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話,作為最具民族特色的文學批評形式之一,從其誕生之日起,就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歷經宋元明清,直至民國,可謂綿延不絕。但隨著國人現代批評意識的覺醒,在西方思維理論及其批評模式的沖擊下,有著千百年歷史的詩話遂成絕響。
關鍵詞:詩話;體兼說部;論詩記事;論詩及辭
詩話起初是一種口頭的和社交的話語形式,后來才變成書面形式。最初是一種非正式文類。
一、詩話概說
自從歐陽修將其“退居汝陰, 而集以資閑談”的小冊子命名為《詩話》之后,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就此開啟了傳統文學批評的一種新樣式。《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五認為古代論文之作,凡有五類,詩話即為其一。
文章莫盛于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成一書傳于今者,則斷自劉勰、鐘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其作者之甲乙溯厥師承。為例各殊。至皎然《時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后所論著,不出此五例矣。
《四庫》此處論詩話有三點可值得注意:一、詩話為古代文學批評五體之一;二、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為詩話之源頭;三、詩話具有“體兼說部”的性質(第二、第三點留待后文討論)。《四庫》是對古代文化的全面總結,代表了滿清后期對先秦以來的整個中華文化的總認識和總評價。其對于詩文評總括性的介紹,也就是對于整個古代文學批評的總體理解。這種認識得到后人越來越多的認可。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辨?序》里面說道:
詩文評雖然極少完整的著作,但從本質上看,自然是文學批評。……現在一般似乎都承認了詩文評即文學批評的獨立平等的地位。[1]
詩文評既然是文學批評,那么詩話毫無疑問就是文學批評的一種樣式了,而且還是宋元以來我國文學批評的主要樣式。其影響所及,日本、朝鮮等國亦有數百年的詩話批評實踐。
二、詩話淵源
前文已述,第一部以“詩話”命名其書的是北宋歐陽修。但這一命名究竟是歐陽修的獨創呢,還是因襲前人的成名?因此,有必要追述詩話之起源。
關于詩話的起源,影響較大的有以下兩種說法。
1.清代何文煥《歷代詩話序》曾云:
詩話于何昉乎?庚歌記于《虞書》,“六義”詳于古《序》,孔孟論言,別申遠旨,《春秋》賦答,都屬斷章。[2]
所謂“庚歌”,指的是《尚書?虞書?皋陶謨》中關于帝舜作歌、皋陶庚和的記載;所謂“六義”,則是指“風、雅、頌、賦、比、興”,首見于《周禮?春官?大師》,后來《毛詩序》作了進一步闡發(需要指出的是,《毛詩序》乃是漢儒的手筆,非先秦之作);孔子和孟子則有許多關于《詩經》的具體論述:如“思無邪”、“興觀群怨”、“事父事君”、“以意逆志”、“知人論世”等,影響極為深遠;“《春秋》賦答” 是指《春秋左氏傳》記載的當時外交場合中大量的賦詩酬答的情況,雖多屬斷章取義,但在“論詩及事”上與后世詩話有相似之處。
2.清代章學誠《文史通義?詩話》:
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雖曰本之鐘嶸,要其流別滋繁,不可一端盡也。《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雕龍》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3]
章氏開首即言《詩品》乃后世詩話的源頭,接著又講不能完全歸原于《詩品》。章氏認為詩話有兩種形式:或“論詩而及于事也”、或“論詩而及于辭也”,而這兩種形式早已見之于《論語》、《孟子》等先秦經傳之中了。可以看出,在詩話的起源上,章學誠以其所持之多元論,比何文煥開通。
《四庫》認為詩話“體兼說部”,即與小說在體制上有著某種相似性。這種相似性是存在的。詩話與小說的確有淵源。魏晉南北朝時有一部非常著名的筆記小說——《世說新語》,其中有謝安叔侄雪天論詩高逸之事,無論是從形式、性質、還是內容上看,都非常接近后世詩話。都是論詩、都是閑談、都是文人雅士。魏晉人物風流自賞,向來為士林所稱道,宋人仿效前賢,品評詩詞,以此相高,自由漫談式的隨筆或許是最合適的文體了。或許,這則故事直接啟發了歐陽修。
《四庫》論詩話之源,將劉攽《中山詩話》置于《六一詩話》之前,不知出于何故。《方法研究》稱,劉攽在其詩話中已經引用司馬光的《續詩話》,而司馬光則明確表示續寫歐陽修的《詩話》。從現有資料來看,第一部以“詩話”命名其書的是北宋歐陽修的《詩話》。此后,仿作紛起,后人為了便于征引和區分,便以其號加之于前。[4]
三、詩話之流變
誠如章學誠所言,詩話或主于“論事”、或主于“論辭”。宋代詩話以歐陽修《六一詩話》為宗,論詩及事,于敘事之中間現作者一己偶的之見,多為“以資閑談”的記事隨筆。兩宋之際的詩話,閑談性、資料性的記事隨筆居絕對多數,純粹理批評性的詩論專著則比較少見,象《歲寒堂詩話》、《滄浪詩話》極具理論色彩的著作,還是難得一見的。受宋代詩話創作傾向的影響,金元詩話仍遵循閑談隨筆的體系,走模擬宋代詩話之路。
明代詩話則以“論辭”類為主。有明一代,詩壇熱鬧非凡,爭論不斷。影響波及詩話,遂為繁富。擬古、反擬古;宗唐、宗宋;各派間為一爭高下,都比較注重從詩歌內部探討其創作規律。明代詩話的針對性、批評性、知識性明顯有所增加。如徐禎卿的《談藝錄》、謝榛的《四溟詩話》、胡應麟的《詩藪》等,都著重論述其個人詩學見解,品評詩人詩作,顯露出理論的色彩。
清代大興考據之風,詩話受其影響,考證是非、辨別真偽。在當時濃厚的學術研究之風影響下,清代詩話家都以嚴謹的治學方法和嚴肅認真的寫作態度,從事詩話創作。王夫之《姜齋詩話》、王士禛《帶經堂詩話》、沈德潛《說詩晬語》、袁枚《隨園詩話》、趙翼《甌北詩話》、葉燮《原詩》等等,都曾名噪一時,影響深遠,且都入選郭紹虞、羅根澤主編的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第一輯。清代詩學理論的三大思潮:“神韻說”、“格調說”、“性靈說”即見之于詩話之中。
新文化運動以來,隨著舊體詩詞創作的日趨衰落,以“辯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資閑談”為宗旨的詩話創作也江河日下、風光不再。
四、詩話之弊
章學誠考查詩話之弊,論述前人,“作詩話以黨同伐異”、“詩話之不可憑、或甚于說部”。黨同伐異,自然失去是非公論。如北宋熙寧、元祐黨爭之際,蔡絛在蔡京授意下撰成《西清詩話》一書,其中多處引述蘇、黃等元祐諸公之語,以伺機尋隙而攻訐之。宋人詩話,確實有此弊端。流弊所及,“至于誣善黨奸,詭名托姓。”甚而至于“詩話之不可憑,或甚于說部也”。章氏分詩話為“論詩及事”和“論詩及辭”兩大類,所謂不可憑云云,即指前者而言。
所謂“今人詩話”,特指袁枚《隨園詩話》而言(見葉瑛注《文史通義?詩話》)。祝伊湄在《章學誠對<隨園詩話>的批評》一文中指出,章氏“頗能客觀的評人論學”,但對袁枚的議論“卻是心氣頗不平和”。考其原因,章氏是對袁枚在當時文壇之盛名“由羨生妒, 由妒轉恨矣”;同時,“性情不同, 識見各異, 是章袁齟齬的一個重要原因”。章氏認為“《六經》特圣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耳”,故主教化;而袁枚“于道統文統、則一笑置之。”[6]章氏既對袁枚《隨園詩話》評價不公,則“今人詩話”有害世道人心之說,亦難公允。
西學東漸之前,國人對詩話所做的反思與檢討,都是在傳統的思路中進行的。倘若置身于現代批評意識之下,對詩話消亡的原因或許可以認識的更充分。
五、詩話消亡辨
中國現代批評意識的覺醒,肇始于王國維《〈紅樓夢〉評論》。這篇文章發表于1904年,其全新的風格與論述結構,極大地沖擊了當時傳統的批評模式。
《〈紅樓夢〉評論》的發表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它都代表了某種斷裂:在內容方面,它運用了外來的理論、美學觀念和文獻材料,在形式上也表現出現代批評的諸多特征,如章節的劃分,引文的使用,全文結束時附以結論等等。所有這些都顯示出與古典詩話迥異的現代批評的表述方式。“它所產生的沖擊波促使人們開始思索:文學批評看來確實有各不相同的路數,傳統批評是否應當拓展自己的視野?”[7]該文對于包括詩話在內的傳統批評模式提出了質疑和挑戰,這種質疑和挑戰得到了回應。朱光潛先生曾說:
中國向來只有詩話而無詩學……詩話大半是偶感隨筆,信手拈來,不成系統,有事偏重主觀,有時過信傳統,缺乏科學的精神和方法。
詩學在中國不甚發達的原因大概不外兩種。一般詩人與讀詩人常存一種偏見,以為是的精微奧妙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如經科學分析,則如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其次,中國人的心理偏向綜合而不喜分析,長于直覺而短于邏輯的思考。[8]
王國維從中西語言的不同,發現了中西思想方法的不同。王氏此處的概括或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仍然在大體上指出了一個非常深刻的事實,即長期以來中國學術已經失去對思想精確而深刻的描述力和表達力了。由此,王氏認為,新學語的輸入、創造新學語非常之必要,應該重視哲學和形而上學,提高中國人的思維能力。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落后與進步等二元對立正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激進立場的起點,也是他們思考問題的出發點。甚至象王國維這樣的舊式學者也同樣把中國與西方的區別看作是傳統與現代的區別。認為東西方文化在方法上、思維方式上以及體驗生活的方式上有著根本的不同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基本看法,也是他們思考東西方文化關系的起點。在他們看來,現代化的起點就是拋棄過去,就是對傳統的否決。在他們看來,現代文論取代古典詩話,正如新小說取代章回小說,新式的自由詩取代舊律詩是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
結語:
二十世紀初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興起與包括詩話在內的整個古典文學批評的衰落,是當時中國現實社會的狀況所產生的結果。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是五四啟蒙運動的組成部分,完全不同于詩話,它從一開始就關注著社會政治問題。中國現代批評主體從其誕生之日起,就是帶有政治和社會烙印的主體,不象詩話作者那樣,甘于書齋的悠閑,陶醉于自我的清高。中國現代文學批評是政治的話語,是社會介入的途徑和手段。以詩話為代表的古典文論作為主流批評模式在二十世紀初的消亡并非歷史的偶然,古典批評所賴以生存的那些社會條件現在已不復存在了。在當前的形勢下討論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重新探討詩話等極具民族形式的文學批評樣式,或許是解決“失語癥”的途徑之一。
參考文獻:
[1] 朱自清. 詩言志辨[M]:古籍出版社,1956. 2
[2] 何文煥. 歷代詩話[M]:中華書局,1981.3
[3] 章學誠著,葉瑛校注[M]:中華書局,1985. 559
作者簡介:景旭鋒(1982-),男,甘肅天水人,文學碩士,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