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金+朱碧榮
摘 要:德勒茲是法國著名的后現代主義哲學概念大師。他與伽塔里共同創造的一系列概念所構成的哲學體系就是精神分裂分析學。他們從社會無意識中的欲望流動透視社會意識和個體心理,揭示出個體心理中欲望的受壓抑性和顛覆性,同時體現了文學的功能性。《馬販的女兒》是英國20世紀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之一勞倫斯的著名短篇小說。通過“精神分裂分析”解讀本篇小說,我們從中汲取革命的力量——他人的需要就是我們存在的價值。
關鍵詞:精神分裂分析;馬販的女兒;少數派
“二戰”以來法國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德勒茲,是哲學概念大師,一生中創造了無數概念。這些概念組合在一起構成的哲學體系就是精神分裂分析學。精神分裂分析是革命的唯物主義精神分析,以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為主要目標,對精神分析進行批判。從社會無意識中的欲望流動透視社會意識和個體心理,這種新的透視法有助于揭示出個體心理中欲望的受壓抑性和顛覆性,體現文學的功能性。精神分裂分析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從社會和歷史角度解釋認知和行為,吸收了弗洛伊德尤其是拉康的思想,在對社會結構和社會發展的解釋中融入了利比多和符號學因素,借鑒了尼采對虛無主義和禁欲主義的批判。精神分裂分析理論創造了希望和可能,讓生產力的發展超越資本界限,讓權力意志的擴張超越虛無主義的界限,給人更大自由,擺脫無休止的奴役,
德勒茲和伽塔里把人看作是欲望機器,并根據欲望在“無器官的身體”上的兩種“注冊”的方式,兩種不同的心理人格或不同的主體性,將所有人分為兩種類型,即“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和“偏執狂”(paranoia)(Deleuze &Guattari,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281)。這就是說人與社會規則之間存在著兩種不同的關系,以及兩種不同的滿足其欲望方式:精神分裂是多向的、可變的、開放的和不受約于規制的,而偏執狂是單向的、固定的、封閉的和受約于規制的;精神分裂要顛覆現存社會規則,而偏執狂則遵循和維持現存社會規則;精神分裂不為個體的欲望設置界線,而偏執狂強化了人的“畜群本能”(herd instinct);精神分裂型的欲望是處于自然狀態的,反映了欲望的本來面目,而偏執狂型的欲望是已經被主流文化所篩選了的,反映的是被壓抑了的欲望(夏光,“德魯茲和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學(下)”31))。所謂“少數派”(minoritarian)就是由具有“精神分裂”心理人格的人所組成的集體的總稱。它是針對“多數派”(majoritarian),也就是由具有“偏執狂”——心理人格的人所組成的集體的總稱而言的。“多數派”指一定社會中,把某種特殊的因素抽象出來,再將其放大為普遍恒量(constant),并以此來排斥或壓制他們不認可的異質因素(heterogeneity)的人所組成的集體。顯然,“多數派”體現的是統治者的意識形態基本特征。相反,“少數派”追求異質性,多樣性和創造性,不會認同于那些被抽象地假定為普遍性的理念或事物。“少數派”不是被動地接受現存秩序并處于弱勢地位的群體,而是意味著對現存秩序的不斷超越。“少數派”是同“生成”(becoming)相聯系的。在德勒茲看來,“生成”是世間萬物發展變化的源動力。任何事物及其所存在的狀態都是不斷生成的結果(Adrian Parr, The Deleuze Dictionary 21)。生成“少數派”意味著不受“多數派”限制,意味著無限的可變性和創造性,不斷地生成新的東西。“少數派”有其內容上的規定性——“所有的變成都只能是變成少數派”(Deleuze&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106)。“生成少數派”就是德魯茲和伽塔里所想象的革命。“生成女人”意味著超越了父權制文化及以男權為中心的社會,更超越了男人所規定或想象的女人;“生成動物”意味著超越狹隘的人道主義或人類中心主義,把人看作是不斷地生成差異的存在;“生成不可感知”意味著超越實際存在的或可感知的世界,意味著試圖領悟不可感知的生成過程。不難看出,德魯茲和伽塔里所看到的世界不是業已存在的,而是不斷生成的(夏光,“德魯茲和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學(下)”36))。
二.《馬販的女兒》的“精神分裂”分析
文學作品是“少數派”創作的“少數派”藝術,為“少數派”的成長提供汲取力量的源泉。作家以“少數派”所特有的異質性,多樣性和創造性創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都源于并高于現實生活。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多屬于“少數派”。這些人物以“少數派”所特有的異質性,多樣性和創造性,感染和震撼著無數的讀者,使他們當中的一些最終具有作品中主要人物的主要特征——異質性,多樣性和創造性,成長為“少數派”。
D?H?勞倫斯是英國20世紀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之一,由于他創作了《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和《戀愛中的女人》等作品,一些讀者簡單地把他看作性愛小說的代言人。這種理解不免有些偏頗。他一生創作作品極其豐富,作品集多達45卷。小說的主人公大多具備一些顛覆傳統的元素,充滿革命性,是德勒茲概念中的“少數派”。本文以《馬販的女兒》[1]為例,追蹤德勒茲和伽塔里在精神分裂分析中所論述中的“逃逸線路”,分析研究對象如何跨過“白墻”,沖出“黑洞”,形成“無器官身體”,實現“去疆域化”,用“塊莖化”方式,連接“欲望機器”,釋放“欲望流”。
1. 形成“塊莖”。
“塊莖”(rhizome)是精神分裂分析的最重要概念之一。在《千座高原》的引言中,德勒茲和伽塔里以“塊莖”章節題目,用整整一章的篇幅專門研究了塊莖。與眾多其他概念一樣,“塊莖”也是隱喻。它表述的既是迥然不同的事物、地點和人物之間所發生的關系,也可以是最為相似的事物、地點和人物之間所發生的關系。生物學術語“塊莖”指植物的一種存在形式,是一種有球狀根系的在地下沿水平方向橫向生長的可以衍生出新植物的植物。德勒茲和伽塔里從認識論角度出發,創造了“塊莖”之概念。成群結隊出現的時候老鼠也屬于塊莖。無痕脫裂原則是(asignifying rupture)指塊莖“子體”從“母體”脫裂是不留任何痕跡,悄無聲息。在新的“塊莖”形成的剎那間,“子體”和“母體”之間失去一切聯系(Deleuze&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10 )。塊莖的“子體”和“母體”之間沒有溯源特征(tracing)。“塊莖”的生長方式不是樹狀化的,不遵循根、干、枝、叉、葉的生長原則。樹狀結構形式的拓展是拓撲式的。傳輸渠道也是預先設定好了的:因為樹狀系統先于個體而存在,每一個體都被安置在預先就分派好了的位置上,整合在整個樹狀結構之中(Deleuze&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16)。這就是說,在等級制度的社會中,樹狀分布的社會結構在一定時間內為每一個體的存在和發展預定了空間。他的活動區域、活動方式,他所處社會組織機構,都已經先于個體而存在了。
小說中男主人公鄉村醫生杰克?佛格森首先遵循了“塊莖”式的生長方式,成長為德勒茲和伽塔里哲學概念中的“少數派”。作為本地區唯一的鄉村醫生,他不分晝夜地奔走在工地之間,從一個工人居住密集的礦區趕往另一個礦區,十分勞累。他整天忙于出診,無暇顧及生活瑣事,自己身體并不好,患了感冒的情況下,還是來到了馬販家看望三兄弟,尤其是他的好友,馬販的二兒子——弗雷德?亨利。馬販大兒子喬顯然不能理解佛格森的舉動。佛格森是出于對好友的關心,知道了馬販家的事,看看能否幫上忙,或者至少可以安慰一下這家人。可是喬很不理解,陰陽怪氣的挖苦著佛格森:“一名醫生自己患了感冒,嗓子沙啞,還四處走動,這對于病人來說可不是件好事”,“我們家的狀況和你有什么關系不成?”,“我原以為你只關心病人,現在你也成了病人,你應該關心關心自己才對”。針對喬的粗暴態度沒有做任何反應,他只是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118)。喬是以樹狀化方式生活和思考的“多數派”,很難真正意義地理解塊莖方式生長和思考的“少數派”。這是引起喬對佛格森誤解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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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成就“無器官身體”
從字面上說,“無器官身體”指身體處于在功能上尚未分化或尚未定位的狀態,或者說身體的不同器官尚未發展到專門化的狀態(夏光,“德魯茲和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學(上) 24)。它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種實踐。我們永遠都達不到無器官身體,也不可能達到,但我們始終在無限地接近它。它是個極致(Deleuze&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150)。把自己的身體鍛造成無器官身體是一個終生追求和奮斗的過程。小說中的杰克?佛格森就是通過成就“無器官身體”這條“逃逸線”,最終生成“少數派”。首先,他剝除了“有機組織”。自動恢復體內平衡的有機組織會使一個身患感冒的病人留在家里養病,不會游泳,對深水泥潭十分恐怖的人體內恢復平衡的有機組織會讓他自動遠離深水,遠離泥潭,迅速逃離眼前不安全環境的環境。剝除“有機組織”之后,自動恢復機制失靈,他不會留在家里養病,而是要探望深處家產被剝奪,房產被拍賣還債的朋友;不會逃離深水泥潭,而是要救出即將溺水身亡的馬寶。其次,他剝除了“表征性”。當馬寶得知是佛格森為她脫去滿是惡臭泥水的衣服,為她裹上絨毯,猜想他一定看見了自己的裸體,于是激情地要求嫁給他。她用自己的乳房緊貼佛格森的膝蓋和大腿,用自己滾燙的熱情融化著佛格森的心。但他最終還是剝除了“表征性”,將醫生救死扶傷的大愛升華為與馬寶之間的愛情。最后,他剝除了“主體性”。當馬寶激情地向他求愛,他內心深處的活動十分復雜。他前后七次提到“我原本沒有愛她的意思”(130-132),“他的意志(will)反對他接受馬寶的求愛”(131)。這里的“意志”就是佛格森的“主體性”,就是阻止他一致性位面沖出主體黑洞,將醫生的大愛升華對對馬寶的愛情的主要因素。這時的他已經破繭化蝶,掙脫了主體性對他的桎梏,成就了“豐滿的無器官身體”(full body without organs)一步一步地生成為“少數派”。
3.實現“去疆域化”
德勒茲和伽塔里對“去疆域化”進行了多種不同的描述。在《反俄狄浦斯》中,他們認為去疆域化是在符合社會發展趨勢的行動中創造出來的即將揭開的未知世界(coming undone)(Deleuze&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322)。去疆域化是符合自然和社會發展規律的行為,這一運動過程指向的是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一個創造出來的嶄新世界。在《卡夫卡:走向少數文學》中,他們認為去疆域化是一條聚合體不僅自身能夠逃逸而且徹底與過去脫節的逃逸線路(Deleuze& Guattari, Kafka: 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 86)。去疆域化就是勇往直前,不斷開拓,永遠沒有止境的過程。在最后合作的著作《什么是哲學》中,他們認為去疆域化可以是身體上的(physical),也可以是心理上的(mental),或精神上的(spiritual)(Deleuze& Guattari, What is philosophy 68)。這就是說,去疆域化既可以是地理位置的變化,也可以是心理狀態的改變,既可以是物質的變化,也可以是精神的改變。概括起來,去疆域化就是生產變化的運動(movement producing change)。……作為一條逃逸線路的去疆域化,所顯現的是聚合體的創造潛能(Adrian Parr, The Deleuze Dictionary 67)。主體在一次又一次的去疆域化中無限地接近最完善狀態。在移動中創造,在創造中移動。主體開拓和改造新環境,并改造其自身。通過去疆域化,主體不斷地發現和發掘自身的潛能,最大限度地感覺“天生我材必有用”,將自我價值融入到社會價值中。用不斷變換的鏡像審視自我,認識自我,發掘自我,改造自我。這樣,主體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也改造主觀世界。去疆域化運動指導人們更加自覺地進行改造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實踐。
小說中對于弗格森來說,穿梭于工人的住所,為受苦受難的病人治病療傷使他精疲力竭,但同時他對自己這份工作又充滿了渴望,能夠深入到勞動人民當中去,有機會密切地接觸粗獷豁達,不擅言辭的善男信女。能夠為他們做事,這給了他莫大的鼓舞,激活了他周身的每一個神經,使他得到了無限的欣慰和滿足(124)。這表明,他已經不再是憑借看病賣藥謀生或過上更好生活的鄉村醫生了,而是發生了脫胎換股的變化。自我價值的實現與救死扶傷與他人的健康幸福緊密聯系在了一起。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從職業上,馬寶就是自己的一個病人,救死扶傷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從感情上,她是好友弗雷德的妹妹,佛格森對被兄弟三人遺棄的她十分同情;從精神上,給予馬寶愛情,拯救了馬寶的身體的同時,也拯救了她的靈魂。給她第二次生命的同時,也給了她真正的幸福,使她今生有了真正的依托。給予就是獲取。在情感上做出“犧牲”的剎那間,他的形象變得無限的光輝。佛格森“成人之美”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的偉大。兩次“去疆域化”的實現,使佛格森成為“少數派”,世俗傳統的顛覆者。這樣的“少數派”是人類社會的未來與希望。
坡文家的遭遇和馬寶的尋短見之舉動客觀上為弗格森生成“少數派”提供了偶然的機會。這個偶然的機會更與馬寶本人緊密相關。被哥哥們罵作“最懶母狗”(sulkiest bitch)(119)的馬寶對兄弟們的粗暴無禮早已習以為常。她既沒心沒肺(Mindless),又十分執著(persistent)(121-122),日復一日地忍受著他們的不公正待遇。她是另一種“少數派”。如果有正常人的平常心態,她早就會遠嫁他鄉,離開給她帶來無限痛苦的三個兄弟和這個早就一點親情沒有了的家。她這類“少數派”是另類的,雖然也屬于“精神分裂”,但不會成為顛覆世俗傳統的力量,只能成為被世俗傳統力量所顛覆。成也沒心沒肺,敗也沒心沒肺。成也執著,敗也執著。無論三兄弟怎么虐待她,她都執著地守著這個家,一步也不離開。因為作為“多數派”的三兄弟摸索不到馬寶的“塊莖”式思維方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當她走投無路之時,輕易決定選擇自殺,剝除了“主體性”,沖出主體“黑洞”對她也那么的容易。但是她成就的是“枯干的無器官身體”(empty body without organs)。她也實現了“去疆域化”,是絕對 “負去疆域化”——經濟地位的惡化導致了思想發生了消極的變化——她決定選擇自殺。所以,對于馬寶來說,敗也沒心沒肺。是她的沒心沒肺,是她的執著使她的身體和靈魂同時獲得了拯救,使她獲得了鳳凰涅槃的重生。同時也客觀上成就了佛格森的偉大,促成了他“少數派”的生成。真乃踏破鐵鞋無覓處,傻人有傻福;得來全不費工夫,善者有善報。
三.結語
在《卡夫卡——走向少數文學》的譯者序中達納?寶藍將德勒茲和伽塔里的《反俄狄浦斯與資本主義》中106頁的一句話列在了譯者自序的開篇:“閱讀一個文本不是探究其能指的學術行為,也不是探尋其所指的文本行為,而是生產性地利用這部文學機器,一個各種欲望機器的蒙太奇,一個精神分裂者從中機器革命力量的過程”。我們不去探究通過《馬販的女兒》,勞倫斯告訴了我們什么,或暗示了我們什么。我們從中汲取了一股力量——他人的需要就是我們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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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1]本文依據的作品《馬販的女兒》選自羅益民的《英語短篇小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以下相關引文只注明頁碼, 不再一一說明。
參考文獻:
[1]Adrian Parr, The Deleuze Dictionary. Scotland: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5.
[2]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rans. Robert Hurley, Mark Seem, and Helen Ro Lane. London: Continuum, 1983.
[3]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Kafka: 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 Trans. D. Pola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6.
[4]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A Thousand Platea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Trans. Brian Massumi.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5]Gilles Deleuze& Felix Guattari, What is philosophy? Trans. Graham Birchill &Hugh Tomlins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6]羅益民.《英語短篇小說名篇詳著》[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
[7]夏光.“德魯茲和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學(上)”,《國外社會科學》[M],2(2007):21-32
[8]夏光.“德魯茲和伽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學(下)”,《國外社會科學》[M],3(2007):30-38
作者簡介:康有金(1964-),男,漢族,遼寧彰武人,武漢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美國文學;朱碧榮(1987-),女,漢族,湖北大冶人,武漢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語言學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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