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曉峰成為SKY

讀書就像生活，有時候如同穿衣吃飯，平淡無聊，只是每天必須做的一件事情而已；有時候它能給你驚喜，帶來一場冒險，把你引向未知的旅程。作者是心靈的導游，有的詼諧幽默，讓你不禁愛上他；有的機智冷靜，你敬重他，害怕跟他獨處，又不愿離開他；也有的水準不高、眼界粗俗，總想給你編織一個聞所未聞的奇幻夢境，可是一不留神就露餡，讓你很想當著他的面把書撕碎扔在地上，再狠狠踹上兩腳，以告慰逝去不再歸來的寶貴時間。

也許讀書的最大樂趣在于意外。為了保證跟未知的生命（包括最無聊、最淺薄的作家）邂逅的機會，除了挑著讀，我每個月都會強迫自己隨機讀書。即讀幾本根本不太清楚內容為何的小書，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一段好運或者厄運降臨在頭上。

《當李曉峰成為SKY》就是這樣一本書，讀之前根本不知道SKY是人是鳥（會飛？）。李曉峰這個名字，在我心目中的重量也不會超過路人甲。加上封面非常詭異，該怎么描述呢，昏暗的房間里有臺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是游戲《魔獸爭霸3》的菜單畫面。椅子腳附近接線板上線頭凌亂，主人的位置是空著的，鍵盤上遺留下他的黃色筆記本，在屏幕光源映照下線條詭異，似乎在暗示這個名喚李曉峰的已經遭遇不測，或者變成了一種叫做SKY的怪獸——我就是帶著這種混亂的，毫不知情的心情打開這本書的。

果然，SKY是一匹怪獸。他從最差的菜鳥級選手開始征程，點點滴滴積累，終于從一無所有直至名動天下；他征戰全球各地，挑戰各路英雄，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史無前例連續兩次獲得世界冠軍；他披著中國國旗站立在世界巔峰，成為不計其數崇拜者心目中的完美偶像，還擔任奧運火炬手傳遞圣火。

李曉峰呢？他是父母膝下朽木不可雕的兒子，老師眼中屢教不改的不良學生。他經常逃課泡在網吧，黑白顛倒，不成人形；他不顧父母阻撓，全國各地亂竄，與別人切磋技藝，回家飽受父親的老拳；他把生活費全部花在網吧游戲上，有一次因為火車票丟失沒錢補票，在乘務員面前哭鼻子。

SKY同學們不常見到，但是李曉峰，類似的身影經常出現在我們身邊。甚至我們自己，在青春年少的時候，誰沒當過那么一段時間的李曉峰呢？李曉峰成為SKY，可以說是個不幸又幸運的奇跡，是家長和老師全面圍剿下的一條漏網之魚，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概率事件。讓這個小概率事件發生的平臺，是電子競技。

說起電子競技，得從韓國人那里談起。話說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韓國GDP增長率倒退5.8%，股市暴跌70%，韓元貶值一半。數據不好理解，大概可以想象，那段時間和韓國人做生意，你給一份東西的錢，韓國人偏要給你兩份東西。可想而知，韓國很頭疼。

韓國人心想，我們國內市場很狹小（人口約5000萬，河南省人口的一半），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是出口，現在賣東西只能收回一半錢了，買東西要付出多一倍的錢，怎么辦呢？政府痛定思痛，開始大力扶植電影電視、游戲動漫產業。原因是這些產業投入少，附加值高，前提是要做得足夠好，消費者愿意埋單。

現在是不是有點明白韓劇為什么在中國市場大行其道了？那是韓國人多年苦心經營，政府主導、全民努力獲得的產業調整的結果。

說回到電子競技。游戲產業在韓國獲得飛速的發展，不出幾年，年產值就超過40億美元，其相關產業鏈的價值甚至超過了韓國的汽車行業。電子競技中的最高水準的賽事是WCG（World Cyber Games），也是由韓國人牽頭主辦的。

就在WCG舉辦的第三年（2003年），國家體育總局正式批準電子競技為我國正式開展的第99個體育項目。說句實話，在看《當李曉峰成為SKY》之前，我壓根就不知道還有這么個項目。2013年發生的一場口水戰證明無知的不止我一個人。

當時，國家體育總局計劃為某項賽事組建一支17人組成的電子競技隊伍，其中選手12名，教練員3名，領隊1名，翻譯1名。這個數字超越了同樣參加這項賽事的很多傳統項目，像保齡球、泰拳、國際象棋、圍棋和體育舞蹈。

于是，有運動員出來說話了（像不像事先編好的劇本，電競是扮演受氣小媳婦的那個角色）。中國國家跳水運動員何超（世界冠軍何沖的弟弟）在其微博發表言論，“玩兒游戲都可以拿奧運冠軍，那我們這些項目練得那么辛苦真白干了。干脆都好好玩游戲算了……”此言一出，立即引起軒然大波，游戲業內人士紛紛反駁，有的反擊何超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有的請他回家仔細鉆研究竟何為“體育”。最有理有據的說法是：如果電子競技不算，那橋牌、圍棋就都可以不算體育了？只是載體不一樣、平臺不一樣，但是逃脫不開本質，體育是包含身體鍛煉、游戲、競爭要素的總成。

這次風波最后以何超正式道歉為結束，他還祝福中國的電子競技發展越來越好，取得佳績。不過，與這則新聞配套的社會調查顯示，支持“電子競技不應算體育”的網友達74%以上。

不知道何超最終是不是改變了對電子競技的固定成見，我想如果他讀過也在2013年出版的《當李曉峰成為SKY》，至少不會那么隨意就去攻擊一個自己并不了解的事物。

這本書記載了一個普通年輕人的夢想，不過夢想不該如此殘酷。李曉峰上中學的時候沉溺于網吧，可不知道電競也能成為人生的一項事業。他拼命玩拼命玩拼命玩，像是中了魔咒。偏偏他又不是那種學習、游戲兩不耽誤的人。在李曉峰一路走來的游戲生涯里，還真的屢次相遇這樣的天才。只不過，天才一般都最終選擇了學業有成，只有李曉峰在游戲的路上一條道跑到黑，如果以事業的物質回報計算，李曉峰至今也沒跑出一片晴天。

如果李曉峰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孩子，或許是一種幸運。可惜他跟大多數同學們一樣內心善良，時常因為滿足不了父母的期待而心痛不已。李曉峰的父親是醫生，在三線城市的一家醫院工作，給兒子規劃的最遠大人生路線，就是進入同一所醫院，做同樣一份職業。

中考失利，一輩子不求人的父親費盡千辛萬苦，將15歲的李曉峰硬送進洛陽師專的成人班。李曉峰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無奈學習基礎太差，同學們普遍比他年長幾歲，也讓他始終不能融入班級集體。沒過多久，他又過上了天天上網吧通宵游戲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上網費是從同寢室的室友那里借來的。

李曉峰師專生活在對父母的欺瞞和對學業的糊弄中度過，失去了父母貼身的約束，他的游戲水準倒是突飛猛進，漸漸小有名氣。2002年，WCG在中國舉辦預選賽，李曉峰面臨一次抉擇：要么參賽，向職業選手進軍；要么放棄，成為一名醫生。參賽的前提是獲得父親的支持。

李曉峰的文筆或許不算出色，但是讀到這里仍然讓我感受到沉甸甸的壓力，像勇士出征，英雄亮劍。“爸爸，我要去參加一個叫作WCG的游戲大賽，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比賽，我玩這個游戲已經玩了好幾年了，我想你應該也看到了，這次比賽無論如何我都要去參加，但是我沒有參加這個比賽的錢。”

父親的臉色變了，有些慍怒，更多的是驚訝。李曉峰接著說，“我真的真的是很想用參加這樣一個比賽來證明我自己，我真的向您保證，無論結果如何，這次比賽完了之后我會回到醫院里好好實習，再也不去網吧玩游戲了，再也不了。”

接著，李曉峰面對父親微微顫抖的嘴角，以及眼角泛動的淚光，等待命運的審判。這個作者沒有寫作的技巧，不懂通感，也不考慮視角的轉換，他寫出的唯有真實，但真實最打動人心。我想，此時的父親一定是第一次感知，這個一直生活在自己皮鞭和訓斥陰影下的兒子長大了，大到無法按照別人的意志而活，即便這個人是自己最敬畏的親人；大到可以付出一個成年男人的責任感，即便前途是刀山火海。

父親最后也沒說出任何豪言壯語，他掏出300元來，用默許將兒子放飛。沒有他的放手，世上沒有SKY。

即便剛入門的編劇也懂得，主角的成長必將經歷幾次人性的磨難。對于李曉峰來說，成為男人的第二節課在2006年WCG冠軍衛冕之路上演。初登王座令他成為眾矢之的，八強賽他即將面對韓國鬼王Gostop。為了備戰這個難纏對手，李曉峰在大賽現場拷貝了Gostop的比賽錄像，進行觀摩。韓國裁判發現了他這一舉動，立即施以黃牌警告。

李曉峰覺得這個黃牌有點冤枉，因為WCG雖有不得拷貝錄像的規則，觀看高手錄像仍是每個電競選手都會去做的賽前準備。不過畢竟是違反規定，李曉峰接受了處罰。

八強戰開始，戰況膠著，李曉峰終于建立了一點優勢，準備向Gostop大舉進攻。沒想到意外發生，韓國選手忽然在聊天頻道打出“PPPPPP”暫停比賽。Gostop向裁判申訴，李曉峰是因為偷看錄像才取得先機，裁判未予理會，比賽繼續。這時候，更大的意外發生了，還沒到山窮水盡地步的Gostop，直接退出了比賽。

多虧這是在傳統媒體較少關注的電競賽場，如果在足球賽場，這樣的舉動意味著什么呢？世界杯八強賽，認為裁判判罰不公的一方，在比賽還未分出勝負的時候，罷踢離場。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對勝利者的侮辱。

李曉峰不知所措，比賽后他應該和對手握手致意，這時候他退縮了，“他肯定不會握的……”在領隊的勸說下，李曉峰還是走向對手。距離Gostop有幾步遠的時候，韓國選手用全世界都能聽懂的英文國罵辱罵了李曉峰。

“說實話，當時我連跟他打一架的沖動都有了。”但是這畢竟是萬眾矚目的直播，理智最終壓制了沖動，李曉峰最終選擇默默承受，沒有讓憤怒毀掉比賽的進程。

如果說第一課主題是承擔，第二課的主題就是坦蕩。相信自己的實力，堅持自己的判斷，也明白就算太陽萬丈光輝，也有照耀不到的逼仄角落。如果因為別人的舉動影響了自身的成長，終究只能證明，自己還不配獲得成功。事實上，比賽后的新聞發布會上，Gostop還在強調“不公平”，要求裁判剝奪SKY的晉級資格。

2006年，李曉峰衛冕WCG冠軍。不少人認為，2005年的勝利有一定的運氣成分。但是，Gostop事件反而證明了2006年冠軍的成色。我覺得對于李曉峰來說，這個冠軍的意義已經突破了電子競技項目，而是一種人生成長的偉大歷程。沒錯，它就是偉大，因為它既屬于英雄，也同樣屬于我們每一個渴望成長、成熟的人們。

WCG比賽于2013年正式宣告壽終正寢，SKY的故事講完了，李曉峰的故事卻遠遠沒有結束。今年他還不到30歲，目前正在上海打理一個名叫“WE”的電子競技俱樂部。有許多家長會慕名把孩子送到WE的訓練基地，李曉峰總是對他們說，“大家最好能夠先考慮清楚了，首先，你必須明白職業電競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否則，不建議孩子們投身這項事業。

我想，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你們真的準備負責任地面對自己的人生了嗎？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電競不會成為人生的避難所；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能夠在一切愿意付出努力的領域獲得成功。

何真：媒體人、電視制片人。本職工作是將商界精英的言行記錄下來，編輯成電視節目，好讓觀眾誤認為仿效他們行動就能獲得一樣的成功。年紀越大越愛讀書，堅信讀書不僅有用，而且應當有趣。愿將讀書這么好的事，與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