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之梅
陳衍在梳理近代宋詩派時,總是程、祁并稱,把程恩澤、祁寯藻作為此派的開拓者。其《近代詩鈔》云:“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萚石侍郎;嘉道以來,則程春海侍郎、祁春浦相國。”《石遺室詩話》云:“道咸以來,何子貞、祁春圃、魏默深、曾滌生、歐陽礀東、鄭子尹、莫子思諸老,始喜言宋詩。何、鄭、莫諸老,皆出于程春海侍郎門下。”前者云“詩宗杜韓”,后者云“喜言宋詩”,說詞不同,實則都是指宋詩派在詩歌史上確立的詩學體系——杜、韓、蘇、黃。提倡并實踐這一詩學體系的詩人可以追溯到乾嘉時的錢載,道咸時期則是程恩澤和祁寯藻。陳衍的這一觀點,得到了后世詩論者的認同,如汪辟疆的《近代詩派與地域》與錢仲聯的《夢苕庵詩話》關于程、祁在宋詩派的地位基本是這一觀點的繼續。雖然如此,但是程恩澤與祁寯藻的詩學,有同有異,須作具體分析。
一
程恩澤與祁寯藻的詩學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道咸年間宋詩派和同光體的詩學在他們的詩論與詩作中具備了基本的框架。
晚清宋詩派的理論核心是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合一。詩的二分法是清人的思路。清初錢謙益在其詩學綱領靈心、世運、學問的論述中,針對嚴羽的“別材”、“別趣”說,對學問在詩中的構成進行過充分論述,并提出了“儒者之詩”的概念。這一觀念在清代不斷得到強化,乾嘉時期的杭世駿《沈沃田詩序》一文提出“有詩人之詩,有學人之詩”的二分法。翁方綱把詩判而為三:“有詩人之詩,有才人之詩,有學人之詩。齊梁以降,才人詩也;初盛唐諸公,詩人詩也;杜則學人詩也。然詩至于杜,又未嘗不包括詩人、才人也。”翁方綱把詩歌的三種類型與詩歌發展相對應,牽強之處是明顯的,但把杜甫作為詩人、才人、學人的集大成者與宋詩學理論的開山者則是有道理的;其“肌理說”更是把乾嘉學術的訓詁考據以及程朱理學全部納入詩學范疇之中,“將其詩學的立足點由以情感轉到以知識、義理為中心上來”,在傳統抒情言志的詩學觀念外確立宋詩學的理論。晚清的宋詩派從理論體系上與翁方綱的詩學理論有承續的一面,也有變化的一面。在詩歌的內在構成上,程恩澤與祁寯藻把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落實為性情與學問,進而做到性情與學問、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二而合一。
程恩澤《金石題詠匯編序》論述性情與學問二者的關系以及學問在詩中的作用:
《詩》《騷》之原,首性情,次學問。 詩無學問則《雅》《頌》缺,《騷》無學問則《大招》廢。 世有俊才灑灑,傾倒一時,一遇鴻章巨制,則瞢然無所措,無它,學問淺也。……況訓詁通轉,幽奧詰屈,融會之者,恍神游于皇古之世,親見其禮樂制度,則性情自莊雅,貞淫正變,或出于史臣曲筆,賴石之單文只詞,證據確然,而人與事之真偽判,則性情自激昂,是性情又自學問中出也。
這段話追溯古代詩歌《詩經》、楚辭的構成,性情學問二元同構,并把性情放在學問之先。而事實上這只是作者的論述策略,其重點是強調學問在詩歌中的重要地位。從《詩》、楚辭考量,無學問則《詩經》的《風》《雅》《頌》三駕馬車就會缺其二,楚辭就會缺《大招》;從作者層面考量,學問淺,即使那些能傾倒一時的俊才,而當遇到鴻章巨制就會底里全露;從性情的境界考量,莊雅激昂的性情出于學問。顯然,程恩澤所說的性情并非當下人理解的人性情感,也不是傳統詩學中抒情言志所說的情志,而是經過學問養成后的性情,而此性情也與學問有表里的關系。如此強化學問在詩學中的地位,使詩與經史之學所闡發的“道”通,與古文所強調的“氣”通。《潘少白文稿序》闡發文道相通、道藝合一的思想:
其言曰:無范,非文也;為范以自盡,非文也;形似而多規仿毗倚,非文也;清而無包孕,非文也。夫文士之心,與天地之心相貫,其言皆人人所欲言,其言皆人人所不能言,其言皆賢哲所未盡言,然后其道尊,其藝傳。是故狂,文也;狷,亦文也。正,文也;奇,亦文也。……(少白)負兼人才學,與藝靡不通。足跡窮宇內,政事人理物情靡不達,于是由狂返狷,遂進乎道。其為文也,探六經群史諸子百家之奧,涵詠得義理,損益得法度,出入得鋒距,于是由奇反正,遂進乎道。
由于作者“負兼人才學”,“探六經群史諸子百家之奧”,其學達乎道,其文遂進乎道。此時道藝合一,“神明于矩矱,有范亦無范,無所規仿毗倚,則可令古人似我,包孕至厚,則瀏然而清者愈見”。為陶澍父親撰寫的《陶萸江先生崇祀鄉賢記》推崇其囊括天文律算而并攻之的學問規模,由此發而為詩文,“雄卓深健,楷模后生。非蓄氣之宏且剛,用力之峻且博,有不能為不能強者矣”。學問與氣通,其氣不僅與詩文之藝通,還與事通,“氣足以舉事,力足以任事”。程恩澤關于性情與學問合一、道藝合一思想集中體現在其評論湖湘詩人鄧顯鶴的文字中。道光六年(1836)程恩澤任湖南學政,認識了“詩名三十年”的鄧顯鶴,其《訂交詩贈鄧湘皋同年學博》詩稱贊鄧:“我友昌于道,其道去華飾。詩文道之余,實具龍象力。”鄧顯鶴以詩名,程恩澤認為其詩與道通,表達詩道合一的觀念。道光九年(1839)程恩澤為鄧顯鶴的《南存草堂詩鈔》作序,針對詩歌創作、評論“形指而象索”的弊病,指出:“徇乎人”,“自外入者”,雖言侈而駭人耳目,然而竭平生之力于詩,卒無所成,實由于己之外無道,己之外無性情;反之,出自性情,“性情正則其言正”,“道尊則其言尊”,性情與道通,道與藝通。其結論是“古今以詩傳者,其本必不在詩,必其道與性情確然有以自立,然后其藝成,其言傳”。性情與學問互為表里,上升的頂端是道,而這種提升又與“尊詩體”構成同構的關系,其結果必然是道成而詩立。

憶幼時,從先大夫讀書,偶命賦《春草》詩,喜曰:“此子性情尚厚,當可學詩。”十五歲時,補縣學生員,以《待露院》詩受知于學使新城陳先生,繼任者當涂黃先生觀風,歲、科兩試,俱承獎勵,遂授以詩學。先生嘗曰:“詩以言志,言為心聲,若徒揣摩格律,雕琢詞藻,縱成結構,終乏性情。古人頌詩讀書,必先知人論世,蓋非學無以擴識,非識無以范才。至于窮通顯晦,境遇各殊,敦厚溫柔,體要斯在,則視乎其人之自得耳。”寯藻謹識斯語。
祁寯藻幼年就表現出宜于學詩的性情,后得到黃鉞的指授,一生奉為圭臬。黃鉞(1750—1841),字左田,號左君、井西居士,安徽當涂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進士,授戶部主事,因不愿趨奉和珅,當年乞假歸,講學授徒將及十年,直到和珅倒臺,再一次奉旨入京,官至禮部、戶部尚書,太子太保,軍機大臣。嘉慶十二年(1807)簡放山西學政,明年歲考青睞當時十六歲的祁寯藻。黃鉞認為詩是表現性情的,而此性情亦非自然人性情感,而是蘊含著認知水平之性情,認知水平又是通過多讀書來擴展提高,最后又要依賴認知水平來規范才性。由讀書到明理,由明理到性情,黃鉞教導祁寯藻的學詩過程與程恩澤的詩學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祁寯藻的詩中,反復言說讀書與性情、明理、致用、詩文的關系。如:“文章關性情,致用乃為切。”(《元日示世長》)“亦復見性情,滌瑕存其美。”(《示六侄世敦》)“壯歲能為客,脫手見性情。”(《題劉醇夫石寥詩草》)“敦厚存風格,艱難有性情。”(《題溫云心詩草》)“選理精研練,詩裁出性情。”(《讀詒晉齋詩集》)“獻納論思有性情,體裁風雅氣和平。”(《題詠莪少司馬癸丑歲稿三首》)“脫手文章見性情,夜長好伴短燈擎。”(《示三侄》)“讀書以明理,匪徒習其文。明理以致用,匪徒尊所聞。”(《澧州試院留別諸生》)“壯夫豈以雕蟲名,心正筆正無偏倚。”(《觀文信國公上包宏父札子歌》)“養材備梁棟,報國恃文章。豈有驊騮質,鹽車阻太行。”(《有懷三首》之三)“敢道文章能報國,竊思砥礪勉修身。”(《初入直廬呈云芬前輩》)祁寯藻認為,讀書是為了養性明理,這樣的性情見諸詩文,“心正筆正”;見諸政事,可以致用報國。
把程恩澤與祁寯藻關于性情學問的觀念進行比較:程恩澤思辨色彩比較重,祁寯藻經世致用色彩重,他們的詩學共同構建了晚清詩學在這一問題上的理論核心和精神品質。
二
程恩澤與祁寯藻詩學的相同之處還表現在對清代宋詩學理論所構建的“杜、韓、蘇、黃”詩學體系的確立。
清代詩學的變遷,是在回味、整理、選擇古代詩學的過程中,根據當下的審美趣味,確立相應的詩學宗趣。清前、中期宗唐與宗宋更迭交錯,直至晚清“杜、韓、蘇、黃”的詩學體系才得以確立。其情形如王士禛神韻說的“王、孟、韋、柳”,沈德潛格調說的漢魏盛唐,袁枚性靈說的“元白”、“楊范”,其間的脈絡既有詩學資源的剔除整合,也有對當下詩學弊病的針砭與撥正。明清之際,錢謙益首開唐宋兼容的局面,瞿式耜概括其詩:“以杜、韓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東坡、放翁、遺山諸家,才氣橫放,無所不有。”錢謙益的詩以杜、韓之骨,顯蘇、陸之貌。元明論詩者,一般李杜并舉;杜韓并舉,則是清代論詩的新動向。錢謙益宗宋學蘇,但不喜歡黃庭堅,正如蔣寅先生所云,錢謙益喜歡的是“軟宋詩”,對“真正代表宋詩特色的硬宋詩”則是排斥的。隨著宋詩風潮的興起,對蘇軾的接受逐漸展開,凡學宋者,無不傾倒于蘇軾,因此蘇黃相較,蘇軾被清代人接受的廣度、深度都超過黃庭堅。清初詩論家葉燮概括杜、韓、蘇在詩歌史上的作用:
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自甫以前,如漢魏之渾樸古雅,六朝之藻麗秾纖、淡遠韶秀,甫詩無一不備。然出于甫,皆甫之詩,無一字句為前人之詩也。自甫以后,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奡,劉禹錫、杜牧之雄杰,劉長卿之流利,溫庭筠、李商隱之輕艷,以至宋、金、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十百人,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開先。……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其端,可謂極盛。……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不鼓舞于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后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
葉燮認為,杜甫、韓愈、蘇軾標志著中國詩歌史的三次大轉變,此后的詩歌史,“或數十年而一變,或百余年而一變,或一人獨自為變,或數人而共為變,皆變之小者也”。顯然,黃庭堅充其量只能算是“變之小者”。黃庭堅進入晚清宋詩派詩學體系,是清代詩學因緣際會的結果。清初山東詩人王士禛、田雯宗唐但不排斥宋,都對黃庭堅表現出特別的關注。王士禛少年時曾精研黃詩,并留下集黃詩絕句《謝人送梅》一首。康熙八年作《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其中有一首云:“一代高名孰主賓?中天坡、谷兩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幾人。”蘇黃并舉,對黃庭堅表現出特別的青睞。田雯《太倉王氏詩總序》表示:“絲繡東坡居士,瓣香山谷道人。”在蘇黃之間,對黃評價更高,《芝亭集序》云:“余嘗謂宋人之詩,黃山谷為冠。”與此同時,南方學者吳之振編刻《宋詩鈔》,“宋詩熱”成了氣候。吳之振《論詩偶成十二首》云:“奪胎換骨義難羈,詩到蘇黃語亦奇。”在宗宋風氣中,黃庭堅得到詩家們的關注,但這個時期所謂的宗宋,主要還集中于蘇、陸、楊、范,對黃詩的賞愛是少數人的趣味。乾隆時以錢載為代表的浙派詩人專宗黃庭堅,應該說是黃庭堅經典化的重要轉關。桐城派從姚范到姚鼐力挺黃庭堅,揭示黃詩“兀傲”、“崛奇”、“磊落”的品格,成了針砭神韻說空虛、格調詩膚廓、性靈詩滑膩的利器。翁方綱于乾隆時進入四庫館,校注黃庭堅集,乾隆五十一年(1786)視學江西,自云:“在江西三年,日與學人講求山谷詩法之所以然。”翁方綱寫有多篇評論黃庭堅的詩文,每在六月十二日這一天發起黃庭堅的生日聚會。更重要的是,翁方綱的肌理說從理論上確立了宋詩不同于唐詩的價值,黃詩在繼杜、韓、蘇之后得到凸顯。
詩歌史上自覺地把杜、韓、蘇、黃作為一個詩學體系看待的是晚清的宋詩派。清初王士禛《黃湄詩選序》有“李、杜、蘇、黃”之說、馮廷櫆有“杜、韓、蘇、黃、陸”的提法,注意到了他們之間的淵源正變關系。宋詩派則是把杜、韓、蘇、黃作為打通古今,建構通變、尚學、范情的詩學觀的依據。程恩澤、祁寯藻是宋詩派中較早確認這一點的理論闡述者。程恩澤的詩中多次稱道杜、韓之詩,《徐廉峰仁弟詩律精密,才筆華整,得唐賢三昧。頃以問詩圖相屬,因取問唐賢意仿遺山絕句奉答,略舉數端,罣漏正不少也》專評唐詩,論到杜甫、韓愈云:“少陵無體不雄奇,韓子精神托古詩。為問《南山》緣底作?可能無愧《北征》辭。”《題吳蘭雪廬山紀游詩后》評論吳嵩梁廬山紀游詩,前半憑詩作想,描寫廬山瀑布之壯浪雄奇;后半論吳詩,全從杜韓說開:“其源湛湛深,其流浩浩競。出險彌覺平,積弱乃生勁。排空勢轉矯,受采體愈凈。譬若韓杜詩,橫逸任所為。萬卷作源流,頓挫成漣漪。兼有眾派長,酌以無當卮。我公今詩仙,復得山水助。示我觀瀑詩,玉骨當秋露。吸取韓杜神,出以華妙句。”宗法杜、韓的詩學觀念不僅形之于理論,還深入到他的詩評與詩作中。
對杜、韓、蘇、黃詩學體系的認同,祁寯藻與程恩澤基本相同,其《說詩示世長》回憶自己平生學詩經歷:


三
程恩澤、祁寯藻相契近二十年,他們在頻繁高產的詩歌倡和中展現出他們詩學的差異之處;他們互相切磋,自覺明確的詩學探討中又不免相互影響。
由于程恩澤、祁寯藻詩學路徑的不同,關聯到他們詩歌風貌的差異。程恩澤“初好溫李”,年長后偏愛杜、韓、黃。程恩澤自己的詩作,也是杜、韓一路,張穆《程侍郎遺集初編序》概述其學與其詩:“公負奇氣,博觀強誦,于經訓、史筴、天象、地輿、金石、書畫、壬遁、太乙、脈經、格學,莫不窮極要眇,究析發皇之。而精神所到,卓絕岸異,必然可傳于后者,則其有韻詩文也。詩初好溫李,年長學厚,則昌黎、山谷,兼有其勝,又際會清筵,無金革流離之事傷其耳目,故形之篇詠者,率排奡妥帖,力健聲宏,瑯瑯乎若鸞鳳之嘯于穹霄也。”廣博深邃的學問養成“和而不同,厓岸內峻,德氣外沖”的儒者性情與好奇嗜險的學人品格,在詩學上取杜之沉郁深摯、韓之奇險排奡、黃之勁折精嚴。伍崇曜《程侍郎遺集跋》贊同張穆的評價,并補充道:“文兼燕許之長,而凝重學柳;詩擅杜韓之勝,而豪宕似蘇。”程恩澤詩亦不乏蘇詩的“百態深微”。

祁寯藻在蘇黃之間更喜歡蘇,對黃庭堅的接納則是受程恩澤的影響。道光六年(1826)程恩澤簡放湖南學政,與湖湘老詩人鄧顯鶴訂交,受其影響,詩學觀中融入了黃庭堅。八年(1828),程恩澤還朝入住澄懷園,與祁寯藻第二次比鄰,向祁寯藻出示《山谷集》,祁寯藻作《春海以〈山谷〉集見示,再疊前韻》云:
胎骨能追李杜豪,肯從蘇海乞余濤。但論宗派開雙井,已是綏山得一桃。
人說仲連如鷂子,我憐東野作蟲號。蝤蛑瑤柱都嘗遍,且酌清尊試茗醪。
前四句稱贊黃庭堅的才華可比李、杜,但生在李、杜之后,只能從“蘇海”里尋求出路,雖然開宗立派,也只是綏山一桃。后面四句從蘇軾的詩文中化出,“東野作蟲號”出自蘇軾《中秋月三首》之一“白露入肝肺,夜吟如秋蟲。坐令太白豪,化為東野窮”的句子。蝤蛑是名貴的蟹子,瑤柱,即江瑤柱,也是海味珍品。趙翼《甌北詩話》卷十一《黃山谷詩》引《東坡詩話》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亦不無補于世也。”“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祁寯藻詩中對黃庭堅明褒暗貶,表明祁寯藻雖然早年受黃鉞影響接受了黃庭堅,但在蘇黃之間對蘇評價更高。
但是道光時期詩學趣味的潛移默化,程恩澤對其的耳濡目染,祁寯藻不會不受到影響。道光十二年底十三年春夏之間第三次澄懷園比鄰而居,程恩澤以《浚池》詩相示,祁寯藻回應《春海〈浚池〉詩奧思險韻,不能學步,別作北陂一篇答其意》。這首《浚池》詩在《程侍郎遺集》卷三題目改為《西鄰柬祁春浦》,詩云:
三日琢出琉璃天,導我游者水鳥先。詩廊步詩倚一椽,夕照送到西鄰煙。
與君卜鄰凡兩遷,水容山態都依然。只有霜雪侵吾顛,登臨惆悵私自憐。
梅李桃杏年復年,身非金石何能堅?但思善閉遺鉤鍵,肯以豨膏運方穿。
昔也往蹇今來連,東風畫空晴日妍。寶釵樓上通侯眠,何如吾儕岸牽船。
面面見水窗窗圓,與君夏約寄浦蓮。恐君仗節帷則褰,獨我守此鯢桓淵。
看取魚戲青田田,君詩三復馨若荃。華不繁縟巧不儇,郊居一賦君其傳。
程恩澤用了三天的時間掘出一汪池水,并結撰了一首“奧思險韻”的詩。詩題為“浚池”,按常規思路,或描寫池浚前后風景之變化,或寫新池之清新美麗,抒發情懷。但此詩卻以小池為紐帶,既寫“夕照送到西鄰煙”的空間意象,更由此池聯想到兩人的相知相交,進而寫歲月不居、人生短促的生命感喟。應該說這些抒寫盡管已越出一般思致,但仍不能算作“奧思”。全詩表現“奧思”的應該是“但思善閉遺鉤鍵,肯以豨膏運方穿”兩句與“恐君仗節帷則褰,獨我守此鯢桓淵”兩句。善閉,即陳善閉邪之意,源于《周易》“下離上離”,卦辭:“離,利貞,亨,畜牝牛吉。”宋元以來多以君臣之義解釋此卦,如宋馮椅的《厚齋易學》云:“臣之事君如子事父,責難納誨,陳善閉邪,正使致用以堯,格君以天,如伊尹周公,亦臣子分內事耳。”元代趙汸《周易文詮》云:“陰麗于陽,故為離。人臣麗君,莫先乎正而順,所以成其正也,必陳善閉邪,不為阿諛取容。”此外,《尚書》也講陳善閉邪,以啟沃于君的為臣之道。鉤鍵,是古代一種類似今天鬧鐘的裝置。《舊唐書·天文志》記載,這種裝置以木柜為地平,儀器半在地下,注水激輪,立二木人于地平之上,每刻擊鼓,每辰撞鐘,皆于柜中。各施輪軸,鉤鍵關鎖,交錯相持,這些機關也都在柜中。“豨膏”句,本于《史記》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第十六,淳于髡給鄒忌講治國之道云:“豨膏棘軸,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方穿。”索隱曰:“豨膏,豬脂也。棘軸,以棘木為車軸而堅也,然而穿孔若方,則不能運轉,言逆理反經也。”后蘇軾《述古以詩見責,屢不赴會,復次前韻》詩化用此典:“多謝清時屢推轂,豨膏那解轉方輪。”程恩澤在前一句里比喻整個朝政如同一套“鉤鍵關鎖,交錯相持”的儀器,其中一個機關運行失靈,整個儀器也就失去功能,暗諷朝政乖謬。后一句說即使我們以赤誠之心輔佐朝政,但是油脂焉能使圓軸在方孔中運行起來?仍然是批評朝政,甚至是道光皇帝。“恐君”二句前一句比較明白,表示不愿意對方奉命出使,關鍵在后句。“鯢桓淵”,即鯨鯢盤桓。《莊子·應帝王》云:“鯢桓之沈為淵。”郭象注:“淵者,靜默之謂耳。夫水常無心,委順外物,故雖流之與止,鯢桓之與龍躍,常淵然自若,未始失其靜默也。”成玄英疏:“鯢,大魚也;桓,盤也。”這一故事抽象出一種委蛇從容、順應外物的處世之道。蘇軾《和〈歸去來兮辭〉》有云:“守靜極以自作,時爵躍而鯢桓。”程恩澤在此表達了非常玄微的意思,說沒有你的啟發砥礪,我很難“靜默”,很難“淵然自若”。明白了這幾句的詩意,程詩由浚池寫到治國,寫到自處,真可謂“奧思”。這首詩句句押平韻,句中以仄為主,造成險峻危嶷之勢。如此“奧思險韻”是典型的黃詩風貌,奇峭生新,僻典曲折。
祁寯藻別作《北陂》,其詩云:
北陂窈而曲,環山以為界。上有吟詩廊,詩中更有畫。
觀魚憶同樂,君今感且喟。闕如蟾食魄,斷如龜坼卦。
蕪穢塞已久,清流為之隘。君曰浚其流,必先去其稗。
刮目出層翳,蕩胸失纖芥。以茲三日勞,振彼十年憊。
多君用志猛,能令人意快。豈惟人意快,天公亦狡獪。
頓令吹垢盡,鼓以大塊噫。墨云忽飛來,雨勢助澎湃。
曉起攬明鏡,須發森可怪。得毋精氣動,龍蛇走謦欬。
君詩若潮海,所伍乃與噲。稍稍涉其涯,澒洞連萬派。
多才信卓犖,小試輒豪邁。君看黃叔度,清濁兩無介。
更看阮嗣宗,臧否口不掛。吾詩亦饒舌,雪壁慎勿疥。
祁寯藻的詩全從程詩展開,自謙“不能學步”,除了沒用程恩澤的詩體詩韻外,其詩句句玄機,一點兒不亞于程恩澤的“奧思”,語言的表層意與潛層意交互呈現。“君看”四句規誡程恩澤,學習黃叔度的清濁兩可,阮籍的口無臧否。此詩既表現了祁寯藻性情之誠篤,也展示了祁寯藻學習黃詩的成績。
道光前期,程、祁二人的詩學以同為主,同中有異,共同開創了宋詩派的局面。陳衍《石遺室詩話》云:“祁文端為道咸間巨公工詩者,素講樸學,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詠者所能及。常與倡和者,惟程春海侍郎,蓋勁敵也。”《近代詩鈔》又說:“文端學有根柢,與程春海侍郎為杜、為韓、為蘇、為黃。”“而后學人之詩與詩人之言合,乃恣其所詣。”