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變奏曲（組詩）

藍藍

引 子

我知道死神在雅典等著我。

你愛琴海的藍，

你阿芙洛蒂特灣的細浪

我孤零零地來到這里

英俊的死神拿著鹽在礁石上等我。

蘇格拉底監獄

新的一日從黃昏開始，

暮色來到這里，接下來是

夜在鐵條后迅速變黑。

松樹垂下它的雙臂，搭在

深陷陰影中的人的肩頭。

石頭獄室的窗口會亮起一盞燈嗎？

你甚至有些莫名的幸福，為那碗

甜蜜的毒芹汁。黎明將從死亡

邁進虛無之門時開啟，

曙光悄悄移動了它的日晷——

你仍將學會熱愛絕望，直到希望帶著血漬

從痛苦的產道滑出。

在昔日無人的角落，你讀過他

燦爛的篇章，在自由的懸崖上

在他致命的赴死中——

會有人繼續和你承受思想嚴酷的命運

現在，你們在石頭的冰冷上坐下，一條黑犬

跑過。蘇格拉底輕輕穿越你們卻微笑不語。

聽！——教堂晚禱的鐘聲，敲響了——

戰神之丘

臺階的石頭被千萬雙腳磨得柔軟，

它們就這樣認識了堅硬的本質。

沒有投槍和箭鏃，哦，金色夕陽

摟緊了戰神之丘。

情侶們依偎著合影，年輕人

登上坡頂——為了讓風找到他們

熱烈的額頭。

目光與聲調，在空氣中

擲得更遠，輕盈的夢

抬起了戰神沉重的盔甲——

沉重造成了飛翔的雙翅

鐵匠們是火焰升騰的伴唱者！

指給我看，使徒保羅踩著的

第一塊石頭；指給我看

那些走散在雅典街道和集市上的人。

你從來沒有熱愛過群眾。你愛的是

老狗一般的乞丐，一個在天橋拉三弦的人

一個哼著《卷席筒》的河南人；

掃垃圾者，山村女教師

一個給戀人打電話時突然昏睡的人；

一個個的人，男人和女人

不是群眾，不是人民。

請指給我看，不遠處的衛城劇場

將會有一場海嘯在幾天后的夜晚把它湮沒。

我順著你的手指盯著你的眼睛燃燒

直到一個灼熱的洞出現：

星星們像一窩金色蜜蜂密密麻麻

飛舞在今晚的夜空——

大音樂廳花園

這些黑色的花在夜間開放。

這些聚集到大音樂廳花園的外來者

帶著會唱歌的頭，被風和海浪

被流浪的命運所追趕——

詩人們，你們手里的紙頁

一直在發抖么？

赫利孔

赫利孔山的牛鈴鐺響在樹蔭下

繆斯們停住了酒杯朝這邊望——

新娘和新郎來了

黑色的馬車在山頂等著。

給他們一串秋天最后的葡萄吧

給他們一小塊蜂蜜吧

送他們去往那深夜的時候

讓他們白骨的親吻是甜的。

在薩洛尼卡

在薩洛尼卡，我開始學會走路

在大街上。

警察為走路的人

維持秩序。

我是中國詩人。

納齊姆·希克梅特

另一個土耳其詩人

就誕生在這里。

我記得他的音步詩。

在愛琴海岸旁的大街上

我的雙腳

正在與這些詩句押韻。

圣托里尼

迪米特里，你在彈琴。

而我的心在唱歌。

我的歌穿透我愛人薄薄的胸膛

像一把匕首。

“我愛你，因為你是你。”

你的愛人名叫雅典娜，她有一雙

大而亮的眼睛。

我的愛人那時坐在我的身旁

衣服下是被海水洗過的

悲傷。

迪米特里，你的狗

消逝在荒草深處。

我的愛人遞給我的花

燦爛在圣托里尼所有的酢漿草上。

親愛的伊亞

火山，大海。

壯麗的日出日落。

這些有力的事物

就是美的存在——

為了讓我幸福地變成

美而無力的人。

古錫拉遺址上的村莊

我的大沙埠在水上。我的大沙埠在海上。

誰也不能把你霸占——她四處漂流

在印度洋，在愛琴海

在北冰洋——我的大沙埠在海上。

我的舅舅們是水下的魚群，

我的媽媽和姨媽們是柔長的水草。

姥姥家的屋頂在海底隱約可見。

我的大沙埠在這首詩里

升起了它的炊煙；

在我的愛人明亮的眼睛里

開始了它新的一天。

注：2010年，我出生的故鄉大沙埠被全部拆除。這個村莊自此在地球上消失。

磨坊之歌

那些眼睛不被蒙上也能不慌不忙

在磨坊里轉圈拉磨的驢子

——向你的心明眼亮致敬！

我愿學會那首古希臘的民謠

《磨坊之歌》，

它原是古希臘人消磨時間

唱著玩兒的歌，還有什么

比這樣愉快地對待時間更好的事情？

——“磨坊，推磨呀，推磨呀，

就是畢泰卡斯也在推磨呀，

他是偉大的密提里尼的國王。”

作為詩人

在雅典衛城博物館的大廳

前來聽朗誦的人們來自不同的國家，

他們用詩句測量我。

但某些時候則不同。

當我看到咖啡館里的人們拿著報紙

上面是來自中國的新聞——

有毒的牛奶、失學的孩子

以及無家可歸的農民。

我羞愧無言。

我從不會因此感到羞愧：

——假如他們繼續以詩句測量

作為詩人的我。

雅典之門

華盛頓的多娜，雅典的多娜，

請用你小女孩子的梔子花

祝福來自東方的少年；

愿我能有您這般美麗的年齡做我的

嫁妝；或者當我青春年少

在他第一次吻我時窒息而死；

他告訴我今天帕特農上空出現了彩虹

那是見證上帝的時刻，我愿您雙眸

更加清澈，因為我的愛人遇到過它們；

他用嘴喂我葡萄酒，喂我泉水的詞語

我是他今世的詩人。我祝福你舉起杯子時

愛琴海藍色海面上會刮起微風——

華盛頓的多娜，海德拉島的多娜

別忘了你遇到過身上藏著新娘的新郎

他們靠異鄉人的祝福活得更為久長——

跳吧，姑娘

——給菲薇

跳吧，姑娘

在他的注視下旋轉你腰中的鮮花

再一次純潔地開放

在我們中國，所有沒結婚的女子都是姑娘

這是個新生的日子

跳起你閃電的舞蹈吧——

音樂回蕩在廣場遼闊的靜默中

是鳥兒在樹上歌唱，在槍口下

在鐵網攔不住的河面上

大霧像一場夢，收攏過希臘的暮色

但自由和晨風會跟隨他

來自遙遠東方的歌聲

為你的節奏準備了

心的傾聽和邀請。

從來沒有熄滅的燭火

既然鐘聲還在愛琴海回蕩

也沒有船只失蹤，既然波浪依然起伏

帶著你們三個美麗的女兒

童年在此刻返回

這是第四個——記憶會再次令你懷孕

純潔的姑娘，他的姑娘

藍色黎明會在海上升起

養蜂人將帶著花朵和蜜回來

——這無盡的舞步

——這永恒的一日

注：菲薇Phoebe，希臘已逝著名電影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女友，與其育有三個女兒。在緬懷安哲羅普洛斯的集會上，曾以安哲洛普洛斯電影《永恒的一日》《養蜂人》的音樂與一位女士起舞懷念自己的男友安哲羅普洛斯，他們終生未締結婚約。

頌 歌

來吧，親愛的

夜就要降臨，第一顆星星

出現在不遠處的赫利孔山頂。

來吧，親愛的

當秋天最后的葡萄在我的嘴角

釀出微笑和甜蜜的渴望

一陣風正掠過你眉宇間

收割完麥田的寂寥。

來吧，我秘密的愛

我是你黑暗中最黑暗的野獸，

是你長滿針刺的小路；

我是牛糞和羊糞，野花和石頭

也是你泉水乳房的噴涌和起伏。

來吧，我那在幸福中裂開的心

帶著你的牧杖和漫天繁星

祝福我緊抵著祭壇的額頭；

愿你在我身邊躺下

愿你緊閉著嘴唇傾聽——

你好，我的大海——

你好，疼痛——

你好，那無限的是——

你好，沉默的記憶之母——

請帶走今夜你神圣的新娘，

就在麗瓦蒂亞，那九月的繆斯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