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必然意味著簡化,這會促使敘述者盡可能地概括要點、特性和規(guī)律,唯此才能更有效地傳遞記憶和歷史;但簡化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抽象和呆板,很難保留鮮活生動的細節(jié)。我們所說的歷史記憶,其實很多時候是在重復一代代歷史學家通過其二次甚至多次簡化加工形成的敘述和結(jié)論。這正是一些親歷歷史作品問世后,會對讀者的認知形成強烈沖擊的原因所在。
著名作家梁曉聲的新作《真歷史在民間》,主要篇幅是對他所經(jīng)歷的20世紀50—90年代的民間生活史的回顧。書的第一章聚焦于這個時間跨度內(nèi),不同年代的中國女性的遭遇,這也是全書最具可讀性、最具討論價值的章節(jié)。梁曉聲成長于東北的哈爾濱,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了解到20世紀50年代至“文革”之前,東北城市居民特別是以工人及其家屬為主體的平民的生活變遷。
新中國成立后,中央政府通過多部專門法律對婦女的婚姻、工作自由和平等身份等方面給予了保障,這可謂是中國社會史上的一次革命性變化。盡管如此,被解放的婦女依舊承擔著照顧家庭的主要職責,“賢妻、良母、孝媳便是她們至高無上的名譽追求”,實際地位仍低于男性。梁曉聲用富有趣味的筆觸描繪了那個時代不同身份的女性的面貌。
到了20世紀60年代,首先迎來的是饑荒之年,女性居民成為最大的受害者,特別是當時的女學生,由于極度的饑餓和營養(yǎng)缺乏而中止了發(fā)育,身體情況非常糟糕。接下來就是“文革”、上山下鄉(xiāng)。按照這些人的年齡推算,很多人還將在20世紀90年代迎來下崗、居住的單位房或自建老舊房屋的整體拆遷(遷徙到城郊),面臨沒有醫(yī)療保險等各項保障的困境。而今仍然在世的那一代人中的老年婦女,成為活躍于祖國各地的“廣場舞”主力,她們的行為引發(fā)了大量的爭議和批評,但人們確有必要了解“廣場舞”老太太們這一生的經(jīng)歷,對她們的行為給予更多的諒解。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女性是從20世紀50—70年代的歷次政治運動中得到了實質(zhì)性的解放。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梁曉聲,在書中分析了當時熱衷參加各次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的女性的復雜的心理動機。梁曉聲指出,“她們當年的惡,所包含的個人功利內(nèi)容和復雜性的心理內(nèi)容,遠比政治的內(nèi)容多,絕非‘愚忠’二字所能解釋清楚的”,包括失落感、報復性、表演性、反抗長期以來受到的壓制,等等。
“文革”結(jié)束后的十多年里,曾出現(xiàn)了知識熱,甚至是文學熱、哲學熱、美術(shù)熱。這一時期也被很多人定義為知識和文藝的黃金歲月,贊賞當時的知識青年、文藝青年的追求和探索。梁曉聲在書中就上述認識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在他看來,女性當時要求和向往自身知識化的強烈沖動,其實與后來對時裝、減肥、美容、出國旅游的追求一樣,都具有功利性,目的在于拿到文憑,謀到理想職業(yè)。這是一種解構(gòu)性的評價。梁曉聲推出此論并不是為了對女性的功利選擇開展批評,相反,他很贊賞“通過最容易的方式達到某種目的”這樣一種符合人性的選擇,肯定了中國女性以敏銳的政治嗅覺和社會嗅覺選擇解放自我、發(fā)展自我的意識。當然,他也對20世紀90年代之后很多女性重新選擇依附男人來獲得穩(wěn)定生活的做法,表示出強烈的遺憾。
《真歷史在民間》還分別討論了20世紀70—90年代,社會轉(zhuǎn)型、時代變遷背景下呈現(xiàn)的各種世態(tài):既有70年代先“貼”領(lǐng)導再“貼”港商的“貼樹皮”現(xiàn)象,也有改革開放造就的“深圳奇跡”以及這座新興城市在社會、文化等方面的異質(zhì)特征,到了90年代的市場經(jīng)濟大潮,大量的機會和誘惑深刻地改變了大量中國人的命運、面貌和性格,留下了而今看來令人唏噓不已的歡喜悲歌。梁曉聲在講述這三個十年時,有意規(guī)避了新聞術(shù)語。他從百姓視角出發(fā),大量使用民間話語,并加入自己的思考,使得他的講述及由此引發(fā)的思考都帶有很強可讀性,也為今天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了解過去提供了生動的樣本。(本文由鳳凰聯(lián)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