

孫國良仿佛覺察到我臉上表情的變化,問:“你知道唐行之這個人?”

我點點頭。

孫國良說:“話這下要扯遠了。”

他開始了回憶:“1949年初夏,我們縱隊向D城發起進攻,戰役進展一開始很不順利……”

十三

孫國良所在縱隊的進攻不斷受挫。D城并不大,但地勢利于防守,城防又很堅固。日本人占領時期,把D城修筑成攻防兼備的戰略要塞,國軍幾次想奪回來均未得手。抗戰勝利后,國軍根據美軍顧問的建議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完善加固。D城依山而建,大兵團施展不開,小部隊又極易遭炮火毀滅性打擊。令攻城部隊惱火的是,國軍的榴彈炮打得極準確,像是每發炮彈都精確計算過的。孫國良是司令部作戰參謀,受命帶領一個偵察排跟在攻城部隊后面,想辦法沖進城去。行動是在黃昏時分,孫國良帶領偵察排趁著混亂,從一條小路摸到山上,這股小部隊并沒有逃過敵人的眼睛。摸入敵人陣地腹心后,孫國良發現自己已是孤身一人。好在夜很黑,他巧妙躲過幾撥敵人的搜捕,鉆進一處暗堡里。這座暗堡很隱秘,有一個長長的通道,隔了很遠才有一盞燈,陰暗幽晦,拐了一個彎,他看到一個門,輕輕推開門,里面很大,盡頭是張大辦公桌,一盞燈照著,椅子上坐了個軍官。大蓋帽放在桌上,正仰臉吸一支煙。孫國良判斷這是炮團團部,那仰臉吸煙的是團長,他肩上的徽章顯示是上校。孫國良一個餓虎撲食躍上前去,抓住上校右手一擰,同時手槍對準他的太陽穴。這位上校竟手無縛雞之力,很乖順地被孫國良壓到辦公桌上,一動不動地放棄掙扎反抗。

孫國良多少有點奇怪,這位國軍少校蒼白的長臉貼在桌面上,好像也不慌張,眼睛看著離他一尺多遠的帽子,說:“我身上沒槍,我不會打槍,小心你的槍走火。”

孫國良在他身上搜索,果然沒槍。少校卻努努嘴巴:“槍在中間抽屜里。”

拉開那只抽屜,孫國良發現一只通身烏亮的勃朗寧手槍,伸手抓了過來。孫國良放開他,心里盤算如何把這個俘虜帶出城去。

少校卻認真整理那身被孫國良弄皺了的軍官服,仿佛全然不覺兩只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這身將校呢軍服披掛在此人身上很可笑,讓孫國良想起莊稼地里的稻草人,農民會把一件大衫給它穿上,風里大衫飄來蕩去,嚇唬那啄食糧食的鳥兒。少校慢慢坐回椅子上,抬起眼睛:“請你看看我的槍口,連火藥噴發留下的痕跡都沒有。”

孫國良并沒放松警惕,他極快瞄了一下那只勃朗寧手槍的槍管口,少校說的是真話。

少校慢條斯理地說話,好像給用槍指著他腦門的孫國良上課:“我佩服你的勇敢和作戰的本領,還有好運氣,能闖進我的團部要過十幾道封鎖線。我這里有十幾個士兵把守,他們全副武裝。開戰以來,他們都很疲憊了,我讓他們回營房睡覺去了。”

少校又說:“我一天要吸兩盒煙,我也很疲倦了……這場內戰,國民黨敗了,你們共產黨勝了,現在,你們怕我手下的百十門火炮。可是,炮彈有打完的時候的。”

孫國良說:“看來你是明白人。我現在要把你帶走。”

少校問:“哪里去?”

孫國良微笑道:“出城。我們很需要知道你肚里裝的情報。”

少校也笑了,他笑得很和善,說:“你能進來已經很不容易了,怎么還能安然出去?而且你還要帶上我。”他搖著頭,“我們現在就是長出翅膀來,也飛不出去了。”

孫國良這才感覺出這位文弱的國軍少校的厲害,他似乎要勸孫國良放下槍投降。孫國良冷冷地看著少校。

少校說:“這百十門火炮分成十二個炮群,它們隱蔽得很好,因為當初是按照防飛機轟炸的要求設計的,你們的炮找不到它們,即使找到了也摧毀不了,因為它們全在山巖下,上面巖石有百十米厚——順著你剛才進來的通道,還有一道門,進去后邁上三十二個臺階,就是我的作戰指揮室,在那里看你們進攻部隊要通過的扇形區很清楚,開戰前我們經過精細測量,我們每個炮群的位置,目標的坐標,全記在這里。”

少校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你們進攻時,部隊前進位置全進入我的視野。作戰室有十二部電話,我根據計算拿起其中一部,告訴炮群的全部射擊參數……各個炮群都等待我的電話指令,我拿起不同的電話,發出不同的射擊參數,直到你們退下去。”

少校說:“請把你的槍口朝下,我沒有槍,也不會打槍,小心你的槍走火。——你們目前要攻下D城,辦法有兩個……”

少校看到孫國良把槍口朝下后,繼續說:“一個辦法是,把我帶離這個地方,隨便哪里。你們部隊等待的時間是有限的,過了一天或更短時間,他們會認為你犧牲了,就會再次發動進攻。只要我的火炮不開炮,二十分鐘或半個小時,你們部隊就會攻進城。”

孫國良問:“第二個辦法呢?”

少校目光瞟了一下孫國良右手那支盒子槍,說:“干脆把我打死。兩種辦法結果是一樣的,沒有我在作戰室用電話指揮炮群,那些火炮就是啞巴。”

孫國良采納第一種辦法,帶著少校藏到一處亂石堆后玩失蹤,第二天縱隊攻擊開始。一切如少校所說的那樣,十二個炮群沉默不語,沒了火炮支援,守城的國軍防線迅速被攻破。

D城解放后,孫國良帶著國軍少校唐行之見縱隊首長,唐行之為D城戰役立了關鍵一功,算起義有功人員。縱隊政委和唐行之交談,旁聽的孫國良才知道,唐行之是留學美國的大知識分子。幾天后,縱隊政委告訴孫國良,唐行之被兵團司令部派人接走了,說唐行之是國家建設急需的人才,共和國馬上宣告成立,某工業部門正網羅人才,早知道唐行之,打聽到了他的下落就來要人。

孫國良說:“唐行之調到石油部門,我去找過他。那時找油的隊伍都在西部,唐行之跟著找油隊伍去了西部,我沒能在石油部見到他。”

孫國良自己也被送到一所大學速成班深造,學的是地質找礦專業,畢業后跟著一個地質普查大隊去了青藏高原。過了些年,他的那條受傷的腿開始嚴重了,組織上把他調到探礦部當個副司長。“文革”中,造反派突然要他交待D城戰役的問題。造反派說他進城后被敵人俘虜,經不起嚴刑拷打,叛變投敵。

他們質問孫國良:“一排的人為什么只你活著,而且是戰役結束后才回來?”

他們要他交待叛變投敵的經過,把他關進黑屋里,不承認就一頓皮鞭亂棒。他想,只有唐行之能證明他在D城的情況。在一個黑夜,他趁看守睡覺,從窗口爬出逃跑了。他跑回老部隊,老首長擔心部隊也不安全,畢竟離京城太近,就派人送他到了西部。幾經輾轉,到了勘探指揮部又讓錢指揮把他送到昆侖山里藏了起來。

孫國良帶了兩大袋子生油巖石標本,在省城意外碰上了唐行之。二十多年了,孫國良和唐行之一直在尋找對方,希望對方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那個晚上,一對難兄難弟在火爐旁吸著煙,二十年如夢,當年事如在昨日。孫國良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唐行之,他目前這身份又無法證明唐行之的清白。孫國良與唐行之分手時說:“放心,我的問題一旦解決,會馬上去找石油部門領導,做出證明。”

孫國良回到了北京。帶著石頭來到了他原來工作的部門,才發現大樓前的牌子都換了,辦公室里沒一個他認識的人。孫國良把幾塊石頭(兩大袋子他背不動)放到桌上,原油的怪味散發出來,辦公室的人像碰見正冒煙的手榴彈,全躲開了,一位躲到窗簾布旁的中年男子大叫:“什么石頭,有沒有放射性!”

所有的人朝他喊:“老頭,快拿走!”

孫國良沒說一句話,拿上石頭,被趕走了。孫國良不死心,找石油部。他碰上一位副部長,孫國良當年在青海,曾和他騎著駱駝一塊去油砂山考察,晚上鉆一個帳篷。孫國良把石頭剛放在副部長辦公桌上,這個“石油迷”立刻拿起石頭嗅,用放大鏡看。

副部長抬起頭:“哪兒搞到的?有多少?”

孫國良松了一口氣。副部長立即安排車子去孫國良住的招待所,把兩大袋石頭全部運到他辦公室。副部長還把孫國良安排到石油系統的一家醫院。

副部長在病房中對孫國良說:“你躲在這里更安全,治病也不耽誤。”

孫國良對我說:“后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了玉熱里合出油的消息。這個時候,我調到西北地礦普查局。這個局在西部和石油隊伍并肩勘探,我的腿卻越來越壞,根本去不成勘探一線了。省里把我安排到政協工作,一直到離休。”

我問起他后來是否再見過唐行之,孫國良說:“我一返回省城就去地球物理勘探分局找他。唐行之已退休回老家了。他問題雖然全解決了,但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他,讓他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我們那次省城分手后,他真的寫了一封信寄到北京我曾工作過的部門,將我在D城戰役中的三天經歷作了一番描述,證明我的清白。毛筆字,工工整整,末尾還在‘唐行之’旁邊按了手印。”

我從孫國良家出來前,孫國良說:“我不是玉熱里合油田的發現者,充其量只是昆侖山和石油部之間的信使,現在沒有腿了,以前想做事也做不成了。你如果有機會去看唐行之,見了他你一定要對他說,有個叫孫國良的人一直在想念他。”

十四

1950年,蘇聯人在這里蓋了幾幢小洋樓,中蘇合作的西部石油地球物理勘探公司(即后來的分局)的招牌掛在院墻的大門旁。身材高大的蘇聯專家和年輕的剛從校門出來的中國技術人員,從這里進進出出。院墻內外栽種了很多楊柳,幾年后它們枝葉繁茂,將這里妝扮得蔥蘢一片。在很長一段歲月里,省城居民望著像都市花園一樣的地方,進進出出的人胸前都有“石油物探”四個字,眼睛里充滿著對院墻內工作的人的羨慕。然而,世事難料,風水流轉,幾年前這家單位被東部一家大公司兼并,光景像滑向地平線的太陽,日漸失卻往昔的氣象。

我走進這個院墻大門的日子,大雪剛剛停止,霧霾很重。這樣的天氣容易給人造成錯覺,五十年代的小洋樓矮小而猥瑣,十幾年前蓋的條樓涂料一片片剝落,陳舊得像一片廢墟。昨天,我見到已從院長位子上退下來的劉漢生,他頭上稀疏的頭發全白了。他把當年路線踏勘發現玉熱里合構造的人員,還有1974年去昆侖山尋找硫磺礦的五個人的資料,一一整理出來,很鄭重地裝入一個文件袋交給我,里面寫著每個人姓名、籍貫、所學專業、政治面貌,退休前先后從事哪些專業工作,等等。講起孫國良,劉漢生說:“沒有他,玉熱里合油田現在還在沉睡。”我是為唐行之的事去找他的,劉漢生讓院辦公室給我開了介紹信,說:“你去唐行之所在單位退管中心,他們肯定保存有關他的檔案資料。”

我于是在霧霾很重的日子走進這個院墻。

退管中心在一座條樓的頂樓,爬上六層的頂樓我有些氣喘吁吁。負責這項工作的是位中年婦女,站辦公室里一直搓手跺腳,暖氣不太好,她穿得有些單薄。她看了介紹信,略一思索,說有這個人,從文件柜里拿出大卷離退休人員登記冊,找到了唐行之的籍貫和通信地址,卻沒有聯系電話。她說唐行之住的那個村子很偏僻,沒有電燈和電話,與唐行之聯系都是通過郵局。

但是,她說:“我們在半年前已經停止給他寄退休工資了。因為按照政策規定,我們已經不能再給他寄了……”

她說他們分局是個很老很老的單位,五十年來離退人員散居內地,除了西藏,其他各省都有,包括臺灣和港澳。“那個年代西部的技術人員都來自內地,現在離退人員比我們在職員工還多很多,歷史包袱沉重。這些年我們發現這樣的情況,老人去世好幾年了,家屬子女還照常領退休金。有的甚至……”可能還有更甚的情況,她不好說出來,就把下面的話吞了回去。“于是上頭下了個文件,要求離退休人員每年寄回一張五寸照片,本人捧著當年出版的報紙或雜志,上面的年月日要清楚。”

他們給唐行之寄去文件的復印件。從此唐行之不再回信。當然也從未寄來過這樣的照片。他們又寫出幾封信,催促唐行之按照文件要求寄來照片,信都被退了回來。

她說:“我們想,唐行之應該是不在了。”

我說:“你們應當派人去他家一趟,確認一下。”

她苦笑了:“我們經費很緊張,早就想派人去各地轉一圈,把離退人員都看望一下,也算單位的慰問和關懷,我們也可以趁機游覽一回祖國的大好河山。可是這筆錢不是個小數字……”

她補充說,十幾年前她去過唐行之的老家,見到過本人。“老人很瘦,精神挺好。生活不說多好,也還過得去。他和老伴跟女兒一家住一起,他女兒高中畢業沒上大學,女婿也是個老實種田人,有三個孩子。那個地方人多地少,光靠種田掙不了多少錢,唐行之的退休金全家在用。唐行之還有一個哥哥,長得和他真像,像得跟一個人似的,他倆原來是孿生兄弟。可哥哥跟弟弟性情差別像天和地一樣。哥哥光身一人,聽說新中國成立前吃喝嫖賭占全了,把祖上財產除了那幾間房子全賣了,新中國成立后靠弟弟寄錢養活。聽說即使這樣,哥哥天天早晨一睜開眼就直奔小酒店,喝上一碗酒,沒錢就向侄女伸手討……”

十五

這是一個深秋時節,我眼前展現出一片蒼翠蔥蘢的樹,有幢白墻黑瓦老房子的一角身影露出來。我正走在去唐家堰的路上,唐行之就住在這個村子上。如果他還活著,應當能見到他。

距離那次去省城見孫國良,時光又過了好幾年。這次油田上安排我外出療養,地點是在南方一座海濱城市。我中途改道,按照那位中年婦女給我的地址來到這里。前面緩慢走著位老人,雙手背在身后,低著頭像想什么心事。我趕上他,與他打了聲招呼,老人臉上現出和藹的笑容,大概從裝束和口音上知道我是外地人。我問他,前頭莊子是不是唐家堰。老人點點頭,說:“不知客人有什么事到唐家堰來?”

我說:“尋訪一個人,他姓唐……”

老人“噢”了一聲:“唐家堰這村子一百多戶人家,姓唐的只有一家,兄弟倆。哥叫唐知之,弟叫唐行之。”

我說找唐行之。老頭又點點頭,說唐行之在,兄弟倆有九十歲了,高壽,全活得好好的。我跟著他往村子走,為了避免唐突,我打算寄宿在老人家,打聽清楚了再去拜訪唐行之。我把借宿的事給他說了,并說我會付錢的,老人說可以的,家里兒女都在鎮上企業做事,剩他一人守著三畝多田,秋收完了,空空的屋子只他一人。老人走著和我說話。唐家堰后邊是條大河堰,原來沒有河堰的年代,雙子河年年發大水,這片土地年年遭水淹。唐家人出銀子修了這條大河堰,大水就不來了,外姓人家搬唐家堰住,村子越來越大。唐家卻人丁不旺,幾代單傳,到他父親這一代,生了雙胞胎兄弟。唐家祖上出過大讀書人的,爺爺請先生在家教兩兄弟念書,大老唐頑劣不訓,二老唐反過來,念書像個吃書似的,凡念過的先生問起倒背如流。十多歲送他去上海念書,幾年后又出了洋。

說話間我們進了村。村子很安靜,那些房舍好像都有些年代了,房頂的苫草讓雨水淋得發黑。老人的家是個四合院,門前一座不大的菜園子,籬笆上爬滿喇叭花和茶豆。老頭指著一處古舊房屋說,那就是唐家,在菜園子那邊幾棵老刺槐樹間。我最先看見的那幢白墻黑頂的屋子,原是唐行之的家,它比村子其他房屋都高大。

晚上,我住在一間偏屋里,老頭端來一盞油燈,坐小凳上和我說話。新中國成立前幾年,唐行之回來過,他父親要過世了,但要看見留洋的兒子成婚才走。老人那時還是穿開襠褲的孩童,跟大人去看娶新娘子。

老人說:“新娘子是半大的小腳,叫解放腳,也是個大戶人家。唐行之辦完婚事和喪事,在家住了個把月,就走了。出去二十多年才回來……幾年前老伴走了,唐行之是跟入贅的女婿一塊過活。”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出去,順著門前菜園邊的村道走,菜園過去是條小溪,那些很粗的刺槐長在溪的兩邊,溪上有道石拱橋,站橋上看見唐家門前一個很大的水塘,在水塘這一邊能看見唐家黑色的大門。一會兒,門打開了一扇,閃出一個人來,身后涌出幾只白鵝,哦哦叫了幾聲。他和白鵝們走到水塘邊,白鵝一只只走到坡下,接著它們一只只浮在水塘上。那人則被樹遮擋住,很快又出現在小路上,向這邊走來。這是個老年男人,駝色的氈帽低低地壓在眼睛上,深灰色的棉衣,袖著手,下面褲角用帶子扎著,匆匆走路,看不出他多大年齡,從我面前走過時,很快地瞥了我一眼,看不清他的面目,因為下巴藏在衣領里,臉上有很多皺紋,步子帶著老態,卻并不慢。我想,他是唐家兄弟的哪一個,或是唐行之的女婿?尾隨他走上另一條道路,在一片楝樹、臭椿之類組成的林子間穿行,進了一個小巷。巷子僅能并肩走兩個人,兩邊的墻很高。巷子有些幽暗,他低頭走路,完全是對環境熟透了,腳下高高低低似乎不影響他前進的速度。前頭豁亮了,有一爿小酒店。他走進去,柜臺里站著的掌柜并不問話,徑直打開大甕的蓋子,打了一提子酒,倒進一只大黑瓷碗里,去另一尊甕里夾出下酒菜放碟里,是一只咸辣椒和一根醬黃瓜,老人端起酒碗慢慢送到唇邊,像是嗅嗅酒的純真,待放下時,酒卻少了一半,另一只手去碟中拈起下酒物,放入口中,半仰起臉,雙頰凸凹著,然后雙手平端酒碗,一飲而盡,一手捂住嘴唇,另一手去懷中掏出伍元錢,手心向下壓住鈔票,向前一推。掌柜接了錢,這才說:“慢走啊。”喝酒人已跨出門去,消失了。掌柜微笑著問我可買點什么,我要了兩瓶好酒和兩條好煙。付錢的時候,我問:“這老爺子天天來飲酒么?”掌柜說:“幾十年了,刮風下雨都不耽誤。”“他為什么用手捂住嘴巴?”掌柜一笑:“哦,他怕嘴里酒味跑了。”

離開酒店又穿過那條狹長幽暗的巷子,卻尋不見他的蹤影。

早飯后,我在唐家水塘邊徘徊,看見兩扇大門一直緊閉。我在想,這個時候去敲門是否合適。門打開來,出來位婦女,搬出只竹簍,然后坐下,把簍里的野菜拿出來切。我走上前去,問她唐行之老先生可在家。

她有六十多歲的模樣,終年風吹日曬,臉黑而粗糙,想象不出她年輕時的模樣。她站起來,撩起圍裙擦手,搬開擋門口的竹簍,把我讓進院子。走過廊檐,進了廳堂。我看到正墻上掛了幅山水,兩邊掛了些條幅,寫著“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之類的古人詩句。

她讓我坐,然后說:“唐行之是我阿爹,他昨天出去了。”

我說:“一大清早,我看見……”

“哦,那是我阿伯,他總天天早起。”

她又說:“阿爹有些寫字作畫的朋友,常邀他去馬陵湖談詩作畫,昨天幾個坐了船從雙子河上來,阿爹辭卻不過,上船一同去了湖上。”

我說我從西部來的,受唐老先生幾位老朋友之托來看看他。我隱隱有些怕她提起她阿爹退休金被停發的事,她很容易誤會我是她阿爹工作單位上的人。

“阿爹走時說,兩三天就回來,真是很不巧的……”

她沏了杯茶,放我身邊桌子上,手又撩起圍裙,有些不安地看我,她終是把我誤會了。

她小聲說:“那照相的事,我勸過阿爹,鎮子上就有照相館,照相師阿毛也認識的,阿爹不肯照那樣的相,只說人活在世上,有飯吃有衣穿就夠了。”

我轉了話題,問起她阿爹身體和這些年的生活,她說阿爹退休回來一直跟她一家生活,她和丈夫、孩子都懂孝敬老人,阿爹很快活,每天寫字作畫,酒也喝一些,煙也吸一些,只是比以前少多了。阿爹字和畫常有人來買。

她很得意,說:“人家都說阿爹的字和畫好,連省城里都有人上門來求阿爹的字畫呢。兩個月前,雙子河上造起石頭大橋,鎮上專門請阿爹給橋寫名字……”

又說了一會話。我怕耽誤她做活,起身告辭。她提起我送的禮物,讓我帶走。說阿爹不在家,她不敢擅自收下,這樣會挨阿爹的罵。我說這幾天我不走,要等唐老先生回來,禮物是老朋友托我送的,見到他我會說明的。

我在唐家堰等了三天,并沒有等到唐行之回來。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寫了一封信,信中自稱來自昆侖山玉熱里合油田的,懷著對石油勘探前輩的敬仰來到唐家堰,也帶來孫國良、劉漢生對他的問候。我在信的末尾寫下一句話:“如果唐老先生有機會到玉熱里合油田來,我們一定熱烈歡迎您!”

又過了兩天,我決定離開唐家堰。我向唐行之女兒辭行,將這封寫有“唐行之老先生敬啟”的信交給她。我的禮物仍在原地未動。

她說:“真是不好意思,阿爹沒有回來。應該請您上門做客的,家里連陪客的人都沒有,很是失敬……”

離開唐家堰,走到村口,我竟碰上唐知之。他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走,看到我咧開干癟的嘴笑了,露出殘缺的門牙,說:“我是唐行之的阿哥,那天你跟我去酒店,我就曉得你認錯人了。”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氣。他且走且說:“這樣的事經常發生。我比阿弟大一個時辰,阿弟喊我快九十年的阿哥了。阿弟念了二十年書,他小時候油燈下念書把頭發都燒焦了,阿哥我認鈔票只能認顏色。如今一頂屋檐下過日月,老天公是不公?”

唐知之并不等我回答,順著通向田野一條路兀自走去。

我身后遠遠傳來唐知之的喑啞歌聲:“皇帝招我做女婿呀,路遠迢迢我不去啊……”

十六

有消息說,玉熱里合山區的十多萬平方公里面積,已劃成三個石油風險勘探區塊,向外國石油公司招標。過了沒多久,美國里賓斯石油公司考察團來了。接待任務交給我們油田,辦公室成立接待組,我成為一員。

里賓斯公司考察團共七個人,團長麥考爾是公司的副總裁,七十多歲了,雪白的頭發和紅潤的臉盤,讓人覺得他壯得如同一頭牛。

劉漢生陪同他們來的。里賓斯公司的情報工作做得讓人吃驚,他們未來之前就已經了解到劉漢生是非常熟悉玉熱里合山區石油地質情況的專家,并且已賦閑在家,這次他們聘請劉漢生陪同,以便隨時向他咨詢討教,還打算一旦中標,將聘請他做這個項目的勘探技術專家。

麥考爾是個地球物理勘探專家,為這個公司工作了近五十年,身為副總裁,他對派別人來考察不放心,親自帶隊,每天爬山,觀察地質剖面,像個年輕小伙子,不但和大家一樣行動,而且總是第一個爬上山頭,令我們幾個陪同的中國人不由小聲贊嘆。他們中有“中國通”,將我們的贊嘆告訴了他,麥考爾高興極了,吹噓起來,他說他一餐可以吃下一公斤中國的清燉羊肉,還要喝兩大碗酸奶。他在劉漢生先生這個年齡上又結了一次婚,而且參加公司副總裁競聘,他像拳王阿里一樣,擊敗所有的對手。

麥考爾說,他下個月要去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的鄉下度假,在那里他將租一匹馬,每天騎上它奔馳。“騎上年輕的駿馬奔馳,像香港賽馬場的騎手那樣。”

麥考爾握緊拳頭,亮亮肌肉。

考察進行了半個月,麥考爾的臉色一天天凝重。他發現玉熱里合山區的表層被巨厚的礫石和黃土覆蓋,一般厚達七百多米,有的地方達到兩千米。麥考爾說,這是地震勘探的天敵,這些巨厚的礫石和黃土層,吸收了地震波,使得傳遞到地層深處的地震波變得非常微弱,得到的資料是虛假的,這增大了鉆井的風險。

麥考爾并不死心,他們來到玉熱里合一號井前。麥考爾像早已熟知這里情況似的滔滔不絕。“這個油田已經發現二十多年,年產量還保持著二十多萬噸,說明它的地下有著充足的壓力和油源。但是,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劉漢生先生,這里的礫石和黃土層一樣巨厚,當初你們是如何發現這個油田的呢?”

劉漢生告訴麥考爾,他們當初憑著地質調查得到的資料,然后作了一條二十公里長的電法測線,確定了構造形態和高點。

麥考爾表情凝重地聽著,眼睛充滿了懷疑:“鬧,鬧,劉漢生先生在講孫悟空一樣的故事吧?一條二十公里的電法測線?”

劉漢生似乎早有準備,他從隨身攜帶的資料包里取出唐行之當年所畫的圖的復印件。麥考爾拿過圖紙認真看起來,半晌,他小聲嘀咕道:“上帝,這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麥考爾把圖紙還給劉漢生,說:“劉漢生先生,我很遺憾,今天早晨我們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我們打算放棄玉熱里合山區風險勘探的競標。這樣,我們的合作只能到此為止了……”

在送他們去邊城國際機場的路上,麥考爾一直沉默不語,心情好像也很沉重。快到邊城時,麥考爾對劉漢生說:“我們搞勘探技術的人,總是用心在繪出每一張圖紙,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是用心里淌出的血。這是一個中國人對我這樣說的。所以,每一張用心繪制出來的圖,有生命,有個性……能否告訴我,你給我看的那張圖,是出自哪位中國專家的心血?”

劉漢生告訴他唐行之的名字,并用英語發音重復了一遍。麥考爾喃喃重復:“唐——行——之……”

麥考爾說:“當年我的老師也叫這個名字,后來他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中國開放了,允許我們石油公司進入以來,我們一直在尋找這個人。唐行之,這個地球物理勘探資料解釋方面的奇才,但是十三億人像太平洋一樣,這個人被淹沒了……”

麥考爾笑了一下:“好了,現在一切結束了。一會兒我們將乘上飛往中東的航班,那里還有一個項目等著我們,完了之后,我將直接飛往斯德哥爾摩。”

汽車直接將麥考爾他們送到邊城國際機場,過了安檢,麥考爾突然回過身來,向我們說了一串外語,我們都沒聽懂。他見我們全發愣,又大聲重復了一次,然后轉身向候機室走去。

我們想了半天,只在那串所謂的“中文”里,辨出“唐行之”三個字的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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