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
“一切景語皆情語”是眾所周知的,但有的時候,寫作者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并不愿意在詩歌中直接吐露自己的感情,那么在探究這類詩歌情感時,我們就要注意擺脫詩歌中景物帶來的誤導,領悟作者的言外之意。
一、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東邊紅日似火,西邊卻陰雨綿綿,看似無情實則情深意濃。我國古典詩歌中的很大一部分,從其所寫景物上似乎很難看出作者的情感,其實這里面蘊含了詩人高超的寫作技巧。
比如,詩人從對立面的角度反襯心理,利用憂思愁苦的心情同良辰美景氣氛之間的矛盾,以樂景寫哀情,反而能達到很好的藝術效果。如杜甫的《絕句》: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遲日”,出自《詩經·七月》:“春日遲遲”。春天光照時間漸長,天氣趨暖,正所謂“天初暖,日初長”。詩人以“遲日”領起全篇,突出了春天日光和煦、萬物欣欣向榮的特點,并使詩中描寫的物象有機組合,構成了一幅明麗和諧的春色圖。你看:陽光普照,水碧山青,草木復蘇,萬象更新。清風拂面,送來百花的芳香,帶來春草的清馨。河灘上,溪岸邊,冰雪融盡,泥土潮濕而松軟,燕子輕盈地飛來飛去,銜泥筑巢,呢呢喃喃。水暖沙溫,美麗多情的鴛鴦相依相偎,恬然靜睡,十分可愛。燕子是候鳥,詩人描寫它是有意突出春天的特征。前兩句的“遲日”、“江山”、“春風”、“花草”組成一幅粗線勾勒的大場景,并在句尾以“麗”、“香”突出強烈的感覺;后兩句是工筆細描的特定畫面,既有燕子翩飛的動態描繪,又有鴛鴦慵睡的靜態寫照。飛燕的繁忙蘊含春天的勃勃生機,鴛鴦的閑適則透出溫柔的春意,一動一靜,相映成趣。這一切全沐浴在煦暖的陽光下,和諧而優美,確實給人以春光旖旎之感。看到這么美的景色,然而可惜歲月荏苒,歸期遙遙,非但不起游玩興致,更勾起漂泊的感傷。
另外如秦觀《千秋歲》:“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后兩句狀寫花影搖曳,鶯聲間關,形象生動,摹寫精當。用“亂”和“碎”形容花多,同時也傳遞出詞人心緒的紛亂,蕩然無緒。可謂以樂景寫哀情,給予人凄迷的感受。
再看白居易的這首《春生》:
春生何處暗周游?海角天涯遍始休。
先遣和風報消息,續教啼鳥說來由。
展張草色長河畔,點綴花房小樹頭。
若到故園應覓我,為傳淪落在江州。
詩一開始便問道:春天從來到人間,就悄無聲息地到何處游歷呢?第二句即交代謎底,春天走遍了天涯海角才肯作罷。三、四兩句用了擬人手法,春天每到一處,先派遣“和風”傳送消息,告訴大家春天將來臨,再遣“啼鳥”說明春天到來的緣由。五、六兩句描寫春天到來后的絢麗景色:河畔綠草如茵,樹頭繁花點綴。最后兩句詩意一轉:春天如果到我的故鄉理該尋覓我吧,那就請春天為我向家人傳去淪落江州的信息。明麗的春景背后是多么深痛的悲傷。
二、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今冬雪未銷
迎雪寒梅有時也會被誤認為是經冬未化的白雪,詩歌的情感可能會因為景物的特點而被人誤解,下面我們看看另一種表現情感的方法。“以哀景寫樂”,無論是詩還是曲,都較為少見。這大約是因為舊時代的文人“不如意事常八九”,一遇哀景,則感慨系之,悲秋之作甚多,情緒高昂的稀有。過多未免令人厭膩,乃至形成濫調。以哀景寫樂往往給予人強烈的新鮮感。
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前三聯寫塞下艱苦的環境條件和緊張的戰斗生活,尾聯卻轉寫將士奮勇殺敵的豪情,這種豪情正是全詩的中心。我們感受到的是不畏艱苦、有著鋼鐵般意志的將士形象。這里,所謂的“哀”景,既然是用來反襯豪情,就全然不是悲哀的。
“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有老馬,不必取長途。”(杜甫《江漢》)落日、秋風是一種凄涼的感覺,卻比喻了詩人正處暮年,并以“老馬”自喻,表現了積極入世的精神及老當益壯的情懷。
某種壯懷、豪氣,非借助哀境的反襯,不足以倍增光彩。王維的《塞上作》:“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云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這是律詩的前四句,寫西漢時的“天之驕子”匈奴,正在白草連天、荒原落日的塞外射獵示威,哀景寫得十分凄烈。但下面筆鋒一轉,別開洞天:“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后四句,寫邊防將士的昂揚斗志,風格豪放,氣宇沉雄,令人鼓舞,一點也沒有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是,這樣的豪情正是借助前面的哀景反襯的。景象愈是凄烈荒涼,愈反襯出百折不回的英雄氣魄。若改成麗日晴天,春風和暢,則反而襯托不出雄偉博大的氣象。哀景對于反襯某些豪情是有特殊妙用的。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二句以樂景寫哀情,三四句以哀景寫樂情,情景強烈沖突,哀樂之情趣,遂更加雋永深遠、耐人尋味。
言景不言情,作者的目的在于抒情,在景物中隱藏深深的感情,達到“狀難摹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構成“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無窮意境,給予人特殊的審美感受,使讀者產生豐富的審美想象。
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作詩本乎情、景。……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盡管有些詩歌表面上看情景不合一,所寫似乎很難傳達作者所想,但實際上兩者是相合為一的,唯其相融相契,才稱之為詩,這正是歷代詩家追求的高境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