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閱讀即飲食
曾有一年,我嘩眾取寵般反對紙質閱讀。說出來的理由也低幼得很,大抵是覺得多數人的閱讀都不過是被欺騙。今天被勵志的心靈雞湯,明天又被明星代言的廣告欺騙,后天呢,極可能被營養師的一些自相矛盾的說辭欺騙。
就想,與其花費那么多的時間,被一個虛假的內容欺騙,不如多閱讀其他世事。又或者,我那一陣子對行走更感興趣,相比較閱讀那些文字優美的敘述,我更信任流水的聲音,林間陽光的斑駁,鳥兒飛翔過在空中留下的淡淡的遠影。總之,我覺得,那些變化的、有著特別意味的生活現場,是更好的閱讀選項。
而紙質的閱讀幾乎會遇到賣弄、技術、偏見、耍弄、笨拙,甚至卑劣的表演。
自然,現實生活中,有一些人一生都不需要閱讀的,他們停泊在精神生活的有無中,與審美這樣的活動經常相距甚遠。當一個人的閱讀,只停留在淺層的感官刺激,那么,閱讀便喪失了必要性。
說到底,我還是太苛刻了些,我把所有人的閱讀準入定得太高了。我把閱讀這件事神圣化了,這樣做的結果是,勢必傷害到一些輕淺的閱讀者。
閱讀在舊時幾乎是一個人一生的伴隨,讀書考取功名是男人的至高選擇。有句為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這樣的語境里,閱讀有著進取的褒義,也有著勢利的貶義。而真正的閱讀,是遠離這些意旨的。真正的閱讀,是擺脫物質生活的窘迫后,對精神生活的一種進食行為。是的,閱讀也是飲食的一種。但精神的饑餓常常與審美相關,用書面語來表達,基本上是寂寞,或者孤獨感,又或者況味復雜的缺少感。每每這個時候,尋找感覺上的食物,閱讀成為一個治療自己的有效方式。閱讀近乎交談,在閱讀的過程中,時間失去了意義,精神的空間被另外的人的思想所充實,或者啟迪。這樣的閱讀自然是有營養的進食。
然而,大多數人的日常閱讀,其實遠離這種通向精神愉悅的層面。他們的閱讀和看電視廣告一樣,不過是臨時性的技術參照,遠遠還沒有走向精神層面,便停滯了。這樣的閱讀,其實只能制造傻子。這種輕淺的閱讀,是對一種虛構詞語的依賴。廣告產品的用詞,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當那些夸大并擠壓我們感官的美好詞語,停在一個個垃圾食品上時,我們由一開始的排棄,到后來不見這些詞語便覺得產品不高端大氣的過程,便是閱讀中毒的病癥。
依次可以類推,虛構的歷史,也像是一份夸大了實際療效的廣告產品,同理,那些虛構了情感的小美文,那些拿著腔調虛構時尚的淺奢侈,或多或少地將日常生活的秩序破壞,這些沒有營養,更遠離思想的閱讀內容架空了一部分人的生活,讓他們遠離常識,成為情商和智商都畸型的讀者。
大概正有鑒于此,我當時反對閱讀。與其被虛假而背叛常識的讀物欺騙,不如不讀書,遠離它們,不如我們背上包,向著遙遠的某條路上行走一下,不如去繁雜而瑣碎的世俗生活里走一下,碰一下壁,傷一下心,好填充自己的閱讀內容。
同樣是閱讀,讀卡爾維諾與讀晚報新聞是不同的。讀《故事會》與讀《美學十講》也是不同的。讀《兩地書》與讀《女友》雜志是不同的。讀《鹿鼎記》與讀《肉蒲團》又是不同的。
閱讀即飲食,但若選擇的食物是一個垃圾食品的話,時間久了,必然會傷害到身體。所以,讀書雖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常常有一些人,讀著讀著,就傻掉了。
這不怪書,怪他們自己。
讀書屬于精神范疇,面對著龐大的書目,讀什么樣的書好呢?這如同和一個人聊天,有的人一聊便磁場相融;而有的人,不論我們如何調整姿態,卻總能感覺兩個人磁場不對。是的,審美是由無數的細胞元組成,必須超過半數以上的細胞都反饋愉悅的信息,在審美上才會有舒適感。
所謂“閱讀這么好的事情”,其實只是一部分人適合做的矯情事。當一個人面對一大堆書,陷入挑選圖書的盲區時,找到對的那本書,比讀十本不適合自己的書,都有意義。
閱讀是飲食,而食物自然需要我們懂得搭配,要懂得哪些食物和哪些是相沖的,而哪些食物是有營養的。
做一個熱愛讀書的人,不如做一個會讀書的人。會,意味著天賦,意味著比較和儲藏,意味著審美獨立,意味著巧合,意味著遇到,意味著用心,意味著一切都接近常識,剛剛好。
二.寫作的真實與虛構
常遇人問,你寫的是假的吧?
這樣的問話,問者已經有了一個自我設置的答案:一定是假的,不然怎么會是這樣呢?
其實,寫作的真實分為多種,情感真實、藝術真實以及事件的真實,都是真實,單純地以一個詞語來判斷真假,顯得武斷,甚至片面。
寫作本身便是對生活的挑選,寫作涉及審美及邏輯,都是對真實的概略。也就是說,寫作不可能照錄生活真實,不然,每一個人的寫作都是程式化的,甚至擺滿了食物,布滿了無意義的生活細節。
寫作自然需要修飾,這種修飾涉關寫作的意義,超過了真實的束縛。若一個人的寫作,只關切真實,那是記錄,比如養雞人員每天觀察雞的動態,溫度和疾病;又比如,氣候觀測員如實記錄下每天的氣候變化;還有,派出所審理案情時,辦案人員的記錄必須真實,絕不能大量使用形容詞。所有這些都是生活意義上的真實,然而,這些真實的記錄,只能提供生活的元素,這顯然不是寫作。
寫作意味著從真實的細節出發,抵達自己思想的根部。寫作有著明確的主題,或者有著抒情的必須,這一原初的起點,讓寫作變得陌生。它不再只是照抄生活,而是從生活真實出發,終究會超越生活,形而上,形成一種見識或者判斷,直接滲透閱讀者的內心,讓他們在閱讀的時候,突然間明白了,噢,原來我也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只是,我怎么沒有想到要寫下來呢,我怎么沒有想到這種體驗可以如此升華呢。
是的,寫作是對生活的總結和歸納,也是對生活的提煉和拔高。既然寫作是屬于文學的,那么,必然伴隨著修飾。文學和繪畫音樂一樣,是一項審美的活動。將牛的叫聲錄下來,雖然自然而真實,但這不是音樂創作,同樣是表現牛的生活細節,鋼琴樂會用琴弦把聽眾帶回到田園里,音樂打開人的同時,也將聲音美化。寫作也是如此,寫作將生活里美好的細節美化,這是必要的修飾。
生活中有太多無用的信息,作為被描述的對象,絲毫沒有意義。如果寫下這些真實,那便是沒有意義的真實。沒有意義的真實如同記憶里被閑置的區間,是灰塵,也是被流水沖走的泥沙。那么,什么樣的真實有意義呢?這是寫作者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如果一個寫作者,在寫作之前,找不到意義的著力點,指向不明,必然寫不出有價值的內容。
我曾經寫過一冊散文集,曰《小憂傷》。記述我的鄉村生活記憶,雖然是以一個孩子的語氣來寫,但是,記憶本就是挑選的結果。記憶里留下來的生活是真實的嗎?這近乎哲學命題。因為記憶總會有誤差。正如有人惡意詆毀歷史時說的那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同樣的,一切記憶都是當下史。我用記憶的觸角一點點返回時間的舊現場,我召喚著舊時的小伙伴們,一起翻曬我們的小憂傷和小歡喜。這樣的寫作必須有虛構。有可能,我將鄰居家里的一只羊的叫聲寫成了我家的羊的叫聲,也有可能,我描述的玉米桿的甜味是我們家后街那塊田里的味道,但為了表述的簡潔,我隨意搬遷了這塊田地,將它寫成了我們南地里。這樣的修飾,雖然背叛了事實細微的真實,卻并沒有改變事物的邏輯,以及日常生活的情感。不論是鄰居家里的羊叫聲,還是我們家的,這聲音在暗夜里都讓我想到孤獨感。不論是后街的玉米地還是南地的玉米地,一想起那玉米桿的甜味,我便陷入一段舊時光里,我的情感完全打開,鋪在那塊田地里,那里盛放著我和小伙伴們一起親近自然的生活片斷。
這種情感和邏輯的真實比起細節微不足道的數字的真實,重要得多。寫作的真實,有時候,并不特指對事實真相的刻意抄錄,而是指經歷事實的人的情感,是不是可重返現場。
寫作上必要的修飾,是對生活細節進行挑揀,是審美訓練。
然而,寫作的挑揀與修飾都不是刻意進行的,那些扭著腰肢拿著腔調的寫作,不但起不到修飾的作用,反而背叛了寫作的初衷。因為,情感真實和邏輯真實也無比重要。
修飾并不意味著將一個瘦子寫成胖子,也不意味著將丑陋寫成美好。將瘦子寫成胖子,這是好笑的虛構,和不負責任的編造。而將丑陋寫成美好,已經涉及到情感的虛構,甚至已經有了主觀欺騙的意圖。所有這些細節,都是“不必要的修飾”。
美的存在,本來就在于對比和突顯。丑的存在也是。干凈的存在也是,骯臟的存在也是。所有這些情感里的詞語,都被生活的灰塵淹沒。寫作是從庸碌的生活細節中挑出那美,那丑,那惡俗,那良善,那細膩,那粗糙,那溫潤,那凄涼……
把自己沉到生活里,撈出那些和自己擦肩而過的一些感受,這其實就是寫作。
所有的寫作都是必要的,是打開自己的過程,也是修飾和傳遞自己人生觀價值觀的過程。不同的人寫作的區別是,有人看到了花開,有人看到了花落,而有人看到了花開花又落。
趙瑜,著名作家,現居海南海口。責任編校:曉 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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