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個非理性女人》(2005)是美國環境保護行動主義者黛安·威爾遜的自傳,講述了一個女人為捍衛環境正義而奮斗的真實故事。黛安·威爾遜的故事體現了女性與海洋的關系,即她們在海洋生態環境保護中的困境、力量和作用。
[關鍵詞]海洋生態環境保護;生態女性;生態批評
[中圖分類號]I712.076;X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4)02-0091-06
[作者簡介]施經碧(1970—),女,浙江平陽人,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研究。(江蘇南京 210014)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生態批評視野中的美國海洋文學研究”(NUST2012YBXM022)的階段性成果。
Abstract: An Unreasonable Woman(2005), an autobiography by an American activist Diane Wilson, tells a true story of a woman fighting for environmental justice. Diane Wilsons story reveals women-ocean relationship: womens predicament, womens power and role in eco-oceanic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Key words: eco-oceanic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eco-feminism; eco-criticism
一、前言
被稱為生命搖籃的海洋,因人類破壞和污染,正在遭受重創。早在半個多世紀之前,開啟現代環境運動序幕的蕾切爾·卡森在《海洋傳》(1951)中就指出,將海洋作為有害廢棄物的天然容器,必然帶來毀滅性的后果。但是,時至今日,向海洋傾倒工業垃圾的破壞海洋生態系統的現象依然普遍存在。例如,美國拉瓦卡海灣“已經變成了工業的垃圾傾倒場地”①,“每天有160000磅鹽和成千上萬磅古怪的化學物質”②被排放進去。幸運的是,這位生態環保之母的聲音并沒有沉寂下去,在她的后繼者中,美國環境保護行動主義者黛安·威爾遜(Diane Wilson)以保護海洋的實際行動,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聲音,并以自己的一段保護海洋生態環境的經歷,寫成了小說體自傳《一個非理性女人》(2005)。本文討論的重點,不在這部作品如“好萊塢恐怖片”①般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不在其對話文體的地方色彩,也不是自傳作者如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那般“充滿夢境和預言”②的敘述特色。本文重點探索自傳作者曲折傳奇經歷中所折射出的重要主題,即女性在海洋生態環境保護中的力量和作用。
二、女人與海洋
黛安·威爾遜家里世代以捕蝦為生,她是第四代職業捕蝦者,由于該職業要求從業者具備極佳的身體素質和勇敢堅強的性格特點,這使女性從業者要遠遠少于男性。文學作品中也罕有以海為生的女主角。黛安·威爾遜這一女主角的意義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她體現了女性強壯、英勇的一面。捕蝦即使對男人來說也是一項“艱苦繁重”③的有生命危險的工作。在她居住的小鎮,海灣和碼頭是屬于男人的領地,是“只屬于男人的非正式俱樂部”④,女人最好安安靜靜地“呆在屬于她的家里”⑤,為出海的丈夫做好后勤保障工作。黛安·威爾遜是個例外,她闖進禁區,而且干得很出色,懂得駕馭船只和海浪。她粉碎了女人都是柔弱的傳統刻板形象。就像男人并非都是強壯而勇敢的,女人也并非都是柔弱而膽怯的,這就再一次證明僅僅因為性別不同就歧視女性的荒謬性。其二,黛安·威爾遜的捕蝦生涯深刻地體現了人類與自然的共生關系。她的祖上三代都在海上討生活,她自己從八歲開始捕蝦生涯。海洋的慷慨饋贈,養活了她的祖輩、她的家人及其他和她一樣的漁民。與大多數想當然地接受自然的賜予、從無感恩之心的人不同,黛安·威爾遜對滋養她的拉瓦卡海灣感情深厚。海灣不僅是物質的提供者,也是精神的避難所,是可以安慰她、指引她的“寬厚的祖母”⑥,能在她疲憊郁悶時“緩和”⑦她的神經;聽著海灣的“心跳”,她很滿足⑧。在黛安·威爾遜看來,海灣已經是她的家人,她覺得“在海灣時最幸福”⑨。在描述自己和大海的關系時,她完全是把海灣當成同類,兩者之間是可以互相交流的,這從她的選詞方面可以看得很清楚。她問海灣是否“知道和感覺到”、“聞到”侵入胸膛的化學毒物,她聽到海灣對她的“忠告”⑩,能感受到海灣是“憤怒的”{11},同時是“寬厚的”{12}。黛安·威爾遜寫到:“她(海灣)說,我的努力會保全她。”{13}她將海灣看做是生態系統中與她平等的同類,這在人類中心思想橫行的現代社會尤其難得。人類對自然根深蒂固的想法是工具性的:自然只不過是供人類使用的資源而已,是沒有語言、沒有理性的使用工具,自然存在的主要價值只在于它的有用性。而黛安·威爾遜超越了人類中心思想,這是她后來為不能言說的被化學物質毒害的海灣伸張正義的思想基礎。這也說明,在環境保護中,法律和制度只是一種不得已的手段,治理環境的根本希望在于人類自然觀的根本轉變。黛安·威爾遜對海灣的感情決定了她有著別于傳統的自然觀,因此她在海灣祖母遭受傷害時挺身而出,自覺地承擔起海灣祖母的法律上的代理人身份,為其伸張正義,聘請免費律師向污染大戶提起法律訴訟,屢敗屢戰,直至達到目的。正如她的律師為她分析的,“你有地域感”,“這就是為什么你戰斗得這么頑強”的原因。①所謂的“你有地域感”,即地域歸屬感強烈,強調的是對所居住的自然環境的摯愛。黛安·威爾遜摯愛她的卡瓦拉海灣,這種摯愛幾乎成了一種信仰。所以當人們對她行為動機感到困惑并提出質疑時,她的理由很簡單:“我在乎的是海灣。海灣、海水和漁民的生活。”②
三、女人在環境保護中的困境endprint
環境保護中主要的困境源于民生和環保的張力。20世紀80年代末,黛安·威爾遜所居住的海灣小鎮經濟低迷,因此發展經濟和保護海灣成為一對似乎是無法調和的矛盾。當地政府為了發展經濟,允許在環保問題上劣跡斑斑的跨國化工公司在當地落戶發展,造成海灣污染。黛安·威爾遜在為海灣生態環境,同時也為了當地漁民的健康和利益而奔波奮斗的路途上,遇到了來自各方的壓力。政府官員擔心環保措施會滯礙經濟發展;化工公司害怕環保成本會妨礙利潤的最大化;化工公司工人擔心惹惱了公司方,會被解雇;當地漁民擔心當地海產品市場受損害;丈夫埋怨她為海灣污染的事情影響了家庭,婚姻面臨解體;母親則責怪她說:“你再不停止你做的事情,你會使你兄弟丟掉工作。”③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是麻煩制造者,她被冠以“反對發展”④的“持異端者”⑤。她的正義行為使她陷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幾乎為社會所遺棄。“縣里一半人”叫她“停止”,“另外一半人決定”不和她說話⑥;看見她走來,“很多人會走到街的另一面”⑦;甚至她的舅舅們和堂親們看見她都“閃到漁網后面或爬進自己的卡車內,假裝沒看見她”⑧。上述所說的各色人等看見的是眼前個人利益的損失,而黛安·威爾遜看到的是海水受污染引起的一系列生態后果,那不是經濟發展所能彌補和挽回的,因為那是海灣捕撈出來的“死亡的,腐爛的蝦”⑨,“身邊的癌癥和疾病”⑩。還有什么比生物(包括人類)的病痛和死亡更重大的呢?
環境保護主義者,尤其是行動主義者,在環境保護的路途中必然會遭遇諸多困境。而黛安·威爾遜身為女性,在面臨通常的壓力外,還要承受來自性別的壓力,即承擔性別歧視帶來的人身攻擊,如認為女人智能低下、缺乏理性、感情用事等,她因此飽受蔑視和人格詆毀。
在黛安·威爾遜所居住的海灣小鎮,盡管已經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但人們的思想還是很狹隘。男性認為女性應該呆在家里,少說話多干活;男人不把女人看成是同等智力的人。她哥哥“不會和任何女人談論”{11}他所認為的重要事情,所以有事不和黛安·威爾遜溝通,即使事情和黛安·威爾遜的環保活動有關;政府機構的官員和化工廠的管理層不直接和她交涉,認為女人愚蠢,沒有頭腦。黛安·威爾遜被告知:“不時聽聽男人的話對你有好處”①;“男人只愿意和其他男人打交道,他們不喜歡和女人談事情。男人知道如何談事。”②各利益方為了各自的利益,從性別角度毀損黛安·威爾遜的人格,在她伸張環境正義的路上向她投擲語言利劍,阻撓她的環保行動,充滿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他們認為黛安·威爾遜作為女性,是感情動物,是非理性的他者,因此沒有能力解決復雜的問題。她被指責為“純粹是感情用事”③,“太感情用事”④;她被眾口塑造成“歇斯底里”⑤的非理性女人。這一形象使得她失去了可信性,國會議員因此不愿意和她討論環境問題,因為“我(黛安·威爾遜)以特立獨行者和瘋子出名,他不想政治自殺”。⑥
環保前輩蕾切爾·卡森所遭受的性別攻擊在半個多世紀后竟然重演。蕾切爾·卡森,一位生物學家,她的基于科學研究結果的環保言行觸犯了化工行業的利益,因此受到人身攻擊,被利益集團詆毀為“歇斯底里的女人”⑦,這位嚴謹的科學家被污蔑為失去理智的瘋子。“在西方文化中,語言與理性已被視為文化的關鍵標志,因為它區隔了人類與非人類,也將人類抬升到高于非人類的位置。”⑧因此,當女性被貼上非理性的標志后,就意味著她們被貶低為非人類的另類,從而被隔絕,她們話語的可信度也因此遭受質疑。黛安·威爾遜的遭遇進一步說明了人類文明對女性的偏見和歧視是多么根深蒂固:女性是情感動物,缺乏理性,不可信賴。這樣的性別不平等文化強行把婦女定義為非理性生物,使之等同于非人類他者,借此貶低女性、壓制女性,手段與策略荒謬卑鄙。重理性輕感情的傳統可謂源遠流長。西方文化從古希臘起就尊崇理性而漠視排斥非理性,“在西方哲學史上,理性一直被傳統地放在所有別的人類功能之上”⑨。因此,理性被人為地置于感情之上,而女人被貼上感情的動物之標簽,男人被認為更具備理性。被剝奪了語言和理性的女人因此被置于男人之下,成為第二性。自從笛卡爾把精神和肉體二分之后,理性和感情的對立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二者的對立從此穩固下來。千百年來,不僅男人堅信此為真理,連女人也內化此言說。但是斯賓諾莎、梭羅、奈斯等哲學家和文學家都認為人是理性和感情的綜合體,把理性置于感情之上是荒謬的。“感情……為行動提供推動力”⑩,“沒有動力,理性將失去其作用;而動力來自感情”{11},沒有感情的理性是軟弱的,不足以激發積極的持續性行動。黛安·威爾遜的感情不僅指向海灣,也指向漁民和工人,飽含人文關懷,是成熟的感情,是給予她靈感、勇氣、智慧并指引著她作出正確的行動選擇的感情。對于那種以感情動物來貶低女性的卑劣做法,黛安·威爾遜的回敬是:“我不認為愛我們之所愛有任何錯……我愛我的海灣……我要確保她不再被殺害。”{12}感情與理性,沒有孰優孰劣之分,是完整的人性的兩個互相依賴的特性。黛安·威爾遜實質上是兼具理性和感情的完整體。書名中,黛安·威爾遜自稱是一個非理性的女人,實則是感慨當今人類在環境保護方面理性有余而感情不足。
四、女人在環境保護中的力量和作用
“一個理性的女人去適應世界,而一個非理性的女人讓世界適應她”①,這是黛安·威爾遜曾在演講中引用的喬治·蕭伯納的話,也是她的親身感悟,表現了女人在環境保護中的力量和作用。
為了環境正義,黛安·威爾遜無懼于生命威脅,無論是捕蝦船遭到“蓄意破壞”②,還是可疑直升飛機向她家“開槍射擊”③,都沒有使她退卻。為了海灣的生態,為了小鎮居民的健康,她奮斗不止,甚至進行甘地式的絕食抗議,不惜入獄也要“把自己的‘海蜂號捕蝦船沉在非法排污管上”④。為了獲勝,必須掌握專業知識,使知識專業化,因此這個所謂的非理性的女人,盡管只有中學文化水平,但她查閱了海量的相關資料,了解化工公司排放物的毒害性,了解零排放污水處理技術,研究環境法及相關案例,了解起訴的法律程序。黛安·威爾遜以她尊重事實、以事實說話的風格以及驚人的執著和勇氣,使得從環境污染中獲利的化工公司開始害怕,他們“感到真正的緊張”⑤。于是她意識到“行動的力量”⑥,“我開始看到我畢竟還是有影響力的,如果不是因為我所做的,起碼也是因為我所說的”⑦。最終,財大氣粗且有政府撐腰的化工公司開始實施零排放廢水處理。這一勝利對整個縣都產生了影響:黛安·威爾遜成功地取得政府機構的支持,形成決議,支持在整個縣推廣該技術;周圍的化工廠相繼“詢問零排放技術”⑧,認為是“可行的”⑨。終于,被起訴的化工公司同意外部力量監控化工廠的環境問題和工人安全問題;終于,被起訴的不作為的美國環保署要求化工廠提交環境影響研究評估報告,給化工廠的擴張計劃以致命打擊。endprint
來自草根階層的黛安·威爾遜,單槍匹馬斗敗了強大的跨國污染企業,人們不得不驚嘆她身上所蘊含的巨大能量以及起到的驚人作用。一直以來,自然和女性一樣,是被邊緣化的他者。從18世紀啟蒙時代開始,由于對科學作用的無限尊崇,以及對人類利用科學征服自然的極端樂觀和自信,自然和人類開始分離,成為對立的二元。遭受貶低的自然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無法在人類社會為自己爭取權利,而女性的話語權也在父權制社會中遭受壓抑。在文學作品中,我們經常聽到女性為爭取自我價值而發出的聲音,但是極少看到女性為自然代言,自覺承擔起自然的代理人并為其伸張正義。女性要克服男權社會對自身的壓制已屬不易,更不必說同時要為沉默的自然討要公道,其艱巨性不言而喻。其實,自然已經以自己的方式發出了抗議和警告,海灣中的“死海豚”⑩、“身邊的癌癥和疾病”{11}、“瀕危物種海龜”{12}等都是自然的警示,只不過利益集團利欲熏心,通常視而不見。黛安·威爾遜聽到了自然的抗議,起訴化工公司和不作為的美國環保署要,最終阻止了不斷違反干凈水法案的化工公司對大海的進一步毒害。黛安·威爾遜的“非理性”①帶動著理性的支持者,一起成功地伸張了環境正義。她的這一親身經歷還直接促成了保護環境的民間婦女組織“保衛地球的非理性女人”的成立,成員來自世界各地。她的行動以及取得的成果,有力地證明了女性個體在環境保護中所能發揮的不同凡響的力量和作用。這又讓人回想起被生態女性主義者尊為鼻祖的蕾切爾·卡森,她促使美國環保署成立,促使美國政府制定了環境保護法,不僅改變了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更開啟了現代環境運動的帷幕,為人類社會發展指出了新的方向。蕾切爾·卡森之后,“美國女性在環境保護運動中起到了主導作用”②,黛安·威爾遜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而黛安·威爾遜之后還必將會涌現出更多的同道者。
回顧過去,限于女性的地位和作用,文學作品中女主角的活動范圍往往是家庭,女性起的是賢妻良母的作用。在婦女解放發達如現今的社會中,女性活動范圍已經從家庭進入社會,文學作品中的女主角身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以政界和商界的杰出女性為主角的作品也很常見,她們充分實現了自身的價值,但這只是一種傳統上的自我價值或社會自我價值的實現。在當下的生態哲學領域,挪威著名哲學家阿恩·奈斯提出了“生態自我”③的觀點,要求人類把對同類的愛擴展到非人類的自然界,實現大寫的生態自我。黛安·威爾遜的與眾不同,就在于她超越了小寫的自我價值,實現了大寫的生態自我,并在實現生態自我的過程中充分展示了女性的力量和作用。
五、結語
黛安·威爾遜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環境保護女斗士,她在為保護大海付出實際行動的同時,發出了女性自己的聲音。這位現代美國普通女性頑強地捍衛環境正義、抵抗環境污染的傳奇經歷給人以多方位的啟示。首先,環境保護是自然觀念的轉換,對大自然的饋贈要懷有感恩之心,這是環境保護的思想基礎。其次,雖然女性在性別特征方面有異于男性,但是她們在環境保護中及其他任何領域中的力量和作用是同等的、驚人的,以性別詆毀女性的作用和力量是荒謬的。在環境保護歷史上,女性環保者的力量和作用是被忽略的,“像黛安·威爾遜這樣的文學聲音在一代人中難得發出幾次”④。《一個非理性女人》一書展現了一位生活在環境狀況日益惡化時代中的獨特女性形象,她在為海灣及漁民伸張正義的過程中,從一個沉默寡言的普通捕蝦者,一位有五個孩子的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平凡母親,成長為具有一定國際影響的環境保護行動主義者,超越了人類中心思想,實現了生態自我。
由于環境問題的頑固性,黛安·威爾遜的勝利只是階段性的,因為在她熱愛的拉瓦卡海灣上又出現了新的生態系統破壞活動,探測石油和天然氣的船只在海灣實施爆炸,魚類被嚇走,“一年都沒有回來”⑤。生態環境問題仍在繼續,仍需要更多的環保人士,這也是本文探討該書主題的現實意義。
責任編輯:胡穎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