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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甸風云

2014-06-25 04:17:10
地火 2014年4期

■ 王 芳

千姿百態 版畫/王洪峰 作

“九一八”事變后,東三省淪陷,東北大地一片紛亂。黑龍江省中西部,松嫩平原北部的林甸縣城也無法幸免。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

風越刮越大。那風兒就像一只狂妄的手,凌亂地拍打著窗戶紙。浸透了桐油的窗戶紙,發出一陣陣糝人的哀鳴聲,攪得人心七上八下的,不知該做點什么,才能打發掉這寒風凜冽的日子。

李英寰坐在炕桌邊,手上捧著《建國方略》,眼睛卻看著窗戶紙發呆。

東西屋是筒子間,半截土墻把火炕隔開。英寰娘把火炕燒得滾熱,李英寰盤腿坐在炕上,暖暖的熱氣順著肌膚上揚,連五臟六腑都翻滾著。

李英寰感覺渾身燥熱,心里越發不安起來。

父母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見人影。父母臨出門的時候,李英寰就說要跟著去,卻被父母攔在了家里。

英寰爹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學生娃,可不敢隨意亂跑。”

英寰娘在炕沿上磕打著煙袋鍋子,眼淚汪汪地說:“娃呀,你要出事,可就要了爹娘的命了。你就消停地待在家,哪兒也不許去。”

李英寰不好再說什么,就順從了父母的心思。

自他從學校返回林甸,這些話父母每天都要說上幾遍。

他知道,父母太擔心他的安危了。

也難怪父母懸著心,這世道也太亂了!軍隊亂著,土匪亂著,警察局亂著,民團亂著,林甸街也亂著。周圍的一切亂得就像一團臟乎乎的麻,實在難以捋出個頭緒來。

李英寰知道,此刻的中國,不僅僅是東北三省紛亂不堪,全國都處于動蕩不安的局勢中。

特別是東三省淪陷后,國內的大學都處于半癱瘓狀態。很多學生罷課游行,抗議請愿。國破山河暗,血性男兒悲,誰還有心思坐在教室里死啃書本呢?李英寰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回到林甸的。他的根在這兒,保家衛國,匹夫有責。

他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就毫無懸念地看到了這種紛亂:東堿溝跑胡子了;駐軍強逼給養了;民團奸淫燒殺了;三五個留著銀丹胡子,長著狼子野心的日本人偷偷地溜進林甸了……這些消息總是能灌進他的耳朵。

那時,每天都會有穿著黑棉襖黑棉褲,帶著氈疙瘩帽的街坊鄰居擠進他家,把各種消息說給他們聽。那些人說話總是小心翼翼,想說又不敢說,總是吞吞吐吐的,到最后還是像擠牛奶一樣,把肚子里的話都倒了出來。

李英寰看到街坊們進屋后,總要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一下,然后咣當一聲關好門。臨走時,又做賊似的探出頭瞧瞧,再出溜一下擠出門去。那樣子,好像害怕門外的狗,一旦聽懂了他們的談話,就會惹來災禍一樣。

亂世難安啊。

李英寰發出這樣的嘆息。

滿縣城的人都誠惶誠恐的,不知道是誰,哪天就會被一顆流彈打死,也不知道是誰家,哪天就會被綹子搶光燒盡。有今兒沒明兒的日子,人心能安下來才怪呢。

早晨,李英寰一家剛吃完飯,街坊李老栓就跑來了。

英寰爹給李老栓開開門,李老栓扒著門縫向外看了看,才神神秘秘地蹭到了火炕邊,兩手抄著袖子坐在炕沿上,低下聲來對英寰爹說:“他叔,你聽說了嗎,昨天晚上又鬧事了。”

英寰爹卷了一棵煙遞給李老栓。

李老栓連忙搖搖手說:“不抽了,我這就得回去,狗兒他娘懸著心呢。”

英寰爹問:“咋,又鬧啥事了?”

李老栓瞟了一眼英寰娘,又壓低聲音說:“昨黑個你聽到槍聲了嗎?是街東呢,又進胡子了。”

“是街東?這可怎么好?不知道孩兒他舅家咋樣了?”英寰娘立刻插嘴說,“他叔,你聽說進了多少胡子?不知道都搶了誰家?”

英寰娘抹起了眼淚。

英寰爹連忙安慰說:“就聽到兩聲槍響,能遭多大災禍?他舅家沒事的。”

“他叔,話可不能這樣說。胡子進街,誰敢動一下?兩聲槍響就足以震住大家伙。說不準多少家遭災呢。”李老栓抹了一把胡須說,“這人啊,都被胡子嚇得堆碎了,哪里用得著多開槍?還是去看看吧,這亂世道,有今兒沒明兒的,惦念誰就多看一眼,看一眼就少一眼。”

聽到這話,英寰娘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孩兒他爹,我就這一個弟弟,也就這一個娘家人了,死活也得知道個信,我這就去東街看看。”英寰娘邊說邊下炕,說著話就要往門外走。

李英寰連忙攔住母親說:“娘,你別著急,我陪你去。”

英寰爹抓起狗皮帽子戴在頭上,說:“不行,你消停地在家待著,還是我陪著你娘去吧。”

李英寰爭搶著說:“爹,娘,你們在家待著,還是我去舅舅家。”

英寰爹說:“你不能去!你這娃怎么不聽話了?這亂世道,你怎么能亂跑呢?你就在家看書,我陪著你娘去。”

李老栓也說:“英寰啊,你是讀書的學生,將來要做大事兒,可不能出啥事兒。再說,你要出了事兒,讓你爹娘怎么受得了哇?老哥,你們去吧,回來給我一個信,省得我們惦記著。”

李老栓走了,爹娘他們二人出去了,李英寰一個人在家里,坐臥不寧地等待著父母歸來,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總覺得不托底兒。

說起李英寰的家庭,屬于薄有資財小財主,舅舅家也是小富之家。這樣的亂世,薄有資財的人家最害怕。若是大戶人家,那錢像流水一樣,可以建響窯①和筑圍子,再養些家丁,贊助商團,資助駐軍,做綹子內線,就沒什么可怕的了。

錢都花到了,自衛能力也強了,兵匪也結交下來了,誰還能不給點面子?

綹子進縣城,大戶人家很少挨搶挨燒,他們明著不聲不響,背后都做著插簽的②勾當。還有一些大戶,安插在勢力強大的綹子里幾個活人,自然就平安無事了。倒是有那么一兩家遭災的大戶,也都是死葫蘆兒心眼,守著錢財舍不得花,不供養軍隊,不巴結地方團體,不給綹子銷贓送禮。這樣的守財奴,當然難逃燒殺搶劫的命運了。

不過,遭殃的大戶是少數,一般遭殃的,往往是薄有資財的人家。你有點寬裕錢兒,又不敢花錢如流水,也沒有那種腰勁兒與各種團體結交,綹子專門喜歡找上這樣的人家,踩點打劫一次,也不會空手而歸。所以,小富人家總是提心吊膽的。

街東一有風吹草動,父母就怕舅舅家遭災禍。街西稍有變故,舅舅也心急如焚地牽掛。好在英寰爹頗有心計,自從縣政府那只大喇叭發出破碎的嘶喊聲,宣告日本人占領東北三省,他就看到了潛藏著的危機,也看到了縣城內亂的前兆,于數日之前,就把孩子轉送到了奶奶家,那個叫林齊島的小屯。那地方位于濕地深處,地處偏僻道路難行,輕易不會有外人進去。少了孩子們的牽絆,遇到了什么風吹草動,老兩口自顧也容易一些。

昨天夜里,父母也聽到了那兩聲槍響,以為是哪個響窯的槍走火了,倒沒有太擔心。李老栓帶來的消息就像一把火,燒得英寰娘坐不住了。李老栓剛離開,父母匆匆去了舅舅家。

到了晌午了,父母還沒有回來。李英寰想出去轉轉,又害怕父母回來找不到自己,就只能跳下火炕,站在窗前向外眺望。

隔著窗戶紙,除了能聽到風聲,是什么都看不見的,李英寰無奈地嘆息一聲。

忽然,一陣啪啪的敲門聲把他驚醒過來,他幾步跨到了門前,警惕地問道:“是哪一位?”

來人壓低了聲音說:“英寰兄,我是劉靖。”

李英寰面色一喜。劉靖也是林甸的學生,他在北京輔仁大學讀書。和李英寰一樣,東三省淪陷以后,劉靖返回家鄉宣傳抗日主張。他們從小相識,便常常聚在一起,商談一些重要的事情。

李英寰嘩啦一聲拉開門閂,便有冷風撲面而來。看到門口站著的劉靖,驚喜地叫道:“劉靖兄,快請進。”

劉靖進得門來,李英寰把門關好,回身打量著劉靖:一身黑色的學生制服,制服下套著毛衣。那頂黑呢制服帽略有陳舊。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灰色的長圍巾,圍巾遮掩住了那張英俊的臉。

“劉靖兄,你怎么還穿著學生服裝到處跑?北京的大學鬧起來以后,學生已成為政治敏感人物。雖說林甸山高皇帝遠,但也是草木皆兵之勢,你可千萬要多加小心啊。”

劉靖跺了兩下腳,雙手對搓著說道:“學生學生,先博學而后生存。學生這一身份,一直讓我感到驕傲。現在,日寇鐵蹄踐踏我國土,在這國破家亡之時,我卻束手無策。哎……你再看看林甸這座小城,雖然地處偏遠,卻也土肥糧豐。這個民之生存的家園,如今已是匪患猖獗,導致民不聊生啊!而我等卻無能為力,唯有這一身學生裝束,還能激勵我血性之氣,還我等男兒之氣概。”

劉靖說得悲涼,不得不為之動容。李英寰走上前去,用力握住劉靖的肩膀:“我懂兄之憂慮。在這兵荒馬亂之際,保重自己尤為重要。好了,看把你凍的,快上炕頭暖和暖和。”

李英寰把劉靖推到炕頭,劉靖笑著跨坐在炕沿上,斜身把一雙手伸進炕頭的被垛下:“呵,英寰兄,你家真暖和。對了,怎么沒看見伯父伯母啊?”

李英寰說:“哎,家父家母去了街東。昨夜槍聲讓人心驚,今早又聽街坊說,有綹子進了街東,家母惦記舅舅一家,早晨就出去打探消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正牽心惦記著呢。”

劉靖轉身搓著手說:“英寰兄不必掛牽,我知道昨夜槍聲的來龍去脈。”

李英寰趕緊催問:“快說,是什么人開的槍?”

劉靖說:“昨天夜里,并非大股綹子進城,而是一個砸孤丁③的胡子進了街東的一個獸醫家,想要撈點油水。他以給馬抓藥為由,敲開了獸醫家的門,手拿擼子頂住獸醫,逼獸醫交出值錢的干貨。”

李英寰插話道:“那獸醫家可有危險?”

劉靖繼續說道:“英寰兄,說來讓人難以置信。那獸醫倒是不含糊,趁著那土匪不注意,抓起鎬頭就向土匪拍去,其家人聽到了動靜,也拿著家什沖出來幫忙,那土匪見勢不妙,立馬跪在地上求饒。”

李英寰問道:“結果如何?”

劉靖故弄玄虛地說:“結果嘛,獸醫憐憫他也是窮苦出身,被世道所逼才走上此路,正想饒過那胡子一命,沒想到……”

李英寰瞪著眼睛急切地問道:“怎樣?”

劉靖笑了笑說:“獸醫一家相安無事。就在獸醫剛要放走胡子的時候,住在獸醫家附近的周姓大財主沖了進來,兩槍結束了那土匪的性命。”

劉靖話音剛落,李英寰一拳頭砸在桌子上:“這個可恨財主,又是一個插簽賣乖的,竟然來了一個殺人滅口。林甸境內之所以土匪猖獗,都是因為這些里通外聯的鳥人。”

劉靖點頭說道:“是啊,這些人實在可恨,只知恃強凌弱,不知護衛鄉里。他們建響窯筑圍子,只是為了自保而已。若是日本人來了,還不知怎樣一副嘴臉呢。”

李英寰氣憤地說:“為富不仁,魚肉鄉里;內外勾結,禍害百姓。真是喪盡天良啊!他日若有機會,必先殺掉這等惡人。”

劉靖安慰地說:“英寰兄,你也不要生氣。想我這泱泱大國,民眾被奴役了千百年,一直是逆來順受。現在,也聽到了反抗的聲音。一個,十個,百個,林甸人站起來了,這小城何愁不興啊。”

劉靖說得有些激動,李英寰受到了感染,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沖著劉靖揮了一下拳頭:“對呀,在暗夜中看到光明,才是高瞻遠矚之輩。如兄所言,民眾之覺醒,鄉親之協力,才是抗擊外敵,保家衛國之道。”

劉靖點點頭說道:“對,不僅你我要齊心,還要號召林甸縣接受過高等教育,具有進步思想的學生,一同為捍衛家鄉而奔走呼號,喚醒鄉親保家衛國的之雄心。”

李英寰說:“對,我們一起努力,我們一定要努力。”

劉靖說:“英寰兄,國破山河敗,城陷草木枯。在這一片大好河山上,豈能有日本鬼子的足跡!為了保家衛國,你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李英寰說:“團結就是力量。我們要團結更多的人,與我們一起奮斗!”

劉靖使勁地揮舞一下拳頭說:“我相信,林甸是我們的,中國是我們的!”

和劉靖的一番談話,讓李英寰興奮起來,他目光熠熠生輝,仿佛看到了中華民族新生的希望。

十一月十五日晨。

這是個極其寒冷的早晨,雞鳴狗叫聲此起彼伏,林甸縣城籠罩在不祥之中。

轟隆隆,轟隆隆……

忽然,一陣陣爆炸聲響起,睡夢中的李英寰被驚醒,他一骨碌爬起來,跳下火炕就沖向外屋。

外屋炕上,英寰娘收拾好一個大包袱,正傷心地抹著眼淚。

李英寰擔憂地問道:“娘,你怎么了?”

英寰娘說:“李老栓說,日本人要進城了。”

李英寰心一揪:“日本人來了?這是真的嗎?”

英寰娘說:“李老栓說的,這話還不叫準。你爹打探消息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李英寰皺緊了眉頭。

這些天,林甸縣城亂歸亂,畢竟還沒有淪陷,百姓還能正常過日子,若是日本人來了,就得砸鍋賣鐵了。

這些可恨的日本人,這些個挨千刀的。

李英寰情不自禁地罵道:“狗日的小日本。”

英寰娘連忙接話:“小日本就是可恨。人家都說,那日本人是長著紅眉毛綠眼睛的妖怪,專門挖人心肝吃。他們要是進城了,那可如何是好哇?寰兒啊,爹娘年齡大了,死不死的倒沒什么,只是你和弟妹們可怎么活?你說你這個孩子,放著好好的大城市學堂不待,你跑回家來干什么?若是被日本人抓到了……嗚嗚……你快回天津吧,快躲開日本人。”

英寰娘哭訴著,李英寰聽得心痛,拉著母親安慰說:“娘,你不要難過,城內有駐軍,還有警察局,政府也不會坐視不管,日本人一時還攻不進來。你老不用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倒是你和我爹一定要多保重才是。”

英寰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兒子,你這話當真?政府真的能管老百姓的死活?”

李英寰說:“能。政府是民選政府,民眾是政府生存之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他們若是對百姓疾苦不聞不問,天下百姓是不會答應的。”

英寰娘似懂非懂。不過,望著嚴肅的兒子,她還是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說道:“娃呀,但愿政府能像你說的那樣。”

李英寰說:“娘,會的,你別怕啊。”

娘倆正在說話,忽然,外面又響起了轟炸聲。

轟隆隆,轟隆隆……

伴隨著轟炸聲,屋子被震得直顫。

英寰娘臉色大變,嚇得大氣不敢出。

李英寰幾步跨到門前,透過門的縫隙向外看去。

門外,一個人影閃過來。李英寰連忙打開門,英寰爹便急匆匆地沖進來:“日本人在轟炸林甸,已在街東扔兩次炸彈了。寰兒,孩兒他娘,屋子里不能待了,咱們去護城壕里躲躲吧。”英寰爹滿頭汗水,他用袖子擦了一下,氣喘吁吁地說,“那炸彈是一個像大鳥一樣的飛機扔下來的,帶著一串黑煙呼嘯著就落了地,好像不長眼睛的魔鬼,扔到誰家誰就得倒霉。”

“好。”李英寰答應著,忙拿起包袱,攙扶起母親,“娘,我們快走。”

“哎呀,造孽的小日本啊,我們跑了,房子可咋辦?孩兒他舅家可咋辦?”英寰娘一邊跺腳一邊抹眼淚。

“這世道,連命都顧不過來了,你還顧得了房子?他舅又不傻,這會兒早躲出去了,街坊鄰居都快跑光了,咱們快走吧。”英寰爹催促道。

“是啊,娘,咱們快走吧。”李英寰也說。

“挨千刀的小日本。”英寰娘用力地跺著腳,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環視了一下屋子,在兒子的攙扶下逃命去了。

此刻,林甸上空籠罩著恐怖的氣息。日本飛機已經連續轟炸了兩次,小小的縣城彌漫著炸藥的酸臭味道。牲畜的叫聲,孩子的哭聲,逃命的腳步聲,整個街道一片混亂。

英寰爹接過包袱,李英寰攙扶著母親,穿行在街西街道上。他們剛跑出不遠,一陣尖利的呼嘯聲由遠而近,兩架日本飛機拖著長長的煙霧,再一次向著縣城的方向飛來。

人們驚呼:“飛機來了,快跑啊……”

人們驚恐地叫著,攜家帶口的拼命向前奔跑,滿街道都是倉皇逃竄的人群,滿縣城都是哭爹喊娘聲音。

英寰爹也急得大叫:“寰兒,孩兒他娘,快點兒跑啊。”

李英寰覺得不對勁,大家就這么跑著,不就給了日本鬼子目標了嗎?

李英寰連忙大聲喊道:“爹,不要跟著人群跑,日本人會發現目標的,快趴到壕溝里。”

他一邊喊著一邊抱起小腳母親,轉身跳進了身旁的壕溝里,英寰爹轉回身來緊跑幾步,也跟著跳進了壕溝里,并緊貼著壕溝趴了下來。

那日本飛機在街道上空盤旋,尋找到最佳的轟炸目標,怪物一樣發出了嗡嗡的轟鳴聲。

林甸縣城的街道很簡單,沿著十字街,各有一條南北和東西走向的街道,把一個方形的縣城劃分出四個部分。若是以南北道為分界線,劃分出的兩部分被稱為街東和街西;若是以東西道為分界線,劃分出的兩部分就被稱為街南和街北。老輩人喜歡用東大西小的觀念來衡量事物,才籠統地把縣城分為街東和街西。

兩架飛機一直盤旋在街西上空,街西的百姓們驚恐萬狀,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跑亂撞,李英寰沖著路上的百姓們大喊:“別跑了,快找地方躲避起來……”那些驚慌的百姓,哪里聽得見他的喊聲,只是一味地奔向城壕的方向。兩架飛機很快鎖定目標,沿著半直角的角度俯沖下來,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投擲下一串炸彈。

人群更亂了,哭聲、喊聲、罵聲交織在一起。

炸彈傾瀉而下,瞬間落在地面上。

轟隆隆,轟隆隆……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硝煙四起,林甸街西籠罩在硝煙中。

人群不見了,房屋不見了,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只有煙霧和火光……

李英寰一只胳膊攏住父親,一只胳膊攏住母親,身體緊緊地貼在壕溝底部,被炸彈掀起的泥土埋住了半個身子。

飛機再一次斜沖,又扔下一串炸彈,接著又是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滿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李英寰什么也看不見了,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只能用力地護住父母。

飛機幸災樂禍地轟鳴著,耀武揚威地盤旋,俯瞰著死亡降臨這個縣城,許久之后才掉轉機頭向街東飛去。

那兩架飛機在街東又扔下一串炸彈,把街東也變成了硝煙的世界。

李英寰暗暗在想,經過這兩次轟炸,會有多少人被送進死神之手?

災難!這是慘絕人寰的屠殺,這是毫無人性的侵略!

除了護住家人,護住自己外,面對這慘痛的轟炸,他居然毫無辦法。

李英寰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和悲涼。

半個小時后,日本飛機終于飛走了,一切歸于平靜。凜冽的寒風吹散了彌漫的硝煙,李英寰從泥土中拱出來,再攙起父親、母親。一家三口滿臉烏黑,看不清對方的本來面目。

英寰娘連忙問道:“娃,你沒事吧?”

英寰爹也問道:“寰兒,傷到沒?”

李英寰搖了搖頭說:“爹,娘,我沒事兒。你們沒傷到吧?”

英寰娘說:“有娃護著哩,咋還能傷到?”

李英寰看到一家平安,一顆心落了下來。他幫助父母撲打掉身上的泥土。三口人爬出壕溝,繼續向前走去。

路上,滿目瘡痍。

一些沒有來得及躲避的人被炸死了,家人撲在尸體上悲傷地哭叫著,哭聲在寒天凍地中飄散開去,格外地叫人感到凄涼和揪心。

“快走吧,鬼子的飛機還會來的。”

“千萬要記住,遇到轟炸時,要找隱蔽的地方趴好,別往人多的地方跑,那樣容易成為轟炸的目標。”

“活著的人要保重,快隱藏起來吧。”

李英寰一邊走著,一邊叮囑著路人們。

英寰爹背著包袱,繃著臉走在他的身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英寰娘情緒很不好,不停地流著眼淚,嘴里反復嘮叨著:“娃啊,你舅家不知道遭災沒有啊?”

“娘,你放心吧,剛才的炸彈落在了街西,街東沒有遭太大的災,舅舅家會平安無事的。”

“這日本人狠心啊,這炸彈不長眼睛啊,但愿你舅家平安無事。”

“娘,我以前告訴過舅舅躲避轟炸的辦法,舅舅一家不會有事的。”李英寰安撫著母親,一家人很快就到了護城壕邊。

林甸的護城壕修建于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九年地方匪患日盛,政府下令重新修筑城壕,在原來的基礎上加高加深。以致現在的護城壕達到寬兩丈,溝深八尺,堤高八尺,東南西北各修筑四座城門,即東門、南門、西門、北門,同時在東北角、東南角、西南角、西北角各修筑了一座炮臺。

城門和炮臺清一色用青磚修筑而成,城門中間是供車輛通行的大門洞,兩側設有供人出入的邊門。城門用厚木板制成,表面用洋鐵、炮釘加固,鑲嵌在粗壯的門框上,并與城墻凝為一體,以此構成一座完整的城池。

深深的護城壕里,便成為躲避飛機轟炸的良好去處。

此時,護城壕中聚集著很多百姓。李英寰一路找過去,到處都是人挨人,人擠人。走了半天,發現了一處空地,他先跳下護城壕,又把父母攙扶到壕溝下。

一家人剛剛隱蔽好,一聲聲凄慘的叫聲就傳進了耳朵。

“四狗子啊,我的兒呀!”

“四狗子,你快醒醒,你這不是要爹娘老子的命嗎。”

聽到這喊聲,英寰爹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四處張望:“是你老栓叔的聲音。”

李英寰也聽清楚了,這是李老栓在嚎哭。四狗子?他的心抽了一下。

在不到一百米遠的地方,李老栓一家正圍著小兒子哭嚎著。

李英寰和父親踩著干土奔了過去。

李老栓是李英寰的東鄰,兩個李姓家相處極好。英寰爹看著滿身是血的四狗子急切地問道:“他叔,這狗娃子咋了?”

李老栓抹著眼淚說:“都怪我,都怪我呀!沒有照看好孩子。一大早,聽說日本飛機炸城,我就讓他娘帶著孩子們跑出來了。我在家收拾破爛東西,四狗子偏要幫我背包袱。我們走得慢了一步,就被日本飛機給炸了,一塊彈片鉆進了太陽穴,這可如何是好哇。”

“這幫畜生,作孽呀,作孽呀!”英寰爹憤憤地說。

“我那苦命的兒呀,都怪爹不好,都怪爹不好哇,你可要活過來呀。”李老栓哭得越發傷心了,他老婆也哭得喘不上氣來。

李英寰附身去探視,四狗子滿臉泥土,太陽穴還淌著血。那血水和滿臉的炸藥灰混合在一起,看不清那孩子的面目。

四狗子緊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李英寰很難過,這孩子比李英寰小十歲,小時候就喜歡跟在李英寰身后問東問西,是一個憨厚質樸的好孩子。

他伸出手探了一下四狗子的脈搏,然后仰頭望著李老栓說:“叔,還是準備后事吧。”

李老栓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該舍不得那些破爛呀。就是那點破爛,要了我兒的命啊。”

李老栓的媳婦更是哭得傷心欲絕。

李英寰說:“別怪自己,要怪就怪日本人。強盜入侵,家將不家,悲慘的日子必然就會降臨。”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遠處又響起了飛機的呼嘯聲。

日本人又來轟炸了!

“爹,你快趴下,我去照看娘。”李英寰對著父親大喊,人已經沖了出去,他飛跑到母親身邊,用身體護住母親,趴倒在護城壕的溝底。

飛機轟鳴著從小城上空飛過,撒下無數的傳單,那傳單飄飛在空中,被凜冽的北風翻卷起來,一路飄散在人們面前,有幾張落在了李英寰身邊。

半個小時后,飛機飛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李英寰爬起身,抓過身邊的一張傳單,黃色的傳單上印著黑色的大字:建立大東亞共和圈,共榮共建。另外一張上寫著:做順民有賞,反抗者殺!天皇萬歲,大日本萬歲!

日本人在進行心理戰術,先用轟炸的方法驚嚇百姓,再發傳單蠱惑民心,這是日本人慣用的伎倆,他們妄想奴役千百萬中國人民。

李英寰一把撕碎傳單,狠狠地罵道:“流氓,強盜。”

英寰爹也回來了,他沉痛地說:“可恨的小日本,炸死我們那么多的人。”

英寰娘又哭了:“不知道你舅舅家咋樣了?他們有沒有跑出來?房子倒了會砸死人的。”

李英寰說:“爹,娘,我去街東看看吧。”

英寰爹厲聲道:“不行,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學生娃,怎敢亂跑?”

英寰娘一把拉住他說:“娃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就要了爹娘老子的命啊。”

李英寰皺起眉頭在想,日本人如此猖獗地轟炸,拉開了入侵林甸的序幕,應該找劉靖他們商量對策,絕對不能讓老百姓坐以待斃。可是,父母總是不讓自己走出去,怎么辦?唉,只能和父母曉之以理了。

李英寰說:“爹,娘,日本飛機屢次轟炸縣城,他們是想占領林甸縣。如果縣城被日本人占領,老百姓就沒有好日子過了。趁著日本人還沒有進來,我找劉靖他們想想辦法,要把日本人擋在縣城以外。”

“你們這些學生娃,能有什么好辦法?”

“我們可以找駐軍,還可以找四鄉民團,商團。他們有武器,會有辦法對付日本人的。爹,娘,你們也看到了,日本人還沒有進來,就死這么多人了,他們一旦進來了,老百姓就更慘了。”

英寰爹想了想,點點頭說道:“孩子呀,你雖說是學生娃,爹知道你做的是大事兒。去吧,去吧,能護住縣城是好事兒。”

英寰娘抹了一把眼淚,眼巴巴地望著李英寰說:“娃可不能有個好歹呀,你要護住自己。”

李英寰答應一聲,又叮囑爹娘小心,然后爬上城壕,向城里方向跑去。

李英寰與劉靖見面,是在劉靖的姑姑家。

近午時許,劉靖正和幾個學生商量事兒,李英寰敲敲門走了進來。

李英寰對那幾個學生很熟悉,以前就一起打過交道。他進門以后,分別和張清林、李鼎新、張翼飛和鄭通握手寒暄。張清林們均就讀于某大學,亦因國土淪陷而返鄉,志在保家衛國。

彼此打過招呼,劉靖滿臉陰翳地說:“英寰兄,你來得正好,我們去你家,卻沒有找到你。”

李英寰憂憤地說:“我把父母安置在護城壕,又去了一趟街東舅舅家。一路上我看到被炸死鄉親、牲畜和倒塌的房屋,真是滿目瘡痍啊。”

張清林義憤地說:“可恨的日本鬼子,先來一個下馬威,再撒傳單強奸民意,使盡了強盜伎倆。”

李英寰悲憤地補充道:“是啊,我家鄰居四狗子剛剛咽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手里。”

張翼飛啪地一拍桌子:“泱泱大國,卻遭受倭寇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

鄭通痛心疾首流著淚說:“外敵入侵,國將不國,民不聊生啊。”

劉靖聽了幾個人的議論,他皺緊眉頭思索著。

當大家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握緊了拳頭說道:“各位學兄,日寇猖獗,肆意轟炸,家破人亡,林甸即將淪陷,我等不能坐以待斃。”

“那,我們該怎么辦?”幾個人異口同聲問道。

“憑我們學生的力量,無法抵御日軍入侵,要想守護好家園,必須要有自己的軍隊。我們要去游說縣政府,民之政府有義務保護民眾。”

“好,這是當下最好的辦法了。”劉靖說。

“只是,那個王縣長不知道作何打算?”鄭通疑問。

“他如何想是他的事情,我們曉之大義,以理服人,相信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子民遭受劫難不管。”李英寰說。

“各位學兄,你們說的都不錯。而現實不容樂觀,我們要盡最大努力,但要做最壞打算。”劉靖又說道。

六個人的意見達成了一致,便一起出發去了縣政府。

林甸縣政府位于西北街。

林甸縣政府前身為稽墾局,始建于一九一三年。

縣政府的建筑是一個四合院,分別為前正房五間,后正房五間,東西各有三間廂房,均為青磚木架結構,和李英寰家只有千把米之遙。

時任縣長叫王樹璋。九一八事變后,李英寰和劉靖先后返鄉,發現林甸縣城內歌舞升平,民眾沒有一點危機意識。李英寰和劉靖一氣之下,帶著幾個學生闖過縣府,與縣長王樹璋直接對話,并舉行了游行示威和演講。

在學生們的抗議下,縣長王樹璋宣布,縣政府降半旗半天,縣域內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以示對抗日先烈的哀悼。

所以,他們也算是老相識了。

有了前一次見面的基礎,劉靖等人一路直行,徑直來到縣政府。

此刻,縣政府內也是一片狼藉。

轟炸開始時,縣府正在開會,會議由縣長王樹璋主持。會前,他剛剛接到省府電話,說日本人蠢蠢欲動,將對林甸縣城進行空襲。

會議議程就是研究此事。

參加會議的,都是政府各職能部門負責人。

王樹璋說:“各位同仁,鄙人接到省府電令,日本人將要對我縣進行空襲。各位就此發表高論,看政府該如何應對。”

王樹璋的話一落音,在座的幾位官員臉色皆變,警察局局長說:“王縣長,那省府的意思……”

眾人會意,彼此交換了眼神。此事需了解上峰意愿,方可做出決定。

王樹璋沉吟了一下說:“省府那邊嘛,沒有具體說法。不過……”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飛機的呼嘯聲和一陣爆炸聲,把這些官員嚇得臉色大變,有的當即鉆到桌子底下。王樹璋臉色慘白,在警察護衛下匆匆離去。

直到轟炸結束,王樹璋才重新召開會議。

這次,他不再征求意見,卻明確三點指示:第一,全體政府要員,焚燒所有機密文件,做好轉移的準備;第二,縣警察局做好安全防護工作,四鄉民團充分發揮作用,安撫好民眾,不許民眾聚會和做出過激行為,違者嚴懲不貸;第三,向黑龍江省政府請示,要求政府派軍隊入駐。

最后,王樹璋說:“在此非常時期,一切行為皆關系到大局,我等為一縣之掌權人,更應該慎重加慎重。凡事要等省府令方可行事,爾等絕不可擅自妄為。大家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一切要等省府令。”

要員們異口同聲的回答,王樹璋滿意地點頭。

在政府大門外,李英寰一行被警察攔住:“什么人?干什么去?”

劉靖平和地說:“我們是大學生代表,有事要求見王縣長。”

警察說:“王縣長在開會,沒時間接見你們。”

劉靖指著出來的官員說:“會議已經散了,你看他們都出來了。我們有要事和王縣長商談,麻煩你通報一聲。否則,誤了大事,誰都不好交代。你說呢?

劉靖不卑不亢,兩個警察摸不著頭腦,就打量一下幾個學生,相互對視了一下說:“好吧,你們等著。”

劉靖說:“那謝謝了。”

趁此通報之機,劉靖又叮囑道:“若見到縣長,我們要冷靜,見機行事。”

同伴們點頭稱是。

幾分鐘后,那個警察出來了,對著幾個學生招手:“算你們運氣,縣長答應接見你們,快進去吧。”

劉靖走在前面,李英寰等緊隨其后。

縣府辦公區一派紛亂,官員們緊張地忙碌著,各種文件和材料堆積如山。

劉靖一行穿過走廊,來到了縣長辦公室。

縣長王樹璋正在接電話,只見他筆挺地站在那里說:“是,樹璋堅決服從省府命令,駐軍入城只是戍衛,絕對不允許惹是生非。是,是。對違紀者嚴懲不貸。鄙人謹記,鄙人謹記。”

李英寰們聽了這一番話,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樹璋掛了電話,坐回到辦公椅上,擦了擦額頭汗水,嘟囔了一句什么。警察見縣長靜下來,清脆地喊了一聲:“報告,幾位學生已請到。”

王樹璋收斂起心神,又挺直了腰身,但聲音平和地說:“進來。”

李英寰一行走進縣長辦公室,行過鞠躬禮以后說道:“王縣長好,我等貿然前來拜訪,叨擾縣長大人了。”

王樹璋望著他們,微微一笑說道:“哦,是你們幾位學生娃。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兒嗎?”

劉靖上前一步回道:“王縣長,日本飛機連續轟炸林甸縣城,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們是想入侵我林甸河山,奴役我林甸父老鄉親。”

王縣長依然微笑著說:“你們有什么見解,不妨說出來聽聽?”

李英寰嚴肅地說道:“王縣長,我等親眼所見,我縣城防十分虛空,除了四個城門有商團把守外,再沒有任何防護措施。”

劉靖接過話茬說道:“敵機公然轟炸我縣城,城內百姓十分慌亂,卻得不到任何保護、疏散和救援。作為一縣之政府,面對日本的暴行,理應及時做出反應,以保護我縣黎民百姓。”

張清林略顯激動地說:“我們要求政府,做出及時應對,保護黎民百姓,守衛我們家園。”

王樹璋還是笑容可掬地說:“你們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也欽佩你們這些學生的行為。但是,這些保家衛國的大事兒,政府已經做出了應對措施,省府即將派軍隊進駐林甸。日本人轟炸我林甸縣城,我作為一縣之長,焉有不急之理?我剛剛召開過縣府要員會議,下令警察局和四鄉民團等各司其職,做好安全保衛工作。你們這些學生娃呀,還是回去安心讀書吧,學成之后必當報效國家。”

劉靖點點頭說道:“嗯,王縣長,那我們就代表老百姓,謝謝政府抗擊日寇之決心。我們雖為一介書生,卻也心懷報國之志,在此外敵入侵之時,只想盡一份心力而已。但是,當國家需要之時,我們也必當奉上一腔熱血!”

王樹璋也點點頭說:“好哇。我們中華民族,有你們這樣的后生,還有什么可愁的呢?我相信,日本人早晚有一天,會被完全徹底地趕出中國去。”

劉靖第一次面帶笑容地說:“九一八事變以后,東北三省淪陷,日本統治區一片黑暗,民眾水深火熱,我等心急如焚啊!既然縣府高瞻遠矚,已經采取了措施,我等心懷感念,就不打擾縣長了,我們告辭。”

王縣長燦爛地笑著說道:“好,都回去吧,要好好學習,報效國家。”

李英寰們從縣長辦公室退出來,沿著走廊向外走,走到大門口時,從大門外匆匆走進一個人來。

“黎叔叔。”鄭通興奮地叫道。

黎叔叔抬起頭來,看到這幾位學生,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四處看了看,便拉起鄭通的手說:“通兒,我給你捎的書到了,來我辦公室取走吧。”

黎叔叔說著,便帶著鄭通向辦公室走去。

張英寰和劉靖對望一眼,感覺其中必有緣故,便快步走出縣府大門,來到一僻靜處說道:“等鄭通一會吧。”

劉靖點頭,神情嚴肅地回望了一下。

李英寰看了看劉靖,不覺疑惑地問道:“鄭通不會有危險吧?”

劉靖說:“那倒不會。能看得出來,他和黎叔叔關系很近。”

李英寰點點頭,沒再言語。

半袋煙的工夫,鄭通匆匆從大門里走出來。大家迎了上去,鄭通用眼神示意大家。大家都沒有說話,跟在他的身后向前走。走到縣政府百米之外拐角處,鄭通才停下腳步來,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給大家看,上面記錄著縣長的三點指示。

張清林看完以后氣憤地說:“哼,這叫什么抗日?分明是投降政策。”

李英寰和劉靖都皺起了眉頭。

鄭通小聲說:“黎叔叔是我父親的生死至交,在財政局任職。他偷偷告訴我,咱們去之前,王縣長剛剛開過會議,做出了這幾條指示。黎叔叔還說,從縣長的指示來看,里面沒有對日本人轟炸提出任何措施,反倒對民眾提出了要求,由此可以看出縣長的態度。黎叔叔怕我惹上麻煩,讓我趕緊回家躲起來,或者是趕緊離開林甸縣城。他猜測,這里很快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囑咐我不要引火燒身,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劉靖接過那張紙條,認真地讀了兩遍,用力地揉搓成團。

李英寰握緊拳頭說道:“虛偽的奴才嘴臉,剛才還人模狗樣的。哎……想我泱泱大國,總有一些甘心被奴役,不抵抗甚至是賣國求榮的軟骨癥,如此下去,國必將不國了。”

鄭通問道:“我們該怎么辦?”

劉靖考慮了一下說:“王縣長倒沒公開說不抵抗,我們也無需過早下結論。為了防備萬一,我們要多方做工作,以備不時之需。”

“怎么做工作呢?”

“他的指示里不是提到四鄉民團了嗎?想那四鄉民團本是民眾組織,為守衛民眾利益而成立的,林紹先為四鄉民團的團長兼保衛團總指揮,我們可以與他接觸接觸,發動民團起來抵御日本人。”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但是,四鄉民團有多少可信度?”

“是啊,據我所知,他們的口碑并不好,打著護民愛民的旗號,吃著民眾的給養,卻行齷齪之事,暗中與土匪勾結,做了不少禍害百姓的事兒。”

“此話不假。那林紹先本人,也是趨炎附勢、恃強凌弱之人,這樣的民團怎能可信?”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議論紛紛,痛訴民團的劣行。

劉靖說:“林紹先及其保衛團所做的惡事,我也早就有所耳聞。只是在此多事之秋,我們只能是死馬當做活馬醫了。只希望林紹先以民族大義為重,在外敵面前不計小我,率眾奮起抗擊日寇,也不枉這片土地養育之恩了。”

劉靖說得慷慨,同學們聽得認真,李英寰首先表態:“我贊成。外敵當前,說服一切力量聯合抗日,這是我們的第一要務。但愿林紹先良心未泯,護衛家鄉之心依然尚存。”

張清林說:“我也贊成。”

劉靖點頭說道:“現在,縣長態度未明,若能說服林紹先,也可以牽制縣長,使其不敢做出過分之事。”

李英寰說道:“彼此牽制,皆可自律。但是,目前該做些什么?”

劉靖說:“為了穩妥起見,我和英寰去見林紹先。”

張清林慎重地說:“劉靖兄,還是一起去吧,萬一遇到危險,人多也好對付。”

劉靖說:“清林兄,從現在的形勢來看,誰都不敢公開迫害抗日人士。反倒是多人一起行動,容易落下聚集的口實。”

張清林點頭說道:“好吧,凡事要小心。”

劉靖說:“放心吧。”

他們正商議間,日本人的飛機又一次飛臨縣城,對著縣城轟炸一通,這次轟炸的方位是東北街。學生們隱蔽在路旁的壕溝里,看著那拖著長尾巴的炸彈,頃刻間從飛機上倒將下來,一陣陣爆炸聲響起來,黑色的硝煙騰空而起,瞬間彌漫了半個縣城。

目睹家園破敗,民眾流離失所,學生們內心揪痛,更加強烈的使命,在心中油然而生。

躲避過飛機的轟炸以后,劉靖和李英寰徑直去見林紹先。

四鄉民團的辦公地點,設在西門原分駐所院內,一溜土平房,高大的院墻,寬大的院門,門口站立兩個荷槍實彈的崗哨。

兩個人剛剛到大門口,就見里面走出五個人來。

前后是兩個背著槍的保衛團員,中間三個人穿著呢子大衣,戴著禮帽,留著銀丹胡子。劉靖判斷,這三個是日本人!

日本人!他的心里一驚,劉靖趕緊沖著李英寰使了一個眼色,并拉著李英寰的手快步向前走去。在路過那幾個人的身邊時,只裝作匆匆而過的樣子,目不斜視地走過保衛團的大門。

他們來到偏僻處,劉靖問道:“英寰兄,你可看出那幾個人的來路?”

李英寰說:“從外部特征判斷,他們應該是日本人。”

劉靖說:“如果我們判斷條件對,說明林紹先已經勾搭上了日本人。”

李英寰說:“漢奸!日本人正在轟炸我們的家園,他倒好,暗中與日本人勾搭成奸了。”

劉靖說:“英寰兄,下結論還尚早。日本人雖然可恨,正常商業往來,倒可另當別論。只是,在此敏感時期,身為民團團長,林紹先也應該自省其身哪。至于他是不是漢奸,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調查。”

李英寰說:“無論如何,在這個特殊時期,他都不該有此行徑。”

“是啊,若真發現他賣國求榮,出賣林甸百姓,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必取他的狗命。”劉靖回頭,遠遠地凝望著那扇大門,一字一句地說道。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夜。

北風凜冽,雪花飄飛,林甸縣城內陰森寂靜。

三天前,日機轟炸帶來了死亡的陰影,讓這個小縣城多了凝重的色彩,看似平靜之夜,卻是暗流涌動。

李英寰和張清林隱蔽在保衛團對面的一堵矮墻外,緊張地向對面張望。保衛團的團員們都已進入夢鄉,只有兩個身穿棉大衣的哨兵,背著槍在大門旁晃蕩,不時地跺腳搓手,驅趕著寒意。

自從發現林紹先和日本人有來往后,李英寰就開始探聽林紹先的一舉一動。今天晚上,劉靖接到保衛團內線消息,晚上林紹先要接見重要的客人。

林紹先下了死令,除了哨兵外,保衛團其他成員不許外出走動。

此舉表明,他要接見的人,一定是特殊的客人,并且是不想被外人看到的重要人物。

“也許要見的是日本人。”劉靖如此判斷。

“我去監視他!若是他真做了賣國賊,絕對不能饒恕他。”李英寰自告奮勇。

“我也去,正好我二叔家就在保衛團對面,必要時可以躲避一下。”張清林緊跟著說道。

劉靖思考了一下:“好,你們兩個就負責監視任務,一定要注意安全,保全自己最為重要。”

李英寰和張清林鄭重地點頭,兩個外表儒雅的大學生,渾身充滿了豪氣,劉靖也重重地點頭,算是表示了信任。

張清林的二叔家正好住在保衛團的對面,躲在院墻內能清晰地看到對面大門里的一切。兩個人查看了半天,這里是最好的監視地點,他們就悄悄躲在院墻內進行監視。

東北的冬月氣溫極低,寒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刮,他們忍受著寒冷,緊張地注視著那個院子里的動靜。

晚上八點左右,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兩匹戰馬停在了保衛團的大門外,從馬上跳下兩個人,經過哨兵的允許后,匆匆向一處亮著燈光的屋子走去。

不一會,那兩個人又動作迅速地跑了出來,對著兩個哨兵低語幾句,然后跨上戰馬向西奔去。那兩個哨兵悄聲交談幾句,抱著槍返回了休息室。

保衛團的院子靜悄悄的,不見任何人影,除了那間寬闊的屋子還亮著燈光,其他屋子都黑黢黢的。

“人就要到了。”李英寰低聲說。

“是,該打發的人都打發走了,一定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張清林回答。

“要是日本人,這個林紹先可就太不是人了。”

“哎,林子大了啥鳥都有。這么大的國家,總是有卑躬屈膝、出賣靈魂的人。亂世里容易出英雄,也同樣容易出狗熊。”

“清林兄,你我一定要將正義事業進行到底。”

“是。不過,我更想投筆從戎。古人說得好:‘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是何等的氣概和情懷啊。”張清林充滿了向往地說。

“清林兄之氣質,確實有儒將之風。我倒是更喜歡岳鵬舉‘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英雄氣概。”

“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張清林仰望天空,浩瀚的黑色天幕間,寒星閃爍,為這北方冬夜增添蕭索之意,他的心中,卻有一股豪氣勃發而起,似乎看到了一幅戰馬奔騰、奮起拼殺的畫面。

十分鐘后,馬蹄聲伴隨著轆轆車聲由遠及近,一小隊人馬停在了保衛團的大門口。隊伍中有四個騎馬的人,還有一輛嶄新的轆轆車,那四個人紛紛跳下戰馬。其中一個人說:“橫田大尉閣下,藤原騰吉參事官閣下,你們稍等片刻,我去通報一下林團長。”

“吆西。”另外一個男人回道,“你就說,橫田前來拜訪。”

“是,大尉閣下。”

“你告訴林團長,我藤原騰吉攜帶金錢和美女前來會晤林團長。”另外一個男人說道。

“是,藤原參事。”

那個穿著保衛團服裝的男子快步向大院走去,日本大尉走近轆轆車,對著里面咕嚕幾句,車門打開,下來兩個穿著鮮艷和服、披著圍巾的女子。

李英寰和張清林對視一眼,情不自禁握緊拳頭。

橫田大尉和藤原騰吉參事?毫無疑問,這是兩個日本人。

“林紹先真的與日本人勾結在一起了。”李英寰壓低聲音說。

“先別下結論,我們靜觀其變。”張清林回道。然后,兩個人繼續監視著對方的動靜。

不一會,亮燈的那間房子的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三個人。借著燈光,李英寰和劉靖看清楚了,那三個人里,一個是剛才進去通報的人,另外兩個,正是縣長王樹璋和保衛團長林紹先。

他們沒有預料到,王樹璋竟然也在這里!

王樹璋和林紹先迎出大門,和那個日本大尉親熱地握手,很熟悉的樣子,然后幾個人謙讓一番,向屋子里走去。兩個日本女人彎腰低頭,邁著小碎步跟在幾個人身后,也一同走進了屋子。

門咣當一聲關上了,窗簾也被拉上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燈光從窗簾的縫隙間傾瀉出來。

至于屋子里發生什么,他們無法探知了。

李英寰和張清林對視一眼,一切都已了然,無須再監視什么,兩個人快步離開了保衛團的駐地,向李英寰家走去。

這幾天,同學們一直在李英寰家匯集,受學生們愛國思想的感染,李英寰的父母已轉變態度,不再阻止他外出活動。

傍晚,當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商議今天晚上的行動時,李英寰的父母主動去城東的舅舅家過夜,把家騰給了學生們。

李英寰和張清林回來時,劉靖幾人都急得火上房了。

二人把所見一五一十地講給大家聽。末了,張清林說:“可以肯定,不僅僅是林紹先,還有縣長王樹璋,都與日本人有勾結。日本人用美女和金錢收買了他們。”

李英寰用力一拍桌子,氣憤地罵道:“他們竟敢與日本人勾結,無恥!本以為他們能擔當起保衛林甸、保衛民眾的義務。日本人的幾顆炮彈,就讓他們做出了背叛民族之事,實在可恨。”

“何止是幾顆炮彈?據我掌握的信息,六年前就有日本人進入林甸,打著調研之名,其實是窺視這里的土地和資源。想必,這些日本人早就暗中與王、林之輩聯系上了。”劉靖恨恨地說道。

“除了政府和保衛團擁有兵力,可以保護林甸,其他人真的沒有那個能力。王樹璋和林紹先又與日本人聯手,林甸的前途在哪里?”鄭通嘆息一聲說,“看來,我們無能為力了。不然,我們先返回學校,再做打算吧。”

鄭通的話猶如潑了一盆冷水,這些熱血沸騰的學生們,第一次感覺到失去方向的滋味,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中。

“同學們別著急,讓我再想想辦法。越是非常時期,我們越不能自亂陣腳。”劉靖冷靜地說。

同學們都安靜下來,誰都不說一句話。

遠處,幾聲狗吠聲響起來,一聲,兩聲,瞬間連成一片。在此起彼伏的狗叫聲中,一聲槍聲劃破了夜空,清晰地傳進小城人的耳朵里,給本就驚恐的林甸人增添了別樣的寒意。

“又是胡子打家劫舍了?”李英寰噗的一聲吹滅馬燈,眾人屏住呼吸,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林甸境內胡子多,特別是東堿溝一帶,那里草原遼闊,四野茫茫,是藏身和逃避的好去處,活躍在明水、拜泉等附近縣域的綹子,都喜歡在那里休整聚集。

據傳說,林甸縣境內有大小一百五十多個綹子。很多胡子以吃喝玩樂,燒殺搶劫為目標,只要缺少了給養,就會流竄到某處打家劫舍,綁活人勒索錢財。他們勾結政府武裝力量,也勾結一些財主大戶。為了討好土匪,掌握動向,很多大戶在綹子里安插了人,形成了內外同盟的格局,受害的是黎明百姓,民間便有了“打精米,罵白面,不打不罵小米飯”的傳說。胡子走到哪里,哪里就面臨一場浩劫。

今年春天,還有“天生”“東邊”“江省”三股綹子從依安、明水等處竄了過來,在東堿溝一帶作案,并攻破了第二保所,其猖獗程度令人發指。

第二保所的事情發生后,縣長王樹璋向省府遞交了匪情報告。省府予以高度重視,特地調撥了一批武器給縣政府。

縣警察局騎兵分隊護送武器返回林甸時,在徐家店遇到了“草上飛”一伙的劫持,雙方交火后,“草上飛”被擊斃,剩下的匪徒四處逃竄。此事傳出以后,各股綹子消停了很長時間。

李英寰們從小就生長在林甸,對于這些事情早已耳熟能詳。

那槍聲過后,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從西門方向由遠及近,并穿街而過,最后消失在夜色中,四周又靜下來,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不對,怎么只有一聲槍響,再沒有其他動靜了呢?”劉靖壓低聲音說,“不像是胡子來了。”

“是啊,若是胡子進街,不可能如此消停。”張清林也說。

“別出聲,我們再聽聽動靜。”李英寰噓了一聲,大家又安靜下來。

幾分鐘后,紛亂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一大隊人馬由東向西奔去。不一會兒,清脆的梆子聲響了起來,更夫拖著長腔喊道:“二更天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縣長口令,有騎兵五十五團石蘭斌部駐軍林甸縣城,城內民眾勿亂,不要隨便走動。”梆,梆,梆梆……

更夫的喊聲越來越遠,馬蹄聲也越來越遠。

劉靖激動得叫了起來:“騎兵五十五團!天啊,石蘭斌的隊伍來了,這下林甸可有救了。”

李英寰已點燃了馬燈,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劉靖的臉上。燈光下,劉靖雙眼熠熠生輝。受他情緒的感染,大家都長出一口氣,張清林問:“劉兄如此開心,想必知道石蘭斌是什么來頭?”

“他是馬占山主席領導的東北軍的得力干將,前些天的江橋之戰,他可是首當其沖,戰功卓著呢。聽說,江橋之戰的起因,也是由他的一個嘴巴引起的。”劉靖笑了起來,他內心的興奮不言而喻,“他給了日本人一巴掌,無意間把馬占山主席的立場表明了。”

“劉靖兄,快給我們講講,到底是怎么回事,讓我們也開開眼界。”

劉靖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講道:“這事兒,我也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哈爾濱淪陷后,日本人開始攻占齊齊哈爾,他們先是用飛機大炮嚇唬駐軍,馬占山主席帶著自己的手下迎戰,雙方打得很激烈。日本人看硬的不行,又派關東軍特務機關長林義秀前來勸退,試圖收編。馬主席就派參謀長石蘭斌等到嫩江橋上同林義秀談判。協約上寫著雙方絕對不開槍,石蘭斌同意這一點。林義秀強勢提出了無理要求,讓石蘭斌在協議上簽字,令黑龍江省軍隊向后撤退,石蘭斌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日本人林義秀不講道義,對著日本軍隊做了一個手勢,日本軍隊陣地突然開槍。那林義秀想往回走,石蘭斌攆上去蓐住他的脖領,舉手就是一個大嘴巴,他狠狠地質問林義秀,你起草的協議書上寫著不打槍,為什么還要開槍?”

“哈哈,痛快!這一巴掌打出了中國人的威風。”李英寰一拍桌子,興奮地插嘴說道。

“就是,這是我最近聽到的最開心的事兒。”張翼飛也連連點頭。

“你們別搶話,快聽劉靖接著講。”張清林連忙制止。

劉靖接著說:“強硬慣了的日本人,哪里見過這個陣勢,林義秀忘記自己是關東軍代表的身份,急忙連聲道歉,點頭哈腰地表示回去查辦開槍之人。其實,這一巴掌打下去,等于是放出了一顆信號彈,日本人明白了,他們遇到了敢于與之對抗的敵手,這一戰必打無疑了。所以,林義秀捂著臉跑回去不久,槍聲大作,江橋之戰正式打響了。在戰斗中,石蘭斌表現英勇,奮勇殺敵。為此,馬主席任命他為騎兵五十五團團長,以示嘉獎。”

“哈哈,真過癮。”李英寰鼓起掌來。

“是啊,小日本不好好在家待著,跑到中國稱雄,就應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他們早點滾出去。”李英寰興奮地說道。

“是啊,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馬主席是真英雄,手下也是好樣的,跟上這樣的領路者,我也會義無反顧,痛殺日本人。”張清林用力地一拍桌子,“我想效古人班超,棄筆從戎。”

“看來林甸真的有救了。”鄭通一掃頹廢之氣,并奇怪地問劉靖,“劉兄,你怎么了解這么多?江橋之戰,也僅僅是前些日子的事情啊?”

他這一問,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劉靖的臉上,劉靖微微一笑說:“恰巧從一個朋友那里聽到而已,況且這樣的事情,本就是仇者恨,親者快,消息自然傳播得迅速。據那個朋友說,幾次戰斗下來,馬主席也是損兵折將,他已經帶著余部撤到了齊齊哈爾。”

劉靖解釋得合情合理,大家便不再追問,他們不知道,劉靖早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這次回林甸,就是黨組織派遣回來,爭取愛國人士守護林甸,時刻監視日本人的動靜的。為此,他必須時刻和上級保持聯系,一些最新消息隨時都能傳到他的耳朵里。

“聽劉靖這么一說,我們大可以安心睡上一覺,有石蘭斌的部隊坐鎮,林甸可以安然無恙了。”李英寰長出一口氣說,“我們明天就去見石團長,與其匯合,一起抵御日本侵略者,大家看看如何?”

“對,就這樣定了。”

“好,我贊成英寰兄的提議。”李鼎新也表態說。

自己的提議得到眾人的響應,李英寰十分開心,對著同學們揮手道:“好了,今天大家就住在這里,明日一早,我們去見石團長。”

翌日,早飯后,由李英寰和劉靖帶隊的學生團隊走進了五十五團的駐扎地。

林甸駐軍營房在城外西北三里處,十四間土坯房,建于一九一三年。

學生們通過哨兵的盤查后,走進了營地。

那是一處很大的院落,高高的院墻,院門旁邊有一口井,正是洗漱時間,轆轤咯吱咯吱地響著,很多兵士頂著寒氣打水,雖然經過一夜的整休,士兵們看上去仍然風塵仆仆,有的士兵衣衫襤褸,還帶著硝煙的氣息。

窗戶下站著一個拄著木棍的小傷員,臉蛋凍得通紅,軍裝陳舊,他的手里端著臉盆,望著來往的戰友發呆。

李英寰連忙走過去說:“英雄,我來幫你打水吧。”

那個傷兵疑惑地望著他,他連忙解釋:“我是大學生,東三省淪陷后回來的,謝謝你們浴血奮戰,痛打日本人。我們都是愛國的學生,想為家鄉、為抗戰做點兒事情,略盡微薄之力。”

李英寰說完,傷兵咧嘴笑了,把盆子給了李英寰,李英寰走到井邊打水。

劉靖他們也紛紛行動起來,掃院子,幫助士兵們干這干那,好奇地詢問馬占山部的戰斗情況。

從士兵們的嘴里得知,江橋之戰后,馬占山主席又打了幾場硬仗,日本人動用了大量的武力。馬主席的部隊連續孤身作戰,已經人困馬乏,不得不撤回齊齊哈爾休整。五十五團接受馬主席的命令,出來籌集給養,石蘭斌便帶著隊伍,就近來到了林甸。

“那馬主席如何?他一切可好?”李英寰擔心地問。

“馬主席還好,就是這仗打得太苦了。”士兵嘆息。

張清林熱血沸騰地說:“各位同學,等到這里的一切塵埃落定,我就投奔馬主席去,親上戰場與日寇真槍真刀地干一場。”

聽著士兵們講述戰事,學生們熱血沸騰,精神大振,摩拳擦掌,恨不得也沖上前線去大打一仗。

上午九點多,李英寰們見到了石蘭斌。

石蘭斌魁梧高大,說話干脆爽快,他用特殊的眼神打量著李英寰們問道:“你們這些學生娃找我有什么事兒啊?”

李英寰和劉靖交換一下眼色,劉靖回答:“石團長,我等一直為抵抗日本人,保衛林甸奔走。可嘆的是,縣長王樹璋與民團團長林紹先暗中與日本人勾結。聽說石團長的五十五團進駐林甸,我們特來投奔,我們是就讀各大城市的大學生,東北淪陷后回到家鄉,想為家鄉盡一份力,愿意聽從石團長調遣,驅逐外侵,守護林甸。”

聽完劉靖的話,石蘭斌沉吟半晌說:“我五十五團是順路休整,連帶籌集一些給養,休整后還要與馬主席匯合。我石某人唯馬主席馬首是瞻,完全聽從馬主席的將令。關于林甸縣長和林紹先之事,我不能妄加干涉,只要他們不為難我的部隊,我絕對不會為難他們。我休整幾天后就會離開林甸,依我看,你們學生娃還是安心回家吧,在此亂事之秋,你們手無縛雞之力,能做出什么大事來?不要白白丟了性命。”

“石團長,此話差矣。我們雖是學生,但是,我們都有愛國之心,抵御外敵侵略匹夫有責。林甸雖小,卻有十幾萬民眾,日本人若占領林甸,全縣人就會被奴役欺壓。我們身為林甸人,怎么可以無動于衷?”李英寰連忙接話。

“對呀,石團長,你跟隨馬主席抗擊日本人,你們是全國的大英雄。城池無大小,民族大義面前,黎明百姓最為重要。三天前,日機轟炸林甸,這兩天,日本人頻繁與縣長和林紹先聯系,可見他們侵略林甸的狼子野心,憑借你們的抗擊外敵之決心,相信不會不管林甸的安危的。”

劉靖說得很激動,石蘭斌撲哧一聲笑了:“看不出來,倒是有血性的學生娃。你說得很有道理,只是馬主席兵力本就不足,我必須要回去與他匯合。不然,再遇到強敵,他們很難保全。你們說,守護馬主席是不是更重要?”

學生們對望一下,都點了點頭,他們贊同石蘭斌的話。

石蘭斌微微嘆息一聲說:“馬主席有抗擊日本人的決心,可惜孤身作戰,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這樣吧,我回去后,會向馬主席匯報這里的情況,他會酌情安排人來守衛林甸的。”

話已至此,大家也不能再多說什么,只有盼望馬主席能及時派員來援助林甸縣了。李英寰和劉靖帶著大家從五十五團退了出來。

三天后,五十五團果然離開林甸,直接轉道去了附近縣域。

轉眼到了二十一日。

傍晚,天氣陰沉沉的,大雪連天扯地地下著。

李英寰站在院子里,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這幾天,不時有日本飛機從林甸縣城飛過,雖然沒有再對縣城進行轟炸,總是有各種傳單撒下來。另一方面,王樹璋和林紹先與日本人的接觸很頻繁,這讓李英寰他們很焦心。

幾天來,李英寰和劉靖刻意接近林紹先保衛團中的一些有同情心的團員,不停地向他們宣傳愛國抗日思想,礙于林紹先的淫威,那幾個有同情心的同鄉,終沒有做出選擇,只答應不會殘害家鄉人,不會幫助日本人做壞事。

有一件事對李英寰和劉靖打擊很大,那個叫做鄭通的學生,經受不住家里的壓力,放棄這里的宣傳工作返回學校了。他的離開,動搖了一些學生的思想,學生中的消極情緒逐漸升級。

李英寰心情煩悶,吃過晚飯后就走出屋子。他想出去走一走,又覺得沒有什么心情,便站在院子里觀看雪景。

英寰娘走了出來,把一頂狗皮帽子戴在李英寰的頭上:“娃呀,雪下大了,待一會就進屋吧。”

“娘,你先回,我再站一會,這雪景多美。”

“好,天氣冷,娃看一會也回吧。”

英寰娘輕嘆一口氣,兒子的脾氣她了解。雖然她不完全懂得兒子的事情,有一點她明白,兒子做的是大好事,身為父母幫不上他,只能默默地關心他了。

英寰娘拐著一雙小腳回屋了。李英寰也輕嘆一聲,這段時間,他們的游說工作屢次遭受挫折,這讓李英寰感到茫然。

他在院里踱著方步,思考著下一步的做法,卻聽到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身穿黑色棉衣的劉靖走了進來。

“英寰兄,你怎么在雪地踱步?”劉靖哈著熱氣,氣喘吁吁地問。

“心中煩悶,出來透透氣。你怎么來了?”

“英寰兄,我來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我們組織一次游行和演講如何?”

“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現在,林甸縣城的局勢不容樂觀,王樹璋、林紹先之流的漢奸行徑越來越明顯了,靠人不如靠自己,我們組織一次游行,既能將他們一軍,讓他們不敢太附屬日本人,又可以喚醒民眾,同我們一起戰斗。”

“太好了,我們真該如此張揚一次,不然太郁悶了。不過,這樣做會不會有危險?”

“暫時不會,他們還沒有公開承認投靠日本人。我們抗議的是日本,又不牽扯政府,他們不會公開和我們作對的。如果他們和我們作對,就等于承認自己的賣國嘴臉了。”

“你分析得很對。好,我贊成這樣做。”

“英寰兄,我已經動員了城內第三國民學校和第一高等小學的愛國之士,他們許諾響應我們的行動。有這兩所學校的師生響應,在人數和氣勢上都能達到一定的高潮。”

“劉靖兄,你想得太周到了,我認識國民女子學校幾個愛國同學,這就去說服她們加入游行隊伍。”

“太好了。這樣,游行的規模和影響力就更大了。”兩個年輕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為了林甸,奮斗到底!”

第二天一大早,李英寰們就開始了游行示威活動。

在幾個人的奔走游說下,城內的第三國民學校、第一高等小學校、國民女子學校分別做出了回應。三所學校部分師生參加了演講和示威活動。

演講的地點選在了林甸縣政府不遠的一處空閑戲院前。

剛剛下過大雪的天氣,雖然沒有風,仍然很寒冷。學生們早已忘記了冷意,百十個學生圍攏在一起,靜聽著劉靖演講。

“同學們,同胞們,數日前,日本人用飛機投擲炸彈,殘忍地轟炸了我林甸縣城。這場轟炸,炸死我林甸父老鄉親數十人,炸傷無數,很多房屋被毀,很多家庭流離失所,無處安身。這種軍國主義的惡行,超出了人性的極限。更為可恨的是,日本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林甸的土地和資源,轟炸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的最終目的,會蠶食我們的地盤!掠奪我們的資源!殘害我們的同胞!燒毀我們的故園!我中華泱泱大國,竟然受此屈辱;我故土家園,竟然要遭受強盜的蹂躪盤剝,這是多么令人心痛之事啊!同學們,鄉親們,我們要團結起來,抵御外敵,不許日本人踏進我們林甸一步。只要團結起來,我們就能戰勝敵人!”

李英寰站在劉靖身邊,豪情萬丈,舉起拳頭高喊:“父老鄉親團結起來,守衛林甸,不許日本鬼子踏進半步!”

學生們跟著他振臂高呼。這熱鬧的場面,吸引了很多百姓,林甸縣內的鄉親們向這里涌來。開始時,百姓們還是觀望,慢慢受到感染,他們也加了進來,幾百人一起高呼:“中國人不可欺凌,林甸人不可侵犯,把日本鬼子趕回老家去。”

“愛我國土!護我家園!”

“打敗日本鬼子,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去!”

頓時,戲院前群情激奮,情緒高漲,那場面非常壯觀。

警察出動了,保衛團出動了,民團也出動了。大庭廣眾之下,他們不敢做出破格的事情,只以維護治安為由,站在一旁靜聽學生演講。

游行開始了,李英寰、劉靖、張清林等大學生走在隊伍的前面。后面跟隨的是三所學校的師生,接下來是黎民百姓,走在最后面的是警察和保衛團員。一行人浩浩蕩蕩,從街西出發,沿著四條街道邊走邊高呼口號。

“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堅決抵抗日本人入侵!護我林甸!護我家園!”

口號聲聲,群情激昂,游行活動持續了一上午,直到中午,大家才紛紛散去。

李英寰和劉靖在回去的路上,熱烈地討論著游行的感受。

“沒有想到,這次游行的效果這么好,那么多百姓自覺參與進來了。”

“誰是最可愛的人?人民,只有人民!百姓是根,離開了老百姓這塊土壤,任何事情都做不好。他們雖然一時被蒙蔽,總有一天會覺醒!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待到那一天,我們的祖國就真的強大起來了。”

“劉靖兄,你真的很不同,總是能站在一個高度上看問題,我等真是望塵莫及啊。”

“在斗爭中成長,在斗爭中成熟。我們都是一樣的,只要堅守著這份信念,終究會成長為意志堅定,具有崇高信仰的人。”

“是啊,我的內心充滿了神圣感,你說,我們的祖國什么時候能真正地強大起來?”

“中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缺少的就是民之覺醒。民眾一旦覺醒,不久的將來,我們的國家就會立于世界的東方。”

“想想那個時刻,我渾身充滿了力量。”

兩個人交談著感想,快到李英寰家門口時,迎面走來了兩個戴著狗皮帽子的男人,一個看上去文質彬彬,另外一個五大三粗的。

那白面書生模樣的男子走近兩個人,低聲說:“兩位學生請留步。”

李英寰和劉靖站住,奇怪地望著他。男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很從容,他壓低聲音說:“我是齊齊哈爾來的,可否借一步說話?”

“齊齊哈爾?馬占山?”劉靖隨口問道。

“對,我是馬主席手下的李海青部的教官吳佩。”

“李海青!”

劉靖和李英寰同時低叫起來,這個名字,他們太熟悉了。

江湖上流傳很多關于李海青的傳說,這個綠林出身的軍官,祖籍山東,出生在肇州縣。

他做土匪時,報號海青,他帶的綹子一直堅持著以下幾點:第一,不搶劫無辜百姓;第二,不殺人放火,不濫殺無辜。因為紀律嚴明,從不騷擾百姓,海青綹子在百姓中的口碑極好,吸引了很多綹子前來投奔。后來,被奸人所害,李海青進了監獄。

人是有緣的。

一次,馬占山去監獄巡視,在眾多的犯人中,發現了與眾不同的李海青,便把他從監獄里釋放出來,并讓他招集自己的綹子,跟隨自己一起戰斗。李海青懷著感恩之心,跑回林甸召集了幾千人投奔到馬主席的名下,成立了海青支隊。李海青支隊勇猛無比,百戰百勝,他成長為馬占山手下一名悍將。江橋之戰,李海青表現得更加出色。之后,被馬占山提升為旅長。

民間流傳的這些故事,李英寰自然有所耳聞。

“是的,我就是李旅長派來的。”

劉靖和李英寰開心極了,立刻帶著他們回到家中。

吳教官說:“李旅長奉命來林甸,休整兼防衛,他正在西鄉招集舊部。按照旅長的吩咐,我們先來探聽情況。正好看到你們游行演講,知道你們是愛國學生,特意前來拜會。”

“你是說,李旅長來了?”

“是啊,因馬主席兵力不足,他從齊齊哈爾僅帶來三百人,在這里還能招集一些,一起進駐林甸。”

“太好了,李旅長是大英雄,有他守衛林甸,林甸縣城無憂了。”

“是的。”

“只是政府和保衛團暗中勾結日本人,李將軍還需小心。”

“放心吧,有李旅長坐鎮,哪個都不敢胡作非為。”

李英寰和劉靖相對而笑,這些天的焦慮、茫然一掃而光。他們似乎看到了林甸明天的太陽。

當天下午,在吳參謀的引導下,李英寰和劉靖見到了李海青,那個傳說中的大英雄。

李海青帶著部下集結到林甸西鄉霍地村的一個小屯子里。他外表粗獷,明顯帶著北方人的特點,說起話來粗聲大氣,渾身上下充滿英豪之氣。

李英寰特意留意一下他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深邃透明熠熠生輝。難怪當年李海青被困在監獄里,馬占山主席能于眾多的犯人當中,一眼發現李海青的不俗,把他從監獄里解救出來并委以重任。

面對傳說中集綠林俠氣和愛國情懷于一身的李海青,李英寰激動萬分,動情地說:“李旅長,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啊。”

劉靖接口說道:“李旅長,林甸終于得救了,有您的部隊駐扎林甸,日本人再也不敢覬覦這里。”

“哈哈,學生娃,說話文縐縐的就是好聽。不過,你們這些學生娃能如此護衛家園,痛恨日本人,確實難得。”李海青豪爽大笑。他指著身后的數百手下說,“這些士兵,一些是和我出生入死,痛打日本人的弟兄。一些是我帶綹子時的哥們兒,聽說我要入駐林甸防備日本鬼子入侵,都趕著投奔我來了。現在,我的手下已有八百多人,定能把鬼子打得屁滾尿流了。”

“太好了,李旅長,有了這些人馬,有您坐鎮林甸,我們的家鄉有救了。”

“哈哈,小小的東洋鬼子么,他們算個球啊?他們若是敢進林甸,我的兄弟們保管痛打落水狗,把他們趕回老家去。”

外表豪氣的李海青,骨子里透著爽氣勁,他不知道,他在這里聚集的消息早已傳到了林甸縣城。

縣長王樹璋緊急召見林紹先,兩個人湊到一起密謀著對策。

王樹璋說:“林團長,據可靠消息,李海青部已在霍地村集結。并糾集了一些綹子,目標可能是我林甸縣城。”

林紹先壓低聲音說:“李海青來了?此事可為難了。按照李海青的出身和堅毅的性格,以及他對日本人的痛恨程度,若是讓李海青進了縣城……”

“是的,他不但會找日本人的麻煩,也會找我們的麻煩。”

“縣長,絕對不能讓他進入縣城。”

“我也是這樣打算的。林團長,你速去召集民團和保衛團,我召集警察大隊全體,堅決守住林甸縣城。”

“縣長放心,林某定當竭盡全力,率眾抵擋李海青部。只是,我們此舉對民眾要有個交代。”

王樹璋皺了皺眉頭,然后說:“有了!那李海青本是胡子出身,他又召集了很多綹子,我們對民眾就說胡子進城燒掠,民眾定會同仇敵愾,和我們一起抵抗。”

“妙啊!此計甚妙,一方面堵住了民眾之口,另一方面又是消滅李海青部的理由。妙,實在是妙!”

“那好,我們就按此計行事。”

就這樣,二人一拍即合,敲定了阻止李海青部進程的部署。

為了遮掩耳目,他們先大肆污蔑李海青的部隊,來了個先下手為強:“全城民眾注意了,據可靠消息,城外有大批的綹子聚集。傳說中的青山、九陽、海青、天照應、天下紅、興國、一只雞、九里燈、大福字、平東洋、海龍、小刀、占中華……這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已經匯合到一起,妄圖攻打縣城,從即刻起,全城戒嚴,城門緊閉,所有的軍警和民團到縣府集合,等待分配任務。全城百姓提高警惕,如果發現可疑之人,不許隱瞞和藏匿,發現私通土匪者,殺無赦。”

“全城居民注意了,大批土匪就要攻城了。大家有力要出力,要全力護衛我們的家園……”

縣政府喇叭聲聲,把消息傳到四面八方。

大批的土匪就要進城了。

這消息迅速傳播,林甸縣城內家家閉戶,人人自危。

縣城內,所有的武裝力量都全副武裝。警察局、四鄉民團、商團,就連路過整休的步兵第四團都嚴陣以待,準備參加戰斗。

縣長王樹璋親自布防,把城內武裝力量分成四部分,東,南,北城門各安排了防御,特別是西門,大部分火力集中在那里,西北角和西南角的炮臺上,各自支起了大炮,縣府動用了全部的軍警力量,下了狠心不許李海青進城。

這部署可謂是十分周密,可惜是中國人打中國人。

李海青還不知道這些情況,看看四方投奔的兄弟聚齊了,他大手一揮,帶著這支隊伍出發了。

李英寰和劉靖也跟隨在隊伍里,一起向林甸縣城進發。

上午九點多,李海青的隊伍到了西城門下。西城門關得緊緊的,李海青有些納悶,就派手下人沖著城門喊話:“我們是馬占山主席的手下李海青旅長的隊伍,特來林甸駐防,請開城門讓我們入駐。”

喊話的人喊音剛落,只聽得城上一聲大喊:“你們不要騙人了,誰都知道你們是胡子,想騙進城來燒殺搶劫,你們想得美。兄弟們,胡子來了,給我狠狠地打!”

隨著一聲高喊,槍聲大作,子彈如雨點一樣射進了李海青的隊伍,瞬間,有很多人中彈倒地。

李海青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大手一揮:“奶奶的,竟然敢給老子使暗槍,注意隱蔽,給我打。”

于是,雙方交上了火,這一戰打得十分激烈。

李英寰和劉靖隱蔽在隊伍的后面,他們十分著急。他們知道,一定是縣長王樹璋和林紹先懼怕李海青的勢力,才使用這種陰謀。但是,如此情勢之下,又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雙方開火。

城上火力很猛,加之有城墻做掩體,給李海青的隊伍造成很大傷亡。

半個小時后,李海青下令停止攻擊,把隊伍撤到了安全地帶。

“奶奶的,這些王八羔子,竟敢給老子使暗槍,我要是抓到這些王八蛋,就把他們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使。”

李海青眼睛都紅了,氣憤地破口大罵。

“對,當夜壺使。”警衛員也說。

“李旅長,縣長和保衛團長投敵了,這才不讓我們進城。他們謊稱胡子來了的同時,既誤導了民眾,又找到了阻止進城的理由。”劉靖分析道。

“哼,老子出道這么多年,還沒吃過這樣的虧呢。”

李海青紅了眼睛,鐵青著臉。他命令集合隊伍,清點了傷亡人數,安置好了傷員,便重新調配力量,把隊伍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六十人組成了戰斗單位,由吳佩負責指揮;其余的人組成一個戰斗單位,由自己親自指揮。然后,李海青下達作戰命令:

“吳教官。”吳佩兩個腳跟一碰,表示接受指令。李海青繼續說,“我在這邊吸引對方的火力,你帶六十人摸到東門,偷偷爬過護城壕,要破門入城。我們兩面夾擊,一定把縣城拿下來。”

“是。”吳佩帶著人走了。

李海青用手槍頂了一下帽子,對幾個綹子的大柜④說“:幾位兄弟,一會你們帶著兄弟使勁攻城,火力越猛越好,把城內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放心吧,大哥。”幾個綹子大柜爽快地答應著。

“機槍手,火炮手,準備好彈藥,聽我將令。”

“是。”眾人異口同聲。

兵力分配完畢,李海青大手叉腰,遙望著高高的城墻,依然鐵青著臉。李英寰和劉靖默默看著李海青調兵遣將,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敬仰。

吳佩帶著人手來到了東門,并準備實施偷襲入城計劃。

不料城上早有準備,王樹璋親自督飭。一聲令下,東門頓時槍聲大作,猛烈的火力把吳佩的人馬壓在了城壕外,根本沒有進攻的可能。

說來也是,這大白天的,要偷襲何嘗容易?

西門外的李海青,聽到東門打起來了,且槍聲十分密集,判斷防守之嚴密。他知道,偷襲計劃落空了。為吸引對方注意力,幫助吳佩撤下來,李海青高喊:“目標城頭,開炮!”

“是。”隨著指揮員手中旗子一落,嗖嗖的炮彈便在城頭炸響,西門城頭陷入了一片火海。

城上,西南炮臺、西北炮臺同時開火。一時間,槍聲、炮聲混成一片,很快就把李海青的隊伍壓了下去。

戰斗局勢瞬息萬變,李海青部傷亡劇增。

“撤!”李海青一聲令下,部隊嘩啦一下就撤出了戰斗。

李海青的眼睛更紅了,他用槍口頂了一下帽子,怒氣沖沖地罵道:“他媽的,竟敢阻止老子進城。”

劉靖說:“李旅長,他們既然投靠了日本人,就不會輕易讓我們進城。”

警衛員說:“旅長,這樣打下去,傷亡太大了,還是另想辦法吧。”

李英寰沉重地說:“是啊,傷亡太大了,還是另想辦法吧。”

李海青鐵青著臉說:“大家稍作休息,等吳教官回來再說。”

大家橫七豎八地原地休息。

李海青命令清點人數,結果隊伍傷亡三百多人,還剩下不到五百人,加上吳佩帶走的六十人,總人數不足六百人。

半個小時后,吳佩帶著人馬回來了。

他渾身煙熏火燎的,戰士們的衣服也被炮火撕破了,好在隱蔽工作做得好,人員沒有太大的傷亡。

看到李海青,吳佩焦急地說:“旅長,城內防衛嚴密,我們很難破城啊。”

李海青又用槍口頂了一下帽子:“奶奶個熊,我就不信那個邪了,一個小小的林甸縣城,我就攻不下來了。”

“旅長,該怎么辦?只要你下令,就是刀山火海,我們也敢去闖。”

“對,旅長,你下命令吧。”

“下命令吧,旅長,打他個狗日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請戰,李海青思索了一會兒,又用槍口頂了一下帽子,堅定地說道:“我們這次兵分四路,同時攻打四個城門。注意,要準備好爆破手,并用強大的火力,掩護爆破手炸開城門。”

“是。”吳佩和幾個大柜應道。

“好!大家記住,以我的炮聲為令,同時發起攻擊。”

“是。”

“出發!”

吳佩和兩個大柜各帶領一百人馬,向其他三個城門進發,李海青帶領其余人馬主攻西門。一個小時以后,李海青覺得,其他三路人馬理應到位,就一聲令下:“開炮!”

轟隆一聲,一顆炮彈在西門城樓上炸響。頓時,四個城門炮聲、槍聲、喊殺聲連成一片。

林甸縣城陷入包圍之中。

西門。李海青指揮迫擊炮、機槍等輕重火力,奮力壓制城上火力,并派出了爆破小組。

第一小組上去了,他們時而匍匐前進,時而就地滾動,以躲避敵人的火力。就在距離城門五十米的地方,一個爆破手被擊中,另一個爆破手埋下腦袋,躲避密集的機槍掃射,在機槍更換彈夾的一瞬,他一躍而起并向前沖去,不幸又被流彈擊中了。李海青一拍大腿的同時,又大聲命令道:“第二組,上。”

第二組在輕重火力的掩護下,調整了前進的路線,他們時而躍起貓腰奔跑,時而橫向滾動躲避機槍掃射。離西門還有五十米了,李海青嘴里念叨著,為了民族的解放事業,請上蒼保佑我的戰士。就在這時,前面的戰士又被擊中了。后面的戰士橫向滾動一段距離,猛地站起來向前沖去。

四十米,三十米……那個戰士突然倒了下去。

李海青站起身來,抱起炸藥包就要沖,卻被警衛員撲倒在地。

李海青再一次抬起頭來,卻見剛才倒下的戰士,慢慢地抬起頭來,一下一下地向前爬去。當他離西門還有幾米遠時,又猛然站起身來,踉踉蹌蹌沖向了西大門,并把炸藥包放在大門腳下,點燃后迅速向一邊滾去。

轟隆一聲,西城門轟然倒下。

李海青舉起手槍,剛喊了一聲:“兄弟們,沖……”

那個“啊”字還沒出口,身后卻突然響起了機槍聲。

李海青臨時改變命令:“兄弟們,臥倒!偵查員。”

“到。”

“快去偵查,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大約幾分鐘以后,偵查員返了回來:“報告旅長,是國民黨部隊,我們已被內外夾擊了。”

“奶奶的,功虧一簣。被夾成包子餡的仗再打下去,只能全軍覆沒。兄弟們,前后交替掩護撤退。通知其他部隊,到霍地村集合。”李海青下達撤退命令。

李海青帶著隊伍撤回霍地村,與其他部隊會合后,決定籌集一些給養,然后返回馬占山部駐地。所以,李海青說道:“兄弟們,愿意跟我李某人的,就一起去投奔馬主席,不愿意走的,你們繼續在林甸當胡子。”

一個大柜說:“大哥,我喜歡自由自在,就不跟你去了。”

“是啊,軍隊清規戒律太多,我們就不去了。”

“大哥,跟不跟你走沒關系,以后再遇到啥困難,你就盡管吱個聲,兄弟們絕對不含糊。”

“對,你就是我們的大哥。”

“好吧。臨行前,我有幾句話要說。”

“大哥,你說。”

“這兩位是我的兄弟。”李海青指著李英寰和劉靖說,“他們若是有事兒,你們一定要全力幫忙,就像幫我一個樣。”

“大哥,放心。”

“嗯,還有今天這個仇,我們一定牢記在心。我要是有機會回來,我就親手槍斃了王樹璋和林紹先。我要是沒機會回來,你們要替我完成這個心愿。”

“大哥,我們記住了。”幾個綹子大柜紛紛點頭,戀戀不舍地和李海青告別。

李海青籌完給養,帶著隊伍撤退了。李英寰、劉靖目送部隊,直至消失在地平線上。

“劉靖兄,下一步怎么辦?”李英寰悶悶不樂地問。

“形勢嚴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劉靖微微瞇起眼睛,寒冷的風掀動著他的衣襟,他第一次感覺這寒冷透徹心扉。

十二月三日,林甸、安達、依安、明水和泰康五縣總指揮陸春濤蒞臨林甸,召開了各保安會議。

翌日,縣政府以駐軍五十五團石蘭斌、五縣總指揮陸春濤、林甸縣長王樹璋的名義發出布告:各業要安分守己,對于強盜匪首應嚴加剿捕,學生需靜心讀書,不許集會游行示威。

大紅紙寫成的布告張貼在四城門旁,很多百姓站在布告下圍觀。

李英寰、劉靖、張清林等十幾個學生也混在人群里,一字一句地讀著布告,靜聽著周圍百姓的議論。

“聽說昨天晚上胡子又在北鄉五撮房搶劫了,政府怎么不去抓胡子,卻要管幾個學生娃?”

“就是,五天時間就有十幾個屯子遭搶,遭殃的都是老百姓。”

“哎,你小點聲吧,這年頭,什么事能說出個理來?小心惹禍上身。”

“誰家有學生娃,就趕緊管嚴點,在這個節骨眼,做錯事情就要丟命的。”

李英寰向幾個人使了個眼色,轉身離開了人群。眾人相互點了點頭,跟在李英寰身后也撤出了人群。

“政府此舉,該是鎮壓正義的先兆了。”劉靖說。

“是啊,我們都要小心行事了。”李英寰叮囑大家,“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先回我家。”

“好。”

十幾個學生一起,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家的方向走去。

“站住。”

學生們一回頭,卻見幾個民團的人,領頭的歪戴著帽子,斜端著長槍問道:“你們違反規定,當街聚會,是活膩了吧?”

張清林要怒不敢怒:“我們隨意走走,什么違法的事都沒做,你憑啥用槍指著我們?”

“就是,我們哪里違反規定了?”李張飛也說。

“你們當街晃悠,這就是聚會!縣長嚴令,當街聚會者,立刻抓捕,特別是你們學生娃,更不可姑息。”那人撇著嘴說著,用槍托砸了張清林一下,張清林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你憑什么打人?”

“你們是保衛團,還是欺壓團?”

人們攙扶起張清林,紛紛質問著民團人員。

“你們違反了規定,我就打你們了,你們想怎么著?”那人傲慢地抬高了槍口。

“我們沒有聚會,你憑什么打人?有能耐打日本去。和老百姓逞能,在日本人面前就狗熊了!”張清林說。

“好啊,你竟敢罵人?來人,把他抓起來!”那人惱羞成怒。

劉靖拉住張清林,走上前一步說:“老總,我們確實沒有聚會,這不是剛看完布告,知道政府下了命令,正想要回家呢。你放心,我們絕對不會違法的,我們這就各回各家。”

說著,劉靖回身對大家使了一個眼色,學生們不情愿地散開了。

臨分別時,劉靖輕聲叮囑張清林:“清林兄,小不忍則亂大謀,亂世里行走,護得自己周全,方有機會做事兒。”

“哼,我一定不會放過這些漢奸的。”張清林氣惱地說。

告示張貼出來后,城內的警察和民團加強了防衛,城內的主要街道上都布滿了軍警人員。

李英寰他們發現,偷偷進城的日本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頻繁了,學生們一時想不出應對之策,只能暗暗著急。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天剛蒙蒙亮。

英寰娘早早起來燒干鍋子,李英寰也爬起來,坐在炕桌邊讀書。這時,一聲清脆的槍聲,劃破了拂曉的天際,驚醒了林甸小城的美夢。

“胡子來了。”英寰娘驚叫一聲,手中的一把苞米瓤子掉在地上,李英寰也騰地跳到地上,幾步跑到窗前傾聽外面的動靜。

那槍聲響過之后,外面再無聲息。

李英寰長出一口氣:“娘,不是胡子,可能是哪個大戶人家走火了呢。”

英寰娘擔憂地說:“這年頭,真不讓人安生啊,娃呀,你可別再亂跑了。”

李英寰說:“娘,你就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英寰娘又說:“哎,誰能放得下心哪,李老栓說,昨天警察局又抓人了,說是和縣政府作對的壞人,就都扔進監獄里了。”

李英寰說:“娘,那不是壞人,他們是真正的愛國者,有些人害怕了,才會去四處抓人的。”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拍門聲:“英寰兄,快開門,我是清林。”

李英寰來到門前,嘩啦地拉開了門栓,在門開的一瞬間,張清林就擠了進來,他反身門上關以后,一下子倚在門框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李英寰急忙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張清林臉色發白,伸手從懷里掏出一把德國擼子,舉到李英寰面前說:“英寰兄,我打死人了。”

“啊!你打死誰了?哪兒來的槍?”李英寰十分震驚地望著張清林,這個一直十分沉穩的同學。

“我加入游擊隊了,張甲洲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在巴彥成立了抗日游擊隊,這是他送我的手槍。”

“張甲洲?東北抗日游擊隊的政委?”

“就是他。他前幾天從這里路過去明水,我們見面了,他已吸收我為抗日游擊隊的成員。”

“太好了。”

“我匯報了林甸的現狀,他讓我弄出點動靜來,警告一下那些親日分子。我正憋著一口惡氣呢,剛才路過棲流所⑤,正好碰到那天打我的惡棍,又把一個要飯的老頭打得半死,我就結果了他。我發現,只有槍桿子,才能讓人強大起來。”

張清林興奮地說著,李英寰羨慕地望著他,也摸了摸那支烏黑的手槍。

張清林說:“英寰兄,我是來告辭的,今天我就去巴彥,與張甲洲匯合,正式奔赴戰場了。”

李英寰說:“祝賀你,奮戰沙場,真刀真槍,這是你的愿望。希望多殺鬼子,把我那份也帶出來。”

張清林說:“好,一言為定。只是,不知何日再見。”

張清林的聲音沉重起來,一句話勾起了兩個人的感傷,李英寰眼角紅了。

恰在這時,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劉靖焦急地喊道:“英寰,開門,我是劉靖。”

劉靖?這么早,他怎么來了?李英寰拉開門閂,劉靖攜帶著冷風撲了進來。

劉靖穿著整潔的衣服,手中拎著一只藤條箱子,一副出遠門的樣子。看到張清林也在這里,劉靖連忙打招呼:“清林兄,正好你也在這兒,也省得我再跑了,我是來和你們告別的。”

“告別?你也要走?”

“是的,我和北京的同學們約好,一起趕赴南京請愿,要求南京政府出兵,解救淪陷的東三省。”

“劉靖兄,你這就要離開了?”李英寰看一眼張清林說:“清林兄要去投奔張甲洲了,你們都走了,我只好孤軍作戰了。”

“哦,清林兄也要走?”劉靖也很驚訝,張清林肯定地點點頭。

劉靖說:“也好,張甲洲的隊伍,是東北第一支抗日游擊隊,勇猛善戰,口碑極好。你去抗戰,我去請愿,咱們各自為國。”

“劉靖兄說得對,雖然戰場不同,但都是為了正義。”張清林舉了舉手槍,“我要多殺鬼子,為鄉親們報仇。”

“清林兄,在戰場上刀槍無眼,你一定要多保重。英寰兄,好在還有李鼎新與張翼飛,遇事多和他們商量。”

“嗯,放心吧。”

“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英寰兄,我走了。”劉靖告別。

“我也走了,多保重。”張清林也揮手道別。

一行清淚洗征程,難舍難分故友情。李英寰含淚告別兩位朋友,目送他們踏上各自的征程。

劉靖去了南京,張清林去了巴彥。之后的很長時間,三人之間便斷了音信。

轉眼春節來了,李英寰的父親去林齊島接幾個孩子。

英寰娘忙碌著準備過年。

世道雖然很亂,但是過年絕不含糊。況且,孩子們被送到窮鄉僻壤,好容易回來過個年,英寰娘恨不得把好吃的都拿出來,一家人過個團團圓圓的幸福年。

這不,一過小年,英寰娘就按照老習慣忙碌開了。

臘月二十七這一天,英寰娘拐著小腳把家中僅有的兩只雞抓來。她先燒了一鍋開水,再用一只手抓住雞翅膀和雞冠,一只手拿起鋒利的尖刀。

李英寰要幫忙,英寰娘連忙拒絕“:你個娃,作不得這個孽。”

然后,英寰娘念念有詞:“大公雞,你莫怪,今天去了明天來,來生托生個好母雞。”

說完,把刀架在公雞的脖子上,一送一拉,鮮紅的血就流淌出來,翻著花地落到了碗中。

那公雞發出喑啞的哀鳴,咕嚕幾聲就咽了氣,英寰娘便把公雞扔進鍋里,再一把一把地把毛薅掉。

門外響起了吆喝馬的聲音,英寰爹回來了,李英寰連忙跑出去迎接父親。

“哥哥。”

“哥哥。”

弟弟妹妹們呼叫著,燕子似的撲過來。

英寰爹身旁站著一個男人,穿戴和英寰爹差不多,都是大皮襖、狗皮帽子和笨重的革兀 革拉鞋。他看著李英寰微笑。李英寰認真打量著,怎么都覺得眼生。

英寰爹介紹說:“這是你孫大哥,半道遇上就搭過來了。他孫哥,這是我讀大學的兒子。”

那人走過來,用力地握了握李英寰的手。李英寰愈加奇怪,這個握手的動作說明,他并非普通的老百姓。

“你孫大哥是軍官呢,人特別實誠。”英寰爹一邊卸車一邊說。

那人哈哈地笑著說:“我叫孫德潤,以前是第八團的大隊長,現在只是一介草民而已。”

李英寰眼睛一亮,劉靖曾說起過此人。

這是一個有愛國思想的軍官,因不滿國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便毅然辭職回歸故里,沒有想到會見到他。

前幾天,霍剛帶領的第八團已經進駐林甸,李英寰很想接觸一下那些官兵,游說他們抗日,正愁無人引見,這個時候遇到孫德潤,無疑是天助了。

李英寰用力地握著他的手:“孫大隊長心懷報國之志,久仰,久仰。還請到屋里喝杯水,我們也好敘談一番。”

孫德潤笑了,跟在李英寰的身后進了屋子。

那天,李英寰和孫德潤交談了很久。

從孫德潤的口中,他對第八團團長霍剛有了初步的了解。霍剛是黑龍江省軍界赫赫有名的戰將,畢業于保定軍校,胸懷大志,性格剛烈,個性極強,在軍事上很有戰略思想,是個難得的軍事人才。

這個性情剛烈的將領,給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覺,沒有人敢于和他叫板。

這個剛直的軍人,成了一塊攻不破的鐵板。

不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再完美的人也有他的弱點。

對于霍剛來說,妻子兒女就是他的軟肋。

他有一個美滿和諧的家庭。妻子端莊漂亮,賢惠而有學問。兩個金枝玉葉般的女兒聰慧漂亮,亭亭玉立,得到霍剛十二分喜愛。

在很多事情上,別人改變不了他,他的妻子兒女卻能讓他做出改變。

在對待日本侵略者的態度上,霍剛心懷愛國愛家之心,卻又稟持吃人俸祿為人分憂的思想,對待日寇入侵一事既恨又無可奈何。

他痛恨日本人,恨不得刺刀見紅。

他是個軍人,又不得不服從命令。

為此,孫德潤一直做策反工作,希望霍剛奮起反擊,抗擊日本侵略者。經過他反復的努力,第八團的重迫擊炮連和機槍連,都堅定了抗日的信心。

“我這次回來,就是想繼續做那兩個連的工作,鼓動他們的堅定信念,與反動勢力作斗爭。”

“太好了,我們也在游說各武裝力量,昨天還去了五十五團。”李英寰興奮地說道。

“五十五團?哎,就怕又是一個忘記民族大義的敗類。”孫德潤搖搖頭說。

“你是說石蘭斌也會動搖?他可是英勇善戰的抗日英雄啊。”

“過去他是抗日的戰士,跟著馬主席沖鋒陷陣,也是一員戰將。但最近他的思想有些波動,希望他能夠恢復過去的狀態,做一個真正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的軍人,別淪落為背叛祖國和人民的漢奸。”

“哦,怪不得前段時間,他和縣長王樹璋一起下令極力排除異己,原來他已向敵對勢力妥協了。”

“不僅如此,他背后還做了一些手腳,都是令人發指的事情,在信念上他動搖了,這是最不能饒恕的。”

“是啊,在此血雨腥風的時期,信念的堅守尤為重要。”李英寰十分感嘆。

事實上,果然如孫德潤所斷,石蘭斌最終脫離了抗日隊伍,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幫兇,這是后話。

“英寰,你胸懷大志,凡事皆為民族大義,希望你一定要堅持。”孫德潤語重心長地說。

“孫大哥,如此復雜之局面,堅持敵后斗爭很難。有時,我也會出現困惑和迷茫。你的到來,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

“別氣餒。你要知道,我們并不是孤單作戰。全國上下,有無數的人在奮起抗爭,就如我們一樣在堅持著。”

皓月當空,周圍一片寂靜,可兩個人依然聊著。

自從劉靖和張清林離開后,李英寰的內心常常出現困惑,感覺前途渺茫,不知道自己的所有堅持是否有望。

孫德潤的思想言行,為他迷茫的心靈點燃了一盞燈,讓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正月十五元宵節,按照林甸人的風俗習慣,是要給先人送燈的。

英寰娘下午就忙碌開了。

她先把玉米面和麩子面混合好,然后用面團捏成一個個巴掌大的燈碗,放在外面窗臺上凍起來,再開始準備節日食品。盡管時逢亂世,也沒什么好準備的,但炸豆包總是要準備的。炸豆包,是這個小城最具代表性的食物了,元宵節是萬萬不能或缺的。

晚飯后,李英寰跟隨父親去給祖先送燈。他們帶上面捏的燈碗和煤油,還有母親用棉花做好的燈捻、鐵锨和紙錢。

墳塋地里已燃起了很多面燈,搖曳的燈火使得黑黢黢的墳地更加神秘。

到了自家的墳地前,李英寰先用鐵锨清理掉墳前厚厚的積雪,然后把面碗擺放在墳前,裝上燈捻,再倒上煤油,用火柴點燃,一盞跳動著微弱光亮的面燈就燃燒起來了。

父親點燃紙錢,還把幾張燃燒的紙錢扔到旁邊,以示答對散游的小鬼。

這是林甸流傳著的風俗,意在祖先在家過完年了,給他們照亮回墳地的路,讓他們帶著足夠的錢回去,在燈光下清理打掃自己的住處。

祭奠親人,懷念祖先,這個過程,李英寰很感動。

送燈后,李英寰徑直去了第八團駐地。

此時,正是林甸駐軍第八團機槍連和迫擊炮連,與之約定的在軍官和戰士中進行抗日宣傳的日子。

李英寰到來時,孫德潤、李鼎新和張翼飛早已等在那里了。

第八團士兵剛剛聚餐結束,正在自行聯歡。

在營地,李英寰第一次見到了霍剛。

果然如孫德潤介紹的那樣,霍剛外表俊朗,性格大氣豪放,當孫德潤把李英寰介紹給他時,他顯現得十分痛快。

霍剛打量著李英寰說:“宣傳抗日救國,我贊成你的做法。小日本欺負到我們家了,我早看著不順眼了。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上面若是一聲令下,我第一個沖上去打小日本;上面要是說按兵不動,我也就只好就地待命。我希望我的士兵都是血性漢子,所以,你愿意演講就演講吧,但他們總歸是要聽我的將令的,你說對不?”

“霍團長,聽你這番話,你也是有血性的漢子,為啥眼睜睜看著國土淪喪,眼睜睜看著漢奸賣國呢?”

“你別和我扯淡,我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要演講你就講,我可要睡覺去了。”霍剛堅定地擺擺手,不容李英寰再說什么,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孫德潤做了一個無奈的動作,壓低聲音說道:“他就是這樣的人,態度上愛憎分明,行動上服從上級,算上忠義之士,確是有些愚忠。”

“難道沒有辦法勸說他了?”

“難哪。我看呀,除非他的老婆孩子,其他誰都改變不了他。算了,我們還是進去吧。士兵們正等著呢。”

“霍團長走了,我們還怎么進行宣傳?”

“他在與不在都沒有關系。機槍連的連長林子峰是我的生死弟兄,受我的影響比較多,他也是一心要報效國家,十分痛恨日本人的侵略行徑。”

“林連長在士兵中的威信如何?”

“他的影響大著呢,很多士兵都愿意跟隨他。”

“那就好,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我們必須要找到牽頭的人。”

孫德潤帶著李英寰一行來到機槍連。見到孫德潤,林子峰笑呵呵地說:“孫大哥光臨,歡迎歡迎。士兵們都組織好了,快請進吧。”

孫德潤介紹說:“林老弟,這就是我和你提起的李英寰,這兩位是他的同學李鼎新和張翼飛。他們都是愛國學生,為林甸做了很多事情。”

李英寰連忙上前,與林子峰握手:“林連長,孫大哥經常提起你,難得的一位愛國志士,血性方剛的男兒,真的很高興認識你。”

“哈哈……孫大哥是自賣自夸,哪有這么夸獎自家兄弟的?”林子峰爽快地笑著,“李同學,士兵們都等著呢,快請進吧。”

“好,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給我們這個機會。”

幾個人走進屋子,林子峰高喊一聲:“全體起立,敬禮!”

戰士們唰的一聲,給李英寰等人敬了一個整齊劃一的軍禮。李英寰們也回了一個鞠躬禮。然后,林子峰說道:“坐下。”

戰士們唰的一聲坐下來,林子峰繼續說道:“下面,請李英寰同學為大家做《日本入侵致國土淪喪,我們該怎么辦?》的演講,大家歡迎!”

一陣掌聲過后,林子峰便和孫德潤等人坐在第一排,把舞臺交給了李英寰。

李英寰俯視會場,面對同樣的熱血青年,他激情澎湃地演講道:“士兵弟兄們,自從日寇的鐵蹄踐踏我們的領土,有多少弟兄姐妹喪命在他們的槍口之下?有多少家園被毀?有多少親人被殺?我們是中國人,這大好河山是我們的!作為中華民族的兒女,我們絕對不允許日本強盜,在這片土地上橫行、蹂躪、燒殺!趕走日本鬼子,驅逐外敵,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弟兄們,你們當中,有沒有親人慘死在日寇的鐵蹄之下?有沒有親人被日本鬼子蹂躪奸殺?有沒有……”

李英寰發出了一連串的問號,這一個個問號就像一根根引信,引燃了戰士們心中的悲憤和怒火,甚至有士兵號啕大哭起來。

李英寰連忙把機會讓給了那個士兵,那個叫劉三柱的士兵憤憤地走上講臺,哭訴了他姐姐被日本鬼子蹂躪自殺的經過。劉三柱的親身經歷,更加激發了戰士們的憤慨,一個戰士站起來振臂高呼:

“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還我河山!”

“打倒日本軍國主義,絕對不容許日寇鐵蹄踐踏我們的家園!”

“誓死戰斗,保家衛國!”

戰士們跟著高呼口號,口號聲此起彼伏,激發了戰士們沖天的豪氣。

李英寰興奮地望著這個場面,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功的喜悅,用自己的力量喚醒國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后來,孫德潤的另外一個弟兄李俊剛,也帶著他的迫擊炮連加入了這個行列。在李英寰的鼓動下,兩個連的士兵抗日情緒越來越高,最終走上了抗日第一線。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日,林甸街頭張燈結彩。

鑼鼓聲、鞭炮聲和喧嘩聲此起彼伏,還有一隊男女扭起了東北大秧歌。

縣政府禮堂里正在召開慶祝大會,縣長王樹璋宣布:“各位同仁,昨日接到黑龍江省政府電,滿洲新國家業已成立,政府已于三月九日在長春就職,年號定為‘大同’,并飭令原有各機關、各民團尊奉新年號,照例行事。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慶祝滿洲國之建立。”

王樹璋扯著脖子說完這番話,便煞有其事地帶頭鼓掌。參會官員也跟著鼓起掌來。

王樹璋清了清嗓子,提高聲音繼續說:“省府令:林甸縣定為丙等縣,遵從新政府設置。委任鄙人為新政府林甸縣第一任縣長。”

掌聲又響了起來,王樹璋得意地掃視會場,拉長聲音說道:“本人現以縣長名義訓令:即日起,任命林紹先為保安團騎兵大隊大隊長,協助警察局和李曉嵐緝拿‘各地不軌之徒’,招降‘叛軍’,以奠民心。此通告張榜公布。”

林紹先站起來,腳跟一磕,挺直腰身:“謝縣長栽培,紹先定不負重任,全力完成戍衛任務,嚴查不軌之徒,還境內以安定。”

“好,希望各位同仁,皆以林大隊長為榜樣,精誠團結,盡心竭力,為林甸盡一份力量。同時,為慶祝滿洲國成立,全縣慶祝三天。散會。”

會議結束了,在一片恭祝聲中,王樹璋回到自己辦公室。林紹先緊隨而入,會商嚴查之事。

東北的四月春寒料峭,人們穿著棉衣,抱臂縮肩,一副畏寒模樣。

李英寰、李鼎新和張翼飛夾雜在人群中匆匆而行。看了縣府慶祝大會場面,也看了布告的內容,心里不免打起鼓來。

“英寰,他們這是要干啥呀?”李鼎新問道。

“哼,這些無恥之徒,花說柳說,還不是要抓抗日志士。”李英寰憤憤地說道。

“看來他們要下手了。”張翼飛說。

“是啊,我們要多加小心。還有,各項工作要加快節奏。”李英寰囑咐道。

“要不,現在找孫大哥去?”李鼎新試探著說。

“好。”李英寰說。

孫德潤在機槍連里與林子峰聊天。看到李英寰一行到來,連忙站起來相迎:“怎么樣,也坐不住了吧?”

“是啊,王樹璋賣國求榮,歸順偽滿洲國,叫囂清理門戶,背叛了人民、背叛了民族,是可忍,孰不可忍!”李英寰義憤地說。

孫德潤嚴肅地說:“我正與子峰商量此事,想趁此機會起義,給偽滿政府一個迎頭痛擊。”

“孫大哥,這個決定太好了,真該教訓教訓他們。”

“可是,子峰和俊剛擔心,僅機槍連和迫擊炮連,力量上不足以克敵。”

“是啊,現在縣府不但有警察、民團、商團、騎兵大隊,還有駐軍,實力相差太懸殊了。”

“若是任其發展,反動勢力會越來越強,到時候就難以制約了。”

“那怎么辦?”

“我倒想起一件事來。英寰,你曾說過李海青攻城的事,他帶的綹子不是留下來了嗎?你不妨說服他們一起克敵。”

“對呀,英寰,你去試試?”

“哎呀,”李英寰拍了一下額頭,“我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你立刻想辦法聯系這些人,說服他們與我們一道攻城。我們的隊伍就叫做抗日義勇軍,大家覺得如何?”孫德潤征詢地說道。

“抗日義勇軍?這名字響亮。為了促進抗日救國聯盟,我馬上聯系各大柜,勸說其參加抗日義勇軍。”李英寰堅定地說。

“好!等你聯絡成功,我們就扯旗宣誓,你們同意嗎?”

“孫大哥,一切聽你的。”

五月。盡管林甸樹木較少,但依稀可見榆樹抽出了葉子,并散發出淺綠色的光澤,李英寰心如舒展的枝條,也漸漸地鮮活起來。

整個五月,李英寰都奔波在東西鄉之間,來往最多的則是東堿溝,尋找著各綹子的大柜。

他見到的第一支綹子便是“天照應”。

說起這支綹子,還有特殊的來歷呢。

最初,“天照應”是抗日英雄張錫武的報號,張錫武又是李海青的二柜。張錫武被招撫任職黑龍江騎兵的排長,就把綹子交給了遠房親戚柳云三。

江橋戰役,張錫武凸顯機智勇猛。之后,在三間房和撤離省城戰斗中,又屢立戰功,深得馬占山喜愛,破格晉升為新編旅旅長。

“天照應”是一支仁義的綹子,從不欺老凌弱,更不強搶民財,給人以仗義疏財、豪氣干云之感。

去年,李海青帶隊攻打縣城,柳云三就帶隊給予支持。攻城失敗后,這支綹子一直活躍在林甸周邊。

那日,“天照應”剛砸了一個軟窯,集結在北鄉五撮房整休。李英寰得到這個消息,就立刻趕了過去。

故友相見,格外親熱。柳云三拍著李英寰肩膀說:“老弟,一晃半年不見,你過得可好?”

“謝大哥掛念,我一切都好。自李旅長離去后,我一直留在林甸,做抗日宣傳工作。”

“好樣的。老弟今天來,是有什么事情?”

“柳大哥,我們策劃成立抗日義勇軍,已有部分作戰單位參加,但仍顯力量薄弱,不足以與林甸守軍抗衡。我來見柳大哥,就是想了解大哥的意向。”李英寰當著真人不說假話,但還是隱去了起義部隊名號。

柳云三抽了一口煙說:“老弟,大柜委托,我柳某不敢忘懷。既然你有難處,我理當伸手相助。”

李英寰認真地說:“柳大哥如此仗義,小弟感激不盡。不過,還望大哥想得周全些,畢竟關系到綹子的出路,還有面對的諸多險棋。縣城里軍、警、民團等各路武裝糾結,抗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

“原來,我們是不愿意離開家,也就沒跟大柜二柜走。現在,咱不用離開家門了,就能和大柜二柜一樣抗日,那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柳大哥,別怪小弟多嘴,加入抗日義勇軍,就得嚴格要求部隊,不能做出禍害百姓之事。”

“老弟,你小瞧我們了。李大哥早就立下規矩,只搶貪官污吏惡霸,從來不禍害老百姓。”柳云三哈哈地笑道。

李英寰解釋道:“柳大哥,我是說,部隊和綹子不同,是有嚴格的紀律的。”

柳云三又哈哈地笑著說:“放心,只要打鬼子,咋的都行。”

李英寰又說:“柳大哥,‘天照應’加入了,人馬還是不足啊。”

柳云三爽快地說:“老弟,你就別磨嘰了,不就是缺人嗎?我去找其他綹子,你就擎好吧。”

李英寰也哈哈地笑了:“柳大哥,太好了。”

從那天開始,柳云三帶著李英寰,游說于各綹子之間。在他們的努力下,終于說服了十幾個綹子,率眾參加了抗日義勇軍。

那日,各路諸侯齊聚偽軍第八團軍營,秘密會商成立東北抗日義勇軍事宜。一切準備就緒,孫德潤率李英寰、李鼎新、張翼飛、林子峰、李俊剛、柳云三等,一同站在“東北抗日義勇軍”的軍旗前莊嚴宣誓:“我志愿加入抗日義勇軍。甘于拋頭顱,灑熱血,不怕困難,不怕犧牲,誓死奮戰,驅逐外敵,愿為國家獨立,民族富強而奮斗。”

誓言聲聲,句句鏗鏘,在偽滿統治下的新縣政府成立的一個月,一支抗日隊伍也悄然成立了。孫德潤任總隊長,林子峰和李俊剛分別為機槍分隊和迫擊炮分隊的分隊長,李英寰任參謀,張翼飛和李鼎新分別任兩個分隊副隊長,柳云三和濟云飛分別為綹子改編的兩個分隊的分隊長。

會商會議決定于六月份起義,正式扛起東北抗日義勇軍大旗。

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到了六月。

起義前,孫德潤召集各分隊長以上軍官開會,商談攻城之事宜。

由于柳云三剛剛進入部隊,其本位思想嚴重,缺乏大局觀念,在確定攻城戰斗方案時,不免會發生分歧。

有分歧,就得想辦法解決,以便統一思想。

那日,會議開始后,林子峰搶先發言:“我認為,攻城適合于里應外合,一部分兵力化裝潛入城里,然后突然發起攻擊,形成里應外合之勢,必定取得制勝。”

李俊剛立刻響應:“對。建議柳云三、濟云飛分隊化裝潛入,其他兩個分隊重武器攻城,先潛部隊在城內突然發起攻擊,攻克縣城就只是時間問題。”

孫德潤點點頭:“大家還有什么意見?”

柳云三坐不住了,他態度堅決地說:“不行,我們只善于游擊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我們化裝潛入縣城,若是攻城失敗了,弟兄們不就成了翁中鱉?”

林子峰耐心地說:“機槍、迫擊炮分隊不宜化妝進城,原因是重武器沒法運進城里去。”

柳云三說:“那我不管,反正我不會帶著弟兄們進城。”

李英寰勸道:“柳隊長,林隊長說得沒錯,你帶弟兄們化裝進城,我們形成內外夾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柳云三說:“老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道有道規,行有行理。就是大柜,也不會把弟兄們送到別人的槍口下。”

李英寰試圖說服:“柳隊長,我們既然形成了抗日聯盟,都是義勇軍的一員,就該相互信任才是。”

柳云三堅定地說:“老弟,啥也別說了,沒商量。”

孫德潤敲敲桌子:“好了,大家討論一下,如果只采用攻城戰術,該如何分配兵力呀?”

林子峰想了想說道:“四個城門同時進攻,需要火力平均分配,以致守軍無法集中兵力,從薄弱環節實施突破。所以,我建議,把義勇軍成員單位打亂,按輕重武器分成四支隊伍,實施四個城門同時進攻戰術。”

林子峰話音剛落地,柳云三就又提出了反對意見。

柳云三說:“我們是歃血為盟的兄弟,秉承同生共死,我的兄弟們不能分開。”

林子峰急了,“啪”的一聲把軍帽摔在桌子上:“柳隊長,火力分配不均,守軍會實施各個擊破的。”

柳云三騰地站起來,口氣十分強硬地說:“這我不管,我只管弟兄死活。你們若不答應,我們就扯呼了。”

聽到柳云三要臨陣退去,林隊長不敢再說話了。

孫德潤站起身來,做出了戰斗部署:“現在我命令:以各分隊為戰斗單位,林子峰負責攻打東門,李俊剛負責攻打南門,柳云三負責攻打西門,濟云飛負責攻打北門。時間定在凌晨六點,四個城門同時發起攻擊。”

“是。”林子峰和李俊剛站起身來,腳跟一碰立正答道。

“好,沒問題。”柳云三、濟云飛也當即表態。

十一

一九三二年六月二十七日,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味道。

天還沒亮,四隊人馬從駐軍營地出發,以最快速度奔赴四個城門。

這四支隊伍,由原偽軍第八團霍剛部下的機槍連、迫擊連、部分愛國人士和“雙山”“金貂”“助國”“興國”“天照應”“訪賢”“一只雞”等綹子組成,是抗日義勇軍成立后的首役。

依照事先的布置,四個分隊各自奔赴戰斗目標。

林子峰和李英寰帶領機槍分隊,負責攻打東門;孫潤德和李俊剛帶著迫擊炮分隊,負責攻打南門;柳云三和張翼飛帶領其他綹子編成的分隊,負責攻打西門;濟云飛和李鼎新帶領“一只雞”分隊,負責攻打北門。

說起“一只雞”,那還是有來頭的。

“一只雞”的創始人,是抗日英雄濟靜,他曾帶著自己的隊伍,把“三肇”地區鬧得驚天動地。后來,他加入革命組織后,將“一只雞”交給遠親濟云飛,綹子的名號也就沿用下來了。

凌晨的林甸縣城一片寂靜,大多數居民還在睡夢中。

六點整,一陣驚天動地的槍炮聲,和隨之而來的喊殺聲,把林甸縣城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四個城門的外面,均扯出一面大旗,紅色的旗面上寫著:東北抗日義勇軍。

西門外,孫德潤對著城門大喊:“守門的兵士聽著,我們是抗日義勇軍,讓你們縣長馬上投降。不然,我們就炸城破門了。”

城門里沒有回應。半晌,槍聲響起來,守城民團開始還擊了。

“給我打。”孫德潤一聲令下,槍聲頓時大作。

縣政府內,王樹璋召開會議緊急磋商,調動警察、民團、商團和騎兵大隊,分赴四個城門增援。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東門,林子峰指揮部隊,用機槍和迫擊炮同時開火,把對方的火力完全壓了下去。

南門,孫德潤和李俊剛不但善戰,加之武器精良,也很快占了上風。而西門和北門,因為缺少輜重武器,火力自然弱了很多,守軍很快發現了缺口,迅速調整戰術,用火力牽制東門和南門,集中火力欲消滅西門和北門攻城的有生力量。

兩個小時后,在守軍的強大火力下,柳云三部出現了部分傷亡,這讓柳云三心痛不已。都是過命的兄弟呀,死傷了這么多,“傳令,撤到安全地帶,通知濟大柜撤退。”

“是。”一個小胡子傳令去了。

隨著柳云三一聲令下,西門攻城部隊邊打邊撤,很快撤到安全地帶,然后清點人數,等待濟云飛部。

北門,濟云飛部同樣遭遇密集火力的打壓,傷亡慘重。

眼看著兄弟一個個倒下去,濟云飛簡直就氣瘋了。他舉著手槍大聲喊道:“兄弟們,給我沖,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報仇!”

“報仇!”

濟云飛部喊聲震天,所有弟兄拼命地往上沖。

此刻,騎兵大隊長林紹先親自指揮:“用火炮瞄準土匪,給我狠狠地打。”

十門大炮調整好射擊的角度,齊刷刷對準了攻城隊伍。

“放!”

隨著一聲令下,轟隆隆幾聲巨響,很多人便撲倒在血泊中。

“奶奶的,我跟你拼了。”

正在濟云飛暴跳如雷之時,柳云三的傳令兵呼哧帶喘地跑來,“濟大柜,我們老大……讓你帶著弟兄們快……撤。”

濟云飛著實愣了一下,看看橫七豎八的尸體,再看看堅固的城樓,有些疑惑地問道:“柳隊長撤了?”

“撤了。”

“好。傳我的命令,撤!”

濟云飛一聲令下,進攻的隊伍嘩啦一下撤了下去。

西北兩門攻城部隊一撤退,守城的力量都集中在東南兩門。頓時,兩個分隊的火力被壓住,傷亡人數也急劇增加。

林子峰不甘心,大聲命令道:“打,給我狠狠地打。”

機槍聲大作,迫擊炮齊鳴。可是,和守軍相比,義勇軍的兵力明顯不足,攻城戰打得十分堅決,怎奈守軍火力太猛,攻城終究無果而終。

下午,趁著休整的機會,孫德潤召集各分隊長商議,重新調整戰術問題。

李英寰說:“柳隊長,上午這一仗你也看到了,抗日義勇軍是信得過的。但由于兵力分配不均,給了守軍反撲的機會,還是火力平均分配好。”

“不行,我得為弟兄們負責。”柳云三仍然堅持。

“柳隊長,現在抗日義勇軍就是一個集體,每個人都是我們的兄弟。上午死傷了那么多戰士,你就一點都不心痛嗎?”

“這……”

“柳隊長,我們要從民族大義出發,不能光顧自己的小天地呀。”

“是啊,柳隊長,如果海青旅長在這兒,他也會考慮全局的。”

“柳隊長放心,咱們都是同胞兄弟,定當生死與共。”

……

“好吧,就按大家的意思辦。”柳云三終于接受了統一部署。

部隊休整完畢后,重新部署了兵力,并于傍晚時分,戰斗重新打響了。隨著夜色漸暗,預示著一場殊死戰斗的來臨。

十二

一夜艱苦卓絕的戰斗,打落了滿天的星辰,打出了初升的太陽。

翌日凌晨十分,四座城門被炮火攻破,守軍狼狽逃竄。

就連不可一世的林紹先,也帶著騎兵大隊突破城門,如喪家犬般逃出了縣城。

義勇軍迅速占領了四個城門,再一路打到了縣政府。

八點左右,陰翳的天空終于下起了大雨。

縣長辦公室里,王樹璋如熱鍋上的螞蟻,拼命地搖著電話搖柄,試圖從上邊求得援軍。哪知電話線早已被切斷,他失去了和外界的聯系。

柳云三和濟云飛迅速攻占縣府,把王樹璋堵在了辦公室里。

“不許動。”

“我是縣長,你不能這樣對我。”王樹璋跌坐在椅子上,結結巴巴地說。

“縣長?誰的縣長?你個王八蛋,不打日本人,卻打死了我這么多弟兄,現在我就崩了你。”

“別,別別……我投降。”

“投降?老子不稀罕,我要的是你的命。”

濟云飛舉起槍來,王樹璋面如死灰,撲通一聲癱軟在地上。

“柳隊長,別動手。”李英寰跑進來喊道。

柳云三做了一個手勢,濟云飛收起了手槍,別在腰間的槍套里。

柳云三問李英寰:“咱們拿下了縣城,接下來還干什么?”

李英寰興奮地說:“柳隊長,抗日才剛剛開始,我們要占領縣政府,抵抗日本人的入侵,守護我們的家園。”

柳云三說:“好。”

李英寰說:“柳隊長,你負責看守這個漢奸。濟隊長,你帶人打開監獄,釋放那些抗日志士,愿意回家的回家,愿意加入抗日義勇軍的就參軍。”

“是。”濟云飛和李鼎新轉身走了出去。

孫德潤則命令全體官兵,不得驚擾老百姓。

“是!”通信兵傳令去了。

李英寰則帶著李俊剛搜繳文書、官印和官帖⑥等諸多物件,林甸縣城徹底落到了抗日義勇軍的手中。

烏云蔽日,天空暗沉,陰雨一直下著。義勇軍忙碌著,清點著戰斗成果,搜捕著殘余的敵對勢力。

槍聲平息以后,老百姓涌到縣政府,好奇地看著熱鬧。

晚上,義勇軍就在縣城里休息。

二十九日凌晨,大雨不停,縣城的街道已成汪洋,百姓出行困難。

李英寰等人聚集在縣府內,商議著下一步的計劃。

李英寰說:“這雨太大了,歷年少有,我擔心發生洪澇。”

孫德潤說:“現在,我們當務之急,是組織民眾進行自救,百姓的房屋殘破,經不起大雨的沖刷。”

林子峰說:“政府在我們手中,我們就要對百姓負責,馬上發出預警信號,協助老百姓度過災難。”

李俊剛說:“四門均被炮火攻破,修繕也需時日,何況又遇上大雨。四門守衛部隊要嚴加防范,以防反動分子反撲。”

幾個人的話音未落,守門部隊急匆匆來報。

“總隊長,大事不好,騎兵大隊又沖進來了,四門失守。”

原來因天降大雨,守衛部隊覺得沒事,就找地方躲雨,城門守衛實為空白。以致林紹先糾集舊部,于大雨中摸進城門,待守衛戰士發現,雙方已短兵相接了。

這個林紹先,在林甸縣城本已根深蒂固。民團、保衛團、騎兵大隊,還有商團殘部,聽說林紹先反撲回來,紛紛與之匯合,聚集了大批人馬,形成了較強的戰斗力。而義勇軍剛剛取得勝利,加之大雨不斷,就有些麻痹大意,被林紹先部打了個措手不及。

李英寰問道:“孫總隊長,我們該怎么辦?”

孫德潤思索了一下說道:“我們太麻痹大意了。現在各路人馬分散各處,想集結都來不及。況且,縣城是林紹先的老窩,他能一呼百應,形勢對我們不利。當務之急,保住實力最重要。我命令,立刻撤出縣城。”

柳云三提著槍,一邊罵一遍向外沖。“奶奶個球,我一槍崩了這個王八蛋。”

濟云飛拉住柳云三:“柳隊長,要保住弟兄們,就服從總隊長指揮吧。”

柳云三站住腳跟,氣哼哼地罵道:“哼,我饒不了這些王八蛋。”

撤退的命令傳了下去,各部有序地撤出縣城。

李英寰等押著王樹璋等俘虜,緊隨其后也撤出了縣城。

夜色深沉,林甸縣城籠罩著沉重的氣息,持續了一天的大雨終于停了。

林甸城西的軍營駐地,抗日義勇軍在做暫時的休息。孫德潤召集李英寰、林子峰、李俊剛、柳云三和濟云飛一起商議下一步計劃。

孫德潤思考著說:“我們得反思一下,這次戰斗雖然破城,但論武裝實力,我們還是差了一些,若是碰到大批駐軍相助,我們是必敗無疑呀。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要壯大力量。”

“對,先休養生息,壯大力量,以利再戰。”

“這抗日義勇軍我是當定了。你們說,需要我做點什么?”

“是啊,總隊長,你見多識廣,我們聽你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孫德潤清了清嗓子說:“我是這樣想的,現在我們撤往富裕,直接奔齊齊哈爾,去找馬占山主席的部隊,或者直接去找張甲洲部,大家匯合在一起,才能形成更大的力量,才能戰勝一切敵人,保衛我們的家園。”

“我同意。”

“我也同意。”

“通過這一仗,我知道了啥叫自豪,去齊齊哈爾,就可以和大柜在一起了,我同意。”

“以前覺得做胡子自在逍遙,現在我懂了,有日本人在,哪有我們的好日子過呀!我也同意投奔大柜。”

眾人意見達成了一致。

這支抗日義勇軍做出了決定:轉路去富裕,攻打下那個城池,弄到足夠的給養后,再去齊齊哈爾投奔抗日隊伍。一切準備就緒,部隊開始出發了。

夜更深沉了,李英寰走在隊伍的最后面,他戀戀不舍地回頭,對著林甸縣城深深一躬,內心說道:“別了,林甸;別了,二老雙親。我會再回來的。”

然后,李英寰毅然轉身,奔著前進的方向毅然向西……

此文根據 《林甸縣志》《齊齊哈爾市志》《明水縣志》《安達縣志》《黑龍江文史資料》《黑龍江黨史資料》《明水文史資料》等構思而成。

注釋:

①響窯:具有武裝的深宅大院。

②插簽的:勘察打劫目標、路線。

③砸孤丁:入室搶劫。

④大柜:大掌柜的,大當家的。

⑤棲流所:要飯花子房。林甸縣于1926年,在縣城西北角建起了棲流所5間,收留流離失所,貧困殘疾者。

⑥官帖:偽滿林甸流通的錢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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