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穎全等



從一開始,這就注定是一個特殊的采訪歷程。
2014年3月8日,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MH370航班在當地時間凌晨1點40分與管制中心失去聯系。機上共載有239人,其中包括154名中國同胞。那天上午我正在博鰲采訪,在網上瀏覽到馬航客機失聯的信息,當時我全部的同情與祈禱都是基于一個普通人對于悲劇事件的關注,絲毫沒有意識到客機失聯事件會與我的工作有交集。隨著網上曝光的細節越來越多,關于失聯飛機疑似在越南與馬來西亞交界海域墜落的消息刺眼地掙脫出來,觸動我的職業神經。“墜機地點可能在南海!”——這個后來被證實錯誤的信息,卻是促使我開始搜救報道的一個起點,也是所有搜救力量投入的起點。
事件發生后,中國、越南、馬來西亞、美國等國紛紛派遣飛機、艦船前往客機失聯海域進行搜救。
作為新華社海南分社記者,3個小時后我便接到任務——跟隨南海救助局的救助船出海并拍攝搜救行動。我馬上帶好攝影器材,驅車抵達三亞南海救助基地,跟著搜救隊從海南出發。沒想到,這竟然是一次漫漫的搜尋之路,經南中國海,赴泰國灣,過爪哇海,泊新加坡,渡馬六甲海峽,到蘇門答臘,抵南印度洋,穿巽他海峽,重歸新加坡,連續航行26天,歷程近萬公里,搜尋面積3萬多平方公里。
在那種時刻,救助船上的艙位一位難求。經過重重斡旋與周折,我終于登上了“南海救101船”,與眾多的救援人員共赴越南海域進行搜救。
“‘南海救101船何時能抵達馬航客機疑似失聯海域進行搜救?”這是我上船后向南海救助局湯忠法副局長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問的時候我還充滿期待,當得知就算全速航行也需要4天才能到達相關海域時,沮喪和失望的心情至今仍記憶猶新。當時我更料不到,我們與真相和生還的希望之間隔著的遠遠不止一個4天!
對于“101船”上的搜救者和記錄者而言,這場搜救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未知與不確定性。后方傳來的信息交織著政治與技術的考量,潛伏著不同層面的暗戰,在對信息的不斷隱匿、截取、爭奪、誤導與糾正中,真相姍姍來遲。而我所能夠做的,就是忠實地記錄,記錄在向真相靠近的每一海里中,救援者曾經付出過的所有努力。
過駁“115船”
過駁,指的是船與船之間的貨物或人員轉運,在洶涌的波濤中進行無平臺過駁,是一項高風險、高精度的任務。馬航搜救途中所進行的7次過駁,其中包括自己5次經由過駁換乘船只,讓我對這個專業名詞從一無所知到非同尋常的熟悉。以鏡頭去呈現過駁的全過程,是讓我非常震撼的經歷——那是在廣闊到使人畏懼的大海中,我們所能感覺到的屬于人力的掌控感和力量感。我選擇了不同的焦段和不同角度拍攝,以使觀者能有更全方位的感受。
第一次拍攝過駁是在3月13日傍晚,先期抵達泰國灣的“115船”須從“101船”上過駁搜救設備及專業搜救人員。我站在“101船”的甲板上,以長焦對準前方全程追蹤拍攝。逐漸隱沒的太陽在海面上投下一柱余輝,海天邊際處層云暈染,“南海救115船”自云層缺口處緩緩駛出,如一顆黑子慢慢擴大并清晰起來,“101船”相向行駛迎了上去。兩船在距離十數米處平行而列,各自慢慢轉圜相錯,使船尾相對并緩緩靠攏, 10米, 5米,2米,在鏡頭的驚險注視下,船尾在相距1米處穩穩停住,二副各以纜繩將兩船牢牢縛住,并向對方打出成功的手勢。
沉重的救助設備以起重機吊運到“115船”,而救助人員則必須親自跨過船尾這1米的距離。1米寬度下就是深不可測的波濤,每一個意外的涌動都有可能令船尾浮動,使這1米的距離開合變化,因此跨出的一步也就充滿著不確定的風險。為了完成“115船”報道,我最后一個跨過了這道溝壑,而這樣的跨越在我的整個搜救工作報道中一共重復了5次。
從“115船”的甲板回望時,見落日余輝下的“101船”船頭,五星紅旗在海風中鼓滿如帆,獵獵作響,在這異國的遼闊海域里,在執行國際搜救任務的艦船上,這一刻的感受不同往日。
海上升明月
兩片海峽之間的交界在哪里?除了精確的經緯坐標,鏡頭中每片海,都有自己的表情。22日下午,暈船的人多了,不適感加重,我提著相機來到甲板,眼前是安達曼海(印度洋東北部的一部分),風高浪急,幾十米長的浪一波一波涌過來,船身隨之浮起宕下。當風浪稍息時,大海又徐徐轉換面孔。鏡頭下的海面,波平如鏡,泛著金屬灰色的光,密云層層疊疊地翻卷壓迫到海面上來,像是鑲嵌在四周的鏡框,這情景讓我想起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同樣是艱難的追尋真相的旅程。然而這奇異的平靜總是稍縱即逝,涌動的波濤才是大海的永恒。
在陌生變換的安達曼海域里,會不會隱藏著我們想知道的答案呢,真相也許就在下一海里?也許就在下一片波濤中?也許就在監聽到的下一個信號中?失望又被新的希望所替代,“101船”的搜尋工作依然緊張而忙碌地展開,望遠鏡目視搜尋,信標探測儀和聲吶儀下潛,搜救隊出動打撈漂浮物并核實,所有工作不曾有絲毫懈怠,如同最初。
夜幕降臨,在船上暈睡了整天的我站在甲板上。月亮升起來了,巨大而明亮,映襯滿天低垂密密的星辰,仿佛隨手可以摘下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我知道這樣漫長的月夜里,寄托著多少人的思念,多少人的希冀,多少人的淚水。夜視搜尋結束的搜救隊員,并沒有立即離開,卻靜靜佇立片刻凝視著這月亮。
為了再出發
3月26日,“南海救101船”在印度洋的澳大利亞圣誕島附近突然停止了前進,轉身沿來路返航,這是一個做出最大努力后不得不接受的選擇。
早在21日穿越巽他海峽的途中,“南海救101船”突發險情,右側發動機失去動力,在繼續向南印度洋馳援的同時,“101船”開始全力除障,26日試車(機器等在裝配好以后﹐正式使用之前﹐試驗運行)將是關鍵的一戰。
從早晨起,我就窩在狹小的船艙內拍攝右主機試車情況。中午12時,右主機波紋管裸露處包扎完畢,試車開始。對準波紋管的鏡頭先是捕捉到管道逐漸變紅,繼而右主機完全停車。5天來全力以赴的搶修也未能挽救右側主機的命運。endprint
在所有其他船只全速前行的搜救中折返,至新加坡補給及維修,意味著“101船”在新一輪的搜救中只能暫時缺席。
27日晚七點,遠處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燈光和火光,這屬于海上油田的光提醒我們正在經過的是巽他海峽。巽他海峽航道狹窄,島礁密集,最窄處僅3海里,單機渡海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挑戰,如果遇到較大的洋流,或僅剩的一側主機出現問題,船只可能會失控撞向附近的海上鉆井平臺,后果不堪設想。巽他海峽還一度是東南亞海盜猖獗之地,單機航行的“101船”必須同時防范可能出現的海盜襲擊,所有甲板的艙門已經關閉,駕駛臺的瞭望哨加崗,應急隊員組成的防海盜班組在甲板處待命。
火光漸漸隱去,直至消失不見,大大小小的海上平臺被拋在了船后。5個小時后,“南海救101船”再次單機成功穿越巽他海峽,順利向新加坡海域靠近。折返,是為了再次出發。
船上同渡人
百年修得同船渡,在“101船”和“115船”同舟共濟的日子,該是怎樣一種特殊的緣分。
“接到馬航失聯客機搜尋任務,我們15分鐘就做好了應急出發準備”,“15分鐘”,無論何時,任務命令下達后必須在15分鐘內出發,對于半軍事化管理的救助隊員而言,這既是最常規的工作態度,最嚴格的命令,也是最嚴肅的承諾,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與死之間的區別。交通運輸部救助打撈局救助指揮處處長張建新表示,我們不是在搜救的路上,就是在等待出發,毫不夸張。
以往的搜救行動總是定格在拯救成功的一刻,我也曾經在直升機上拍攝過救生員懸繩下到海面拯救漁民的激動人心的畫面。而波瀾壯闊后的平凡與枯燥,在這次漫長的馬航搜救中讓我有了真切地體會。當我的鏡頭試圖去捕捉那些瞬間時,所讀取的一切都是輕描淡寫的,鏡頭中只有平淡的工作:越來越遙遠的海域,無盡的海面掃視,對探測信號的不間斷捕捉與屏幕監測,60攝氏度船艙內的輪機長揮汗如雨……期待中的搜救高潮與波瀾遲遲沒有出現,救助隊員卻仍需要如同最初的搜尋一樣富有張力和激情。對于記者而言,這也未嘗不是一種考驗,我知道此刻應該拋開慣常的對于記錄成功的欲望,真實與平淡自有其價值。
在難得的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也希望能藉此在鏡頭下呈現搜救隊員們的生活與心理狀態,比如漫長的搜救所帶來的壓力,在海洋所構成的巨大的密閉空間里,心理和生理受到的挑戰。在我26天的海上生活里,一半時間都只能躺在船上,希望靠睡眠趕走無所不在的眩暈和惡心,那是一種仿佛世界末日來臨卻遲遲不能結束的痛苦,即便是早已習慣了船上狀態的搜救人員們,還是在北印度洋的巨浪顛簸中暈船了。但畫面中的他們,更多的還是呈現一貫的隱忍與平靜,基于職業道德與責任感的一種真實的狀態,不加矯飾,尤為可敬。
搜救人對海的感覺很復雜,這是他們的陣地,給他們帶來崇高的職業自豪感,可大海也時時提醒著他們,在無情的自然面前,人力是多么渺小。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也許曾經在某個靜謐的月夜悄悄爬上過“101船”每個人的心頭,也在下一個瞬間被狠狠地甩出腦海。在路上,就永遠有希望,希望就在前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