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拉康認為,侵凌性會伴隨人的自我形成而產生,經由俄狄浦斯階段的轉化與建構,成為各式各樣合法的競爭行為。《呼嘯山莊》的主要角色希斯克利夫是對此說的最好詮釋。由于他沒有經歷俄狄浦斯階段,因而表現出的競爭行為原始而強烈。而以侵凌性理論解讀希斯克利夫,將使得在作品和理論兩方面的研究得以深化。
關鍵詞:《呼嘯山莊》;《拉康選集》;侵凌性;希斯克利夫
《呼嘯山莊》是意蘊無窮的經典文本,而學界讀解文本一般從主要角色希斯克利夫入手。本文也不例外,并嘗試以法國拉康的侵凌性理論展開分析。借由“侵凌性”的概念,希斯克利夫的形象一覽無遺。
一、“侵凌性”
“侵凌性”由拉康在《拉康選集》中首次提出,其定義為“我們稱之為自戀的一個確認方式有關聯的傾向”[1]。也就是說,個人對外界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敵意來源于自戀的心理結構。“侵凌性”的原因是自戀,而以敵意作為表現。人類社會的紛爭與動蕩,個人與集團的偽善與野心都是以此作為基礎的。又因純粹的“侵凌性”在經過俄狄浦斯階段后受到了抑制和改造。即“與父親的意向相連的文化規范性”[2]對其產生了約束。“侵凌性”表現的更為理性,人類也終是免于滅亡。
另一方面,“侵凌性”又是一種主觀性經驗,和利比多一樣,通過言語和行為被感知。言語和行為暴力,夢中的肢體殘缺都是侵凌性在普通人身上的具體表現。
但自戀的心理結構何以導致對他人的敵意?這還要從鏡子階段說起,嬰孩在6—18個月的時候會對鏡子自身形象饒有興趣,因為通過鏡子形象,嬰兒確證了我之為我。但這個確證過程并未結束,個體必須不斷把其他的物象作為確證自我的工具。而物象之價值就不決定于自身,而是他者的視線,若是別人想要,則為我之所欲。自我價值的實現在于與他人爭奪確證價值之物實現的。
二、希斯克利夫表現的強烈侵凌性
回到《呼嘯山莊》的文本,希斯克利夫的“侵凌性”一覽無遺。他的侵凌性可概括為兩個方面:外在的侵凌意愿和內在的侵凌意象。
1、外在的侵凌意愿
外在的侵凌意愿,指的是一種在精神上或肉體上占有對方或勝過對方的意愿。“我們經常可以從一個人對從屬于他的人的教養行為中觀察到:意愿的侵凌性腐蝕人,敗壞人,使人解體,使人無能;它導致死亡。”[3]雖然社會的規范限制了它,但它依然具有破壞性。如拉康所提的那個例證:“一個母親在聽到她兒子不無難堪地承認自己有同性戀傾向后,用母老虎樣的聲調悲鳴,‘我還以為你是性無能的呢?”[4]在這個例子中,母親對兒子施加的侵凌性顯而易見。
《呼嘯山莊》的文本中,亦有許多表現希斯克利夫侵凌意愿的情節描寫。現在就來試著根據文本時間來梳理這方面的情節,所謂的文本時間就是“故事內容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5]。文本的第一章到第三章,敘述了租客洛克伍德去拜訪希斯克利夫,卻遭到了粗暴的對待。情節包括希斯克利夫和他的家人以不友好的態度對付租客和凱瑟琳的鬼魂出現。從這個情節中我們可以見出侵凌意愿。從第四章直到第十四章是奈莉的回憶,敘述的內容從希斯克利夫被收養到林頓的妹妹與其結婚后寄信給她哥哥為止。到此文本的上卷完結。其中展現了希斯克利夫侵凌意愿的情節包括:童年時和辛德雷換馬、在畫眉山莊與林頓家族的人發生沖突、五個星期后再與埃德加.林頓發生沖突、出走歸來后與已是畫眉山莊主人的林頓發生言語和肢體沖突、帶走林頓妹妹伊莎貝拉與之結婚、伊莎貝拉敘述在呼嘯山莊受到虐待和折磨。下卷共有二十章,從第一章開始至第十章,由洛克伍德代為轉述奈莉的故事,從第十一章到第十六章,再由奈莉講述。希斯克利夫的復仇行為更加瘋狂。也就是說,他的侵凌性行為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展現。他與辛德雷的爭斗導致了后者的早死,又使伊莎貝拉早夭。在凱瑟琳死后,對她的女兒和自己兒子展開迫害,與前者父親的去世及后者的早逝都脫不開關系。從第十六章至第二十章,則是故事的尾聲階段,希斯克利夫通過死亡與凱瑟琳的靈魂相會,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小凱西和哈立頓也開始了新的生活。文本到此也宣告結束。
根據以上對文本的梳理,希斯克利夫的侵凌意愿得到十分鮮明的體現。他的侵凌對象是林頓家族和恩蕭家族,而他達成自我目的的手段則是占有呼嘯山莊和話梅山莊這兩處的財產以及虐待他們的后代。
2、內在的侵凌意象
事實上,侵凌意象既可是一種實現侵凌意愿的手段,它將自己作為一種形象施加于他人。又可通過夢及幻覺的形式存在于主體的頭腦中,如《拉康選集》中所提及的例證:“侵凌沖動表現在一些執念妄想中。在一個夢中他看見自己和與他關系頗為棘手的女人同在一輛汽車上,后面有一條飛行的魚追著他,這條魚的透明身體可以讓人看出內部的液體的高度。”[6]在《呼嘯山莊》的文本中,內在的侵凌意象主要表現在希斯克利夫本人的形象對他人所起到的侵凌傷害。在故事中,往往不是希斯克利夫做了什么,而僅僅是因為他的存在便使他人為之畏懼。“一個嚴厲的長輩只要一出現就足以嚇住孩子;你不需擺出懲罰者的架子:孩子早就看到了。這效力比任何暴行更持久。”[7]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下卷第十五章的一段描寫。希斯克利夫的兒子放走了小凱瑟琳,干擾了他的復仇計劃,于是他用這樣的手法懲罰他:“有天晚上,就是前天晚上,我把他帶下樓來,就把他放在一張椅子上,后來再也沒有碰過他。我把哈雷頓打發走了,屋里只有我們倆。過了兩個鐘頭,我叫約瑟夫把他抱上樓。從此以后,他看見我,就像見到鬼一樣膽顫心驚。”[8]在故事的其他部分,涉及到希斯克利夫威懾力的文字往往與他的言語糾纏在一起。所以無法分清是他形象的恐怖使語言發揮了更大的侵凌作用,還是帶有侵凌性的言語造就了他恐怖的形象。但通過他人的話語中“魔鬼”的稱謂,可以看出他的形象絕不是毫無影響。
三、希斯克利夫侵凌性之原因解析
我們已經知曉侵凌性之動因,亦從《呼嘯山莊》文本中看出希斯克利夫的強烈侵凌性。但侵凌性的根源不等于個體強烈侵凌性的發生機制。若想較為圓滿地解答這個問題,再次分析相關情節十分必要。
希斯克利夫表現出侵凌性的情節,大都出現在他離開呼嘯山莊并成為富翁歸來之后。這部分內容出現在上卷一到三章,上卷十章到下卷最后。因而得出他的侵凌性由復仇所激發的結論是很輕易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否則何以解釋使他不幸的敵人依次死去后,他的復仇舉動沒有停息且更加瘋狂?按照正常的邏輯,他對辛德雷復仇是人之常情,對林頓復仇也可以理解,但為何要折磨他自己的孩子以及凱瑟琳的遺孤?同樣的,若愛情是根源,的確能更好的解釋許多事件,且《呼嘯山莊》本來就是一部具有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小說。但也要看到,希斯克利夫并沒有在凱瑟琳去世后追隨她,而是繼續迫害林頓家族和恩蕭家族的人。僅從愛情的角度來看待就說不通了。不過,愛欲畢竟與他的侵凌性緊密相關。因為他所有的侵凌性行為都與凱瑟琳有關。當凱瑟琳被人攻擊了,他會毫不猶豫的與之對抗。凱瑟琳說,“嫁給希斯克利夫,是要貶低我的身份的,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多么愛他。”[9]這就引發了他毫不猶豫的出走,并在成為富豪后歸來,為了凱瑟琳,而意圖謀奪兩個家族的財產。愛欲,只有與侵凌性之根源——“自戀的情欲”相連,這一切方可得到較為圓滿的解答。
人為了確認自我而與鏡中自我的完美形象形成紐帶,并把這個形象作為目標,孜孜不倦的追求,從而形成對他者的侵凌性。俄狄浦斯階段的次生認同則將其限定在合法范圍之內,削弱它的破壞力。希斯克利夫的自我認同恰不是通過這樣一個階段。每個人在嬰兒時期都會經歷鏡子階段,希斯克利夫也一樣。但在他童年的時期,卻缺少一個父親的形象及其背后的社會文化,老恩蕭寵愛他,但他對此無動于衷足以說明這點。鏡像階段所形成的那個理想我實際上是投射于凱瑟琳。“他比我更像我自己”[10],凱瑟琳的口道出了這個秘密。而這一投射并沒有因時間而改變,變成一個無可比擬的強烈意念。恩蕭家族和林頓家族為代表的貴族文化不僅沒能馴化他,改造他,反而顯得軟弱無力。因而,他對凱瑟琳瘋狂的“愛”便能解釋得通。愛凱瑟琳就是愛他自己,愛凱瑟琳就能夠實現自我認同。為了得到凱瑟琳,才必須清除掉那些障礙。為了她,才有如此駭人和恐怖的侵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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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之所以凱瑟琳死后他繼續報復,我們也可得出較為合理的結論。在這里,我們可以加入一點經濟學的隱喻在其中。希斯克利夫利用來歷不明的財產最終占有了山莊和田莊,他之所以要占有他們,在凱瑟琳未死之先,是因為他想得到凱瑟琳,又給予凱瑟琳她想要的生活。而在她死了之后,這兩家中的每個人、每件物又都令其想起她。所以,他需占有一切與凱瑟琳相關的并將其毀滅,從而報復站在他和凱瑟琳當中的敵人。同時又通過它們的被占有和毀滅走向凱瑟琳。這種極端具體化的方式使人體驗到符號自相矛盾的邏輯特性。
換言之,這兩家的每件人和物都被認作一個符號,正如紙幣象征著其背后的購買力一樣,每一個這樣的符號也象征著凱瑟琳。然而,與紙幣不同的是,紙幣能夠買到具有真實價值的物品,而這些符號只是因為與凱瑟琳有關才被如此看待,這種聯系是任意的,且不代表任何價值。因而它們只是凱瑟琳的紀念物。他們并不代表凱瑟琳的存在,而只是一個提醒,告訴希斯克利夫,凱瑟琳已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了。也就是說,每件事物都象征著凱瑟琳的不存在。如同希利斯米勒所作的分析:“所有的事物都是紀念物,都是寫下或鐫刻下來的備忘錄,正像我寫下的提醒某事的便條。它們是她曾經生存的紀念物,是希斯克利夫最終失去她的紀念物,是她現已死去,從地球表面消失的紀念物。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象征凱瑟琳的符號。”[11]然而,“整個世界充滿了可怕的標志,提醒我她曾經存在過,現在我已經失去了她。”[12]
所以,在奪得一切之后,他才會在最后對第二代的凱瑟琳和哈立頓網開一面,并且放棄毀滅一切的目標。他才“已經失去了欣賞他們毀滅的能力,而又懶得去干那無謂的毀滅。”[13]因為這些符號的存在就會使他經受這一切所標志的空白的折磨,但它們又無法被填補。將它們毀滅只會令自己一無所有,因為那樣就連標志凱瑟琳曾經生存、他最終失去了她這一事實的任何符號都不復存在。無論毀滅與否,對于希斯克利夫來說,都是無用。除了在緊張、焦慮中毀滅了自身。否則只要他活在世上,便和那個真正的而非符號的、可以令其自我得以確證的凱瑟琳隔著無窮無盡的距離。
因而,死亡,在此刻便成了他唯一的歸宿。因為在一切的方法都嘗試過后,世間已沒有任何方式可以幫助他接近凱瑟琳了。除了奔赴那亡者的所在地。
所以,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希斯克利夫的復仇行為是侵凌性的一種極端體現。原因是他沒有經過俄狄浦斯階段的次生認同,而僅把凱瑟琳作為確證自我的鏡像,他陶醉于凱瑟琳。為了與她結合,他有了對抗世界的力量,而社會的制約微乎其微,至多成為他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希斯克利夫對當時之社會的反抗,為眾多論者所揭示。但從拉康的特有概念“侵凌性”出發,問題方能得到較為圓滿的解答。
注釋:
[1]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第106頁
[2]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第114頁
[3]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第100頁
[4]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第100頁
[5]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第225頁
[6]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第102頁
[7]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第100頁
[8]艾米麗.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第286頁
[9]艾米麗.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呼嘯山莊》,第78—79頁
[10]艾米麗.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呼嘯山莊》,第79頁
[11]希利斯.米勒[美]: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M].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72頁
[12]希利斯.米勒[美]: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M].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第72頁
[13]艾米麗.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呼嘯山莊》,第324頁
參考文獻:
[1]艾米麗.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0,《呼嘯山莊》
[2]拉康:拉康選集[M].褚孝泉譯,上海三聯出版社,2001
[3]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4]希利斯.米勒[美]: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M].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陳昱昊,現就讀于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研究方向:西方文論與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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