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仲南
每一次看見大學生們焦急地站在大操場上,女的一律裙子,或深色長褲,上衣是機關女性的裝束,衣服也以深色為主;男生幾乎變成了范偉先生一樣憨厚的樣子,西裝領帶,手里拿著一份個人簡歷,排著隊,等著招工單位的面談。這時候,筆者心理十分復雜,許多的往事涌上心頭,揮之不去。
高中畢業后,筆者留校工作,在廣州市第89中學。我的工作崗位是教務處,但教務處的排課和對老師備課的安排,刻印蠟版印試題,學生寒暑假各種事項的布置一點都沒干過。筆者卻和現在華南師范大學數學系的教授李樹明在一起,在學校的一個角落辦校工廠。李樹明當時是學校的數學老師,也兼職在學校工廠干活。我們兩人干什么呢?主要的工作是燒坩堝,從事這種目前廣州已罕見的工作。怎么燒坩堝?是把我們從廣州市水暖器材廠各車間車工車零件留下的碎銅銅屑集中起來,熔成銅錠。然后這銅錠就按斤論秤,換取加工費,價格十分理想。
那時我們跟著酈師傅工作很艱苦,從搬運焦炭,用磁石把鐵碎吸走,排除、到砌爐、到點火、加煤、下銅碎、起爐、倒銅水。干吧,人不會干死累死,只會氣死,我和李樹明一干這活干了三年多。他比我干的時間短一點,原因是他去讀大學比我早。李樹明一去讀大學,校辦工廠就缺人了。那時校辦廠的效益很不錯,我們賺的錢可以建一幢學生禮堂,這在當時是很罕見的事。缺人怎么辦,到處放風聲招工,可就是沒人愿意干這又臟又累又沒有地位的活。學校一般是語、數、英、物、化、政的排列,然后輪到體育教師。校辦工廠算什么?當時隊都排不上。于是就沒有人肯來,后來有一位肯來,干了幾個月,他說:一點面子都沒有,臟乎乎的,比農民還辛苦,不干了!一份待遇并不算很低的工作,沒多少人肯干。再后來有一位叫廖新煌的農民子弟,家住在畜牧場附近,就他干得最長了,差不多干了一年,后來遇到遠洋公司招工,匆匆去報名,結果被吸收了。廖新煌走了后,又沒人肯來了。
我就很納悶,為什么這一份并不差的工作都招不了人干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工資嘛,跟年青工人、教師一樣,還有寒假、暑假,從來不用三班倒,都是上日班,怎么就沒人想干?后來我去讀大學,坩堝這工作更沒人干了,這一份全廣州教育界唯一的熔銅企業倒閉了,太可惜了。有時和李樹明教授談起這些往事,真有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誰來接我劍?偌大廣州,真的不多。時常說找一份工不容易,誰知我們找一個徒弟也同樣難。
近日廣州市旅游中專的老校長李燦佳夫妻和我們吃飯,在座的還有他們的親侄子。這位小兄弟和我們吃飯的目的是想探討一個問題——究竟30多歲的理工科學生干什么職業最好?這是他很想找到答案的要事。這時候服務生上茶了,原來這小伙子早就定了茶和寫好菜單了。上的茶是菊花茶,清熱。但我卻喜歡普洱茶,而且我還喜歡叫一壺開水,輪著喝。這一來,餐桌上放了三壺茶,我有時一忘神,就忘了哪壺是自己喜歡的,看著三個同樣的壺,每次喝的時候都要打開壺蓋看清之后才倒茶。
大概看到我這種有點笨拙的辨認茶水的辦法,小伙子不覺察地一笑,隨即叫來服務小姐,叫小姐要來兩張白紙,一支筆。然后在一張紙上寫“菊花”二字,在另一張紙上寫“普洱”二字,寫完后在紙中間撕開一小洞,插放進茶壺蓋的頂端位置。我幾乎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看著他把這事輕輕松松,毫不費功夫地做完。筆者閱人無數不敢說,也算是經歷過場面的人,這幾十年來,竟然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為桌上的幾壺茶來一個“分辨”的辦法,也從來沒見過任何一間飯店、茶樓有這種“分茶紙”配送,倒是筆者每次見桌上有兩壺茶以上,都是打開壺蓋觀察后才倒茶喝的。
我對小伙子說,你心細如絲,智商情商高,調子很低,為何不去闖蕩一下,自己創業?小伙子驚訝地看著我,問:我能創業嗎?你怎么看的呢?我說:從你剛才用兩張紙分辨茶水的舉動,我知道你觀察事物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不低,可以創業,機不可失。我們愿意動員有能力的人支持你,就從這件事開始,搞一個“辨茶紙”的品牌,專供餐廳、茶館、飯店酒樓用,如何?
小伙子一聽,說:“謝謝夸獎,但不敢干。我是怕仿冒造假的人,他們實在太猖狂了,我一發明,他們就盜用,最后還是自己吃虧。”我們在座的人聽了,全部無語。此類事我們見得多了,太傷人了,太打擊人的主動性、積極性、創造性、實踐性了。這些造假投機的人,手段高明。我們多么期盼我們的一些部門,多一點獎勵打黑打假的人,多一點獎勵檢舉揭發仿冒盜用的人。因為每打一次造假,每打一次仿冒盜版盜用,就會讓更多的人創業,就業,才可一展宏圖偉業!這一天會不會到來呢?會不會產生越來越多的,如同上海陳先生一樣的人,去做一些令不法分子害怕的事,使我們創業者不用前怕虎后怕狼呢?
近日,筆者的眼鏡框斷了,拿去眼鏡店焊接,有位小姐很熱情地說:“先生,焊接師傅為36家店服務,你可能要等很長時間,請耐心。”我說:我曾經委托這位師傅焊接過一次,等了兩個月。小姐說:可能、可能,我們幫您預約吧,爭取快點。
一個師傅為36家店服務,每焊接一次50元左右,這師傅真忙,真幸福。可惜沒多少人掌握此技術,他等于壟斷了一樣,為何出現這種局面呢?答案一點都不難:一是我們培養的技工太少了,學校沒有線人、沒有市場意識;二是師傅不想傳授技術,控制市場;三是沒有人想學,下苦功鉆研。筆者十分感慨,焊接一副眼鏡,不是什么重點工程,不是什么高科技核心技術,一點都不神秘,但就是這種局面。
想起前一段網上說的一件事,說一個外省小伙子,出國到澳洲后靠焊接技術開上好車,住上小洋樓了,他父親哈哈大笑的照片也在網上登載了。對此,筆者堅信不疑。因為筆者知道這類人才缺乏的事。連我們的“托舉哥”周沖去黃埔港也是從事燒焊這工作,證明有市場。這邊廂說就業難,難于上青天,那邊廂卻有不少活沒人干,不想干,不鉆研去干。天天想一張報紙,一杯茶,一坐一天的生活,這是什么就業觀?這是什么樣的教學、教育培養出來的人才?難道真的是面子過得去的才算好工種,面子過不去的不是好職業?難道身光頸靚才是人人羨慕的好工作嗎?筆者想不通。
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一家不知一家事,每個人都有職業的要求,對職業的預期有不同的想法,在不同的年齡階段也有不同的愿望。筆者當年和李樹明教授當坩堝工的時候,在學校的教工中排位是很低的,但我們倆從來沒有感到自卑,感到難受。相反,我們珍惜這種生活,感到這是苦其心智,勞其筋骨的生活,對人生有極大好處。比起那種一支煙,一杯茶,一張報的生活有意義得多。于是,一下班筆者就往圖書館跑,一有空就讀書學習,整個小圖書館的書、期刊,雖不能說全部閱讀了,但不少的時間是在那耗過的。我記得借書卡上留下名字最多的人,一是現在在香港的大名家張立先生,另一位有可能就是筆者了。
對找不到所謂好職業的人一點都不用奇怪,對找不到活干的人也不用驚訝,因為我們常常聽到有些人說家里沒啥事可干,不用干什么,不知道要干什么。這些人往往是缺乏主動性、缺乏觀察力、缺乏責任感的人,只要稍稍一留意,一觀察,家里的活多得很,需要干的事多得很。只不過你的觀察力、動手能力薄弱了,你的技能也會慢慢消失,成為一個喜歡動嘴不動手的人。這種人,偶爾接觸還可以,但如果一旦同吃、同住、同勞動,這種人的弱點會暴露無遺,想掩蓋都蓋不住。
“身光頸靚”不是一件壞事,但千萬要培養自己愛勞動和尊敬勞動者這種高尚的情操,這也是一種高尚的追求。不要像一些小區的保安,養得像一只“肥乳豬”一樣,穿一套制服,在小區懶懶散散走來走去,身光頸靚,以為尋到了一份很好的職業。結果在35~40歲的同學間一聚會,發現自己已經落后了,掉隊了,職業觀搞錯了,他們和同學、朋友、熟人一比,感到落后了。這年齡還可以追一下,如果45歲~50歲相聚時,發現落后了,那是難以追得上的,因為你膚淺的職業觀導致你的失誤,最后會導致價值觀的失衡。
很佩服“托舉哥”周沖選擇了燒焊工的工作,這是深謀遠慮的選擇。如果利用了自己的名氣,自己當時的影響力,找一份到處演講、到處亮相的輕松工作也是不難的。但這種沒有一技傍身的生活,沒有底氣的生活,不是憑本事的生活,能有多少意義,能混多少日子?
周沖是一個聰明的小子,在選擇職業這塊試金石上,把他試出來了。這家伙,是一塊質地不錯的料子,雖然每天他都在工地上,卻會得到人們公正的評價。因為他清晰地知道,他做好事之后,身上的光環總有一天會褪色。只有這焊槍,可以把他的人生焊接起來,走向成熟。只有那焊槍發出的光可以照亮他一生的路,可以助他風雨兼程,靠本事吃飯,越老越吃香。
(王飛薦自《信息時報》)
責編: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