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審美走向人生
——再論《人間詞話》的“境界”理論

蔣 霞徐園媛 （.重慶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 重慶 400074，.重慶交通大學 菁園黨總支 重慶 400074）

從審美走向人生
——再論《人間詞話》的“境界”理論

蔣 霞1徐園媛2（1.重慶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 重慶 400074，2.重慶交通大學 菁園黨總支 重慶 400074）

“境界”一詞從狹義的評詞之基準發展到事業、人生的品評標準，其內涵得到了豐富和擴展。“境界”從文學評論和學術研究的象牙之塔走向廣闊的社會，從審美走向人生，已然成了王國維人生哲學的中心概念。

境界；《人間詞話》；王國維；審美；人生

《人間詞話》是王國維美學思想的代表作，也是中國最早的兼容中西美學思想的著作之一。它的主要貢獻是“境界”理論，這一理論是王國維美學思想的具體表現，與王國維的人生哲學思想也密切相關。在《人間詞話》中，“境界”一詞的含義不是單一的、凝定的、一以貫之的，而有著不同的所指，但它們都統一在王國維的人生哲學之下。

一、王國維“境界”一詞的多種含義

王國維所謂的“境界”一詞有著多重含義。首先，“境界”是一種評詞的標準。這是王國維認為最重要、用得最多的一種含義，對《人間詞話》的理論貢獻最大。其次，它泛指作品中抽象的界域。例如：《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三》：“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再次，“境界”指作品中描寫的景物。例如，“‘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第四，它指一種內心感情。例如“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第五，它指修養造詣的不同階段。例如，王國維所謂的人生三境界。第一種含義是王國維“境界”一詞的核心意義，后四種含義是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而言的，其中除了第四條“一種內心感情”是王國維的獨創外，另四種含義詞典均有收納。有理由猜想，正是王國維境界理論的成功，才使后學在編輯詞典時吸納了他的學說。例如，《辭海》專設一詞條“境界說”，內容即是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原文。

二、造境和寫境

把造境、寫境與理想、寫實兩派相聯系，是將西方文學理論與中國傳統文論相結合的典范。但王國維所用的“理想”“寫實”與西方文學中體系完整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理論體系相迥異，他更多的是借用這種名稱來論述自己的文藝主張。王國維所謂的“理想”即描寫非現實中實有的事物，而出于作者意念中的構想，即是“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寫實”即描寫現實中實有的事物，即是“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雖然王國維的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寫實的含義較為簡單，但他仍然看出了二者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他說：“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以最富于虛幻之美的李商隱《錦瑟》一詩為例。這首詩的含義具有較大的模糊性，歷來對之索解甚多，足見詩人表達的隱晦曲折。“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兩句詩，所寫的不是現實中實有的事物，而是作者想象虛構的場景，按照王國維的定義當為造境。但是不管作者如何虛構和聯想，他的基本意象如“莊子”“蝴蝶”“杜鵑”“滄海”“月”“珠”“淚”“藍田”“日”“玉”“煙”等都是實存之物，其構想組裝也遵從自然的法則如自然規律語言規律思維規律，如此才能產生意義，若是任意而為的胡亂拼湊在一起，則無疑囈語而喪失了意義。因此“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律。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這段話意味著，當一個對象被寫進作品中時，它在現實世界中的多重關系就消解了，如科學之“真”、道德之“善”、利益關系、功利關系，而只剩下審美關系，成為直觀感受的對象，因此它在作品中的存在形態也就不是單純的“寫實”的結果，而是注入了主觀意志，經過了理象化的處理。在《<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說到：“夫自然界之物，無不與吾人有利害之關系；縱非直接，亦必間接相關系者也。茍吾人而能忘物與我之關系而觀物，則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土也。豈獨自然界而已？人類之言語動作，悲歡涕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系，而吾人欲強離其關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1

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是學人討論境界說的核心。朱光潛在《詩論》中提出，區分“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標準，是有沒有經過移情作用。“所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是近代美學的所謂‘移情作用’。”至于“無我之境”，朱光潛以為乃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就沒有經過移情作用”，并對移情作用加以解釋：“‘移情作用’的發生時由于我在凝神觀照事物時，霎時間由于物我兩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換句話說，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無情事物的有情化’。”2又有人用“主觀”“客觀”來區分“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王氏的有我，以我觀物，似乎是主觀的；無我，以物觀物，似乎是客觀的。”3

這些解說都不乏合理的成分，但立論似乎過于絕對化。其實“有我”和“無我”只是為了論說方便而設立的二元對立模式，王國維的本意只是以此表達兩種不同的境界，而這兩種境界本身也不是截然對立的。不管“有我”還是“無我”，兩者之中都有“我”存在，所謂“無我”只是一種忘我的狀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刪稿》第十則中的話可為佐證：“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只是“有我之境”中，“我”的主體性較突出，主客體有一個對立的過程，最后仍存在主客二分的狀態，而“無我之境”中，主客體沒有這樣一個對立沖突的過程，其狀態是作為主體的“我”化入了客體的對象，達到了物我合一的狀態。因此，就發生過程來看，“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相應的審美形態則為“一優美，一宏壯也。”這與康德對于優美和崇高的分析有類似之處，可以對觀。因此，“有我之境”“無我之境”都存在移情作用，都有主觀的“我”和客觀的“景”。 葉嘉瑩認為，“無論是‘有我之境’或‘無我之境’，當其寫之于作品中時，則又都必然已經過詩人寫作時之冷靜的觀照。‘無我之境’既原無‘我’與‘物’利害關系之對立，自開始就可以取靜觀的態度。所以說：‘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至于‘有我之境’，則在開始時原曾有一段‘我’與‘物’相對立的沖突，只有在寫作時才使這種沖突得到詩人冷靜的觀照，所以說：‘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又因在‘有我之境’中，既有‘物’‘我’利害之沖突，所以其美感乃多屬于‘宏壯’一類；而在‘無我之境’中，既根本沒有‘物’‘我’對立之沖突，所以其美感乃多屬于‘優美’一類。”4

例如，陶淵明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被王國維作為無我之境的范例。“采菊”、“見”的主體必然是“我”，更為重要的是，“悠然”不僅本身已然是一種主體感受，它還暗示出后面一句“此中有真意”的感受。“悠然”這種感受不是“南山”固有的，而是作者賦予它的，這就是“移情作用”的結果。葉鼎彝曾說：“‘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兩句詩也是這樣，‘寒波’‘白鳥’是說景物，‘澹澹起’‘悠悠下’也好像是說景物，可是這景物中卻滲有作者自己的主觀情感，這主觀情感作者并沒有明白地說出來，也是要讀者自己去體會玩味的。”5“澹澹”“悠悠”也不是“寒波”“白鳥”本身的客觀特性，而是作者主觀賦予它們的，使之具有了人的情感，此之謂“無情事物的有情化”，作者也可以以相反的特性來名之，如“洶涌”“倉惶”，此之謂“移情”。就“境界”一詞本身來看，感受性是它原初意義的內涵之一。境界必須包含真切的感受，感受無疑是主觀的，有我的。而“有我之境”也必然有其客觀的基礎，“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一句詩中，作為自然的“花”“秋千”都是客體實在，“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里“孤館”“杜鵑”“斜陽”也是自然客體，它們共同構成詩人主觀意緒的寄托物、表意符。因此，“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并非截然二分，只是相對而言的。

四、人生三境界

王國維引用晏殊、柳永、辛棄疾三首詞的詩句，最初意在描繪作詞的艱苦歷程。同時，他又引申到成大事業、大學問方面去。再次，這也是指人生修養造詣的三階段。

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昨夜西風凋碧樹”意味著開始是一種煩躁、苦悶的心情，那是寫不出好詩的焦躁，是事業初創階段的艱難，是人生找不到方向的郁悶。“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味著詩人開始擺脫現實的種種紛擾，以審美的眼光觀照世界，此時心情得以平靜，仿佛能體會物之內在本質的美。由藝術這個喻體，可以推知事業和人生也開始出現轉機。

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正式開始探索之路后的高峰狀態，詩人具有一種執著的精神，在此過程中付出了諸多努力，探求美的本質，尋求繆斯的眷顧。雖然充滿了艱辛，使人憔悴，但這種追求無疑提升了詩人的精神境界，豐富了詩人的感情世界，因而是值得的，無怨無悔的。做事業如此，人生也莫不如是。

第三種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就是禪宗所謂的“頓悟”。“眾里尋他千百度”是對前面諸種努力和艱辛的總結，“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則是智慧的豁然開朗，仿佛“踏破鐵蹄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經過第一階段的煩躁和苦悶，經過第二階段的千錘百煉，至此終于找到了最精妙的語言來表達頓悟到的美的本質。這時詩人的心情達到了無欲、無念、無喜、無憂的境界。這是很不容易獲得的一種至高境界。折射到人生上，經過多年的苦苦奮斗，此時終于讀懂了人生這本大書，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此時已獲得了人生的智慧，因而心情坦然、開朗，精神也得到慰藉和愉悅。

從第一境界到第三境界，其間有一個漸悟到頓悟的過程，仿佛參禪的三個階段：“老僧三十年前來參撣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6

從以上粗略的分析可見，“境界”不僅是一種創作原則、一種批評標準——論斷作品的優劣、詞品的高低、詩詞的演變、評價詞人的得失，而且還發展成事業、人生的品評基準，其內涵得到了豐富和擴展。“境界” 一詞從文學評論和學術研究的象牙之塔走向廣闊的社會，從審美走向人生，已然成了王國維人生哲學的一個中心概念。

注釋：

1.王國維.《紅樓夢》評論[A].姚淦銘，王燕.王國維文集：第一卷[C].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3.

2.朱光潛.詩論[M].正中書局，1962：56.

3.蕭遙天.語文小論[M].檳城友聯印刷廠，1956：70.

4.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M].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108-109.

5.葉鼎彝.廣境界論.

6.轉引自祁志祥.佛教美學[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

西南大學2012年教育教學改革研究一般項目“通識教育課程與‘名著’閱讀的關系研究”（2012JY068）

蔣霞（1980—），女，漢，四川隆昌人，重慶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與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