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春壽
[摘要]以賽亞·伯林對消極自由一積極自由的二分構成了當代政治哲學分析自由問題的經典框架,然而,在晚近西方學界,以菲利普·佩迪特為代表的新共和主義者卻提出了無支配的自由概念,認為它既區別于無干涉的消極自由和作為自主的積極自由,又比二者更勝一籌,是第三種自由概念。佩迪特對無支配自由的構建受到許多批評,其中最根本的質疑是,與干涉相比,支配是一種規范概念,必須依賴于某種特定的道德立場。因此,建基于這種概念的無支配自由必然是一種規范的自由概念。這意味著它要么是獨斷論的,缺乏客觀的基礎;要么必須被還原為無干涉的消極自由,因此喪失自身的獨立性。為了擺脫這種困境,佩迪特做了大量的澄清與建構,試圖用推論性的控制和免于異己的控制來定義無支配自由,他的努力雖然證明無支配自由沒有預設任何道德立場,不是一種規范概念,但卻無法真正證明它是唯一正確的自由概念,因此,無支配自由在另外一個層面上依然面臨著獨斷論的難題。
[關鍵詞]自由 無支配 規范性 獨斷論
[中圖分類號]B82-0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4)02-0142-08
一
按照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的論述,存在消極和積極兩種自由概念,其中,消極自由尋求的是“一個能夠不被別人阻礙地行動的領域”,它主要回答“主體(一個人或人的群體)被允許或必須被允許不受別人干涉地做他有能力做的事、成為他愿意成為的人的那個領域是什么”,是一種“免于干涉的自由”;而積極自由則是“能夠去做……的自由”,主要用以回答“什么東西或什么人,是決定某人做這個、成為這樣而不是做那個、成為那樣的那種控制或無干涉的根源”。在《兩種自由概念》中,伯林對積極自由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主張只有消極無干涉才是唯一正確的自由概念。
這種處理自由的方式得到了自由主義理論家們的普遍承認和廣泛傳播,構成了20世紀后半葉政治理論家們討論自由問題的標準起點和經典框架。然而,在晚近西方學界,以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和菲利普·佩迪特(Philip Pet-tit)為代表的新共和主義者卻對消極自由一積極自由的二分法提出了質疑與批評,認為強調無支配的共和主義自由既非消極自由,也不屬于積極自由,而是與二者相比更勝一籌的第三種自由概念。
佩迪特提醒我們注意: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的二分并沒有窮盡自由的所有形式,與積極自由“控制自己”相對應的應該是無支配(non-domina-tion),而不是無干涉(non-interference)。盡管支配與干涉存在著許多重疊,但它們卻屬于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一方面,如果說干涉只涉及現實世界的話,支配則充滿了可能世界,只要擁有干涉的能力,就會存在支配:“支配的條件只是某人擁有任意干預你事務的能力,而不是事實上的干預。”這意味著,即便人們沒有受到他人的實際干涉,他們也可能損失自己的自由,比如某個奴隸有個仁慈的主人,這個主人從來不干涉他,但是由于主人隨時可能進行干涉,所以奴隸必須時時刻刻考慮主人的意愿,服從主人的意志,因此處于主人的支配之下。另一方面,如果說干涉囊括的是對某人行動的有意阻礙的話,支配則只涉及對行動者的專斷(arbi-trary)干涉。在這里,區分一種干涉行為是否專斷的標準是,這種干涉是否考慮過被干涉者的利益和觀念。比如,政府行為必然會干涉公民的生活,但卻不一定會支配公民,只要這些行為是經過法律批準的,而法律又是被公民認可、通過的。那么這種干涉就不再是專斷的,因此公民也不會受到支配。由此可見,與無干涉自由相反,無支配自由認為僅僅干涉并不一定是對自由的冒犯,受到他人的支配才是自由的對立面,而這正是共和主義傳統所珍視的自由。根據佩迪特的論述,馬基雅維利、哈林頓等共和主義者主要就是依據“自由-奴役”、“公民-奴隸”之間的對立來定義自由的。對他們而言,自由的敵人并不是實際的干涉,而是他人的支配,是生活在他人的意志之下。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無支配自由依然屬于一種廣義的消極的自由,它同樣是以否定的方式對自由的規定,并沒有預設任何個人自主的成分,因此,無支配也不等于積極自由。
在佩迪特看來,無支配的自由概念不僅超越了消極一積極自由的二分,而且在政治層面上是比消極自由、積極自由更可取、更有吸引力的政治理想。消極自由的信奉者雖然把無干涉作為最高的價值,但由于國家行為必然會干涉公民生活,自由主義者不得不借助于正義、平等、福利等其他價值來進行修正和調節,而這些價值歸根到底與無干涉自由之間又只有相當松散的聯系。然而,以無支配自由作為最高政治價值的共和主義卻可以有效避免這種尷尬,無支配內在地包含了對平等、法治等的要求,“因此這些價值不一定非要作為不同的急需品而加以引進”。但另一方面,由于無支配自由本身并不等同于這些政治價值,它也不會重蹈積極自由的覆轍。如果說消極自由與公共政治制度之間是一種因果性的關系,而積極自由則把兩者等同起來的話,無支配與這些制度之間則是一種構成性的關系。這種關系特別典型地體現在人們對法律的不同看法上,無干涉自由把法律的約束看作是對人們行為的干涉,因此認為法律本身就冒犯了自由;積極自由則把自由與對法律的服從等同起來,認為在服從法律的同時就實現了公民的自由;而無支配自由則認為法律保障了公民免于受到他人的專斷干涉,因此構成了公民享有無支配的自由,正如人體內的抗體構成了該人的免疫力,但又不等同于免疫力一樣。所以,無支配自由既不會像積極自由那樣導致自由被扭轉為服從,又不會像消極自由那樣狹隘地把所有干涉都看成對自由的冒犯。由此可見,無支配自由是介于無干涉自由與積極自由之間富有伸縮性的一種自由概念,在這個意義上,無支配自由的確有超出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的優越之處。
然而,雖然與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相比,無支配自由的確具有某些優越性,但這種優越很可能只是因為無支配自由并沒有真正超脫兩種自由的區分,而是搖擺于二者之間,不斷求得折中和平衡。特別是考慮到佩迪特對何謂支配、何謂無支配的論述總是不斷地求助于干涉的概念,無支配自由本身是否真的是獨立于消極自由一積極自由的二分的第三種自由概念這一質疑就變得越發關鍵和尖銳起來。endprint
二
佩迪特用支配來定義第三種自由概念,然而,支配本身卻是一個相對含混的概念,需要得到進一步的解釋與澄清。如果說干涉指向的是行動者之間切切實實發生的實際行為,支配則缺乏現實的證據,不具有這樣的確定性。我們可以清楚明白地確定行動者的選擇是否受到他人行為的干涉,但是卻無法在行動者是否受到他人支配的問題上擁有這么高的確定性,因為很多時候支配乃是一種不可見的事實,必須通過有形的、可被直接觸知的干涉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的確,在佩迪特的著作中,對支配的說明總是要依賴于干涉這一概念。無支配自由意味著當行動者受到某人支配時,即便后者并沒有對其施加干涉,但由于總是存在被干涉的可,能,因此他依舊失去了自由;另一方面,即便行動者遭受到實際的干涉,但只要這些干涉是遵守該行動者利益的,亦即并非專斷的,那么行動者的自由也沒有受到損失。由此可見,佩迪特所謂的支配在效果上其實等于兩種特殊類型的干涉:干涉之可能與專斷的干涉。然而,這里的問題在于,干涉的可能與專斷的干涉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現象,彼此之間缺乏任何內在的聯系,這意味著無支配自由其實包含了兩種異質且無關的成分,是一個復合的概念。而由于無支配的這兩種成分其實都是特殊類型的干涉,因此,按照奧康“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的原則,作為復合概念的無支配自由最好還是被還原為無干涉自由的一種特殊類型,而不是超脫于消極自由一積極自由的二分之外的第三種自由概念。
如果說以上還只是無支配自由在結構上面臨的困境的話,佩迪特面臨的另外一個觸及根本的問題則涉及自由的獨斷論難題。在這里,首先必須明確的是,無干涉消極自由是對自由本身的描述,它沒有任何的價值承諾,僅僅試圖清楚、明白地說明自由是什么,在這個意義上,消極自由本身并不是一種價值,也不涉及任何道德或政治的立場,持有不同價值觀的人們在什么是自由的問題上是可以獲得共識的。與之相比,無支配自由的界定則不夠清楚,拋開干涉的可能性不論,“專斷的干涉”具有非常濃厚的道德色彩和規范性內涵,什么樣的干涉是專斷的、什么樣的干涉不是專斷的必須置于特定的道德體系內部才能得到區分和確認。這意味著,無支配自由包含了一種規范性的成分,其本身也將是一種道德化的、規范的自由概念,因此,無支配自由將是一種獨斷的自由概念,不能在持有不同道德立場的人之間取得一致。
具體而言,由于“專斷”這個概念本身的含混性,無支配自由必須提供一套標準來區別究竟什么樣的干涉才算是專斷的干涉,這套標準必須在邏輯上優先于保護、促進無支配自由的原則。無干涉自由認為即便是得到公共證成的法律也冒犯了公民的自由,而無支配自由則認為立法者只要在公共決策時考慮公民的利益與觀念就不會專斷地干涉公民的行為,也不會侵犯其無支配的自由。但這里的問題在于,“考慮被干涉者的利益和觀念”這個表述的含混性一點也不比“專斷”更低,即便是威脅某人“要錢還是要命”的強盜也在一定程度上考慮了該人的利益與觀念,比如他篤定受威脅的人一定會選擇更高階的利益:生命。因此,關鍵不在于要考慮公民的利益和觀念,而在于要以恰當的方式和程序來考慮公民的利益和觀念。正如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法律必須經過一定的正當程序才能免于受到對公民專斷干涉的指控。作為一種規范的自由概念,無支配也必須依賴于某種恰當的制度和程序,而后者必須建基于某種關于正義或民主的理論之上。堅持無干涉自由的自由主義者們不難發現,由羅爾斯奠定的自由主義理論事實上已經為確定什么樣的干涉才算是恰當考慮公民利益的干涉,才算是非專斷的干涉提供了足夠充分的基礎。由此可見,為了避免自己的獨斷性,獲得具有不同道德立場的人的認同,無支配自由最終會消融在自由主義之中,喪失自己的獨立性。
由獨斷論難題帶來的困境同樣也表現在無支配自由和無干涉自由之間的關系上。如果無支配是規范的自由概念,而無干涉則是非規范的、描述的自由概念,那么,顯然這兩者的地位是不對等的。規范的自由概念的難題恰恰在于,如果它缺乏了某種非規范的基礎,那么這種概念必然是獨斷的,人們甚至無法確定彼此談論的是不是同一種自由。但如果要避免這種獨斷,就必須把規范概念置于某種非規范的自由概念之上,而由于支配本身就是兩種干涉類型的集合,那么顯然無支配自由的最終基礎就還是無干涉自由,因此,它將不足以成為第三種自由概念,最多只是一種特殊的自由觀念。無支配與無干涉之間的這種關系可以被表征為分子與原子的模型。在這里,所謂原子自由指的是“一個人P,在T1時間當沒有人外在人為干涉阻止、妨礙或反對他做A型行動時是自由的”,這是一種前規范的自由概念,以此為起點,我們就擁有了建構分子自由的可能,比如,某種只關注武斷干涉或把干涉之可能也囊括其中的自由,這正是無支配自由。
佩迪特顯然也完全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問題,在一篇回應性的文章中,他明確表示,用規范的語言討論無支配是對自己的錯誤理解。如果無支配是一種規范概念,那么這將意味著它只能在那些擁有共同規范立場的人之間取得共識。然而,在佩迪特的版本中,支配和干涉一樣,都不是復合的、規范的概念。只是,無支配自由要想克服這種獨斷論的難題,佩迪特必須做出更多實質性的建構,使之從根本上區別于無干涉的消極自由,而不只是以類比的方式借助干涉來解釋支配的概念,這也的確構成了佩迪特在提出第三種自由概念之后的主要工作。
三
究其根本而言,無支配自由的獨斷論難題體現了當代哲學在解決規范性問題時面臨的根本困境。按照休謨事實與價值分離、實然推不出應然的命題,政治價值不可能奠基于可觀察的現實世界之中,只能是人們主觀情感、偏好的想象和產物。假如自由只是一種價值而不是生活的事實,那么它就會由于缺乏確定性和客觀性不足以獲得普遍認可,因此,自由必須首先是一種先于任何道德立場、可以被客觀感知的生活事實,然后才有可能被建構或接納為值得人們珍視的政治價值。當代自由主義理論中區分自由(freedom)與自由權利(liberty)的做法典型地體現了政治哲學家回避、解決這一難題的努力和成效,與他們相比,佩迪特僅僅聲明無支配自由也是對現實生活的客觀描述顯然是不夠的。在《一種自由理論》以及之后一些文獻中,他構思了一套涵蓋自由意志與政治自由的完整理論,試圖用“控制”(contr01)這個概念來為無支配自由奠基,消除它的規范性色彩,使之免于遭受獨斷論的指責。endprint
不論在心理學的討論中,還是在政治哲學的語境中,說某人是自由的都意味著他擁有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的能力,這一點構成了佩迪特構思自由理論的起點。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當我們把自由等同于承擔責任的能力時,自由并沒有因此成為規范性的或道德化的,因為它依然屬于行動者的客觀屬性,不依賴于人們的主觀評價。這意味著,我們無須依靠任何道德立場就可以確定使行動者適于承擔責任的東西是什么,由此得到的自由概念自然也會獨立于各種道德理論,免于規范性問題帶來的獨斷論的指責。那么,為了使某個行動者變得適于承擔責任,他需要具備什么樣的特質呢?
人無時無刻不處于和他人的關系、互動之中,在不同類型的關系、互動中,他們受到他人不同程度、不同類型的影響,要為自己的行動承擔不同程度的責任。當我們從承擔責任的能力來考察自由時,我們實際上尋找的是,在哪一種關系中,人們對彼此的影響給他們各自為自己的行動承擔責任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處于這種關系中的人能夠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擁有充分的自由,只要他們具有保持這種關系的能力,他們的自由就不會損失,因此,自由也就等于維持這種關系的能力。
佩迪特認為,當人們開誠布公地就共同面I臨的問題進行對話,試圖達成一致時,他們要為自己的行動和決策承擔完全的責任,即享有充分的自由。他把這種關系叫做行動者之間的推論性互動(dis-cursive interaction),在這里,“推論”(discursive)這個術語源自“對話”(discourse)一詞,它指的是這樣一種社會活動:參與對話的各方輪流交換意見,通過參考相關的考慮和理由來嘗試解決某個共同的問題。這種活動的典范是純粹的理論研究,比如,在解決某個數學問題時,我們總是從不同視角出發針對同一個問題提出各種證據,進行論辯和推理,最終達成一致。但是在實踐活動中也存在大量的推論性互動,比如,人們在政治生活中總是要參考各種審慎的、道德的或政治的考慮,來共同決定應該采取哪一種行動或實行哪一項政策。由于人們在推論性互動中面臨的是共同認可的問題,他們各自提出的證據、觀點、考慮也必須經過一致認可之后才會被采納,因此,雖然參與對話的各方對彼此決策都會產生影響,甚至某些人的影響可能遠遠大于另外一些人,但這并不會減損他們為自己共同的決策承擔責任的能力。用佩迪特的話來說,這種影響是共同推理者(co-reasoner)之間的影響,它的目標是推進大家一致認可的共同問題的解決,參與推論性互動的人需要為這種影響之下的活動承擔責任。也就是說,他們在推論性互動中享有充分的自由。
理想的推論性互動是參與對話的各方以友好的方式相互對彼此施加影響,這時,人們即便受到他人影響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或行為,他也依舊是自由的,因為這種影響只有符合他意圖達成的目標時才能發揮作用。但是,當某一方以專斷的方式直接干涉另一方,或者利用彼此間的不平等地位脅迫另一方時,他們之間的推論性互動就被打破了,受到干涉或脅迫的人將會失去自由,不能為自己的行動承擔完全的責任。由此可見,為了維持與他人之間的推論性關系,人們必須有能力控制這種關系,即享有推論性控制(discursive control)。這意味著,他們既要具備參與對話的基本推理能力,又要能夠和他人保持一種友好的對話關系。佩迪特認為,當個體具備了這兩方面的能力之后,他們對自己的社會關系就享有推論性的控制,能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此,自由就等于享有推論性的控制。
把自由等同于享有推論性的控制,意味著自由的敵人不再是強制或干涉,因為有些友好的強制或干涉不但沒有破壞人們的推論性關系,反而有助于他們保持平等友好的對話關系。比如,希臘神話中,奧德賽船長為了避免受到女巫歌聲的誘惑而失去理智導致沉船,提前要求船員在通過海峽時把自己綁在桅桿上。在這種情形中,船員的行為顯然強制了奧德賽,可是這種強制并不是敵意的強制,而是在考慮過奧德賽的利益之后做出的友好強制,它是奧德賽為了實現船上所有人共同的目標而應該接受的強制,因此,奧德賽依舊需要為自己的決策承擔責任,他的自由也沒有被冒犯。反之,一個仁慈的奴隸主即便并不真的干涉自己的奴隸,奴隸卻依舊要時時刻刻留意討好自己的主人,唯主人馬首是瞻。奴隸主與奴隸之間不存在友好的推論性關系,奴隸也不享有推論性的控制,因此即便他們之間不存在干涉或強制,奴隸也依然沒有自由。由此可見,作為推論性控制的自由所要求的不是干涉的闕如,而是要確保人們享有一種平等的對話關系,能夠就共同關心的問題進行友好的商談。按照佩迪特在另外一篇文章中的區分,享有推論性控制意味著人們能夠免于遭受到異己的控制(alien con-trol),即,人們能夠確保自己不會遭受到那些違背自己利益、妨礙自己目標的干涉、強制或威脅。在這個意義上,佩迪特也把作為推論性控制的自由叫做免于異己控制的自由。
假如自由就是享有推論性控制,就是免于異己控制,那么,政治哲學中的自由就應該是無支配而不是無干涉。這是因為,一方面,為了確保公民之間享有推論性的控制,保持推論性的關系,國家必須采取一定的法律、法規干涉人們的生活,只要這種干涉不是專斷的,而是考慮到公民共同想要達成的目標和利益的,它就不會冒犯他們的自由,反而能夠增強人們享有推論性的控制以及推論性的關系;另一方面,國家也必須采取措施消除其他可能損害公民享有推論性控制的現象,比如,盡力調節雇主與雇員、丈夫與妻子之間的不平等地位,提高弱者不受強者支配的能力,防止他們屈從于強者的意志。總之,作為推論性控制的自由要求國家消除社會生活中的種種支配現象,促進公民無支配的自由。在這種無支配的自由中,自由指向的是公民對自己的社會關系享有推論性的控制,這是一種與干涉截然不同的現象,它既不包含任何規范性的成分,也不依賴于其他更為基本的概念。
四
無可否認,佩迪特的澄清與重構在一定程度上使無支配自由擺脫了規范性的困境:作為推論性控制的自由不再是一種道德化的自由,因此無須回應由此產生的獨斷論的指控,并且它也無須總是依賴于干涉的概念,因此可以區別于無干涉的消極自由。另一方面,佩迪特的工作也深化了無支配自由的內涵,顯示出它與無干涉自由在根本層面的分歧與差異。endprint
第一,無支配自由是基于自由人(free per-sons)的政治理想,而無干涉自由則是基于自由選擇(free choice)的政治理想。佩迪特強調,作為無支配自由的最早提倡者,現代早期的共和主義理論家們從來都是“把自由看作是人而非選擇的屬性,并總是習慣于把自由與奴役而不是強制狀態的缺席聯系起來”。這意味著自由的承擔者首先是人,其次才是選擇。說某項選擇之所以是自由的,不是因為這個選擇沒有受到干涉,而是因為它是自由人施行的。而自由人之所以是自由的,則是因為他擁有某種特定的能力或社會地位,這種能力或地位使他免于遭受他人的獨斷干涉。因此,無支配自由要求行動者享有推論性的控制,或者免于異己的控制。以自由人的理想作為進路,自由可以被公式化為:行動者x憑借因素w,免于障礙Y,去追求活動Z;與之相應,基于選擇自由的無干涉自由則只能被公式化為:行動者X免于障礙Y,去追求活動。
第二,無支配自由預設了對話模式的主體,而無干涉自由預設的只是決策模式的主體。決策模式把行動者看作是擁有信念、欲望并能依據適當信念一欲望的組合而行動的主體,對話模式則認為,除了決策模式提供的這些特點之外,行動者還是能夠在與他人的對話中就這些信念、欲望以及行動進行推理的存在者。這兩種模式提供了關于人類行動者的不同圖景,因此決定了把哪些對自由產生影響的因素識別為自由的威脅或限制,進而產生了不同的自由概念。決策模式從信念與偏好之間的互動以及實現效用最大化的角度來看待主體;而對話模式除了和決策模式一樣關注信念與偏好之間的互動以及實現效用最大化之外,還特別強調行動者能夠表達自己的信念與欲望,能夠看到信念與欲望的理由并通過這種理念影響他人的能力。因此,在對話模式看來,行動者的自由不僅在于自我決定,更在于和他人保持某種特定關系的能力,也就是說,自由在于享有推論性的控制,或者免于異己的控制。這意味著,當行動者的某項自我決定是錯誤的時候,以非專斷的方式對其施加干涉并不會威脅他的自由;反之,當行動者處于服從他人意志的地位時,即便沒有發生實際的干涉,他依然是不自由的。
第三,無支配自由對應的是無挫敗(nonfrus-tration)自由,而無干涉自由則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不穩定的自由概念。在這里,佩迪特事實上重新劃定了政治自由分類,構想了一種新的自由譜系。按照他的理解,霍布斯主張的并不是無干涉的消極自由,而是無挫敗的自由,這意味著自由僅僅要求行動者意圖選擇的選項是可行的(accessi-ble)。與之相對應的是無支配自由,它要求行動者面臨的每一個選項都是可行的,并且沒有任何人擁有權力封閉這些選項。而無干涉自由則只要求行動者面臨的所有選項是可行的,它比無挫敗要求的更多一些,但比無支配要求的更少一點。之所以說無干涉自由與這兩種自由概念相比缺乏穩定性,是因為,假設如下情形;從無挫敗自由的觀點來看,情形2和情形3中的行動者依然是自由的,因為他們選擇的選項不會受到任何的阻礙;從無支配自由的角度來看,這四種情形都不是自由的,因為不論在哪種情形下,行動者都處于他人的監控與支配之中;無干涉自由同樣承認情形1、4中的行動者是不自由的,但是在情形2、3中,它遭遇到了悖論:在這些情形中,行動者的選擇沒有受到任何實際干涉,但是他所面臨的選項卻只有一個是可行的。這種內在的悖論反映了無干涉自由的不穩定,而鑒于無挫敗自由的局限與不足,無支配自由的優越性也得以凸顯和彰明。
如果佩迪特這些工作是令人信服的,那么即便在最保守意義上來講,無支配自由起碼應該是與無干涉自由旗鼓相當的一種自由概念(如果它不是唯一正確的自由概念的話)。因此,基于對這種自由概念的承認與珍視,我們的確有可能發展出一套與自由主義政治理論針鋒相對的政治學說。當然,佩迪特的雄心抱負并不僅限于此,他旨在達成的目標是要證成共和主義政治理論在整體上的可行性與優越性。然而,我將指出,雖然無支配自由的確避免了陷入規范性困境的泥沼之中,但它在另外一個層面依然是獨斷論的。
五
我們可以把佩迪特的全部工作看作是一種要另起爐灶、重新給無支配奠基的努力,他既要證明無支配自由不是一種規范的自由概念,對何謂支配的識別并不依賴于任何特定的道德立場,又要證明支配在概念上與干涉沒有任何內在聯系,因此能夠區別于伯林的消極自由。佩迪特認為,只要實現了這兩方面的目標,無支配自由就可以免于獨斷論的難題,成為一種獨特的自由概念,進而可以為整個共和主義的理論奠基。但這里的問題在于,對無支配自由獨斷論的指責是不是僅僅由于它規范性的色彩呢?如果無支配自由擺脫了對任何一種規范立場的依賴,它是不是就可以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免于受到獨斷論的指責了呢?
佩迪特顯然把規范性的問題與獨斷論的問題等同了起來,但后者的范圍事實上要比前者更大,規范性問題只是導致獨斷論問題的一種原因,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使無支配自由成為獨斷的因素。比如,在把無支配自由還原為推論性控制或免于異己的控制時,對我們理解自由更關鍵的不是“控制”這個概念,而是“推論性”的或“異己的”概念。從語義學的角度來看,它們修飾并限制了控制,即便沒有使控制成為道德化的,也在本質上改變了控制的內涵與意義,如果這種改變只是出于佩迪特的一廂情愿,那么基于這種特定控制概念的自由將依然是獨斷的。
就推論性控制而言,不難發現,佩迪特預設了一種獨特的政治觀。只有把政治理解為對話、論辯、說服的推論性互動,自由才可能等同于推論性控制,才可能是無支配自由。但這種政治觀顯然不可能得到政治理論家們的普遍認同,比如強調政治就是區分敵我的施密特就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政治觀,因此,基于這種政治觀念的自由概念也難以得到廣泛的承認。另一方面,就異己的控制而言,佩迪特并沒有提供確定異己與非異己的明確標準,而這里的異己與否顯然又不能等同于人們對某項行動是否是由某人自己做出的日常理解,因為無支配自由恰恰承認他人的干涉并不全部是異己的控制。為了明確究竟什么樣的控制才算是異己的,佩迪特必須訴諸關于人類能動性的某種特定理論,它是由關于自由人、對話模式以及新自由譜系的論述構成的。盡管這種學說可能的確獨立于任何道德立場,但建立在這樣一種特殊學說基礎之上的自由概念同樣難以避免獨斷論的難題。不僅如此,即便佩迪特的政治觀和關于人類能動性的理論能夠得到所有人的普遍認同,他也需要對為什么用推論性的控制或異己的控制而非其他東西來定義自由提供一種客觀的解釋,缺少這種客觀的解釋,他的工作就變成了循環論證,無支配或許真的是一種更可欲的政治目標,但我們憑什么相信它就是自由呢?事實上,的確有評論者指出,無支配的概念更適用于政治價值中的安全(security)而不是自由。
在這里,重溫伯林對積極自由的批評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無支配自由的獨斷性。在《兩種自由概念》中,伯林對積極自由的批評是三個方面的:它容易導致自由的逆轉(逆轉的主題),會混淆自由與其概念(混淆的主題),與價值多元論的事實相悖(多元論的主題)。逆轉的主題是指,積極自由起源于個體成為自己主人的愿望,強調自我控制,但由于自我并非總是鐵板一塊的,在我們自己的精神活動中總是會有一些處于支配地位的自我和被支配的自我,因此,它勢必要把那種支配性的自我作為真正的自我,并奴役被支配自我。當這種自我的分裂擴展到整個社會時,真實的自我就可能被理解為教會、國家等實體,它們以某種更高更真實自由的名義對其成員加以強制,于是,自由最終逆轉成為服從。與這一批評糾纏在一起的是多元論的主題,伯林認為,積極自由在概念上傾向于依賴一元本質的形而上學假設,認為某個特定的價值或生活秩序具有最高的優越性,這不但違背了現代社會價值多元的事實,而且也導致積極自由淪為極權政治的借口。
佩迪特對伯林的這兩個指控顯然有著足夠的警惕,因此他處處留意在無支配自由與積極自由之間做出明確區分,并且一直堅持按照消極的方式來定義自由,強調無支配自由依然是一種“免于……”的自由,而不是“去做……”的自由。但是,這并不能使無支配自由真正避免伯林的另外一種指控:混淆的主題。伯林早就注意到,由于積極自由的含混,人們總是無意地擴大自由的內涵,把自由與其他各種價值混同起來,用這些價值的吸引力來論證自由的可欲。在這些價值中,伯林特別強調了自由不能混同于對某種身份或地位的追求,而佩迪特卻正是依靠行動者在與他人關系中的恰當地位來解釋無支配自由的。從這個角度來看,無支配自由的獨立性的確有待進一步的證成,而與之截然相反的是,消極無干涉自由與身份、地位等價值之間只有經驗上的偶然聯系,反而能在不傷及自身獨立性的同時證成自己的可欲性,并且避免受到獨斷論的指責。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說,佩迪特雖然成功地使無支配自由避免了由規范性問題帶來的獨斷論難題,使之能夠獨立于特定的道德立場,但在概念的層面卻依然缺乏獨立性。無支配自由總是要依賴于一些特殊的理論預設或政治概念來為自己奠基,但佩迪特卻無法客觀地解釋為什么要從這些特殊的理論或概念出發來理解自由,因此,無支配自由依然面臨著獨斷論的難題。
責任編輯:段素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