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枝頭的綻放

最后一個晚自修

一到下午，天氣悶熱，教室里什么風都吹不到了。窗外的景色依舊單調，甚至抽象。鮮艷的落日挨近了對面的樓頂，越來越小，變紅變暗。夕照中，一切都失了正色，卻保持住了絕對的平靜，仿佛它們同世界一樣已經老了，很難有什么事還能叫它們大驚小怪。

進入最后的高考倒計時，課紛紛停了，我們各自做考前的準備，原先班里凝聚著的共憂患的氛圍，突然一下渙散了，好比這一年的春天，不但遠了，也永久地消逝了。大家心里涌動的是一種將要熬到頭的喜悅，彼此說些定心的話，仿佛勝利就在眼前，想到下一屆、下下一屆的未來受難者，簡直要生出幾分優越感來。

最后一天上晚自修了。想到日后再不用像蝙蝠一樣，夜深人靜才開始成群結隊地飛過街巷，心里不免歡喜。然而班里的氣氛卻夠不上歡快，而是奇怪地有著一些沉悶。課間休息時整理了我的儲物柜，裝了滿滿兩袋子書。一袋教材，一袋小說，拎在手里像是高三的遺物。下樓時遇見地理老師，她說你真不嫌沉，還不就地處理了，我說我念舊，舍不得。

學校車棚里碰見某男，他說：“馬上就高考了，我覺得心里倍兒虛。”想起他當年和同學下棋，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生死關頭簡直性命都可豁出去，現在聽他說出“心虛”二字，再看他懨懨無生氣的樣子，突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考前

早上起來，一片金色的陽光，我梳個花苞頭，興沖沖地跑去南開中學找染空一同復習。外面風好大，花苞很快變成了蓮蓬，惹得染空一見我就笑，笑聲飄飄的，給風一吹就沒影了。她領我鉆進學校的小樹林，只見一樹樹開著絢爛的花，樹蔭底下的草坪幾乎被落花葬了去。我們坐在青草地上，身邊幾株搖擺著的蒲公英，恰似姹紫嫣紅中的一點凡心，蒲公英最是沒有抱負，沒有野心，風吹到哪兒就在哪兒生根開花，然而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悠遠的境界？

染空給我講了一上午的數學，每回遇到大考，她總是這樣不顧一切地給我傳道。我常想倘若將來她有意教書，必是一位循循善誘的良師，可她的理想是工程師。

講講題，吹吹風，到中午突然想起今天是兒童節，兩人跑到街上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糕，坐在邊道沿兒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光了。我又去書店買了本《少年小樹之歌》送給染空，書中的奶奶對小樹說：“當你發現美好事物時，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分享給任何你遇見的人。這樣，美好的事物才能在這個世界自由地散播開來。”

在家讀書很沒有效率，看不了幾眼就被閑事擾了，好像世上沒有什么不干我的事。所幸我也看不到別人用功的樣子，倒也心安理得。

下午去猛哥那里，他問我準備得怎么樣，我只管低著頭，沒有底氣，但一抬眼，見他燦燦地笑著，心便穩住了。做完一套真題，猛哥摸出紅筆批卷，錯誤之處一一訂正，又將公式定理串講一番。他講得專心致志，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他想做，就會全心力都在那上面。講完還余些時間，他摸出一副紙牌，說給我算算高考時的狀態，結果算出“情緒最佳，智力一般，體力欠缺。”我不滿意，寧可智力排在最先，猛哥搖搖頭，瘦削的臉顯得很認真：“其實情緒最重要，情緒好才會發揮得好。”我們拍了張合影留念。窗外晴空萬里，一邊是夕陽淡淡的胭脂紅，另一邊，彎彎的月牙兒已經升上來了。

當夜做夢，到手的高考試卷有半頁是空白，好在遽然蘇醒，否則怕要駭得草木皆兵了。

一覺醒來，四周如往常一樣寂靜，獨有鳥聲婉轉。初夏的日光透過窗簾漫進屋子，閃著蘇醒和歡喜的光輝。我用被子蒙住頭，期望再睡一會兒，但突然意識到今天不是個尋常的日子，得趕緊起床了。

今天是高考前的最后一天，時間過得特別慢。不用說，對于我，只盼想著明天，但有今天把我和明天隔離著，我是跳不過去的。我知道，這一刻一定會到來，我急切地期待著它，但同時也感到害怕。隨手抓過一本書，語文也好，英語也好，橫豎都一樣，好歹背背課文單詞充數，給自己一個安慰。

中午突然想起一道一直沒弄清楚的數學題，打電話給染空，聽她講了半小時，才算開了竅，惹得她又惱又要笑。之后接到猛哥和李老師的電話，自是勉勵一番。

自黃昏起，手機不斷收到加油的短信。真真是少年啊，此時此刻他們與我并肩作戰，是比默契還寶貴的一種親。

晚飯后和陌箏約了去散步，沿著街上的一溜兒花臺，看見好些月季顫在風中，花苞鼓得飽飽的，忽然一份情懷好難說，像是不安，而又夾雜些快意。回家后，到網上搜搜作文素材，閑七雜八記一堆。時間很早就被打發去睡覺了。一時睡不著，聽窗外那幾棵白蠟的葉子在風中簇簇作響，屋子更顯得靜了。

高考

大清早和陌箏騎車去考場，覺得什么都是和平常一樣，繁忙的市街發著響，熙熙攘攘中風景依然。我們談論一些無關的事情，但其實并沒什么說話的欲望，說話只是為了填滿時間，使之不再顯得那么難熬。

考場前的巷子很窄很直，陽光砌著院墻的影子倒下來，把白花花的光隔在陰影之外，巷子里便格外透著一股清幽。雖然道路兩旁拉了黃色警戒線，但仍有許多陪考的家長立在那里，絮絮地說個不休，目光恨不能像風一般跟了孩子去。陽光迷住他們的眼，使他們不能遠看了，雖然心里急火火，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坐在邊道沿兒上，兩手撐著頭，像托著一個地球儀似的。

原想語文該是有把握的一科，實際上并不順利，光選擇一項就很艱難，全似是而非，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哪個都對也都不對，再而衰，三而竭，耽擱了好多時間。輪到寫作文的時候，只余下半個小時了。作文題目是《我生活的世界》，比較貼己的話題，不需要刻意就有話說，但時間緊迫，心里不免焦躁，哪里還顧得上構思，腦子中唯一的念頭便是，一定要寫夠800字。

一交完卷，便急著和同考場的陌箏等人對題，結果一片混亂，一道選擇題四個人四種答案，這個一言，那個一語，聽起來都有理兒，我讓他們說得更沒主見，心里已是陰陰沉沉。

下午3點考數學。我和陌箏進考場的時候，她突然拽住我的手，叫一聲：“壞了！正弦定理是什么！”我扭頭一看，她的臉色都發白了。我告訴了她，她聽了也不說話，只用力地咽了一下唾液。這一靜，比剛才她的一聲急呼更叫我緊張，血液仿佛凝住了，只剩下一顆心怦怦地跳著。身后有人涌來，一疊連的走得樓道都顫顫發抖。

幸好數學答得得心應手，如有神助。考完給猛哥電話里一說，他自是高興。

復習至夜里12點。明天兩科只求太平，求一切盡快盡好地過去。

睡上一夜，江山如舊，同它的前一天一樣，同它的后一天也將大同小異，我的世界卻是換了朝代，語文數學統統推翻，換上剩余價值、辛亥革命、地球運動……種種不絕地在腦海里縈回，好像巫師作法似的，今天我要被另一種全新的思維模式所統治。

文綜答得平平。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英語也不順利，生詞繁多，向來不成問題的科目一時也成了問題，兩篇閱讀壓根兒沒讀懂，實在看不出所以然了，只好連蒙帶猜地涂了答案，馬馬虎虎地交了卷。結束之后，一顆心就空了，整個人也軟了，而且想哭，那種心情，像是給熱熱的空氣灌得迷醉，也像是短短的兩天就經歷了人世間的滄海桑田。

莫名

晚上9點到學校拿了答案。我的心里幾乎被這幾片薄紙所窒息，與其說它是答案，不如說它是一種頑固的象征。由于對它的畏懼由來已久，看一眼就要止不住地驚心。

估分的結果比預想的要好，連險險的英語閱讀也蒙對一半，很是運氣。我恍恍惚惚，心里充滿一種迷失的感覺，像是一瓶泄了氣的燒酒，一點性子也沒了，這該是個長長懶懶的假期的開始，可是我真乏了，并且覺得有點兒落寞。

高考后的心境有些莫名。有時，看見初升的太陽便覺得滿心喜悅，在心里產生一種普及到萬物的愛，好像輕風有它的神祗，云朵預示著未來，簡直想抱住天空親吻它一下，對于一個心中充滿幸福感的人來說，高考突然間變得不再重要。而有時，眼睛麻木不仁，疲累于一切鮮艷的色彩，仿佛給太陽照穿了似的，像曬焦的葉子一般無精打采，一遇到不順心的事，脾氣就壞得驚人。這種難以忍受的等待，像懸在空中的一把利劍，使人不免戰戰兢兢，一會兒害怕估分不準，一會害怕報考同一專業的人里面，唯獨自己考得最差。

用過的教材教輔只是打好包，卻不敢扔掉，因為腦中總是有個揮之不去的“萬一復讀”的念頭。

查分

今天出成績。整個早上，我都懷著一種將要被執刑的死囚般的心情，渾渾噩噩，茶飯不思。盼望絲毫不會加快等待的步伐，而一旦預期著不好的消息的到來，時間就變得更難忍受了，查分也好，成績單也罷，不過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結果不但自己驚慌，父母更是跟著擔心。

陽光像每一個日子一樣那么亮，叫人手足無措，這種好天氣真該瘋一瘋的，要不叫上伙伴到街上閑蕩，要不坐在樹蔭里唱五月天的歌，結果卻只能窩在家里聽鐘表的聲音，嘀嗒嘀嗒，像是預告，又像是懷念。

終于挨到了可以查分的時間，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網絡也一直癱瘓，焦灼被放大了無數倍。一直等到下午2點多，郵差將高考成績單送來家里，我惶惶地接過淡藍色的信封，撕開一角飛快地掃了一眼，看到了，總分比估計的高出40多分！又將成績單鋪開仔細看了一遍，突然覺得那些數字像是黑夜中閃閃發光的燈火，仿佛離得很近，又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雖然等待很痛苦，但自由也終將到來。

呆呆地坐在窗前，一會想東，一會想西，幾乎把天下事全想了一遍。不知不覺，窗外的喜鵲停止了歌唱。籬笆上的牽牛花也合上了喇叭。夜已經來臨，星星的長髯垂下來，滿是詩意的溫柔，卻偏偏無詩，空對了一輪漢唐的月亮。這會兒可要再發誓嗎？不了，我雖與這數百萬人的劫日共過生死，但萬事到頭來終會搖落，歸于歷史，還于天地，我們從來都追不上已經失去的青春。

90后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有《夢里有誰的夢》《如煙》《走走停停》《像南瓜，默默成長》《夏日終年》等。本文根據作者的高三日記整理而成，謹以此獻給所有青春路上的男孩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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