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這本書既不是一種譴責,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試圖敘述那樣一代人,他們盡管躲過了炮彈,但還是被戰爭毀掉了。”
在《西線無戰事》的扉頁上,參加過一戰的德國作家雷馬克寫下了這樣沉痛的一句話。整整一代人被戰爭毀掉了,沒有夸張,這就是事實。
面對絞肉機和大屠殺,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死亡和苦難,他們怎么會不感到失落、惆悵和空虛?怎么不對人生、未來、真理甚至上帝產生深深的懷疑?
他們中的一個群體,被稱之為——“迷惘的一代”。
西線無戰事
戰爭徹底摧毀了他們原本美好的憧憬,當第一聲炮響、第一個死者轟隆一聲躺在他們面前,他們的震驚無以言表——他們的世界觀,崩潰了。
在《西線無戰事》中,雷馬克沉痛地寫道:“在我們思想上,他們(指鼓勵參軍的老師)所代表的權威這個概念,是和更遠大的判斷能力和更加合乎人性的知識聯系在一起的。然而我們所看到的第一個死者,卻粉碎了我們這種信念。我們不能不認識到,我們這一代人比他們那一代人更誠實;他們超出我們的,無非是空洞的言詞和巧妙的圓滑。第一次雨點般的炮火就指出了我們所犯的錯誤,在炮火底下,他們諄諄教誨我們的那種世界觀土崩瓦解了。”
他的老師還在把效忠國家看成是頭等大事,而他們卻已經知道,死亡的恐懼比以前更加強烈了。他們忽然感到孤獨,孤獨得可怕,而且,只能一直孤獨下去。
他們去散發著石炭酸、壞疽、膿和汗的氣味的野戰醫院里看望戰友,他躺在床上,把頭垂下來,說:“還好,只是我腳上疼得很厲害。”他們沒有告訴他,他的一條腿已經被截去。
最后一次去醫院,他感到窒息。他的戰友,雙唇刷白,肌肉在萎縮,額頭更加突出,顴骨聳得更高,兩眼已經下陷,臉蒼白得閃閃發光。幾個小時之后,一切都過去了。
戰爭,讓他們以一種異乎尋常和令人傷感的方式變成了野蠻人,雖然他們并非時時都很悲傷。
每天,戰壕中的破曉都是最殘忍的時刻,短暫的睡眠是逃避戰爭的最好方式,但是第一縷陽光就將這最后一點奢侈都敲碎了,讓所有的人顫栗,乃至精神崩潰。
當然,也有些人,并不懼怕戰爭,比如,曾經的下士阿道夫·希特勒,1918年,被芥子氣攻擊而短暫失明的希特勒正在戰地醫院里接受治療,當他聽到德國戰敗,德皇退位逃往荷蘭的消息時,他猶如五雷轟頂,痛哭失聲,并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成為一名政治家。
因而,當希特勒掌握了德國政權,他肯定不會有像雷馬克那樣對戰爭的反思和對和平的渴望,反而窮兵黷武,成為獨夫民賊。
1930年12月4日,劉易斯·彌爾頓執導的電影《西線無戰事》在柏林首映,當即遭到當局的阻撓,7天后,電影被迫下檔。1931年1月26日,德國人權協會在柏林舉行集會,柏林文化界名流紛紛到場講話,或者提供書面聲明,一致反對禁映。雷馬克沒有到場,但是提供了一份聲明:“很久以來,我就在尋找一種解釋:經歷過戰爭的人們在十二年后的今天,對戰爭的現實情況怎么還會有如此完全不同的看法?毫無疑問,即使是最恐怖的經歷,由于已經被克服,多少也會帶有點英勇歷險的光澤。沒有哪個人會而且想要貶低德國士兵的巨大戰績,但是必須堅決反對限制還片面地利用對這種戰績的回憶來美化戰爭,并因此縮小戰爭所造成的無限痛苦。”聲明的最后,他引用了《西線無戰事》的續集《歸來》中的一句話:“死者的遺囑不是說要報仇,而是說永遠不再有!”
很顯然,希特勒被激怒了,雷馬克的書籍在德國遭焚燒,雷馬克被迫流亡美國,而他的妹妹,埃爾夫麗德·朔爾茨,卻因“渙散國防力量罪”而被殺,當然,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罪惡了。
永別了,武器
談到“迷惘的一代”,怎么能不提到帥哥海明威呢?
你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海明威戎裝照,英氣逼人,怎一個帥字了得?海明威還是一條硬漢,年輕時血氣方剛,當年他不顧父親的反對,毅然決然去前線參軍。
當時,海明威因為視力不佳,體檢沒有及格,所以只被調到紅十字會救傷隊擔任救護車司機。在意大利的前線,他目睹了戰爭的殘酷:米蘭附近的一座彈藥庫爆炸,在一個臨時停尸場上,他看到女尸竟多于男尸,原因當然是男性大都已經到前線充當了炮灰,在后方的,主要是女性,生產彈藥的軍工也不例外。
說戰爭殘酷多少有些抽象,后來憑借《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丘吉爾,在那本全景式的著作中寫到了一個細節:“當一切成為過去時,這些文明而有科學知識的基督教國家盡管明文規定,不準虐待俘虜吃人肉,而這種規定是否行之有效也大可懷疑。”
就我們對海明威著作的了解,他還沒有寫到吃人肉這樣恐怖的畫面,但那時年輕氣盛的海明威第一次感到驚恐則是不爭的事實。多年之后,他說:“當我參加上一次的大戰時,我是一個可怕的笨蛋。”他很喜歡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中的一段名言,把它抄在一張紙條上,倒背如流:“真的,我并不在意死亡;人只能死一次;我們都欠上帝一次死亡……隨便怎么個死法,今年死明年死都一樣。”
1918年7月8日,他在奧地利的塹壕被迫擊炮彈擊中,并被機關槍射中,就是在負傷時,他仍把一名意大利傷兵拖到安全地帶,意大利政府因此授予他銀質勇敢勛章。就是在米蘭的紅十字醫院里,他結識了來自美國首都華盛頓的修女安格妮·庫洛斯基,并愛上了她。她比他大6歲,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卻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當海明威回國時,安格妮修女并沒有跟他一起去,而是選擇了一位意大利軍官,這成為海明威一生中的陰影,并成為他之后大受歡迎的愛情戰地小說《永別了,武器》的靈感來源。在這部小說中,海明威化身美籍中尉弗利德利克·亨利,和英國女護士凱瑟琳·巴克莉大談了一場為了分手的戀愛,最后是萬念俱灰,一切都是虛空。
告別戰爭,也告別愛情。寫小說時的海明威,他眼前閃現的,還是戰爭中的場景:死者、報廢的汽車和大炮、燒焦的大地以及醫院里令人作嘔的截肢。雖然他在小說中聲稱是中尉并且參加了三次戰斗并非事實,但這并不妨礙他寫出具有代入感的小說。197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索爾·貝婁在授獎儀式上就說:“海明威可以說是那些在伍德羅·威爾遜和其他大言不慚的政治家鼓舞下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士兵的代言人。這些政治家的豪言壯語究竟起了什么作用,這應當用滿鋪在戰壕里的僵硬的年輕人的尸體來衡量。”endprint
第一次世界大戰并沒有壓垮這位硬漢,一戰結束之后,不安分的海明威又參加了西班牙內戰,二戰爆發后,他又要求參加美國海軍,在古巴近海進行搜索德軍潛艇的工作。甚至,1941年,他還來到了中國,在重慶秘密會見周恩來,并寫過6篇有關中國抗日戰爭的報道,雖然當時并沒有幾個有見識的中國人預見到這個大胡子男人日后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并成為一代文學宗師,也沒有人會預見到,他內心的憂郁。
追根溯源,最后促使他扣動扳機的,是他父親自殺的遺傳基因,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一次無法彌補的心靈創傷。
自殺之后,永別了,武器!
美國夢的破滅
1914年,詩人里爾克正在寫作他最重要的詩篇《杜伊諾哀歌》,他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人類命運造成的影響憂思不已,在致年輕美麗的埃納貝爾夫人的信中稱:“整個歐洲已經成了一處可怕的傷口。”
“迷惘的一代”是一個群體,這個群體中的作家,因斯泰因對海明威說“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而得名。福克納、約翰·多斯·帕索斯、肯明斯、艾略特大體都可以劃入這個群體,其中有一位,以記錄放浪形骸、夜夜狂歡的名士派和摩登女而聞名于世,在戰前和戰爭中窮困潦倒,卻在戰后成為美國文學史上數一數二的大作家,他的名字,就是菲茨杰拉德。
美國的天真時代在他面前終結了,可以說,他用他的筆結束了華麗麗的美國夢。我們已經在大銀幕上見識了迪卡普里奧飾演的光彩奪目的蓋茨比,你是否能從中感受到,菲茨杰拉德的痛苦和掙扎?——璀璨只是一瞬,幻滅才是永恒。
燈影婆娑中縹緲的夢,讓人心碎。雖然這部小說描寫的是上世紀20年代的美國,但是他灰色的心境,卻和第一次世界大戰脫不了干系。1917年,菲茨杰拉德應征入伍,被送到南方亞拉巴馬州的蒙哥馬利市近郊的軍營里受訓。也就在這里,他認識了讓他為之心動的富家小姐澤爾妲·賽瑞,年輕時的菲茨杰拉德高高的鼻梁、大大的雙眼皮、英俊瀟灑極了,也深深地吸引著澤爾妲。但是,不幸的是,當這位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的大小姐知道眼前的這個帥小伙只是個屌絲的時候,她選擇了拒絕。這深深地傷害了菲茨杰拉德,他退伍后回到紐約,決心靠寫作賺大錢,讓澤爾妲回心轉意。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的第一本小說《塵世樂園》大獲成功讓他聲名鵲起,名利雙收的他,此時站在澤爾妲面前,再也沒有屌絲的自卑,他們順理成章地結為夫婦,為了維持這位貴婦人奢靡的日常生活,他不得不給《星期六晚郵報》撰寫短篇小說贏取高額的稿費,但實際上,他一點都不喜歡寫短篇,他稱之為“全是垃圾”。
直到1930年,澤爾妲精神失常,他們的婚姻才算走到盡頭,而1936年菲茨杰拉德寫作的自傳,名字就叫《崩潰》。在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中,你并不能如在海明威、雷馬克筆下那樣看到正面的戰爭形象,但是他將經歷一戰之后的“迷惘”兩個字闡釋得最為傳神,有一種夢死醉生的無奈讓人哽咽,有一種清醒后的虛無讓人心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